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六十八）肋骨骨折併氣胸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李商隱：「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繫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黑道大哥，接受警員偵訊時，深深體驗到，手拿刀棍，打打殺殺，殺人放火，簡單易行，易如反掌，但面對那偵訊，難喔！每句話，每個字，都將是呈堂證供，慌張得滿臉通紅，也驚嚇得滿頭大汗，半絲不敢造次，只好用眼神，暗示那4位民意代表，協助接受偵訊。拿人錢財，予人謀事，4位民意代表可認真了，半點也不馬虎，尤其是國大代表，學問淵博，文學底子又好，曾是前清舉人和進士，幾乎都是他在發號施令，句句斟酌，字字推敲，一份筆錄，塗塗改改好幾次，也謄謄寫寫好幾遍。由於年輕警員謙遜，脾氣好，又有耐心，不厭其煩地修改，浪費了無數張稿紙，等偵訊筆錄定稿，終於等到黑道大哥，簽名畫押時，已耗掉一個多小時。挺漫長的一個多小時，累死人了！
黑道大哥帶一票人到派出所，除了為傷害罪辯駁外，更重要的是討債，偵訊進行中，他從西裝口袋，掏出好幾張借據和本票，惡狠狠往桌上一甩，打斷偵訊，霸氣地對承辦警員說：「對方簽下的借據和本票，你知有多少？總共6200多萬元，不是6200塊錢！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欠債就是要還，我們是來要債的！」天啊！你有沒有聽錯？還是我聽錯了？沒錯！那位無三曉路用的濫男人，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簽下6200萬元賭債！夭壽喔！死沒人哭的！這可是天價啊！要怎麼還錢？不如搶銀行算了！不！鄉下小銀行小分行，可能連6200萬元現金也沒，怎麼搶？
今日，台灣經濟不落人後，大企業家無數，有上億資產的人，如過江之鯽，多的是！路上開朋馳、寶馬轎車的，都是「億來億去」的！這還不算什麽，更多的是開保時捷、勞斯萊斯的，他們不僅「億來億去」，更是「湧來湧去」，鈔票如海水，波濤洶湧，投懷送抱。每回，我開車上路，看到這些豪華名貴轎車，我都會膽戰心驚，盡快退避三舍，躲得遠遠的，不是自己開破車，自慚形穢遠離，而是怕不小心擦撞，我脫衣脫褲也賠不起人家。但是，30、40年前，6200萬元真的是可怕天價！現時，台灣億萬富翁最多的鄉鎮是哪？你絕不會想到，竟然是彰化縣員林市！據統計，員林市億萬富翁多達500餘人，密度是全台所有鄉鎮最高，高過台北市信義區；而銀行存款達千萬的民眾，也是員林市最多，台北市信義區呢？照樣難望其項背！
暴力討債集團，哪來這麼多借據和本票？不少詐賭集團，來自黑社會，本身也是暴力討債集團，耍詐兼要錢，否則，也必然跟暴力討債集團掛勾，遇上欠債的，就委託暴力討債集團去要債。賭輸錢的賭徒，想用「出老千」、「設局詐賭」等說詞，來逃避和躲債，門都沒！小心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肋骨斷好幾根，甚至，雞犬不寧，抄家滅族呢！我奉勸大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十賭九輸，十賭九詐，這是至理名言，絕無例外，千萬不要不信邪，免得身敗名裂，悔之晚矣！天上掉下來禮物？你說說看，可能嗎？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不外飛機、炸彈、石頭或鳥屎等，其中，以鳥屎機率最大！
承辦警員不禁被嚇到，「天啊！6200萬元！」可能是他經辦過最大金額的案子！他不信邪地，仔細核對每一張借據和本票，一絲不苟地，還動用放大鏡細看！沒有錯，都是同一個人的筆跡。金額太大了，不放心，另請所內筆跡鑑識警員，再次核對，結果呢？大抵正確，沒有造假、偽造的情形。這時候，承辦警員說：「普通傷害罪，是告訴乃論，雙方是否和解或提告，由受害一方來決定，現在，就由對方的委任律師，來跟你們一起討論，至於所欠的債務，也由對方的委任律師，坐下來，跟你們一起研商。」對方的委任律師是誰？當然是茶室女的高中同學，唸法律系的同學，在彰化某法律事務所執業，有正式牌照的專業律師。
因偵訊室空間狹小，兩人只能交接，承辦警員出來，換高中同學進去。高中同學是執業律師，相當專業，早想到這步棋，帶茶室女去醫院看診，目的就是要取得驗傷單，然後，她的如意算盤是，想用傷害罪，來逼迫黑道大哥和解，而和解的條件，當然是賭債一筆勾銷！縱然無法一筆勾銷，至少能減少到很低的趴數，然而，當她聽到賭債高達6200萬元，她懵了！她嚇儍了！全身冒出冷汗，完了！數目太龐大了，怎可能一筆勾銷呢？趴數也很難談了，即使是10趴，也高達620萬元，縱然是1趴，也要62萬元，不要說茶室女拿不出來，自己也很難拿得出來！事先與也是律師的男朋友，以及茶室女，三人的沙盤推演，離現實差距太遠了，怎麼辦？難怪茶室女會如此痛恨她老公！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盡量爭取我方有利的條件了！
何謂普通傷害罪？何謂重傷害罪？法律上，傷害罪分兩種：普通傷害罪和重傷害罪。普通傷害罪是告訴乃論，受害方可提告，也可以不提告，有緩衝空間，雙方可以坐下來談條件，以便和解，其法律追訴權僅6個月，從受害人知悉犯人時起算，若超過6個月，就不能再提告。至於重傷害罪，則非告訴乃論，由檢察官直接起訴，不能私下和解，且無法經由受害方撤告，只能對簿公堂，由法官裁決，其追溯期可長達30年，法網恢恢，難逃法律制裁，當然，若雙方能事先和解，法院判刑會有衡量，量刑會輕些。普通傷害和重傷害的界定為何？依刑法規定，毀敗或嚴重損毀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語言能力、肢體機能、生殖機能或其他重大不治或難治的傷害，均屬重傷害。
茶室女，被小嘍囉打得遍體鱗傷，全身多處瘀青，較嚴重的傷害是肋骨斷了好幾根。肋骨骨折算不算重傷害？真有點模糊空間，有些受害人會以肋骨斷了一根，裝可憐，裝嚴重，臨時借來一把輪椅，然後，坐著輪椅上法庭，訴說痛到無法走路，至於上班工作或家庭勞務，更不用說了！當然，這是耍詐，為了要求鉅額賠償罷了，若私下暗中跟拍，可見受害者生活正常，照樣上班工作，且健步如飛，甚至能在校園操場，慢跑5、6圈呢！茶室女是普通傷害或重傷害？是有些模糊，高中同學設想的對策，先以普通傷害談和解，若和解不成，再考慮用重傷害提告，希望多些和解的有利條件。
肋骨斷了一根、兩根，單純性骨折，不算嚴重，門診遇上此類患者，我從不曾考慮轉診，也不給與處置，僅給點止痛藥，叮嚀活動小心些，以避免疼痛罷了，除非呼吸困難，才須要送醫。若患者直要求貼藥膏，為了避免患者再次找上國術館、推拿整復館，花錢又活受罪，甚至搞得更嚴重，我就如其意，貼上藥膏，雙方你我都愜意。其實，大不了，若家裡有現成的束腰帶，則可以拿來束胸部，以減少疼痛，而這種疼痛，大抵是可以忍受的。但是，若肋骨骨折，進一步演變成血胸、氣胸、張力性氣胸，屬急重症，可能有生命危險，須醫院住院，考慮動手術治療，肯定已是重傷害，屬非告訴乃論，必然走上法律途徑。
找上國術館、推拿整復館，為何說花錢？前陣子，我門診有一名病患說，他脖子酸痛，俗稱的「落枕」、「跌落枕」，經朋友介紹，跑去國術館推拿，沒貼藥膏，沒給口服藥，單看一次就花了400元！嚇死我了！我落伍了，沒想到國術館也是高收費，400元可到傳統市場或超商，買整隻大公雞，全家大小吃了笑呵呵，快樂無比呢。為何活受罪？國術館師傅要收400元，怎能光說不練？當然有樣沒樣地，裝模作樣地，努力一番，先平躺按摩，接著俯臥推拿，然後左邊側躺和右邊側躺，依序進行整復，前前後後，花了30分鐘，才好意思說：「謝謝您，貪財了！」笑納那400元現鈔。而這30分鐘，病患豈會舒服？可能被整慘了，原本5分痛，搞到後來，變成10分痛。至於搞得更嚴重呢？這是有可能的，若遇上剛出師或兩光師傅，技術不純熟，或興奮過度，可能導致病情加劇的，原本僅是筋膜扭傷，搞到後來，變成拉傷，甚至斷裂，疼痛加劇好幾倍呢！
其實，說到脖子扭傷，有須要求助嗎？有須要求醫嗎？僅是小毛病，誰不扭傷？我照樣也會扭傷，忍著痛，忍著不方便，只要幾天過去，我個人經驗是2、3天，自然痊癒，幹嘛花錢找罪受？我連普拿疼等常備藥物，也不會去吃一顆。如果嫌自己的錢太多，錢太好賺了，不如捐給家扶中心或世界展望會，認養海內外貧困兒童，有意義多了！一根手指頭指責他人，四根手指頭則是指向自己，說國術館、推拿整復館好賺，難道中醫、西醫不好賺？非也！照樣很好賺！上週，某病患跟我說，他跑去中醫診所減肥，掛健保，拿一個禮拜的中藥，減肥藥健保有給付嗎？西醫是沒有的，除了掛號費付了150元，尚另外自費400元，也是400元，中醫師還說，須長期服用，至少半年，始見效，550元×6個月×4週，總共要花費1萬3200元！有效嗎？不保證，到時候再說吧。
說到減肥，我內心就很不以為然。養尊處優，四肢不勤的，每天步行30分鐘，或健康操30分鐘，滿頭大汗，汗流浹背，就直喊著「今天真的好辛苦」，也直喊著「今天運動到了」，然後，緊接著，不顧一切，大口吃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然的話，飲料盡往嘴巴灌，甜點盡往胃裡塞，哪裡有美食，就往哪裡跑，哪裡有吃到飽大餐，就往哪裡奔，飽食終日地，把自己吃得，腦滿腸肥，肥頭大耳，大腹便便的，磅秤上一量，才大喊：糟糕！80公斤耶！90公斤耶！哇！破百公斤了！然後，旁門左道地，不忌口，小幅度運動，甚至找藉口不運動，卻到處求醫，找處方減肥，或網路偽藥、假藥、毒藥一把抓，浪費錢，又戕害身體！這是何苦來哉？也是緣木求魚，絕不可能瘦下來的！奉勸肥胖的人，你恨自己胖得變形，卻有更多人三餐不繼，尤其非洲、南亞貧童，骨瘦如柴呢！把吃大餐的錢，悉數捐出去，還怕自己瘦不下來嗎？作功德和減肥，兩全其美，死後，可以去西方極樂世界，也可以去天堂，你說是不是？
中醫不好賺嗎？除了賺健保掛號費、健保藥費、健保診察費外，總還會巧立名目，另外再收費，好賺，還要更加好賺，額外付費的，是不報稅的，或僅拿一半來報稅，甚至十分之一也沒呢。至於西醫呢？「龜笑鱉無尾」，也是一丘之貉，五十步笑百步，伯仲之間，彼此不相上下啦！以上述肋骨骨折為例，病患大抵會主動要求打止痛針，縱然病患不提，醫師也會暗示，「肋骨骨折很痛，走路痛，躺下痛，有些病患受不了，會要求打止痛針喔。」可有可無的止痛針，健保豈能包山包海？當然要自費，200、300元逃不掉，結果呢？掛號費加上打針費用，會比國術館的400元少嗎？所以，沒有醫師證書的國術館師傅，及有醫師證書的中醫師或西醫師，誰敢說他不好賺？
這是人性，也是社會對個人的評價，活著就是要賺錢，取之有道，要賺,；取之無道，也要賺，賺大錢後，住豪宅、開香車，炒房又炒股，吃香又喝辣的，這才是人們眼中的成功，才是人生的勝利組，醫師也是人，逃脫不了此宿命。當你就醫，主動要求打針吃藥，「醫師啊！自費不要緊，越貴越好！」不少病患會這樣高喊，打最高貴的針，吃最高價的藥，其實，都是糊塗帳，更是濫帳，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怪不得醫師要賺大錢，這是病患把醫師養壞了！
當然，懸壺濟世，有良心，有醫德，不貪不忮不求，一心為病患著想的好醫師，也不少，甚至多如繁星，我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豈非成了眾矢矢之？立法院厚生會和衛生福利部，共同主辦和頒發的「醫療奉獻獎」，那些得獎者，實至名歸，就讓人感動和欽佩，不禁令人興起「舜何人也？禹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立法院厚生會，創立於民國79年，是由一群具醫學專業資歷，且熱心關注民生福衹的立法委員，所共同組成，發起人是秀傳醫療體系總裁黃明和醫師，他也是財團法人厚生基金會創會會長。黃明和醫師，彰化縣線西鄉人，彰中畢業的學長。
說到健保，請你珍惜健保。我回歸了臨床醫師，但20年的公衛醫師，影響我深遠，我腦袋所想的，多偏向公衛醫師，且以公衛醫師、防疫醫師為榮，不時告誡世人，不要浪費醫療資源，不要浪費健保資源，藥即毒，不要無病呻吟，吃藥又打針；也不要為小毛病，大把吃藥又大把打針。我的呼籲有用嗎？當然沒用！比狗吠火車還不如，有如馬耳東風，被充耳不聞，無動於衷；又如對牛彈琴，白費口舌，只被當笑話看待。所有動物裡頭，人類最不可理喻，自有主見，自以為是，頑固又固執，難以說理，難以溝通，不用吃藥，卻偏要吃藥；應該吃藥，卻偏不吃藥，當臨床醫師的，傷透腦筋呢！
門診最常見的例子，是急性膀胱炎，病患九怪，自作主張，不願配合，讓人嘆氣。上週，60餘歲女性，前兩天發病，罹患小便疼痛、小便燒灼、頻尿、急尿和血尿，來門診看病，小便檢查：紅血球、白血球和上皮細胞均上升，細菌檢查則是三個（+），我特別叮嚀，消炎藥須服用1-2週，才能完成療程，否則易復發，造成抗藥性問題。結果呢？僅服了3天藥，就要求再次驗尿，在診間，吵得幾乎要翻臉，不得不，開出驗尿檢驗單。檢驗報告進步很多，幾近正常，病人說話了，「吳醫師，消炎藥就是抗生素，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既然小便正常了，我不再吃藥了，謝謝你。」說完，拍拍屁股，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說的話「服藥1-2週」，真的是東風吹馬耳。
說到急性膀胱炎案例，我想起另外一個案例，病患之頑固，無奇不有，有如對牛彈琴，想不放棄也難，真的傷透腦筋，想當個良醫，都很困難。也是上週，門診來了一位50餘歲男性，右手手腕，厚厚地敷著中草藥膏，也可能裡面是狗皮藥膏，外面是中草藥膏，有著中草藥味，說他上工時，走路不小心，被磚塊絆倒，身體往前滑倒，用右手去支撐，以致扭傷了右手腕。依病患主訴，這種跌倒方式，容易造成柯雷氏骨折，是一種橈骨和尺骨的遠端骨折，手腕遠端呈現背側移位骨折，很像餐叉或湯匙般畸形。因病患包覆一大坨藥膏，我無法檢視是否畸形。
我告訴他：「我幫你照張X光吧，跌倒時，用手去支撐，常會引發手腕骨折。」為了不浪費健保資源，除非有明顯的病灶，我不會輕易照X光。不少大型醫院急診室，不擔心健保核刪，只怕毀了自家招牌，被罵誤診，有恃無恐地，僅是小車禍，四肢多處小擦傷而已，卻也照了一堆X光。往後，此患者來我們這裡換藥，聽到照X光一堆，害我唏噓不已！「我幹嘛！盡幫著健保署，省健保資源？大醫院怎不去省，為何小診所來省？」其實，這是誤會！大醫院自有總額，超出總額，健保不給付，等同核刪；診所沒有各自的總額，跟所有診所全部混在一起，故有核刪機制，免得吃了其他診所的總額。沒想到，病患不知趣，竟然回答：「不用！已去接骨所矯正了，老師傅說沒有骨折，僅是脫位而已，還交代，已固定好了，千萬不可再動它！」我滿臉全豆花，莫可奈何！他怕照X光時，須要拆掉敷藥，導致又脫位？真的是脫位嗎？脫位是脫臼嗎？比X光機還神明呢！
既然找了接骨所，已經處理了，都已搞定了，幹嘛又來掛診？錢太多，兩邊花錢啊？還是尋醫師開心？或來給醫師下馬威？接骨所師傅成了主角，我則成了配角，說不定成了跑龍套的，成了人家打雜的。接骨所收費多高？我問他，他不爽快回答，吱吱唔唔以對，我猜，似乎不便宜，絕不會是400元，可能近1000元吧？因接骨所沒有醫師執照，不能打針和給藥，由於疼痛難當，所以掛健保診，要求我給藥和打針。鄉下地方，不少人寧願相信接骨所師傅，挺信任的，一心一意的信任，也不願相信正牌的骨科醫師，這種根深蒂固，深根固柢，挺深入人心，且口耳相傳，難以動搖，難道擔心X光的輻射線嗎？要排除是否骨折，沒有比X光更簡單和有效的工具了。
說到X光，近來，有不少接骨所師傅，開始懂得X光的好處了，門診不時有患者過來，坐上診察椅，尚未說明原因，尚未主訴症狀，就眼神閃躲，神色怪異，不乾不脆，吞吞吐吐地說：「吳醫師，我要照X光。」這一定有鬼，追問之下，才說是某接骨所師傅交代，要他過來照X光，想知道是否有骨折。醫師與醫師間，會將病患互相轉介，轉介過去，讓別個醫師來診療，但接骨所師傅和醫師沒有交集，太不對等了，不是將病患轉介，而是利用醫師手上的X光儀器，等照完X光，病患仍回接骨所去處置，所以，病患過來時，會有偷偷摸摸的意味。我能拒絕嗎？勉為其難，開單子，照完X光後，病患用手機，直接對著電腦螢幕，拍下數位X光片，即刻走人，不須要醫師診斷，也不須要醫師處方或處置，只留下尷尬的我，深覺委屈和窩囊，有醫師執照的，不如一個沒有醫師執照的，只能徒呼負負！
當肋骨骨折，造成血胸、氣胸和張力性氣胸，必然是重傷害。何謂血胸？肋骨斷裂，尖銳端刺破肋間動脈、肋間靜脈或肺臟血管，血液流出，累積在肋膜腔，即為血胸。何謂氣胸？如果尖銳端刺破肺泡，空氣跑出，累積在肋膜腔，即為氣胸。有可能，空氣跑出，血液也流出，即為氣血胸，但較為少見。何謂張力性氣胸？如果尖銳端刺破肺臟，形成只出不進，形同活瓣的開口，每吸一口氣，空氣就不斷滲出，持續累積在肋膜腔，終造成肺臟塌陷，無法呼吸，引發呼吸困難；甚至肋膜腔累積超大壓力，擠壓縱隔腔歪斜變形，導致血流阻滯，此時，空氣沒了，血流沒了，無法呼吸，血液循環中斷，生命在旦夕，是凶症中的凶症，此即為張力性氣胸。
血胸、氣胸和張力性氣胸，都是外科急症，尤其是張力性氣胸，更是分秒必爭，完全沒有時間可拖延，叫119，來不及；送急診室，來不及；照胸部X光，也來不及，稍微延遲，幾秒鐘或幾分鐘的延遲，生命就完了。它們的處置方式，就是插胸管引流，引流出血液或空氣。插胸管不是大手術，卻是外科很重要，也是最基本的救命術，有如氣管切開手術，不必動用全身麻醉，僅須局部麻醉；不必送開刀房，僅在病房病床旁，就得執行。我在彰基，第一年外科住院醫師訓練，就包括插胸管手術。當年，我們所遇到的，大抵是單純的血胸或氣胸，病患從急診室進來，有足夠的時間照X光，有足夠的時間進病房，有足夠的時間等X光片洗出來，等看完X光片，肺臟塌陷了1/4、1/3或1/2，才請護士小姐準備器械，好整以暇地，進行插胸管手術。
說到洗X光片，年輕一輩的醫師，可能難以想像昔日的辛苦。早期，採用X光底片，拍完X光後，就得在暗室，進行繁複的X光洗片，總要耗上十幾、二十分鐘，甚至半小時，類似古早照相機，拍照後的洗相片。近日，科技進步，X光機採用數位化，不再用X光底片，照完X光後，不用洗片，影像直接傳輸到各層樓、各病房的電腦螢幕上，醫師不用跑放射線室，去借X光實體片，直接坐在病房護理站內，就可在電腦上觀看X光影像，不僅方便，也沒有時間差，即刻照，馬上看結果。我當外科住院醫師時，早上的醫師晨會，前一天晚上，我必得去一樓放射線室，簽名畫押借X光片，然後抱著沉重的，且滑不溜丟的X光片，回三樓的醫師值班室或護理站，以便明早晨會病例報告時，秀給所有醫師看。
民國106年，我公職退休，各鄉鎮衛生所的老舊X光機，早在幾年前，已逐步逐一地報廢，由衛生局行政科，當破銅爛鐵賣，這些X光機是老式的，須要X光底片，也須要洗片，所以，在X光室隔壁，會有一間狹窄的暗房，約2、3坪大，用來洗X光片。洗X光片要洗劑，要花錢買；洗後廢棄液，有各類重金屬，會造成環境污染，須花錢，請廢棄物回收公司處理，類似醫院針頭等醫療廢棄物，須委外處理。我退休前，大半X光機均已報廢，僅剩2、3台偏鄉衛生所X光機，包括大城、竹塘、芳苑等偏鄉，主要用於肺結核的診斷，因當地醫療資源不足，無法取代，難以報廢，仍勉強硬撐著，繼續使用。
為何不把老舊X光機，更換為數位X光機？跟著潮流走，方便又環保，功能高，品質好，不是嗎？但是，有三點原因，實行有困難，只好將就著，用到不能用了，物盡其用了，再報廢了。第一點原因，錢的因素。早期，省衛生處時代，編有不少預算，逐年補助各鄉鎮衛生所，各類相關醫療硬體設備，如X光機、超音波、生化檢驗儀等，但是，自從民國87年，我任公職隔年，台灣省政府功能業務與組織調整，簡稱凍省或精省，省政府虛級化，省衛生處沒了，不再有經費補助了，縣府經費有限，豈有錢購買數位X光機？民國86年，凍省前夕，我出任衛生所主任，就陸續接收到生化檢驗儀和超音波，各項設備價值數十萬元，遺憾的，我是外科醫師，不曾接受超音波訓練，不曾使用，也不會使用。後來，此超音波移撥給其他衛生所，讓內科醫師出身的主任使用。
第二點原因，人的因素。除了超音波，有人的因素以外，以X光機來說，照樣有人的因素，誰來拍攝X光？衛生所有醫檢師編制，一家衛生所，一名醫檢師，當然由醫檢師拍攝。早期，醫檢師也是放射線師，學校課程合併上課，具有醫檢師和放射線師兩張證照；後來，時代不同了，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放射線獨立出來了，另成科系，醫檢師是醫檢師，放射線師是放射線師，醫檢師不再同時領有放射線師資格，人力捉襟見肘了，因衛生所職缺僅有一名，不是醫檢師，就是放射線師，不能混淆，以致，甲衛生所的放射線師，要跨鄉鎮，支援乙衛生所的醫檢師，執行X光拍照，造成人力資源規劃上的困難。錢容易克服，可以找人樂捐，如有人捐救護車給消防局，救護車10幾年就得報廢，X光機少說30年，捐贈者留名30年呢！但是，人力資源難克服，甲衛生所支援乙衛生所，要如何支援？一週支援一個半天或兩個半天？在病患預約安排上，仍有困擾，功效也有限。
第三點原因，績效因素。追根究底，衛生所主要執掌是衛生預防保健，特別是嬰幼兒預防注射、嬰幼兒健檢等，其他尚有婦幼衛生、疾病防治、國民營養、精神衛生、衛生教育、衛生統計、食品衛生、營養衛生、家戶衛生、醫療管理等，至於門診醫療和巡迴醫療，並不是重點業務，除非山地和離島衛生所，否則，花大錢採購數位X光機，等同醫療浪費和資源閒置。大醫院數位X光機，一天可能拍照上百人，甚至數百人，而衛生所僅可能拍照幾個人，或十幾人，績效差別太大了。南彰化偏鄉，醫療資源確實缺乏，幸運的，彰基已進駐彰化高鐵特區，位於田中，將建置高醫療水準的區域醫院，眾人拭目以待，南彰化醫療要翻轉了，南彰化的衛生所換購數位X光機，似無此須要了。
民國69年冬，我任職外科住院醫師，當天輪值外科，半夜11點多，急診室來了一名壯碩病患，男，50餘歲，與人爭執，跟人互毆，主訴左胸疼痛和呼吸困難，左胸壁按壓，會疼痛，左胸聽診，仍有呼吸聲，但比右胸稍弱，我懷疑肋骨骨折，也懷疑併發氣胸，我如往例，開出X光檢驗單，病患用推車，送往同在一樓的X光室，照胸部X光，以獲得確切診斷。照X光過程中，不知何故，拖延了不少時間，感覺有20、30分鐘之久，似乎是放射線師有事耽擱，串門子聊天吧？找了很久，才找到人，家屬心急，口出怨言，雙方起了口角和衝突，導致X光拍照，更加延後。
等照完X光，病患病情嚴重惡化，已奄奄一息，全無意識，呼吸困難，張口呼吸，接近斷氣，當助理護士和家屬，慌慌張張，瘋狂似地，把推車重新推回急診室時，病患已經翻白眼，意識昏迷，瞬間，在我注目下，吐了最後一口氣，就再也不呼吸了；再下一瞬間，心跳也停止了。天啊！事發突然，我驚慌失措，整個人傻了，手腳也亂，糟糕！我要怎麼辦？整間醫院，就只有我一個外科醫師，還是菜鳥醫師，沒人可支援，沒人可指導，沒人可商量，隔壁另一間急診室，小兒科醫師正忙著看急診，小兒科急診一天上百人，簡直像門診，隔行如隔山，幫不上忙，現場，兵荒馬亂，生死交關，死定了！我該怎麼辦？想打電話找在家待命，另一位資深外科醫師，或者主治醫師，但是，再如何快，至少也要10幾、20分鐘，緩不濟急啊！
是肋骨骨折併氣胸嗎？不對啊！病情怎這麼快速？我腦海裡馬上閃過，會是「張力性氣胸」嗎？因課堂上，外科教授有教過；在彰基，外科前輩也講過，在此緊急狀況下，必須馬上插胸管，即使來不及準備胸管，也可用粗的針頭，刺入胸膛來排氣，但僅紙上談兵，並沒有真正遇過。這一年的外科醫師訓練，我有兩、三次，親自插胸管的經驗，但沒有過如此地緊急，生死一線間的緊急，狀況不同啊！我該怎麼辦？我天人交戰！恨不得自己是病患，自己死掉算了，一了百了，免得煩惱！
我沒看到胸部X光片，X光已照過，但洗X光片要花時間，放射線師也沒有洗片子的機會，因家屬看到病患沒呼吸，也沒心跳，全奔了出去，衝往X光室，去追打放射線師，所謂肋骨骨折和張力性氣胸，僅是我的猜測，我沒有可供佐證的證據，沒證實情況下，我沒膽量在病患瀕死的階段，拿手術刀，在病患胸膛劃上一刀，然後硬插入胸管，我怕診斷錯誤，不須要的一刀，會引來醫療糾紛，家屬會把死因賴在我頭上，我會成了替罪羔羊！我想拯救病患，但也不想讓自己陷入險境，這就是我天人交戰的原因。交戰的結果，良心落敗，私心勝出，我用最保守的方式處理，不敢有積極作為！何謂保守處理？沒呼吸，就插氣管內管；沒心跳，就作心臟外按摩，也就是心肺復甦術啦！
以我的能耐，菜鳥醫師；以我的膽識，膽小怕事，心肺復甦術就是我的處理方式。情況緊急，我沒有多少思考時間，可說幾乎沒有時間思考，只能依靠反射本能作動作，說我無能，卻也無能；說我自私，卻也自私，然而，如果這名患者是我自己的親人，例如我父母，我應該也只能這樣處理，我會捶胸頓足，哭天搶地，嚎啕大哭，看著親人嚥下最後一口氣，卻無能為力，不敢劃下那一刀，雖然僅是一小刀，長不到2公分的一小刀。我害怕啊！（110年10月1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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