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衛歲月（2005年-2012年）小說、雜文、散文集：
三十二、對往生同學的哀悼
作者：吳聰賢醫師
老爸的兒子們：96年12月12日（星期三），老爸的大學同學何活發醫師又寄來一封電子郵件。半年多來，因衛生局內有自稱工作狂的長官，事事要求，步步緊逼，老爸被列管的業務一堆，以致工作忙碌，分身乏術，搞得有些焦頭爛耳。因沒時間閱讀，老爸雖然每天不斷刪除垃圾郵件，收件匣還是常塞滿200餘封信件，以致常被內鍵系統警告信箱塞爆。
不少信件是何活發同學寄來的，偶而裡頭羼雜一、兩封陳淑蘋的信件，因未經細讀，老爸捨不得刪除。陳淑蘋是老爸另一位大學同學康德華的賢內助。12月14日（星期五），應課室同事的請託，老爸花了4-5個小時，代為翻譯了一篇文章，topic是「因輸血引發紅血球自體抗體與異體抗體共存之現象」（Coexistence of autoantibodies and alloantibodies to red blood cells
due to blood transfusion），這篇論文同事的朋友將於研究所的seminar報告。
翻譯告一個段落，老爸隨即將這篇文章電郵寄給哥哥，希望哥哥能指正或補不足，然後急著電腦關機，趕著下班，因已晚上6時30分了，外頭一片漆黑，老媽正在家裡等著我回去吃晚餐呢。公務員5時30分下班，延後一個小時才走人，已成老爸稀鬆平常的生活定律了。慌張間，眼睛有閃過，只知何同學有寄來新電郵，卻沒空去閱讀。
直到12月16日（星期日），晚上7時，正等著弟弟醒來一起吃晚餐，趁此空檔，老爸啟動手提電腦，打開outlook
express，閱讀何同學這封最新的電子郵件，結果是晴天霹靂，訊息相當shock，因老爸的大學同學許文鴻醫師，不幸於12月10日往生了。消息讓人驚訝不已，莫名其妙，不知其然！希望這是源自另一位同學陳景德醫師的烏龍事件！
弟弟前一晚補完托福後，從新竹搭統聯客運回台中，再轉搭台中客運回烏日。弟弟比老爸還嚴重，不願麻煩家人，寧願自行搭公車回家。清華材料工程學系資優生的身分，竟然甄選不上母校研究所，弟弟電話那頭哭了一個晚上，也氣得發誓不留台灣，退伍後就直接留學去。他已3個禮拜沒回台中了，電話通知要回家，害我與老媽頻期待。
如往例，弟弟一按門鈴，老爸搶著開門，也衝上去撒嬌地擁抱弟弟。不是弟弟撒嬌，而是老爸在撒嬌。擁抱你們的感覺很棒，很踏實，很幸福，很有安全感，因你們都比老爸高半個頭，肩膀也比老爸寬得多。天下父母心，孩子有如手中鳥，放了，怕飛了，永不再見；握在手中又怕悶著了，無法一飛沖天，兩難啊！
爸媽一廂情願的自私想法，只希望弟弟拿個碩士學位，不必拼勞什子的博士，然後在美國混個2-3年工作資歷，接著轉往中國大陸或東亞發展。遙遠的美國與鄰近的大陸，兩者感覺上就是天壤之別。至於哥哥，唸完兩年陽明醫技系研究所後，當完一年兩個月兵，再喝兩年洋墨水後，寄望能留在台灣，往生科產業就業。兒子總該孝敬老媽，讓老媽享幾年天倫吧！摩門教的名言：「任何成功無法彌補家庭的失敗」。
得知同學往生，我驚嚇地，舌頭幾乎打結地敲浴室的門，儘快通知老媽，老媽正在洗澡。她不知道許文鴻是何許人，當我告訴她：「就是那位太太長得很像四姑姑的那位！」老媽的驚嚇不下於我。這位同學的賢內助不僅臉蛋像極四姑姑，談話神韻與氣質也十分神似。老媽回憶地說：「她以前擔任澄清醫院護士，兩人在醫院認識的；很早就沒有公婆，不僅協助丈夫門診業務，還要擔負持家育兒的工作，蠻辛苦的。」
同學間名字是彼此熟悉的，但對同學的另一半則是陌生的，至於另一半與另一半之間，則更是陌生到底了。說對方像咱家的四姑姑，老媽馬上想起是誰來。至於老爸呢？94年5月1日（星期日），為了探望罹病的黃芳宗，同學會在宜蘭召開，中午在五結鄉某濱海餐廳聚餐，因爸媽與哥哥趕著去花蓮慈濟，害黃夫人中途離席，大老遠開車送我們回宜蘭火車站。車上，她不知老爸是何許人，只會問說：「你就是那位種香蕉的同學。」因某次同學會上，老爸又趕回田裡割了一大芎香蕉，分享同學。
96年5月19日（星期六），老爸的畢業30年同學會，於台中市地中海（Mediterranean sea）藝術休閒廣場餐廳台中旗艦店照開，我與老媽一起出席。參加者除了何活發、何文土、康德華、林高士、鄭振鴻、方正忠、陳景德、曾敦仁、許文鴻、林貢虎、謝義德、翁志鴻等同學外，還有馬肇選導師。大部分人都是賢伉儷一起參加。席間，許文鴻夫婦就坐在我們的對面，老媽與許夫人有簡單交談，這是第一次碰觸。
96年6月9日（星期六），我與老媽提早一天到台北，夜宿北投區陽明山的國際溫泉大旅館，隔天早上暢遊陽明山國家公園，包括竹子湖、小油坑、冷水坑、擎天崗等四大景點後，下午2時30分，正式拜訪康德華同學的陽明山別墅。因陳淑蘋在畢業30年同學會上的盛情邀約，爸媽何其有幸，能與許文鴻伉儷、何文土伉儷、方正忠伉儷、鄭振鴻伉儷、陳景德父女等人，親眼目睹真正的高級別墅，1700餘坪的陽明山別墅。
相隔20天，這是老媽與許文鴻夫人第二次碰觸。康德華夫婦出手闊綽，在陽明山著名的食養文化天地食養山房（亦名松園），設宴招待同學。這是高檔的精緻美食，不像日式的懷石料理，也不像中式的宮廷料理，蠻獨豎一格的，共16道美食，分批上菜，每客肯定上千元，害我與老媽有如劉姥姥進大觀園，大開眼界。讓同學破費，內心過意不去，還好我與媽有帶伴手禮，否則更難為情了。
進入松園廣大庭園區時，不是燈火通明，卻是星星月亮來照路，一片阒黑，沒人帶路，真會迷路。一路上，迂迴曲折，許文鴻夫人與媽有較多談話的機會。豈只我與老媽是鄉下人進城，大部分同學應該也不曾見過此種陣帳與排場吧。許文鴻夫人更是嘖嘖稱奇，每上一樣菜，就讚不絕口，「好漂亮！不僅碗盤精緻典雅，每樣料理拼盤、擺飾、色澤也都非常漂亮，我很喜歡。」結果，每樣料理下筷前，許文鴻夫人都用相機拍攝下來。
老媽很快洗完澡出來，無法置信地說：「她老公身體蠻好的啊！反而是她自己顯得單薄。上次陽明山聚餐時，她說有一陣子為腿疾所苦，拖了很久才勉強好些，始能順利行走。」老媽不放心地問：「她好像跟我們一樣，有兩個男孩，孩子都很大了吧？都在國外留學，應該長大成人了吧？年紀輕輕就沒了老伴，好可憐啊！」
很難置信，一個栩栩如生、活潑碰跳的人，僅僅半年的時間，就天人永隔，恁誰也無法接受！到底何原因？車禍？心血管疾病？腦中風？縱然最惡性的惡性腫瘤也無法在半年內吃掉人啊！希望有人能告訴我原因！同學中會先走的，輪不到他，至少老爸排前頭。如果，今天傳出惡耗的是老爸，我想大部分同學是可接受的，因兩年來，老爸為心悸所困，哪天心臟衰竭病倒辦公室，恁誰也會如此猜測！
老爸的省立彰化高中同學會，在阮姓總幹事的積極籌劃下，顯得熱落活躍，58年畢業班同學會的第二次聚會，正緊鑼密鼓，預備在97年2月10日上場。老爸不時收到同學會電子郵件，告知彼此訊息與近況，也不時寄來隨時更新的同學錄。58年畢業的有13班，每班約48位同學，總數600餘人，目前已有283人陸續入列，然而，通訊錄上每班的尾端，都會看到刺眼的幾個字「已永遠缺席」。
同學錄上，8班老同學的名字，只有2-3個較熟悉外，其餘的名字有如冥王星或天方夜譚般的遙遠與陌生，至於隨電子郵件附寄來的數位相片，更是陌生到不行，陌生到無以言喻，這位是誰？那位又是誰？他們都是誰？我又是誰！天啊！這就是歲月！這就是人生！
阮總幹事很幽默，2-3個月來，把同學錄的「逝世」、「往生」，全部更改為「已永遠缺席」。這是幽默嗎？不是！這是上帝的殘忍！
同窗7年，我絞盡腦汁回憶許文鴻的一鱗半爪。他不像林國瑞、曾敦仁、陳景德、翁志鴻、王雅煌、何活發等風雲人物，因他不曾擔任班代表；他也不像林高士、何文土、蔡文廷、康德華、陳景德等佼佼者，因他不是班上成績優秀的前幾名，在我印象中，他跟老爸一樣的平凡和普通，不過，他贏過老爸一項。
他有如黃俊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中的「怪老子」，他會在一邊旁聽著、觀看著，然後瞪著大眼睛，突如其來地說出或蹦出瑞智的話，這些話雖然無趣，卻可以驚醒夢中人，或解除爭執與尷尬，因他的話相當中肯且不傷人。老爸則是永遠沉默的那一個人，不是一群人，因找不到第二個像老爸這樣不發一語的人。他整個臉孔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深邃且凹陷的雙眼皮，有如智多星般瞪著你看，好似可以看穿你，甚至解剖你的五臟六腑。
不知何時，58年8班，老爸的名字後面，會被加註上「已永遠缺席」？事事難料，哪天如果此事真的發生在老爸身上，你們兄弟不必太難過，老爸自認此生已值得了，有意義了，該享受的已享受了，該有的也都有了，尤其是你們兄弟倆人，老爸夫復何求？你們兄弟要擦乾眼淚，收拾悲傷，脫離陰霾，勇敢走下去，面對未來，走出自己的前程，老爸最重要的要求是照顧好你們的老媽，還要告訴你們的媳婦善待老媽，千萬不能讓她受到半點傷害或委屈。
一年來，心悸問題，雖知可用心導管電氣檢查與燒灼術來處理，但一葉知秋，身體的退化、老化無法隱瞞，不僅要心理去調適，更要尋找機會彌補任何親人間的缺憾，我真的很渴望去劃那圓滿的弧。每個星期假日，兩天的時間，老爸可以寫下近萬字的文章，不管是學識方面、為人處世方面或家族與個人之自傳等，但為了彌補老媽一輩子的遺憾，我拋開喜愛，每週務必帶老媽外出溜搭。
3個月前，透過某衛生所主任的轉介，老爸找上彰基心臟內科黃靜惠醫師。衛生所主任是公費生，彰基家醫科出身，但曾在內科rotation，他說：「心導管電氣檢查與燒灼術不困難，黃醫師每週總有幾位患者進行治療。」第一次門診，黃醫師說：「我安排心電圖（EKG）、胸部X光、甲狀腺機能（T3、TSH）與運動心電圖檢查（treadmill exercise test）。」結果全部正常。雖然又走又跑得氣喘吁吁，滿身大汗，汗流浹背，運動心電圖硬是不發作心悸。黃醫師處方Bisoprolol 5mg（Concor-5 5mg，1/2＃qd）。
第二次門診，一小時前才剛發作心悸，黃醫師說：「雖然心跳快些，但很有規律，不必擔心，也不用怕心臟衰竭。」除了Bisoprolol 5mg（Concor-5 5mg，1/2＃q12h）改為一天兩次外，另外增加Propafenone 150mg（Rytmonorm 150mg，1＃q8h）、oxazolam 10mg（serenal 10mg）1＃ qd。似乎有效，又似乎無效，總之，心悸還是發作。
第三次門診，黃醫師說：「心悸應該與壓力有關，可從事氣功等運動來解壓。我開連續處方給你。不過，如果吃藥仍然持續發作心悸的話，最後還是要轉介台北榮總作電氣檢查與燒灼術，這方面我不行。」老爸相當失落，心裡認定心導管電氣檢查與燒灼術不難，原本抱著橫豎就是一刀，預備彰基作了斷，結果仍如陳蘭馨同學說的需轉診北榮。路途豈非太遙遠？老爸哪來閒功夫逛醫院？
老媽常怪罪老爸自私，從結婚前的戀愛期，到結婚後的蜜月期，以致兒子外地求學的空巢期，難得攜老媽雲遊四海去，而這正是老媽的最愛。我的答覆千篇一律：「顧著值班賺錢，養家活口，如何出去玩？」再一個月，進入公家衛生單位就要滿11年了，離開臨床這樣久，這種理由豈非屁話，公務員哪能假日值班賺錢！想到心悸，想到隨時可能離開深愛的身邊人，老爸能不圓老媽的夢嗎？總要留給老媽些許回憶嘛！
每星期假日，我必帶老媽外出奔波，縱然只是台中市大坑步道健行、彰化桃源里森林步道健行、台中圓滿劇場聽歌劇、台中建國市場買菜，甚至只是倆人騎著機車回彰化小西一趟，吃一碗肉圓、花生湯圓或蔴將麵，老媽總也心滿意足。回彰化時，經過中正路，我倆數著陳景德診所的大廈有幾層樓，有燈火的住家位於第幾層；離開彰化時，經過長安街，看著謝義德外科診所燈火通明，確知老同學還健康地服務人群，樂也。
上星期假日，96年12月8、9兩日，老爸與老媽倆人攜手遠征台北縣瑞芳鎮，獨自進行九份、金瓜石二日遊。星期六晚，夜宿九份賞海樓民宿，隔天登雞籠山，然後走山尖路觀光步道至水涵洞，觀賞陰陽海、碧沙漁港，再從水涵洞搭基隆客運至金瓜石，沿路欣賞蜿蜒的金水公路和廢煙道，於黃金博物館園區下車。由於倆人雙腿均嚴重「劈腿」，黃金神社步道、無耳茶壺步道等景點，已沒體力攀爬，僅能等下回了。下星期六，96年12月22日，老爸與老媽已計畫要遠征新竹的十八尖山了。
老爸另一個要求，請你們兄弟協助完成老爸的終生心願，就是捐出那2分半的田地，成立財團法人基金會，名稱就叫「財團法人瓊林環保文教基金會」，以紀念吳茂林、張瓊月阿公與阿嬤。至於老爸500餘萬字的著作，當然是基金會鎮會之寶。環保與綠美化，地球永續經營；教化人心，彰顯人性，孝順、節儉與知足等，均是老爸的中心思想，至於救濟等慈善事業，讓他人去作了，除非後人行有餘力。
老爸天性節儉，知足常樂，個性拘謹內向，不願麻煩他人，喜歡恬靜，討厭聒噪，不善人際應酬，慣於獨來獨往，痛恨鋪張，所以喪禮越簡單越好，不要搞宗教，不用祭祀，更不要辦告別式。火化後的骨灰只要保留4-5公克，裝在小玻璃瓶內，等媽百年後，就將兩人骨灰同灑在自家基金會田裡。老媽天生膽小，人生的盡頭該讓老爸陪她的。言談至此，無所求了！以上所言，請兒子們，謹記在心。切記！（96年12月17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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