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三十、喝了巴拉刈，你就死定了

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三十、喝了巴拉刈，你就死定了

作者：吳聰賢醫師

「外科急診室，999。」我聽到廣播，二話不說，丟下手邊工作，從三樓外科護理站起身，用跑步的，衝往一樓急診室。住院病人的「Admission note（住院病歷紀錄）」和「Progressive note（病程紀錄）」，不急，可等會兒寫；999是醫院急診代碼，可急了。民國65-66年，實習大夫時代，急診鐘被敲響，聽到走廊地板「碰碰」奔跑聲的，毫無意外，奔跑者一定是「吳大夫」。民國69年、70年代，退伍後，我擔任住院醫師，急診廣播後，看到有人奔跑，毫無意外，奔跑者必是「吳醫師」。

來到急診室，我聞到濃濃的農藥味，大半醫護同仁戴著棉布口罩，跑到急診室外頭透氣，家屬也被請到外頭。我衝入診間，味道更濃，更嗆鼻，幾乎無法呼吸。我有些疑慮和擔心，農藥是否經呼吸道吸收，傷害到自己？沒人告訴我不會，不過，沒時間考慮。看到患者，60餘歲，男，莊稼漢，曬得臉色黎黑，剛躺上診間診療床，護理人員正測量TPR（體溫、脈搏和呼吸速率）和量血壓；實習醫師則準備點滴。我不用問，聞到那密閉空間，更嚴重的嗆鼻味，也知道是農藥中毒，且必是巴拉刈中毒。上個月，已遇過相同案例，這是第二例。

為了書寫病歷，我仍詳細問診和檢查，「您喝了什麼農藥？會頭暈、頭痛嗎？喉嚨會痛嗎？呼吸會困難？」患者意識清楚，遺憾和無奈，悔不當初的表情，搖頭嘆息著，「我沒有喝很多，只有一口，因味道不好，我趕快吐出來。」我心裡吶喊，半口也不行，來不及了！但我嘴裡，半句話也不敢說。

患者理學檢查都正常。TPR和BP都正常，口腔也是正常的，沒有發炎、發紅或潰瘍，不像喝硫酸或鹽酸的，嘴巴黏膜發白潰爛，甚至咽喉、會厭和聲帶也會出血、壞死和腐爛。肺部是正常的，呼吸聲聽診沒問題；心臟跳動聽診很規律，沒問題。我指示插胃管和導尿管，處方血液、尿液和胸部X光檢查，並安排住院。

巴拉刈農藥中毒，跟外科啥關係？怎由外科值班醫師看診和收住院？如果是強酸強鹼中毒，因牽涉後面食道腐蝕、狹窄和穿孔，可能須食道動刀，由外科收住院是應該的，但巴拉刈沒有外科的份啊！應該屬於內科病例才對。然而，當年急診分科不明確，沒有毒物科，也沒有呼吸治療科，因，前一個案例是我收的，我沒推卸，也沒抗議，這個案例自然又再次丟給我。當年，我輪為值班醫師，可是高興和興奮的，恨不得多收幾個病人，更恨不得半夜開幾個刀。我個人最高紀錄，整天24小時急診，共收了十個新病患，隔天早上，外科Morning meeting時，我上台報告病例時，想像自己是外科醫學會年會上的講座，我意氣風發，滿臉成就，耀武揚威，講得口沫橫飛。

我的第一個病歷，也是莊稼漢，35歲，因飯菜煮了太鹹又太油，積怨已深的婆婆，極度不滿，引發婆媳衝突，從口角到嚴重互毆，當兒子又是丈夫的，看在眼裡，裡外不是人，無法偏袒哪一方，阻擋也不是，勸架也不是，大吼一聲，氣極敗壞，跑到倉庫，拿起除草劑就往嘴裡灌。這一灌，灌出了天倫悲劇，悔不當初的悲劇，婆婆死了兒子，媳婦死了丈夫，哭天搶地，也喚不回一條年輕的生命。

如教科書上寫的，如資深主治醫師說的，患者從頭至尾，意識完全清楚，但三天後，因肺泡和肺間質纖維化，開始呼吸困難，終至呼吸衰竭；另外，也發生腎衰竭，小便不出來了。當年，沒有呼吸器，沒有洗腎機，類固醇治療無效，僅七天，病人走著進來，抬著回家。在加護病房，病人彌留前，掉下眼淚，嘴角蠕動著，似乎呼喊著：「氣啊！恨啊！死不瞑目啊！」

因牽涉須向警方報案關係，我走出診間，面對著家屬，有老婆、兒子、媳婦和女兒等，一大票焦急和悲傷的臉，我問：「喝什麼農藥？藥罐有帶來嗎？」我問自殺原因，方便隔天早上，向其他外科醫師聊八卦，我不說，他們也會問。60多歲，老大不小的老婆，眼神躲閃著，看看兒媳們，嚅嚅不安，欲言又止地，輕聲回我的話，「他不安分，不守規矩，常有意無意地，故意找同四合院內，死了老公的堂弟妹聊天，今天黃昏，我就看到他，躲躲閃閃，跑到弟妹的廚房...。我氣不過，罵了幾句，吵了起來...。」

老婆自知闖了大禍，自知理虧，不該常與老公吵吵鬧鬧的，說話聲音，越低越細，有點語無倫次。惟，當老婆看到兒媳用惡狠狠的眼睛瞪她，為了爭個面子和裡子，也為了逃避指責，她做困獸之鬥的反擊，「他不要臉，不知廉恥，家醜不外揚，說出來難聽...。不只這次，己經有好幾次，我偷偷看到他們兩人竊竊私語，講得眉開眼笑...。我沒說謊，一次在田裡，一次在菜園裡，一次在廁所門口，一次在豬舍裡...。他跟她有說有笑，還說她皮膚漂亮，打扮漂亮...，卻從來沒給我好臉色，不曾笑臉給我看...。」

可憐蟲，愛吃醋的老婆子，往後，鬥嘴吵鬧的對象也沒有了。不多也不少，第七天，病人瞪著眼睛，死不瞑目地走了。我幫他闔上眼睛，他內心肯定很懊惱，「老天爺，不公啊！我只喝了半口，怎搞到沒命？」

巴拉刈，除草劑，民國80年代，我自己也用過。下過雨後，尤其梅雨季節過後，田裡雜草特會長，也長得特快，一天少說長個十餘公分，只要兩個禮拜不去整理，馬上雜草叢生，有如荒廢了一年、兩年，讓人氣餒。聽隔鄰老農建議，我買來鐵製噴霧器，2000元一個，有兩條帶子，揹在肩膀上，用手壓桿子，打氣噴灑。

巴拉刈，深藍綠色，顏色很恐怖，價錢不貴，一罐僅百來塊。經稀釋噴灑後，雜草比人類還厲害，頭幾天、頭一個禮拜，草還是綠色的，似乎無動於衷，惟一週後，草逐漸枯黃，兩、三週後，草就全枯死了。巴拉刈效果很好，噴灑一次，雖不能從此安枕無憂，卻可維持3個月到半年，不再長雜草。

因為，我擔心農藥殘留問題，噴灑過巴拉刈後，我不敢走過枯草堆，也不敢在田裡遊蕩，總是擔著心，怕東怕西的，諸多不便。另一方面，我怕哪天與內人吵架，一時想不開，生氣又賭氣，喝了一口巴拉刈，那豈得了！不要說是我，如果是內人想不開，那問題更大條，我遭惹不起老婆娘家人啊！

還有，孩子還小，怕不懂事，誤喝了巴拉刈，問題可大了，我對不起孩子，更對不起老婆。那罐巴拉刈用完後，我再也不敢買第二罐。目前，正是梅雨季節，午後雷陣雨可多呢，我每天彎腰割草，太陽又大，蚊子又多，累得像條狗，辛苦得不像個人，我只能安慰自己，為了身體健康，為了環保生態，我絕不能回頭使用巴拉刈。

各位兄弟姊妹們，近日，媒體報導，有某大學生，一時意氣用事，一時賭氣，喝了一口巴拉刈，意外走上人生悲劇，悔不當初也無法道盡他的痛。唉！讓人遺憾，讓人感傷，也害我，不禁回憶起當年遇到的案例，不勝唏噓啊。

巴拉刈（Paraquat），除草劑，一種沒有解藥，死亡率極高，具有劇毒的農藥。2007年，歐盟全體國家已經禁用，目前，全球已超過50個國家禁用了，連中國大陸也已於2016年7月停止銷售及使用。我們台灣呢？農委會再也不能裝啞作聾，再也不能後知後覺，終於在今（2017）年5月24日公告，2018年2月1日禁止輸入和製造，2019年2月1日起全面禁用 足足比中國大陸慢了2年又5個月。其實，衛生福利部早於2012年就提案，為了降低自殺死亡率，建請全國禁用巴拉刈，因擔心對於農業影響太大，遭農政單位拒絕，以致延宕至今。農政單位顢頇嗎？好官自為之？讓人無語問蒼天。

雖然，來了遲，來了晚，總算來了，6月7日，全國自殺防治中心、急重症護理學會、急救加護醫學會、重症醫學會、醫師公會、護理師暨護士公會、老年學暨老年醫學會、急診醫學會、毒物學學會、精神醫學會、憂鬱症防治協會、台灣失智症協會、老年精神醫學會、自殺防治學會等14個醫事團體理事長，聯合發表聲明，支持農委會禁用巴拉刈之政策。

依據統計，台灣巴拉刈自殺死亡人數，佔所有農藥自殺死亡人數的4成以上，2006年是119人，逐漸攀升，2015年增加到209人，等於不到兩天，就有一人死於巴拉刈。而這種死亡遺憾和人數，還會繼續持續一年又七個月，也就是還會有300多人，因巴拉刈致死。台灣政府不如韓國和斯里蘭卡，韓國2012年，全面禁用巴拉刈後，農藥自殺率減少40%；斯里蘭卡2011年，全面禁用巴拉刈和另兩種劇毒殺蟲劑後，農藥自殺率減少50%。斯里蘭卡比台灣落後，農業上使用和依賴更深，台灣農政單位竟敢厚著臉皮，以影響農業太大，2012年即拒絕衛生單位的建言，看來，斯里蘭卡人命比台灣人值錢！

提到巴拉刈，就難不提起林杰樑醫師。各位兄弟姊妹們，不是故意耗篇幅，又不是投稿，又不是有錢賺，只因他是偉人，總要留篇幅紀念和懷念他。巴拉刈死亡率，高達9成，直到2012年，林杰樑醫師發表，其潛心研究多年的「重覆類固醇及免疫製劑脈衝，合併活性碳血液灌流」解毒療法，死亡率有降下來，但仍高達4到6成。他不僅是黃金標準療法的研發者，生前更是國內禁用巴拉刈的主要倡議者之一。

林杰樑醫師，1958.6.30-2013.8.5，林口長庚醫院腎臟科主治醫師、毒物科主任，長庚醫學院內科教授，衛生署顧問。自J從長庚毒物科開設以後，臨床救治範圍，從原本的農藥中毒、安眠藥中毒，擴展至環境毒物和職業毒物傷害等。台灣多次發生食安問題，由於他的專業和熱心參與，普受台灣人重視，享有很高的社會聲望。可惜的，遭遇不明病毒感染，於四年前，壯年病逝，享年55歲。天妒英才，不僅是醫界的損失，也是公共衛生界的損失。

文章結尾，容小弟廣告一下。我個人部落格，wu100136963.Blogspot.com，吳聰賢醫師，自6/11開張，我張貼「彰化小西巷的往昔（遠渡黑水溝的家族）」，自傳式小說，自前言、95章回和結語，共50萬言，歡迎指教。另外，亦張貼「公衛歲月（2005-2012年）小說、雜文和散文集」，共45篇文章，亦請不吝賜教。106年7月3日完稿。

【註記】網友回響：廖Ｏ仁：「吳醫師：謝謝分享。林杰樑醫師也是我敬仰的醫師之一，可惜天妒英才。謝謝。」施Ｏ義：「午安！ 如果您還記得：我們在田邊的小屋前，種了芭樂、芭蕉、香蕉、枇杷、金吉、神秘果、桂花、桂圓、荔枝、紫蘇、莫莉、咖啡、玫瑰、香椿、桑葚等。如今都只能觀賞，不能吃，不能泡茶！就是隔壁租給的新鄰居，愛用除草劑鋤草，雨水流經園地，果子不敢吃 ，花茶不敢泡 。以前做香椿醬的親友來採，我們都已告：『不能吃了…。』真是暴殄天物。」施Ｏ義：「我們倆兒（E.&L.) 也是林大俠的粉絲，還有譚老師（林大俠杰樑之妻）的忠實鐵粉，他倆兒在電視上的特別節目，我們都一路看到底，而且還想一看再看哩！晚安。某天，要去王真乃的診所（母親同事的女兒），在臺北長庚醫院，民生路的轉角人行道上，和林醫師擦肩而過，本想熱情招呼寒暄，結果見他正在打電話，就作罷，沒想到隔幾天，在電視裏得知他的惡耗。真是可惜！又遺憾（沒哈拉打屁到=鼓勵讚美一蕃）！  但是，心裡想到：怎麼比電視上看起來胖那麼多？尤其是臉又圓又暗沈。」吳Ｏ華：「巴拉刈除草劑，是令莊稼漢又愛又恨的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