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導管電氣生理檢查暨燒灼術(北榮住院日誌)
八十九、住進冠狀動脈加強護理室特別房
作者:吳聰賢醫師
98年6月5日(星期五)。半夜0時10分。CCU不能陪客,也無陪客床,自己離死亡還有段距離,不需父子面對相覷,更增心酸,我請小兒子先回哥哥租屋處。兒子走後,心裡只有虧欠,對不起老婆,對不起孩子,若非燈火通明,護士進進出出,我會躲在被窩裡,傷心痛哭。兒子尚未獨立,縱然人生旅途上,老爸給的幫助不大,早晚也要分道揚鑣,但總是親生父親,老爸走了的傷痛,會是一輩子哀痛,這是為人父的歉疚。至於內人,兩人相差7歲,失去依靠與支柱的女人,日子會是黑白的,這是為人夫的歉疚。還未看到兒子們成家立業,還未含飴弄孫,這是人生多大悲劇,誰能體會?
當班長過來,要推著輪椅,前往CCU,我告訴班長,我想自行走路過去,我還有體力,還不至於病懨懨,但被護士拒絕,「請坐輪椅,病患不可以自行走路!」北榮有此嚴格規定,怕病患跌倒,可能過去有此醫療糾紛吧。班長客氣體貼地說:「外頭冷,把長袍穿上吧。」每個人的工作要尊重,不管是護士小姐或班長,尤其是班長,客氣又體貼,我豈能堅持己見?豈能一意孤行?我不再意氣風發了,落寞地披上又舊又鬆垮,醫院提供的紫紅色大外袍,坐上輪椅,由兒子陪著,進入CCU。
紫紅色大外袍,棉質,鬆垮,不是樣式老舊,而是全般地,非常非常地老舊,雖說是紫紅色,但顏色退了,不是鮮豔亮麗,而是灰暗斑駁;領子和袖口都磨破了,還有縫補的痕跡;外袍的腰帶,扭曲和蜷曲,抓不住頭,也分不清哪是正面,哪是反面,好像是民國38年,國共內戰,國軍退守台灣,跟著國軍,搭著船,從大陸運過來似的,足足有60年的歲月。這件大袍肯定不少患者輪替穿過,也肯定不少患者死去,說不定有甚多鬼魂掛在大袍上。我不迷信,我不信鬼神,何必想那麼多。
我心裡是感傷的:「沒想到一天內,竟然兩度進出加護病房!」雖然我是醫師,雖然三年多來,我已發作好幾千百回,但想到自己兩度進出加護病房,也覺得好笑,但更多的是感傷,我可以號稱,天下最能貼切病患心坎深處的醫師。願天下醫師們,當你披上醫師袍,面對病患時,應該用感同的心,打從心底尊重生命的心,以病患的利益為優先,生命是無價的,無法從來的,不違背良心地,極盡所能地,處置每一個病患,才不枉早年披上醫師袍的誓詞。
半夜時分,已相當晚了,老早就過了探視時間,但CCU門口椅子上,仍有5、6位家屬,坐立不安,忽起忽坐,焦慮地苦候,男女老少都有,年輕婦女不少,是女兒的可能性較高吧,女兒更能貼切父母的心,兒子差多了,至於孝順的媳婦不是沒有,但差遠了,人之天性,不能苛責。這些面帶憂戚神色的家屬們,不是應該回去嗎?留著也幫不上忙,也不能多見父母一面啊!不!他們衷心期盼父母平安外,可能有親人即將面對死神的召喚。
有的加護病房,旁邊不遠處,會有另一小房間,讓重病患者的家屬待著。當病患危急時,可能隨時面對死亡,可能隨時要緊急急救,當有緊急狀況需通知家屬時,如簽署緊急急救同意書,或簽署自動出院書,家屬接到護士小姐電話,緊急從住家,叫車趕往醫院時,緩不濟急,難免多所耽擱或延誤,以致有家屬乾脆留在醫院,隨時應付緊急狀況。台灣人的風俗,寧願留一口氣回家,也不願死在醫師,這樣的話,病患的魂魄會跟著回家,不會繼續留在醫院,成為病房裡頭,漂泊無依的孤鬼遊魂。
大半夜,因我從新入住,CCU病房引發騷動,護士小姐剛交接班不久,才完成各病患血壓、體溫、脈搏和呼吸的測量,也才完成護理紀錄的紀載,才喘了一口氣,此刻又忙碌地接新患者,又是交接班,又要對我重新量血壓、體溫、脈搏和呼吸,或許,護士小姐內心罵著:「倒楣!又有新患者入住。」也可能內心嘲諷著:「活該!下午,吵著轉普通病房;半夜,又急著住進來。」慢慢地,時鐘一分一秒過去,我靜靜地躺在病床,加護病房又再次復歸平靜。表面是平靜的,但暗地裡是波滔洶湧,死神可巡視著整個病房,緊盯著病患,隨時將人帶走。
很漫長的幾個小時,我熬著,我等著,我苦著,我只想回家,只想回家與老婆、孩子們團聚,我恍神,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直到隔天早晨,應該是上午7時過後,因我聽到護士小姐們在交接班,我耳尖,我聽到其中一位小姐說:「昨晚,某床病患expired(死亡)了:另一床病患,今天可能也會expired(死亡)。」護士小姐語氣和緩,不帶半絲感情,和緩至極,有若千年老僧坐定,時間都停止了移動。此地是死亡深淵,死亡每天發生,但我還不致於想到死亡,我不是還年輕嗎?我還不到60啊!
我躺進去的病床,竟然是CCU的單人房,不是大通間,而是特殊小病房,病床對面牆上,有29吋的大電視機,床邊有遙控器,可以自由轉台,還有整套衛浴設備,有熱水可以淋浴,未免過度高級享受了。奇怪,對瀕臨死亡的重度患者來說,這些設備都用不上啊!難道原本規劃是醫師的值班室?近來,常在加護病房內,另有一小間加護病房,那是專門用於隔離的重症病患,尤其是負壓的呼吸道隔離室。我對單人房沒有興趣,只要能治好心悸,不要復發,平安回家,我根本不需要VIP房,太華豪奢侈了。
我不知道為何被送進CCU單人房,是CCU常規的處置流程嗎?凡是電燒灼術失敗或復發者,就被送進單人房,加強護理,怕我腦中風或心肌梗塞?加強心臟監測,怕我演變成心室纖維性顫動,甚至心臟衰竭?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還是,用單人房表示對患者的歉意?還是,用單人房避免患者失去理智,大吵大鬧?我不知道。我真的有那麼嚴重嗎?還是長官透過,同是北榮心臟內科主治醫師的關心電話,單獨對我的特別禮遇?我想多了。
雖不認為自己多嚴重,所謂的「眼盲不怕槍」,我對心臟內科是大外行,我對心房纖維性顫動和心房撲動,僅是一知半解,患者電燒灼後會有那些併發症、副作用,完全沒有經驗,「患者是醫者之師」,但聽到潘醫院的話,我不禁擔心著:「若像平日一樣,我每次心悸發作,都超過24小時以上,這樣的話,等天一亮,我豈不要面對電擊酷刑?」末期,我心悸發作常超過24小時。各位看倌,汝等能想像接受電擊的畫面嗎?會不會心臟從此拒絕跳動?難道要面對心肺復甦術(CPR)折騰,肋骨斷好幾根?如兒子說的「挫屎」。
好家在,藥劑有效,晚間22時左右,我被送進CCU,接著,開始打點滴,點滴中有加入抗心律不整藥,經過一個多小時,23時20分,心悸就緩和下來了,終至解除,恢復正常心律,好像沒事兒,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病痛。未住院前,每回心悸發作,我都會口服Inderal和Rytmonorm,但效果不挺好。不管是點滴輸注或靜脈直接輸注,我知道Isoptin效果很好,我不禁擔著心,也憂慮著,如果我心悸沒有緩和下來,醫師要給我打麻醉針,要給我心臟電擊,我要同意嗎?還是我要拒絕?
我不好意思看電視,也不願意干擾別人,於是護士小姐幫我關小電燈,讓我休息。我在難過迷糊中睡去,睡夢中醒來,事半夜3時15分,好像鬼壓床,我內褲濕了一片,黏黏、濕濕和滑滑的,我很不好意思,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後來,我編了謊言:「對不起,我大便拉到褲子,請讓我到廁所換掉內褲。」護士順我的意思,幫我拔除心電圖導線,又協助我從包包內拿出內褲,讓我獨自走到廁所換洗,這是護士不尋常的舉動,大半護士寧願幫你換,也不願冒險讓病人下床。因下床洗下體和內褲,血液回流,點滴堵塞,只得又重新挨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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