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四十四）雙和醫院護士冤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溫庭筠：「澹然空水對斜暉，曲島蒼茫接翠微。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數叢沙草群鷗散，萬頃江田一鷺飛。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

我前疾管科同事，秀外慧中的大美女，因男友移情別戀，悲痛欲絕，恨不欲生，6年的戀情，隨風而去，這是多大的傷痛？簡直晴天霹靂，天昏地暗，天崩地裂，任誰也無法忍受！她選擇從醫院8樓陽台，跳樓自殺，好理家在，護理站同事察覺有異，發現得早，僅抓她衣領不放，喊來其他同事，硬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接著，她選擇遁入空門，在爸媽和弟妹們，跪著哭泣哀求下，尤其是媽媽，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嚎啕大哭下，把她從中台禪寺大門口，又拉又扯地，硬擋了下來。

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她絕望了，她心死了，再也不願見到斯人，為避免觸景傷情，銷魂斷腸的，眼不見為淨，是唯一道路，她選擇了離開。她的遭遇令人同情，那位心臟內科醫師則令人髮指，不少人為她一掬同情淚，此時，正好碰上彰化縣衛生局，新進醫事人員甄選，她順利選上，在醫院人事室，好心全力協助下，公文往返，月餘後，她灑淚揮別，離開了省立醫院，請調到彰化縣衛生局來，成了我疾管科同事。後來，那位心臟內科醫師，罪有應得，沒有好果子吃，在眾護理人員，同心協力，怒目逼視，不斷抵制下，沒三個月，只能一臉悻悻然，離職而去。

歲月如梭，逝者如斯，時間飛快，她來疾管科，已有6、7年，然而，她仍無法逃脫被遺棄的傷痛，似乎陷入那永恆的泥淖中，雖不少人追求，尤其縣府一些未婚的科長，甚至副處長級的長官；也不少其他局處的人，甚至向我探聽，托媒説親的，欲結為連理，求個好姻緣，然而，均被她婉拒了。她看透人生，對人性已絕望，心灰意冷，哀莫大於心死，心已死，哪來心思談情說愛？她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用忙碌忘淡一切，以致防疫績效卓著，成了疾管科一員大將，我的左膀右臂，卻也形單影隻，永遠小姑獨處，讓眾人唏噓不已。

我這位前疾管科同事，在疾管科6、7年裡，全心全力，心無旁騖，專心致志，投入防疫工作，有如水滸傳裡頭的，拼命三郎石松，她則是防疫界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雌，讓我感動莫名。這種公衛菁英，我豈能私心自用？又豈能藏私？當人事室，在衛生局官網，公布某鄉鎮衛生所護理師職缺甄審時，我舉薦她去爭取。她似乎捨不得離開疾管科，拖泥帶水地，遲疑徬徨不決，不願送出甄審申請書。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很好笑的，我就是那太監。

一天過一天，延宕又延宕，直到最後一天，緊要關卡了，再不送，就來不及了，在我勸說、鼓勵下，甚至硬逼下，她才勉為其難，把申請書送往人事室。不過，當我陪著她，走往人事室時，在疾管科走廊上，她淚眼欲滴，低著頭，輕聲哀怨地說：「科長要把我趕出疾管科。」疾管科緊鄰人事室，兩科室僅隔著一堵牆，近在咫尺，送件易如反掌。人事室人員常笑稱，每天上午7點58分、下午1點28分、下午5點28分，必然聽到吳科長高喊「打卡」！衛生局上下班是網路打卡，錯過打卡時間，相當麻煩，有時被逼得只能請休假，我喊「打卡」，是提醒同仁不要忘記打卡。人事室笑說：「我們也沾光了，都聽到科長喊打卡的提醒！」好笑嗎？人事室簽到，還要我提醒！

此職缺甄審，僅限衛生局和衛生所護士同仁申請，不對外開放，卻也競爭激烈，少者四、五位，多者近十位，因僧多粥少，眾人爭搶職缺。如果，不是升等職缺，而是公衛護士新進人員甄選，來報名的可是一大票，前仆後繼，絡繹不絕，鄰近縣市的公職護理人員全都來了，包括部立彰化醫院、部立台中醫院、部立豐原醫院、部立南投醫院，甚至，連薪水優渥的台中榮總，仍不遑多人，義無反顧來報名，搶著職缺，搶著轉換跑道。

關於護理人員甄審和甄選，我為何如此清楚？因我身歷其境。我內向，不善交際，但人緣挺好的，經過衛生局所有同仁，每年票選，我當選過「彰化縣衛生局考績委員會」、「彰化縣衛生局醫事人員甄審委員會」、「彰化縣衛生局新進醫事人員甄選委員會」等委員，不是擔任一屆或兩屆，而是連任十幾屆。其實，我能當選各項委員會委員，是有原因的，跟人緣好壞無關，而是疾管科是大科室，20餘人，跟醫政科、保健科不相上下，科室同仁票選自己科長是必然的，所以，各項票選，我疾管科長佔盡優勢，我幾乎是包中的科長，當然，醫政科和保健科，也都是包中的科長。沒辦法，這是制度的偏差，想跨科室拜票？難矣，不可得也！

你有沒有想過，醫院的臨床護理人員，為何拼命往公衛單位爭，你搶我奪，擠得頭破血流？道理淺顯，你也應該知道，因臨床護理人員上班是三班制，除了正常班以外，不管是大夜班或小夜班，對女性護理人員是折騰和折磨，尤其是已婚護理人員，相夫教子成了很大困擾，簡直緣木求魚。而衛生局所的公衛護士，則僅有正常班，上午8點上班，中午休息1個半小時，下午5點半下班，沒有大小夜班，雖不是朝九晚五，時間卻也易安排和掌控。

然而，當遇上傳染病疫情爆發，例如此次的新冠肺炎，延宕一年半載，眾人眼中，只有醫療端護理人員辛苦，全身防護裝備，滿頭大汗，汗流浹背，忙得不可開交，連上個廁所、喝口水都不可得，面對病毒，面對死亡，以命相搏。沒錯！她們值得眾人憐惜，值得人們稱頌，更值得大家感恩。但是，公衛端護理人員會較輕鬆嗎？不見得！照樣辛苦啊！說不定，不少人後悔莫及，悔不當初，「可憐啊！早知道衛生局所這麼辛苦，不如仍留在醫院！」

公衛護士怎麼辛苦？她們早已忙翻天了，忙到九霄雲外了！她們不站在第一線，卻也站在第二線，面對高危險群病患，疫調、採檢、快篩、疫苗接種等，是幕後英雄，不也以命相搏，豈會輕鬆？不僅如此，醫院護士上班有時間性，公衛護士有時間性嗎？沒有！她們加班再加班，加班接著加班，披星戴月，日以繼夜，不眠不休，日夜工作，照樣不得閒，同樣看不到疫情的終點。不管醫院護士或公衛護士，她們都值得我們欽佩和感恩。

不過，部立雙和醫院，發生護理人員被砍事件，情況要改觀了，「好理家在！還好，有拼死拼活轉調到衛生局來，否則下一個被砍的人，可能是自己！」民國110年5月31日，週一，上午7點，位於新北市中和區的雙和醫院，在11樓負壓隔離病房，一名62歲新冠肺炎確診病患，因情緒不穏，竟然拿水果刀，連續砍了三名照顧的護理師。事件發生後，社會震驚，引發眾人譁然，「好可怕！醫療暴力！太不應該了，在台灣，竟然有此事件發生！」衛福部是否該下令，醫院病房禁止使用水果刀等利器？

三名護理師遭砍，傷勢是輕，還是重？一人腹部割裂傷，經治療後，已返家休養；一人背部穿刺傷，經緊急手術後，仍住院治療中；另一人右手掌受傷，食指及中指的神經和肌腱斷裂，經顯微手術修補，神經和肌腱完成接合，預計需要6個月復健，才能評估手部功能恢復情形。民事部分，院方已委請律師，進行求償損害賠償；刑事部分，由檢方積極調查中。此醫療暴力事件，「醫療法」有相關處罰規定，但規定得很籠統，語焉不詳，含糊其詞，有修法的空間，請立法委員諸公們，須積極努力修法。

關於醫療暴力，依據「醫療法」第106條，共有四則處罰規定，我在前兩回已提過，因三位護理師太冤枉了，冤屈又委屈，讓人不捨，令人疼惜，醫護一家親，唇齒相依，利害與共，我有責任和義務，大聲疾呼，給予聲援和撻伐，故不厭其煩，再復述一遍，引起大家的關切，同時，亦指出醫療法的缺失。

第一則處罰規定：「為保障就醫安全，任何人不得以強暴、脅迫、恐嚇、公然侮辱或其他非法之方法，妨礙醫療業務之執行。違反者，裁罰3-5萬元罰鍰。」醫療暴力法條，開宗明義竟然是「保障就醫安全」，而不是「醫護人身安全」，好像醫護人員被砍、被殺是他家的事，不是很奇怪嗎？立法者眼光狹隘，人命關天，根本是本末倒置！醫療暴力關注就醫安全，而非人身安全，這是不分輕重緩急，不就是等於輕重倒置嗎？

違反者裁罰3-5萬元，由誰來裁罰？含糊不清，語焉不詳，據說是地方衛生單位，不是中央衛生單位，也不是檢警調。若是地方衛生單位，那就是衛生局了，也就是醫政科的業務了。雙和醫院這案子，新北市衛生局送出裁罰單了嗎？還是仍在跑流程？還是醫政科準備要吃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神不知，鬼不覺，等風頭過後，蒙混過關？

第二則處罰規定：「為保障就醫安全，任何人不得以強暴、脅迫、恐嚇或其他非法之方法，妨礙醫療業務之執行。若觸犯刑事責任，移送司法機關辦理，處以3年以下有期徒刑，得併科30萬元以下罰金。」此重大砍人事件，是殺人，當然觸犯刑事責任，位於新北市土城區的，台灣新北地方檢察署，必然有責任，義無反顧，要跳出來，全力偵辦和起訴。

相關砍人事件，須依據醫療法，還是刑法？刑法位階似乎高於醫療法，醫療法處罰不能高於刑法，但依醫療法，仍須處以3年以下有期徒刑，至於是否合併開罰30萬元以下罰金，這是法官裁量權，不容你我置喙；護理師遭受重大刀傷，且是三人同時被砍，裁罰是否加重其刑？3年以下，變成6年以下，還是變成9年以下？還是仍維持3年以下？這也是法官裁量權，不容你我置喙。

第三則處罰規定：「毀損醫療機構或其他類似場所內，關於保護生命之設備，致生危險於他人之生命、身體或健康者，處以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30萬元以下罰金。」很莫名其妙，醫護人員人身安全不是考量重點，竟然想到醫療設備安全，人身安全重要，還是設備安全重要？有如捨本逐末，買櫝還珠！醫療暴力相向時，針對的是醫護人員，必然砸人為先，順帶地砸設備，不是嗎？俗話說的，「房屋快燒光了，竟然只顧著那屎桶！」醫護人員都快死了，卻緊顧著醫療設備，豈非笑話一樁？這種醫療法，顛倒是非，不分輕重，是否過度偏頗？

第四則處罰規定：「犯前項3罪，因而致醫事人員或緊急救護人員於死者，處無期徒刑或7年以下有期徒刑；至重傷者，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三名護理師被砍傷，不是縫合幾針就了事的小撕裂傷，而是須緊急送開刀房，接受全身麻醉或臂神經叢阻滯麻醉的大手術，應算是重傷吧！所以，法官量刑會是3-10年有期徒刑。這名確診個案，無論如何，雙和醫院要把他救回來，絕不能像其他新冠肺炎重症個案，病死負壓隔離病房內，不是求償無門的問題，也未必一定要如何裁罰，而是，他尚欠三名護理師一個道歉，也尚欠社會大眾一個道歉，否則，台灣社會，還有誰會讓寶貝女兒唸護理系？不單道歉，還要跪著懺悔！

廢話少說，話休細繁，重回我這位前疾管科同事身上。我陪她報名甄審護理師職缺，在走往人事室的走廊上，我告訴她：「不是科長要趕妳走，而是懷抱理想，大公無私地，要為公衛儲備人材，妳是個人材，公衛須要妳。唉！不要想那麼多，先報名再說，護理師職缺難得，眾人虎視眈眈，睜著要，搶著要，是否能甄審得上，恁誰也沒保握！」我故意說反面話激勵她，其實，以她的學經歷，還有她的工作表現，我相當有信心，不是十拿九穩，而是十拿十穩，她必然甄審得上，除了她，無人能出其右！怎一回事，我竟然如此有把握？我說了算？有五點理由。

第一點理由，她有13年以上的公職人員年資，她在省立醫院待了7年，在疾管科也待了6年多，總共13年多，比一般參加甄審的護理人員，多出了好幾年，少說3、4年。1年有1年的評分，2年有2年的評分，一個蘿蔔，一個坑，計算公式很明確，年資高者，甄審得分也高，這是她獲得的第一個優勢。

第二點理由，她有副主管的資歷，她在省立醫院做到副護理長，在評分上是有加分的，而其他護理人員，沒當過主管或副主管，無此項目加分，她又獲得了第二個優勢。

第三點理由，她的防疫成績表現優異，全國防疫競賽屢次獲獎，深受我肯定，在直屬長官的評分部分，我是她的科長，我就是她的直屬長官，我沒有理由不給她好評分，結果，我給了她此項目滿分，不像其他科長或衛生所主任，給同仁評分多所保留，不甘不脆的，欲給又不給的，總少了1分、2分的，相形之下，這是她獲得的第三個優勢。

第四點理由，她大學護理系畢業，評分上，比專科護理科畢業的，分數要高出一些。不僅如此，她還具有公共衛生碩士學歷，分數更要高一些，兩相折算下，她比其他護理人員，分數超出甚多了，互為懸殊，這是她獲得的第四個優勢。

自從她來到疾管科，我暗中觀察下，發現她，不僅學識、經歷好，為人處世、辦事能力也強，更重要的，她的「不如虎穴，焉得虎子」、「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正面積極和犧牲奉獻的思維，相當強烈，跟我的思想很契合，有他鄉遇故知的切合。所以，她進入疾管科滿2年，我介紹她考中國醫大環境醫學研究所，她不失所望，唸了兩年公費在職進修，順利取得公衛碩士學歷，也成了我研究所學妹。在甄審評分上，碩士學歷更增勝算，這是意外的收穫，無心插柳，卻柳成蔭。

你可能譏笑我：「居心叵測，看人家年輕漂亮，意圖染指，假公濟私，對漂亮妹妹特別好，鼓勵人家唸研究所，還親自帶人家面見研究所所長！」呸！太噁心了！啥意圖染指？太侮辱人了！我可是正人君子，從不做違背良心的事。我內向，卻有大優點，我沒心機，也不藏私，我唸研究所時，好康廣宣傳，曾介紹了好幾位衛生所主任，去考研究所，真的幫他們寫推薦函，也真的帶去見所長和副所長，他們都毫無疑義，均順利考上研究所，也順利取得碩士學歷，增進閱歷。

我介紹的衛生所主任，少說有4、5位，有彰化縣的，也有其他外縣市的，因衛生所業務觀摩往返，而認識的，包括台中市、台中縣和南投縣。台中市有2位衛生所主任，碩士畢業後，一位升了衛生局局長，一位升了衛生局副局長，更往公衛高層，奉獻理想和心力；南投縣那位衛生所主任，也榮升衛生局高層主管，大力推動原住民鄉醫療服務，有目共睹，受族人景仰。碩士學歷，增廣見聞，提升眼界，對他們公職生涯，官職升遷，幫助甚多。他們功成名就，我與有榮焉，不勝歡喜。

第五點理由，她工作表現優異，盡忠職守，認真負責，戮力從公，不抱怨工作多寡，不推諉工作輕重，更不會斤斤計較，你多我少，你少我多，不僅我看在眼裡，機關首長也看在眼裡，可說大家有目共睹，不至於遭受首長刁難，或遺珠之憾，這是她獲得的第五個優勢。

整個甄審評分，100分裡頭，首長自由心證評分佔了20分，比例相當地高，也相當地驚人，眾人為了學歷、經歷、考績、學習積分等評分項目，1分、半分地搶著積分，都不如這20分來得震撼，它肯定可以掌控全局，決定勝負。但是，一般的慣例，此20分大抵聊備一格，仍以甄審委員會評分高低，作為取捨標準，不偏袒，不營私，起手無回大丈夫，一翻兩瞪眼，高分者中的，低分者落榜，怨不得首長，也怨不得他人。

你或許以為，甄審委員會各委員們，權力應該很大，可以扭轉乾坤，可以左右分數，可以主導成敗！錯！那表示你是外行，不曾擔任公職，不了解公家制度。除了首長那20分，其餘的80分，每一評分項目，考試院銓敘部、行政院人事行政局，都訂有制式化的標準，什麽學歷，就得什麽分數；什麽資歷，就得什麽分數，一清二楚，死板板的，半絲也撼動不了，沒有造假或通融餘地，1就是1，2就是2，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評分，可供公開檢驗。那麼，甄審委員會幹啥事？

甄審委員會幹啥事？沒幹事？還是幹儍事？我們不幹儍事，而是幹背書！甄審委員們，逐項、逐欄地核對，人事室提報的初評分數，是否有錯誤，或是否有遺漏，眾人輪番討論一圈後，確實無誤， 所有委員們在上頭畫押簽名，然後陳核首長，由首長做最後的審核，決定上榜人選。所以，我們每個委員，在走流程的過程中，我們在幫人事室背書，也在幫首長背書，我們是負責開會、背書的榮譽職。我們真的是榮譽職，真正的作用是畫押簽名，也因為參與此榮譽職，始知公家的制度面，了解政府機關運作方式，它不單是榮譽，更是一種學習。不管是甄審委員會委員，還是甄選委員會委員或考績委員會委員，我們都是榮譽職，負責開會、畫押、簽字和背書。好玩嗎？就僅是好玩而已。

好幾年前，某衛生所公衛護士，參加護理師甄審，她知道我是甄審委員，特別情商其親戚，來電話，向我打招呼，希望我高抬貴手，給點幫忙。其實，連公職人員，也不見得了解甄審委員會的功能。我不好意思明說，拒人於千里之外，我只能打馬虎眼：「你放心，我會盡量幫忙。」結果，她甄審上護理師職缺，喜上眉梢，高興之餘，請親戚登門拜會，饋贈兩隻宜蘭鴨賞，害得我羞愧不已，問心有愧，因我根本沒幫上什麽忙，我又說不出甄審委員會真相。

說句良心話，不要小看首長那自由心證的20分，不要說20分，就是5分，就可以天翻地覆了。如果，哪位縣市衛生局首長，頂不住縣市政府首長，或頂不住立法委員、縣市議員的壓力，甚至擋不住金錢賄賂的誘惑，結局會怎樣？他會違背原則，違背良心，甄審評分低分的，反給她高分，以致豬羊變色，低分的上榜了，而高分的名落孫山。你想，這種情形可能發生嗎？我不敢說沒有，但也不至於太多。幾家歡樂幾家愁，雀屏中選是命好，名落孫山是命舛，命舛者能上京抗告嗎？抗告也沒用，這是制度造成的偏差。

制度的偏差，制度給予機關首長這20分的權利，首長如何打評分，外人無權干涉，除非有證據，抓到檯面下私相授受，否則難以置評，落選者只能暗自飲泣，悲傷哭泣，自嘆命舛。唉！命舛的何其多，我這位前疾管科同事，遇上始亂終棄，移情別戀的男友，只能自嘆命薄，擦乾眼淚，堅強地活下去，不然，又能如何？難道死給對方看？折磨自己給對方看？我自閉內向，臨床醫師不幹，卻跑去當公衛醫師，我很笨蛋，還薪水減半，且壓力倍增，甚且儍呼呼地，不眠不休，盡己本份，戮力從公呢！我老婆嫁給我，算她命好，還是命舛？

我這位前疾管科同事，她上榜的機率十拿九穩，輕而易舉，有如探囊取物，簡直穩操勝券，由於，有前述五點理由，也是五個優勢，毫無意外地，如我預料的，她光明正大地，甄審上了衛生所護理師職缺。有人恭喜，有人祝賀，當然，也有不少人唉聲嘆氣，哀怨自己成了陪考的一群。雖說，參加人事室甄審，不用報名費，但落榜的心情，讓人難受，久久難以平復。有人敢造謠，或私下放話，說甄審不公嗎？沒有！沒有人有這個膽子，公家機關相當嚴謹，不僅有人事室，還有政風室，以前的人事二室，嚴格督促機關運作，沒人敢造次。

後來，此次衛生所護理師甄審後，過了2年餘，某鄉鎮衛生所護理長出缺，因前任護理長退休，她再次轉調衛生所，佔了此衛生所護理長缺，成了同仁口中的「阿長」。護理師兼護理長，除了護理專業加給，還有主管加給，眾人口中的加官進爵，然而，她所承擔的責任和壓力也大，事必躬親，身先士卒，承擔成敗，且領導統御，要花上不少心思，簡直勞心又勞力，可以說「有得必有失」、「塞翁得馬焉知非禍」，所謂「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誰敢保證不是一坨，可怕噁心的鳥屎？不過，對她來說，「阿長」的稱呼，反讓她更投入工作，謹記身在公門好修行的理念，更認清工作的價值，以及人生的價值，人生以服務為目的，為國家、社會和人民，犧牲奉獻。

人事公文往返，升職和請調，經過銓敘部和縣府核准後，她準備離開疾管科，上任衛生所的護理師職缺。依照慣例，疾管科辦理歡送會，祝福她一路順風，事事順遂。在歡送會上，她舉杯，逐一向每位疾管科同仁辭行，6、7年朝夕相處，離情豈不依依？她一邊啜飲可樂，一邊哭得像淚人兒，眾人被她的真情感動，不少人也陪著掉眼淚，大家沉醉在惜別依依，難分難捨的氛圍當中，說不出內心有多傷感。或許，有人心裡想著：「算了！不要辦惜別會了，就繼續留在疾管科，大家永不分離。」

此刻，有人感傷地說話：「好傷心，好難過，她捨不得疾管科每位同仁！」語音剛下，沒想到，平常就伶牙俐齒，鬼靈精一個，喜歡製造笑果，喜愛搗蛋的某同事，突然冒出一句話：「才不呢！她不是捨不得我們，而是捨不得科長！」天啊！人言可畏，希望這是開玩笑的話，否則太傷人了，似乎意有所指，似乎暗示她跟科長暗通款曲，明的說，就是她跟科長有一腿！這種話狠毒，未免不道德，對方是清清白白的，小姑獨處的姑娘，有毀人清譽之嫌！至於我呢？我也難以接受，有害我溫文儒雅，正人君子的形象，太不應該了！

狗嘴巴吐不出象牙，這種令人尷尬的言語，害得她面紅耳赤，不知所措，溢出眼眶的淚水，有如時光倒流，流到一半，霎時停了下來。我是口拙的人，一個嘴巴含一個舌頭，這種場合，想不出，也說不出半句回應的話來，只能裝傻，充耳不聞，置若罔聞，甚且裝聾作啞，轉頭忙著向其他同事，舉杯致意。我有自知之明，口才不流利，越描只會越黑而已。我相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此地無銀三百兩，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越是辯解，越是讓人起疑，反而，話越傳越難聽。

其實，我也心虛，心虛到不敢回話；我猜，她也心虛，否則，怎會面紅耳赤？有若偷吃糖果，忙著說謊否認的三歲小孩！我相信，她的心虛，比我嚴重百倍。我心虛在哪？我自己內心也搞不清楚，我是英雄惜英雄？還是，男女情愫相惜？或者，兩者渾沌攙雜在一塊？我捨不得她離開？她也捨不得離開我？唉！胡思亂想了！人生嘛！各有各的前程，她會有海闊天空的未來，我應該剔除個人的私心，讓她去追求自己幸福的人生，也靜默地祝福她。你說是不是？

每次迎新送舊的場合，疾管科同仁大抵會挑選，幾乎是首選，離彰化市區很近，八卦山上，鄰近彰化縣體育場，車程約10分鐘，卻屬於花壇鄉境的「黑公雞風味餐廳」，彰化著名的土雞城。這次歡送她高升護理師，眾人也選定了黑公雞餐廳。民國106年1月，我滿65歲，屆齡退休，疾管科也在此歡送我，除了疾管科所有同仁，防疫隊所有同仁，還包括衛生局長官們，及疾管署中區管制中心長官們，也都親自蒞臨來歡送，蓬蓽生輝，倍感溫馨，莫齒難忘。

我不是幫黑公雞餐廳做廣告，沒有對價關係，誰也不欠誰，而是平心而論，它不僅價錢公道，物超所值，我還特喜歡它的原味白斬雞和竹筍雞湯，放山雞那種Q彈鮮美的肉質，有嚼勁的口感，讓人吮指，令人回味無窮。此外，鐵板豆腐、蒜炒蜂蛹和薑絲大腸，也是其中三絕，雖僅是小菜，非山珍海味，卻使人食指大動，垂涎欲滴，害得筷子停不住，都是我在動筷子，甚且流連忘返，害得他人不得不禮讓。

後來，這是以後的事了，她繼續高升，榮升某鄉鎮衛生所護理長，真的迎來海闊天空的未來，以及幸福的人生。怎說？聽說，她經衛生所主任介紹，認識了一位喪偶的醫師，是衛生所主任的學長，某醫學中心的神經內科主任，兩人年齡相仿，女的反大男的2、3歲，雙方相知相惜，交往頻繁，過從甚密。我退休4年半了，她覓得此良伴，或許早已結婚了，也說不定，我沒有得到確切的訊息。

廢話少說，話休細繁，偏離主題太遠了，趕緊重新拉回來。10年前，我退休前5年，也就是民國100年，某星期假日，早上8點過後，我接到她的電話，因升任衛生所護理師，她已離開疾管科，但沒忘記我這個科長。在電話中，她慌慌張張地驚呼：「科長！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我很擔心，我很害怕，科長！...您要救救我！」好像天要塌下來，好像地要裂開來，無頭無緒地，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奇怪！到底發生什麽重大事件？衛生所轄區爆發傳染病疫情？霍亂、百日咳、登革熱、退伍軍人症、禽流感？不可能！若有傳染病疫情，疾管科會首先知道，我不會蒙在鼓裡。還是，結核病人突然不配合都治計畫，拒絕關懷員送藥？不！這是常見的小事情，不值得慌張！太奇怪了！她竟然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怎會這樣？她不是這樣的人，她不僅人長得漂亮，五官端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肌膚白皙，且口齒也相當伶俐，口若懸河，有三寸不爛之舌，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具雄辯之材。

曾有多次，我詞窮，腦筋一片空白，想不出半句話來，無法應付疾管科眾同仁的質疑，她竟然義無反顧，站出來挺我，幫我說話，因她口才好，善辯論，眾同仁自討沒趣，都被她頂得鴉雀無聲，紛紛退去。由於，她常挺我，以致同仁，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倆，甚至竊竊私語。總之，狗嘴吐不出象牙，絕不會是好聽的話，大抵是「兩人有一腿」等等。還好，挺科長的，仍佔多數，大家相信科長為人正派，值得信賴，所以，還不至於，傳出任何匪夷所思的謠言來！職場戀情，會被打入地獄的！有時，仍會撞見，不過，是他人的。想知道嗎？有機會的話，再敘。

很明顯地，她心慌意亂，講不出合乎邏輯的話，說不清前因後果，經過我耐心傾聽和誘導，終於了解事情原委。原來，是她阿母出事了！出了何事？她阿母腦中風了！她凌晨4、5點，接到弟弟電話，說阿母半夜醒來，想上廁所，卻發現口眼歪斜，講話不清，右邊肢體有些癱瘓，似乎是腦中風的樣子。她阿母60出頭，罹患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症等代謝性疾病多年，長期拿慢性病處方箋，接受長期治療的，但不聽女兒勸，常會斷續停藥。

她老家在高雄，她人則在彰化，在電話中，她交代弟妹，她阿爸兩年前，已因胰臟癌去世，趕快叫119，即刻將阿母，送往住家附近的大醫院。事不宜遲，即使天色仍昏暗，路途又遙遠，沒有高鐵，也沒有台鐵，她搭統聯客運，往回家的路上趕。她回到高雄，搭計程車趕往醫院，來到醫院，阿母已送進內科加護病房。（110年6月5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