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五十三、畢業四十一週年同學會歡樂紀實（續1）-集氣祝福老同學
作者：吳聰賢醫師
107年8月29日，週三，我下午有門診。下午1時10分，準點從烏日住家，開車出門；1時45分，來到和美，準時進診所，走過寬敞的候診大廳，少說有40-50坪，有一位老病患候著，來到診間門口。進入診間後，我馬上穿上醫師服，脖子掛上有執業執照影本的識別證，接著，從口袋掏出手機，放在電腦桌旁，方便我，隨時盯著66同學的Line群組，等候任何進一步的消息和通知。
下午3時56分，我暗地裡打開手機，終於等到一個消息，李ＯＯ捎來的，「各位同學：9月2日，星期日，下午3點，探望王ＯＯ同學。已在耕心園，訂了一間包廂，用曾ＯＯ的名義訂的。請自行到耕心園的同學，問服務生即可。另，曾會在住家，等同學到2時40分，再ㄧ同到耕心園。要参加的同學，可選擇自己前往，或到曾家再ㄧ起去。」
同學怎了？其實，耕心園的事早已安排，只是進一步確認。剛度過歡樂同學會，隔天，107年8月27日，馬上有壞消息傳進來，「各位同學，剛結束畢業41年的同學會，這麼多位同學踴躍參加，令人感動，可見大家多珍惜七年的同窗友誼。不論在校時，感情深或疏，總是記得某某人，曾經和你、我，ㄧ同坐在一個教室裡，學習和互動。對沒有出席的同學，我們也應該打聽近況，互相給予關懷吧。」
「我們的同學王ＯＯ，因腹痛就醫，發現胰臟有腫瘤，他個性比較含蓄，原不願意出席同學會，在我給予心理建設後，有意参加。但上週又發燒，血液長菌，因此在前一晚，決定缺席。住中部地區幾位同學，有意和王見個面。經我聯繫，王感謝大家的好意，預定在9月2日，星期日，下午3點，在台中市耕心園餐廳見面。目前王只能吃流質飲食，身體虛弱，因此暫定只喝飲料，預定相處2個鐘頭。當天視情況再決定後續。因耕心園假日必須先訂位。請有空的同學先告知，好事先訂位。」
同學罹患胰臟腫瘤，近日病情惡化，十二指腸有壓迫，進食困難，眾人緊鑼密鼓聯繫，預備去探望他。我義無反顧，已報名，會過去探望老同學，我也住台中，近在咫尺，豈有不去的道理？雖然這日，是內人從美國飛回台灣的日子，我無法到桃園機場接機，也無法到高鐵台中站接人了。與老同學相聚，可能是此生見最後一次面了，何者重要？只好跟內人說抱歉了。
下午4時5分以後，又有訊息陸續傳進來，「王目前相當消瘦，漸失去自信心，請同學給予溫暖。拜託。」「看日子的生活，最難熬了，在走之前，有同學共度短暫的時光，會讓人倍感安慰和溫馨。」從這訊息看來，王似乎日子不多了，可能會隨時走人，天人兩隔，怎會這樣？怎會到此地步？我無法接受，我不勝唏噓。「王目前狀況惡化，如果臨時有變化，無法聚會了，會盡快通知大家。」老同學病況嚴重了，9月2日的聚會可能取消了，我不禁心驚膽跳，太可怕了，太突然了，世事難料啊。
我怕群組的叮噹提醒聲，干擾看診，我關掉提醒，以免患者不悅，說醫師只顧玩手機，沒醫德，不專業，不用心看病；也怕跟診護士誤會我偷懶，打小報告，投訴院方，我將無地自容，無言以對。曾有某衛生所主任，被病患投訴，鬧得滿城風雨，因主任一邊看診，一邊看電腦螢幕，而螢幕顯示的是花花綠綠的股票行情。我只能等空檔，當患者走出診間，跟診護士也不在診間，我才偷偷地打開手機，快速瀏覽Line群組，即刻接受訊息，怕有所延誤。
緊接著，身在國外的某同學傳來訊息，「請問我要怎麼做，才能讓王同學温暖一點？」另有同學回應，「真的很難呀！也只能默默祝福了。王有發燒，明顯有細菌感染，他沒住院，病情變化會很快啊！所幸他沒嚴重疼痛。」同學此情形，讓我想起自己的大哥，他生命中最後的二、三個月，並沒有癌症想像中的痛，也沒有痛到須打止痛劑的地步，嗎啡更不用提了，但那種煎熬，非當事人能了解多少？
沒多久，嚴重的訊息進來了，「王今天菌血症復發，我已建議立即到台中榮總住院治療了。有最新的變化，隨時更新。」後來，同學真的住院了，由另位同學陪著在中榮急診室，接受檢驗，和等待檢驗報告，欲陪他度過危機。另位同學真情感人，難怪有人回應他夠義氣。奇怪的，老同學有菌血症，且又復發，怎會菌血症？沒切片，沒開刀，沒化療，細菌如何侵入？我大哥，並無此方面困擾，不過，住院期間，也曾有兩次輕度發燒，沒有惡化，數日後，有控制下來。
趁衛生局中午休息時間，我強忍著悲傷，偷偷拭著淚水，每日到醫院探望大哥。他末期，無法進食，就是插著鼻胃管引流，流出陽性潛血反應的咖啡色液體，有輕微胃粘膜出血。縱然嘗試喝點飲料或果汁，最後還是全吐了出來，水也過不了十二指腸。我內心遲疑著，有需要作腸造瘻來灌食嗎？我不敢說出口，怕對病程沒幫助，僅是給大哥更多的折磨，但是，看大哥逐日虛弱衰敗，可是天人交戰啊！
一般診所必然的現象，「透風減一半，落雨統免看」，刮風和下雨天，門診患者肯定大減，躲得無影無蹤，僅剩小貓兩、三隻，門可羅雀，不是嚴重腹痛和狠拉肚子的，或者發高燒又咳嗽的，不然就是死忠兼換帖的粉絲，寧願苦等你的門診時間，也不願換其他醫師。下午，和美是艷陽天，直到接近下午5時，開始烏雲散佈開來，天空滴下些許毛毛細雨，有好天氣在前面，而毛毛細雨不影響患者看診，以致今天下午門診有好成績，看了三、四十位，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對得起自己良心了。
想起老同學，心裡戚戚然，是不捨，是無奈，是遺憾，往日情懷，歷歷在目，纏綿不絕。因門診患者多，沒多大空閒，我利用短暫空檔，一分鐘、兩分鐘也好，花了近十次，重復地一再打開手機，按鍵都快按壞了，總算在群組裡留言，感傷老同學，也感懷過世的大哥。憶往思今，所謂憶往，並不很久，也不過三年而已，更增惆悵，可憐的老同學，要讓您受苦受難了，人生的無奈何時了？大哥出殯那天，棺疚抬出門，法師用盤子，捧來錘子，要我封釘時，我崩潰了，壓抑了幾個月的淚水，如大壩決堤，我嚎啕大哭，好像小孩，哭聲響徹雲霄。
「看同學如此遭遇，內心很遺憾，很難過，那種無力感和不捨，更讓難過加倍，不只加倍，而是無數倍。關於胰臟癌，沒有切片證實，只能說胰臟腫瘤，對它，我很能感同身受。」我大哥也沒做切片，醫師似乎充滿了百分百的自信，也不建議做。據那位同學說，王電腦斷層和核磁共振檢查，只發現胰臟腫瘤，沒有其他的內臟轉移，而最近的追蹤檢查，腫瘤並沒有增大的情形，但明顯壓迫到十二指腸了，因十二指腸接近不通了，只能進食流質食物。」
「上週日，8月26日，四十一週年同學會，在雲林褒忠召開，有新的訊息傳來，說老同學頸部有淋巴結腫大，不知是否轉移？真的是不好的訊息。我回應著，如果保險公司要求，必須有切片證實，才願意理賠，那可以考慮作頸部淋巴結切片檢查，這是極小的手術，僅需局部麻醉，床邊就可進行的小刀，不會疼痛，也不困難。」
「我、李ＯＯ和王ＯＯ，民國68年8月，大家退伍後，靠謝義德的人脈幫忙，同學永遠是義氣相挺的，將我們介紹給院方，三人同時進入沙鹿童綜合醫院工作，三人共事了近四個月。李已婚，與嫂夫人住一間套房，我與王未婚，兩人合住隔壁另一間套房，算來，我與王同居了近四個月，直到69年1月，我回彰化，考進彰基當外科醫師，大家才分道揚鑣。唉！此情此景，往日情懷，再也難追憶。」三人上班在一起，吃飯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日夜見面，互助互挺，感情是很融洽的。
「三年前，家兄，腹部不適，食慾下降，偶而腹痛，但不甚在意，直到腹部不適加劇，且三不五時會嘔吐，此時，才想起自己親弟弟，願意轉介就醫，惟，時不我予，已蹉跎月餘。我盡快將大哥轉介彰基肝膽腸胃科主任，當門診超音波檢查後，馬上來了電話，告知預後不好，除了胰臟有腫瘤外，肝臟也有三個腫塊，應是胰臟轉移。安排五天後住院，從此，就再也沒出院，從急性病床，輾轉住到慢性病床，醫師認為不需要，沒切片，沒開刀，沒化療，沒放射治療，約兩個月後，因無法進食，僅靜脈輸注，虛弱、虛脫，以致衰竭致死，結束70歲的人生。」
下午5時30分，門診時間結束，可以下班了，我頂著細微的毛毛雨，走進車內，雨小到連擺動雨刷都不用。心情跟窗外陰沉的天空是一樣的，好像同步陰沉，真的是非常的陰暗和沉重，我精神恍惚，不知道要拿哪支鑰匙，也幾乎無力去打開，那扣在方向盤的拐杖鎖。雖有遙控鎖，也有警報器，我還是習慣按上拐杖鎖。因心情沉重，車子要退出路邊停車位時，沒注意後方來車，差點被撞到，我的不小心，引來對方司機猛按喇叭，還飆罵：「幹你娘，開三曉車，撞死你算了！」我才猛然驚醒，嚇出一身冷汗，好家在，沒真的撞上。
在回家的路上，我聚精會神地開車，路上小心，不能出差錯，卻直想著某同學的疑問，「如何給王同學溫暖一點？」我設身處地地想，如果是我，我最希望得到什麼溫暖？除了同學們的關懷以外，我最希望得到什麼溫暖？我終於想到了，無非親情嘛！王與前妻生有一個女兒，30幾年前，兩人個性不合，如何個性不合？難追究。我是局外人，從外貌，總覺得女方雖沉默寡言，外表嚴肅，應也是賢妻良母吧？離婚後，據說，沒多久，前妻帶著小女兒，搬離台中，移往他鄉，至今音訊全無。
王比我早婚，小女兒年紀比我兒子大，至今，應有37、38歲了吧，也應早嫁為人妻，也必然為人母吧，王早升格為阿公等級了。我擔著心，王與前妻還有來往嗎？特別是女兒，有來往和見面嗎？如果是我，在我人生的終點，在別離人間的霎那，我會希望有機會，能見見前妻，尤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挪動虛弱的身體，或者請護士小姐幫忙，我會跪在病床邊，懇求母女們原諒，「我錯了！讓妳們辛苦了，我一輩子虧欠妳們，且虧欠得太多太多了，希望給我道歉的機會，和能接受我的道歉，我錯了，我對不起妳們！」
當然，我會更希望在前妻的面前，擁抱親身骨肉，不管哽咽到說不出聲音來，或痛哭到聲音沙啞，我會告訴女兒，「老爸錯了，老爸沒有盡到老爸的責任，老爸對不起妳，請妳原諒老爸！」如果，事情真的如我想的，前妻母女已音訊杳然，我們當同學的，想要給他一點溫暖，無論如何，也要幫忙撮合此事，了斷一輩子的歉疚，否則那內心虧欠，死難瞑目啊！天地悠悠，海不枯，石不爛，血脈親情豈能割斷？
王與前妻是有一段故事的。民國60年，唸大二，班上某同學，講話幽默，談吐風趣，是哪位同學？不用我明說，大家應該猜得到，但為了避免聲是非，害人家夫妻吵架，姑且隱瞞不提，他新交了一位女朋友，中興大學夜間部女生，他夠義氣，重友情，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也要幫眾同學配對，所以，他與女朋友談妥，在宿舍辦理水餃派對，彼此招兵買馬，他邀請五、六位要好兄弟，女方也邀請班上五、六位好姐妹，就此展開友誼活動。
活動前，這位風趣幽默的同學，私下跟我說，他與女朋友談好了，她們班上有一位女生，身材高挑，長得標緻又漂亮，鼻樑挺直，皮膚白皙，跟我很配對，預備介紹給我，要我自己也加把勁。我喜滋滋地等待水餃活動日的到來。千期待，萬盼望，終於等到活動日來臨，然而，事出意料，事與願違，因我靦腆內向，口才不便給，講話又結巴，吞吞吐吐，說起話來不夠人聽，遲遲不敢趨前搭訕，王等不及，見色忘友，衝上前去，捷足先登了。內人也常怪我講話速度慢，躑躅甚久，才講出一句話，很不夠人聽，讓人等得不耐煩。
兩人有緣，交往沒多久，就出雙入對，感情超甜蜜的，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兩人結成連理。有緣相會的兩人，為何離異？我不禁思索著，只怪我高中唸了三年和尚學校，不曾與女生講過話，看到女生就面紅耳赤，羞紅難當，胸口小鹿亂撞，講不出半句話，如果當年，我勇敢些，膽大些，不讓王捷足先登，他倆人的未來絕對不同，也不會有這段遺憾和虧欠，不是嗎？今生遺憾，今生了；今生虧欠，今生還，不是嗎？同學們，我們一起來撮合吧，給王此生一個完美的結局。（107年8月29日完稿，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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