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八十三、誰說天公不作美
作者:吳聰賢醫師
「三月三日風雨天,不聚不散情意綿。順安同事相聚歡,把杯言歡話當年。年度餐敘樂無邊,青春永駐笑開顏。祝福院長壽無邊,院長夫人福滿全。」
108年3月3日,週日,難得星期假日,稍微放縱一下嘛,偷個清閒,睡個好覺,我不去設定鬧鐘,結果睡到自然醒,醒來已是上午八時差五分,若非習慣暗著睡覺,前面陽台落地窗和後面窗戶,兩個厚重窗簾均拉上,否則太陽要曬屁股了。陽光普照,好個艷陽天,睡飽閒閒沒事幹,總要勞動筋骨,當然田裡幹活去,啥活?無非除草為重心,不做他想。我跟田地打賭,互為競賽,比誰最厲害,到底草長得快,還是我除草快?
右手拿鐮刀,往土裡用力一鏟,左手五大爪,往上一拉又一甩,一瞬間,兩、三秒鐘,我就可以拔除二十餘根雜草,很厲害的,很有成就感的,但競賽結果,我不曾贏過,我永遠落居下風,因每一次除草,也等於為下一次除草播種,一根雜草豈只生一顆種子?當然是成千上萬顆種子,所以,我敵不過千軍萬馬,我永遠敗北,永遠是輸家,跟在雜草的後面,猛追猛趕的,搞到後來,都是追趕不及,雜草叢生的。
我不忍用除草劑戕害生命,雜草也有它生存的空間,厚德載物嘛。我輸得心服口服,卻也輸得其樂融融,若哪天不長草了,我還能幹嘛?因除草是一種休閒,也是一種運動。活到這把年紀,再一年就是七旬老頭,沒個好休閒,日子怎麼過?難道無所事事,吃飽睡飽,等主寵招?沒做些運動,四肢不勤,心肺功能差,體力又衰減,生活哪能現精彩?豈非成了沒色彩的後半生?
初春時節,和風徐徐,陽光和煦,晴空萬里,不見半朵雲彩,蹲在田裡除草,不招風吹日曬,不會汗流浹背,挺舒服的,人與自然結合,天人合一,聞著泥土芳香,真的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幸福。我不僅與雜草面對面,還要面對蚯蚓、蜈蚣、雞母蟲、蝸牛、蟾蜍等小動物,還有無數的紅螞蟻和黑螞蟻,成千上萬的,傾巢而出的,我讓他,他讓我,我躲他,他躲我,彼此惺惺相惜,心靈契合,各有各的生存空間呢。
在田裡幹活,往地下一蹲,不是十分鐘或二十分鐘,而是二小時或三小時的,還要雙手不斷地勞動,鏟土拔草的,不僅手掌長胼胝,不小心的話,還被鐮刀劃傷,血流不止呢,難道不辛苦嗎?不會手麻腳麻,腰酸背痛,酸到挺不起腰桿來?當然會啊!酸痛到必須用雙手,硬撐著膝蓋,才能勉強起立,但與心中愜意的幸福感相較,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些芝麻小辛苦算啥?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無足輕重呢。
整個上午,就蹲在田裡,孤單寡人的,不覺得無聊或寂寞嗎?哪會!一絲也不會!我還恨不得躲進塵囂,跑進天外天呢。我不僅不會無聊,也不會寂寞。平常日子,週一至週五,還包括大週六,緊鄰田地的花崗石工廠,除了機器切割研磨聲,所放的流行歌曲可是響徹雲霄,甚至震耳欲聾,逼迫我免費聽歌曲,有時是台語歌、國語歌,有時是西洋流行歌曲,甚至是古典音樂,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工廠老闆似乎偏好蔡琴的歌,如「恰似你的溫柔」、「情人的眼淚」、「最後一夜」,尤其是後者,幾乎每天聽到。蔡琴渾厚圓潤的嗓音,讓人容易辨識。有音樂可聽,我哪會無聊或寂寞?
今天是星期假日,工廠公休,巨大鐵門關著,沒人上班,歌曲沒了,是否安靜了?沒有,今天很特殊,卻意外新增了另一種吵雜聲,也是如雷貫耳,也是響徹雲霄,我更加不無聊或寂寞。緊鄰田地,六米產業道路的另一邊,民宅改成道教觀廟,門口斗大的招牌寫著「北真南極殿」,也可能是「南真北極殿」,我騎機車經過,瞄過幾眼,因年紀大了,記憶差了,是「北真」或「南真」?是「北極」或「南極」?我搞混了。
北極有玄天上帝,本稱玄武上帝,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為避宋聖祖趙玄朗之名諱,改稱為真武大帝,後來不知怎了,又改稱玄天上帝,一般通稱真武大帝,民間俗稱上帝公、上帝爺公、上帝爺、帝爺公。先母在世時,習慣稱上帝爺公。南極沒有玄天上帝,只有南極大帝、南極仙翁和南極長生帝君。此觀廟屬私人宅邸,我不敢亂闖,我也非逢廟必拜的歐巴桑,我不知祭拜何神祇,應該是玄天上帝吧?
這天是農曆元月二十七日,不是元宵節,也非初一或十五,我查了一下,農曆三月三日,才是玄天上帝的生日,不是國曆三月三日啊!難道是哪位道教神明的生日?此觀廟正在大張旗鼓辦法事,好幾張紅圓桌,擺滿鮮花、水果等供品;大紅大綠的花圈,擺佔滿整條產業道路;數十輛黑頭轎車,不是「辮子」,就是「米奶」,停滿各工廠前面空地,人則是熙熙攘攘,穿著米黃色背心,呼嚷叫囂著,好不熱鬧。更熱鬧的還在後頭,誦經聲才是熱鬧滾滾。
嗩吶、鑼、鼓、鈸等各式傳統樂器,可能還有西洋樂器薩克斯風吧?搭配著誦經聲,在擴音器助威下,聲響可傳遍千里。道教誦經聲的調調,千篇一律,類似佛教,卻多些抑揚頓挫,高亢起伏,有時男聲,有時女生,男女撲朔,男女不分,不知是男的裝女聲,還是女的裝男聲。誦經聲有如外星語,又如同化外語,我一句也聽不懂,唯一聽得懂的是,「哇!哇!哈哈哈!」好像打架打贏了,發出歡呼聲。我在田裡,這些誦經聲持續貫入耳朵,我怎會無聊或寂寞嗎?
今天或許是好日子吧?田裡經常可看到八哥,成雙成對,在田裡覓食,或翱翔天空,也不時看到體型較大的夜鷺,有著暗灰色的羽毛,和細長的雙腿,在樹叢間走動,我不覺得稀奇,但今天卻首次有另一種鳥類光臨,只看到一隻,不是成對或成群。那是我不曾見過的鳥,體型比八哥大上兩、三倍,黑色的喙,頭頸部也是黑色,但背部卻是漂亮的藍色,有著白色的圓形斑塊,尾巴則明顯較長,也是暗灰色,約佔一半的身長。雖沒有帝雉的艷麗,但整體看來,蠻高貴和漂亮的,應是台灣原生種,很值得觀賞。
我埋著頭,神遊太虛,苦幹又實幹,努力地鏟草,享受著孤獨和休閒的幸福。然而,天公不作美,上午九時十五分左右,瞬間陽光,被一掃而空,天色暗了下來,因整個天空烏雲密布,好大又好厚的黑雲,遮天蓋地般襲來,有些嚇人,似乎要下大雨了。雨中拔草,對我是常有的事,我心裡想著,「今年冬季,乾旱少雨,頂多毛毛細雨,怕啥?還不是雷聲大雨點小!」我不管烏雲遮頂,仍繼續幹自己的活。但老天好像不是在開玩笑,真的下起雨來了,雨滴還蠻大的,不再是細雨或小雨滴。
雨持續下著,我衣服逐漸濕了,已經快接近傾盆大雨了,我才清醒過來,趕快收拾鐮刀,提著裝工具的鐵桶,往回跑,欲騎機車回家。可是,來不及了,雨下得非常大,雨是從天上灌下來,我雖已全身濕透,仍跑到鄰居家的屋簷下躲雨。天空仍被烏雲遮蔽,雨仍下得很大,此跡象看來,雨是不會停的。趁雨稍歇一點點,衣服都已濕,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我跨上機車往回家的路上走。剛過紅色拱橋,雨更大了,根本就是老天爺惡作劇,把阿公店水庫洩洪的水,往我身上灌!只好停下機車,躲進附近的土地公廟。今天非初一或十五,辦公室假日也沒有人輪值,所以土地公廟是關門的,我只能站在屋簷下發抖,全身濕透讓我發冷。此刻是上午十時三十五分。
躲雨空檔,拿出手機看看Line訊息,突然發現一個重要的訊息,是早上十時四十分才傳來的,「各位親愛的老同事們,大家好,彰化好像快下雨了,記得帶雨具來。」天啊!今天不就是三月三日,星期假日?是彰化市,我前醫院老闆,年度請醫院舊同事餐敘的日子,時間早已敲定,我竟然忘記了!人老了就是沒用,記憶力減退,重要的日子沒人提醒,就會忘了一乾二淨,我只能徒呼負負,「遺憾啊!遺憾!」
不僅沒停歇,雨勢還相當大,我心裡叫苦,「遲了!遲了!我趕不回彰化了!」全身濕透,也全身打寒顫,我不能在土地公廟久留,否則會感冒的,擔心著感冒,我仍冒雨騎機車回家。回到家,想起舊日種種,老闆的好,同事的好,內心極度不捨,沒參加聚會,我真不應該,只好在群組上,回信道歉,「臨時要開會,無法出席今天的老同事聚會,很抱歉,應負荊請罪。」此刻是上午十一時三十六分。其實,開會是假,忘記才是真。
回信後,我內心仍糾結著,很不捨,也很不甘心,一年一度的聚會,非常難得,此生有幾回?多一次,就少一次,每一次都值得珍惜,我豈能事後落在悔恨中?不!我豈能輕言放棄?不聚不散,縱然下著大雨,縱然會遲到,我也應該趕過去啊!現在雖已過上午十一時半,開車趕去彰化,也不過半小時路程,即使遲到半小時,總比沒到好,我渴望見到老闆和老同事們,老闆和老同事們也渴望見到我啊!拼了!無論如何,下再多大的雨,我都要趕去彰化!
因忘記,而來不及參加老同事聚會,我為何以「開會」為藉口?自106年1月退休後,不再有公職身份,除醫師公會會員外,我僅有兩個身份,一個是秀傳人體試驗委員會的審查委員,另一個是中華民國防疫學會的理事。前者,每兩個月召開委員會議,時間都訂在週四的清晨,上午七時至八時半,不影響我在診所的上班時間;後者,理監事會議,大抵選在週四或週二的晚上,下午七時至九時,正好是我上班看診的時間。
防疫學會理監事會議,我已經多次缺席,內心甚為歉疚,我等於佔著茅坑不拉屎,有虧職守,於是,上個月,我向現任理事長,我公職時代的中央直屬長官,傳了訊息:「多年來,受您照顧,感激不盡,也從您身上,工作上,為人處事上,學習不少,受益良多。106年初退休後,不半年,旋即重回臨床醫療工作,因週一至週六,每天都要看診,時間無法掌控,不敢再忝列防疫學會理監事之職,趁此年度理監事改選之際,願退位讓賢,讓位給其他賢達者。雖諸多不捨,卻莫可奈何。惟
職仍會是防疫學會的支持者,更是長官您終生的追隨者,永遠是防疫學會的一員。」我該急流勇退,不該尸位素餐,腦海裡儘想著「開會」,所以,就以「開會」做為藉口。
既然要拼了,我瞬間脫光,身上所有濕透的工作服,包括內褲,我已好幾年不穿內衣了,即刻衝進浴室。我哪有美國時間洗熱水澡?我用比軍中三分鐘戰鬥澡,還要快三倍的速度,拿起蓮蓬頭,用冷水直接沖澡了,連抹肥皂的時間也沒有,花不到一分鐘,就沖洗完畢,用毛巾擦乾頭髮和身體。我平常洗澡,就習慣一併洗頭,從來不曾用吹風機吹頭髮,多浪費時間,也多浪費電。換上外出服,梳子梳了兩、三下頭髮,就飛奔出門,猛催油門,開車衝往彰化去。
雖說開快車,仍依照交通規則,不敢超速,也不敢超車,車速維持60-70公里時速之間,只是比平常快些。下雨天,視線差,開快車危險。我頂膽小的,怕超速或闖紅燈,被拍照受罰;也怕車禍,不僅欲速則不達,還要賠償對方;更怕發生重大車禍,出了人命,我可擔待不起。我開快車,因雨天人車少,在中午十二時三十分,我終於抵達了餐廳門口,謝天謝地,我沒辜負老闆和眾老友的期望,雖遲到了,卻也來了。
老闆是醫院院長,解散近二十年的醫院,老闆願意自掏腰包,每年邀請舊同事餐敘,至今已十餘年,情意多感人!多令人感動!世間少有,百萬人找不到一人,有情又有義。席間,眾人興奮莫名,其樂融融,熱鬧異常,好像過年節慶,互相舉杯祝福,也紛紛到主桌,向前院長和院長夫人致謝和致意。老闆更是高興,嘴邊露出淺淺的微笑,直說著:「您們能來真好。」餐會後,集體拍照留念時,眾人異口同聲說:「祝福院長和院長夫人,健康快樂,萬事順遂,明年大家再聚會!」
散會後,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內心感觸良多,往日的眾兄弟姐妹們,好像凍齡般,好像歲月停止運轉般,身材外貌一點也沒變,仍然是當年的模樣,年輕漂亮,簡直是青春永駐;另有少部分人,更是時光倒著轉,反而越活越年輕呢。然而,反觀老闆,卻是歲月不饒人,當年叱吒風雲,響叮噹的大人物,人稱醫界大老的前輩,因病痛關係,舉步維艱,雙手難聽使喚,垂垂老矣,諸多不捨,難怪眾人要祝福老闆「健康快樂」。到家後,有感而發,我寫下了文章開頭的七言律詩,紀實三月三日的聚會,也祝福老闆長壽無邊,健康順遂。
結尾,因為下大雨,下著傾盆大雨,似乎天公不作美,祂是大壞蛋,害我中斷了田裡工作,然而,卻讓我看到了群組訊息,猛然驚醒今天的聚會,雖遲到了,終仍參加老同事的美好聚會,我不禁感謝老天,要替老天叫屈,「誰說天公不作美?」(108年3月8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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