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七十四、「狠祝同窗斷念平安走」七言律詩送別兄弟

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七十四、「狠祝同窗斷念平安走」七言律詩送別兄弟

作者：吳聰賢醫師

「狠祝同窗斷念平安走」，遙寄蘭陽安寧病房，宜蘭陽明大學附設醫院的安寧病房，弟吳聰賢跪拜：「鼻胃插管血汩然，形銷枯槁恨綿綿。相知相惜四十年，難忍不捨淚漣漣。魂飛魄散不再還，奄奄一息夢難圓。但見兄弟煎熬難，狠心遙祝早斷緣。」

紀念文「莫回頭，平安走奈何橋」，遙寄蘭陽同窗，弟吳聰賢伏拜：

事到如今，但見萬千風塵隨風飄，切莫千里僕僕追風去，餘燼繚繞，即將灰盡煙滅，塵歸塵，土歸土，何須驚，何用怕，自古英雄豪傑，哪個不是千里我獨行？用灑脫，使帥氣，拼豪邁，不掛念，狠斷緣，勇敢獨自行。您放心，早到，晚到，兄弟早晚一定到，務必陪您走天涯，看夕陽。

您雙眼緊閉，躺臥病房，掀起上衣，左手撫摸枯槁肚皮，有著稍微鼓漲的肚子，肯定肚子不舒服吧？這是必然，何須問？您插上鼻胃管，鼻胃管掛在臉上，粘在鼻樑上，只見塌陷的眼窩，突兀的眉弓，還有那枯槁蠟黃的臉頰，能說出口的，只有「不捨」兩字。

您的一模一樣，一動一靜，勾引起我的記憶，您害我想起，三年前去世的兄長，也是罹患胰臟癌，臨終前，也是插著鼻胃管，我不禁紅了眼眶，流出汩汩淚水，我在為自己兄長感傷，還是為您感傷？或許都是吧？應該是。

您的鼻胃管，流出深咖啡色，有如柏油般的液體，您也知道，這是胃出血，您也知道，這是十二指腸阻塞必然的結果，整個胃二十四小時，浸泡在酸鹼值可達到2的強酸裡，胃黏膜不糜爛，不出血才奇怪。其實，此種出血，不像胃潰瘍，也不似十二指腸潰瘍，只要插上鼻胃管，引流出胃酸，幾個小時，或許一天或兩天，胃出血自然可聽。

因為，您也知曉，所以，您若老僧坐定，閉目養神，懶得去理會。是的，該來的總會來，不該來的，再如何期盼也不會來。是的，您已視死如歸了，老天來做對，又豈奈何？西方人說的「老兵不死」，我們都當過中華民國兩年的兵，我們都是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而已，我們的精氣神將永留人間，我們的同窗情，更是永留人間。

您豈只視死如歸，您還心如止水，甚且勇於面對，在老婆的陪伴下，挑選了三芝萬年塚，作為退出江湖，離別世俗，永遠退隱的安居所。三芝？好地方！位居高山，前面是懸崖山谷，東邊俯視太平洋，西邊遙望台灣海峽，風水學說的風水寶地，好大的手筆，價值不菲，真的是萬年居的豪宅，您可趁心如意了吧？三芝好風水，左右鄰居不是億萬富翁，至少是千萬富豪，您喜歡打麻將，也善於打麻將，不擔心四缺一了。夫人應該會幫您準備一副麻將，尚饗。

可惜的，小弟無此好狗命，我買不起風水寶地，不過，我已交代內人，我死後，檢日不如撞日，兩天內就火花，家祭簡便，公祭省了。數天後，撿拾骨灰，千萬不要檢太多，一小撮即可，意思意思，然後，選個良辰即日，不，不用選，就是十一月十二日，國父誕辰紀念日，也是醫師節，我有公務員身份，也有醫師身份，再者，我與內人是十一月十二日訂婚，也是十一月十二日結婚，它就是好日子。

然後呢？趁月黑風高，四下無人之際，偷偷地，不張揚地，因河葬或海葬都違法，將我那一小撮骨灰，從大肚橋上，灑入大肚溪，然後漂流入海，台灣海峽，搭著東北季風，飄向福建，走老祖宗當年來台，墾荒闢土的足跡，重回福建安溪，我那老祖宗的懷抱。

惟內人抗議了，憤怒抗議，沒良心！豈能丟下我一人？這也難怪，內人該抗議，雖內人比我能幹，比我有膽識，比我正常些，我可是軟弱、內向又自閉，但，我卻是她的天，她的地，因她膽小，一個人不敢睡，因她無主見，常受他人影響，我是她唯一的支柱和依靠。

怎麼辦？商量結果，先將我那一小撮骨灰，暫放家裡，等數十年後，我是老牛吃嫰草，長內人七歲，加上內人娘家，有九十餘歲的長壽基因，我預估可能要等二十年以上，然後，等內人百年後，將她的骨灰，以及我的骨灰，一起攪拌在一起，然後一起撒入大肚溪，兩人個性互補，相依為命，她靠我，我依她，相隨為膽，攜手共天涯。

對啦，您是要火化或土葬？土葬又名凶葬，似乎不是很吉利，我猜，您應該也會搭上環保潮流，採用火化方式吧？火化後，您會進塔？還是葬入個人墓園？三芝風水寶地，進塔價不菲，十萬、二十萬進不了，少說也要五十萬，不是嗎？若是個人墓園，那又是天價了，我估不出會要價多少了。

民國74年，先父過世，享年66歲，尿毒症併發感冒，五天後，病逝彰基加護病房，我搭救護車陪他回家。先母說，人死一次已經很可憐，怎能再死第二次？結果，先父採用土葬。民國88年，先母去世，享年78歲，糖尿病併發腦幹栓塞，彰基加護病房住一晚，我陪在身邊，隔天，我搭救護車，也是陪先母回家。

因先母有不死兩次的說法，先母也是採用土葬，於十年後，跟我先父同時撿骨，然後同墓穴，合葬一起。至於我兄長呢？104年過往，則採用火化，然後同墓穴，跟我父母葬在一起。我父母墳，也留我與內人穴位，未來要向父母說抱歉了，我與內人只能衣冠塚了，我倆骨灰要遨遊大江南北。

據說，您的壽衣、壽服，已由夫人陪同，採購完備了，是採用傳統的壽衣、壽服，還是新潮的Polo休閑衣褲？或是典型的西裝、西褲？我猜，依您瀟灑、風流、倜儻的個性，應該是Polo休閑服吧？當年，母親想為先父，購置傳統的壽衣、壽服，也就是長袍、馬褂、瓜子帽和黑布鞋，我哭著跪地懇求，若先父穿上長袍馬褂，他從來不是這樣穿，我怎認得我父親？

於是，母親決定給父親，穿上平時常穿的那套西裝。至於，我母親和我兄長呢？依父親先例，均穿著平日的居家和外出服。當我百年後呢？我要怎麼穿呢？當然依父親等先例，不必去買任何壽衣或壽服，就是平時穿著即可。我是20年的公務員，沒有公務員制服，我也是20年的醫師，有醫師袍，但我交代內人，千萬不要幫我穿上醫師袍，生時，我救人，也害人，我都搞不清楚，是救人多，還是害人多？我可不願，來到陰曹地府，還要繼續救人和害人。

所以，就穿西裝和西褲好了，我與內人訂婚和結婚時，都穿同一件西裝，101件，就是那一套西裝了，沒有第二套西裝了。至於領帶呢？我有五、六條領帶，不是醫院老闆送的，就是外科學會送的，任何一條都可以，只要樸素的就好。西裝裡頭是白襯衫，七件長眠衣服，扣掉西裝和襯衫，剩下的五件，就隨便穿了，我從來不計較穿著的。

據說，夫人也陪您去買了一些東西，預備陪您進入蓋棺論定的永久落腳處，也就是所謂的殉葬品。還好，您珍惜您夫人，更愛您夫人，甚至寧願放棄您所有的一切，卻不是要活人陪您殉葬，當然，這是絕無可能，也是殘忍和違法的。我很好奇，您會攜帶哪些殉葬品？今人，大不了是書籍、畫冊或生平紀念品，難道會是手機、電腦或i-pad？至於您呢？除了請夫人，記得放一副麻將外，也不要忘記，各放一副圍棋、五子棋、橋牌呢。

先秦以前，帝皇不用說，有錢有勢的貴族和地主，都講究活人殉葬。先秦以後，雖有收斂，但仍不時有所聞，尤其是帝皇之家。直到，明英宗和明憲宗，父子兩代，相繼在臨終前，斷然和堅決地，廢除了后妃、嬪妃殉葬，終於給明朝的殉葬制度畫上等號。但，清朝又再次出現殉葬，包括清太祖怒爾哈赤，和清太宗皇太極，直到康熙皇帝，終於又廢除了殉葬制度。

不過，康熙帝的寢墓，還埋葬了另外52位嬪妃，怎會這樣？難道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誤會了，因康熙帝死前，同意死後的嬪妃，可以跟他一起同穴入墓，所以，這些嬪妃不是活人殉葬，而是死後殉葬。康熙帝是中國有史以來，不管文攻武嚇，開創最大疆域，最偉大的皇帝，當然每個嬪妃，都以同穴殉葬為光榮。

您後事已準備妥當了嗎？還有什麼可交代的和沒交代的？可以了無罣礙地走了嗎？我猜，您千萬不捨的，必然是尊夫人，當您三天前，虛脫無力，精氣神潰散，仍奮力舉起您的右手，勉力為尊夫人捶背時，那種親密、感人，萬億千兆不捨的畫面，尊夫人哽咽了，我也看了難過，淚水瞬間上了眼眶。苦啊！悲啊！

讓您受苦了，台灣安樂死尚未立法，以致害您多痛苦了幾個月，不，確切時間是七個月有餘，當今年三月，被診斷胰臟腫瘤，您也做出不動刀的決定，就是痛苦和折磨的開始，當醫師的我們，要為安樂死鼓吹和奔走嗎？瀕死的痛苦，不管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將陸續碰到，只是早碰和晚碰的差別而已，您要我們怎麼做？

別了，蘭陽安寧病房的兄弟，再過幾天，明年的這個時候，將是您的忌日，我們不會忘記您，如某位同學說的，您先走吧，隨後我們就到。寫到這裡，泣不成聲，淚水滴在手機上，淚眼也模糊了，再也寫不下去了。別了！兄弟！千言萬語，說不盡不捨，不捨也得捨，多言無益，只會增加您罣礙和掛念，祝您一路好走。這篇文章，也算是祭禱文，將會寄到陰曹地府，尚饗。弟吳聰賢高聲祭禱。（107年11月4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