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易流行病學與生物統計學 一一九、我的實習醫師生涯點滴

簡易流行病學與生物統計學
一九、我的實習醫師生涯點滴
作者吳聰賢醫師
民國65年,醫學院七年級,因同窗好友推薦,加上不願與班上同學競爭北部醫院實習名額,我與同學李華玉進入台南陸軍804總醫院實習。班上第十名成績畢業,我足可優先進入台北市立和平或仁愛醫院實習。804總醫院內科團隊在南部小有名氣,主任大夫專長於血液學(hematology),救人無數,口碑好。當另外兩位好友打退堂鼓,轉往北部時,重然諾,不輕易出爾反爾的我,輕裝簡從,坐火車南下報到。
李華玉台南新化人,體型纖瘦,被暱稱「仙風道骨」,大我四歲,個性溫文儒雅,具關懷、照顧他人的特質,標準好先生。求學路上,當我意志低迷消沉時,他是我永不變的良師益友。在婦產科實習時,一位22歲,年輕漂亮專科學歷的女會計師,與男友珠胎暗結,卻被拋棄,私自找密醫墮胎,引發子宮穿孔(perforation of uterus),併陰道大出血(massine vaginal bleeding),轉到804總醫院住院時,因醫病關係,這位會計師愛上我同學。當然不會有結局。
804總醫院是陸軍醫院,位台南後火車站,勝利路上,緊鄰國立成功大學。為增加醫院營收,提高同仁薪資,和服務鄉里,在台南市中心,另設「民眾診療服務處」。設內、外、小兒、耳鼻喉科,專門治療一般民眾,約二十餘床。我曾輪派在此實習一個月,哪一條街,如何走法,已不復記憶。服務處不設婦產科,婦產科直接設在院本部,正對營區大門口最遠的一端,離開大馬路,較偏僻寧靜,治療軍人女眷,也收治一般民眾。
李華玉父母是著名裁縫師,新化街上無人不曉。我的第一件醫師服,由兩位老人家親自剪裁縫製,免費贈送,因沒量身,衣服尺碼小一號,可能以他們兒子為尺寸。我穿著緊繃,特別是雙肩,不過,這件衣服陪我度過一年實習歲月。實習結束時,衣服沒被撐破。穿著白制服,被叫「吳大夫」,心裡羞澀伴同興奮。
台大系統稱呼同僚為「某醫師」,一般老百姓沿用日據習慣,稱「某醫師」為「某先生」。國防系統則截然不同,不稱「某醫師」,而叫「某大夫」。李華玉畢業後,免服役,就職台南逢甲醫院內科。後來,逢甲醫院老闆換人,改名奇美醫院。奇美醫院在永康成立新院區,李醫師現為奇美醫院永康院區腎臟科主治醫師。同窗死黨多在中部,邀其轉來台中,因孝順,難捨雙親,只能偶而在同學會相見。
一年實習,日子忙碌,顯得時間短促,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也恨為何有週末和週日。面對患者,應証書本所學,有學習的興奮,和成長的喜悅,一年收穫不下於七年所學。夢中都會感覺到自己在蛻變,眼界高,心胸擴。旺盛求知慾,等機會,搶機會,寧願吃飯囫圇吞棗,甚至狼吞虎嚥,而喜歡聽到急診鐘。當急診鐘響,聽到院區迴廊跑步聲,大家都猜得到是「吳大夫」。某一段迴廊鋪著木板,跑起來聲響特大。當年,26歲年輕力壯,故意重踩腳步,聽那鼕鼕聲,自己也感覺神勇。
急診鐘用敲的,不是播音的,也不是用搖的。急診鐘掛在廣場,有病患時,由阿兵哥拿著小鐵鎚敲。阿兵哥是充員兵,屬醫務兵,穿草綠色軍服。如果半夜急診怎麼辦?難道也敲鐘吵人。當年電話線路不發達,聯絡不易,常需值夜小護士跑到值班室叫醫師,漂亮護士有阿兵哥陪班,有人代勞,其他護士則需自己跑一趟。營區空曠,月黑風高,還蠻嚇人的,一方面還要擔心病患出狀況。
不知是阿兵哥喜當護花使者,故意編故事嚇人,還是護士自己嚇自己,營區不時流傳無稽之談,不是斷頭女鬼討飯吃,就是吊死軍人哭冤枉。其實,這種鬼故事只要在醫院都相當盛行,男醫師嗤之以鼻,女護士卻繪聲繪影,有如親眼目睹。民國70年代,我在中華路的彰基當外科住院醫師(resident of surgeon),早期內、外科不分的加護病房(intensive care unitICU),有一段長時期盛行這樣的傳言,還說不少大夜班護士經歷過。
懨懨一息,喪失意識(loss of consciousness)的重症病患,護士一轉頭,突然發現病患坐起來對您嫣然一笑,又一瞬間,病患靜躺在床上,心電圖監視螢幕(EKG monitor)已成一直線;甚至有傳言,臨死病患,不聲不響走到護士身邊,面無血色,杵在那裡,護士屁滾尿流爬出護理站求救時,病患卻斷氣死在床上,而地板沾有腳印痕跡。最離奇的,民國74年左右,彰化市婦產科名醫陳湧源,競選立法委員時,遭伸港鄉人「黑牛」恐嚇勒贖,一槍命中第二頸椎(C2 cervical spine injury)造成胸部以下癱瘓(paraplegia),意識昏迷(conscious coma),無法自行呼吸(apnea),靠呼吸器(respirator)維生。
在彰基加護病房住院時,亦師亦友關係,我過去看他,只能向陳醫師母親及內人致意,其本人因為脊髓休克症候群(spinal shock syndrome),陷入重度昏迷(deep coma)。當年,病房內外護士耳語,每逢半夜,陳醫師床頭會聽到細碎吵雜的婦女與嬰兒哭泣聲,膽大的人將耳朵一挪近,哭泣聲就消失,但不一會兒,哭泣聲又出現。因陳醫師曾是彰基婦產科主任,彰基上下全是門生故舊,大家為拯救他拼命,家屬不轉院,只在加護病房轉床,但轉來轉去,仍聽到哭泣聲。歷一星期,只得轉院。
有人說陳醫師陰魂纏身,凶多吉少。有人穿鑿附會,說陳醫師醫院生意興隆,人工流產(artificial abortion)多,殘害不少胎兒(fetus)性命,如今嬰靈冤魂不散討命來。受科學洗禮,我當然不信。年餘,「黑牛」落網,關在彰化縣警察局拘留所,因逃避警察追捕,跌倒造成大腿骨幹骨折(femoral shaft fracture),已石膏固定,請外面醫師入監診療,我隨順安醫院張豐富院長前往,與他有一面之緣。「黑年」自知死命難逃,嘆道,「下輩子再還了!」
他要還甚麼?還誰?還父母養育之恩?還社會公義?還陳湧源後半生?或是還個人男女私情?依照物種發生和演化,動物死後會輪迴嗎?有下輩子嗎?人有下輩子嗎?「黑牛」定讞槍斃,遺體運回家鄉,純樸鄉親群起抵制,拒絕家屬將其埋身伸港公墓。這算死無葬身之地?
目前,陳醫師意識清楚(clear consciousness),下半身癱瘓(paraplegia),上肢稍能移動,無力上舉,無法自行長期呼吸,仍然保留氣切(氣管切開術tracheostomy),須靠呼吸器(respirator)輔助呼吸。可以說話,但說話前必須用手指頭堵住氣切開口(opening of tracheostomy),讓肺部的空氣穿過喉頭(larynx),震動聲帶(vocal cord)發音。如果不堵住氣切開口,空氣會漏出,上不了喉頭。上肢無力,抬手至脖子是挑戰,沒人幫忙不易完成。您能想像說話需人協助的情況?是否可說「無語問蒼天」?
804總醫院的護理主任、督導、護理長等高階護士,國防醫學院護理系畢業,有軍職,此外大部分護士則是約聘人員,從一般護校、護專招募。護士溫柔體貼,與實習醫師友善,容易相處。我特別受急診護士青睞,因我輪值不睡值班室,直接睡急診室觀察床。每次輪值均有大夜班護士幫忙鋪床換枕頭。她們喜歡醫師就在近旁,隨傳隨到。
實習醫師可初步診視病患,但沒權利,也沒有能力開處方箋。有一、二位內科、小兒科醫師,或許上班勞累,或在外兼差疲憊,睡眠不足,輪到值班,半夜叫不醒,見我主動積極(active),簽一疊處方箋交給我,讓我半夜自行開處方。不知利害關係,也不懂法律責任,竟得意樂不可支。麻煩是嬰幼兒掛急診,小兒處方背沒幾個,常用大人劑量換算,1/2顆或1/3顆常要考慮很久。還好,大部分急診不是發燒就是拉肚子,不曾出過意外。不管是老兵或充員兵半夜發燒,能找有實習醫師開個藥、打個針,他們已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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