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九十一、感恩緬懷千萬年
作者：吳聰賢醫師
「晴天霹靂震宇寰，哲人其萎痛心田。醫界典範在人間，名傳千古永垂綿。公平正義九鼎言，為人處事重情緣。亦兄亦長割捨難，感恩緬懷千萬年。」
108年4月10日，週三，上午九時十五分，騎機車往彰化去，辦三件事。
第一件事，與妹妹碰面，拿四月份的房租。幼年時，彰化老家被長輩賣掉，是住了四代人的老家，賣了一萬三千元。幾年前，為了感情因素，我花好幾倍的錢，把老家買了回來，是經過八七水災毀損，整修後，一棟六、七十年的老舊爛房子，沒多大利用價值的老屋。我預備讓它閒置，直到它被拆解，或者自然崩塌。
沒想到，某遠房親戚有意願搬進來，說離車站近，走路不用兩、三分鐘，上班交通方便。我原本要借他住，不收分文，但他屬意要給房租，恭敬不如從命，協調結果，各讓一步，以地價稅加房屋稅的兩倍為準，除以十二個月，就是每個月的房租。因老家是破爛房子，根本沒有房屋稅，至於地價稅，更是少得可憐，因老家位於都市道路計畫預定道路上，隨時都可能徵收拆除，所以，幾十年來，地價稅不曾調漲過，以致，每個月房租不是幾千元，也不是幾百元，而是兩、三百元。
此都市計畫道路用地，從日據時代即規劃，至今悠悠七十餘年過去，不知何故，還是另有考量，公所仍沒有能力徵收和拆遷，又不放棄此計畫道路，致擺下此無解的爛攤子，我的上一代沒處理，我這一代大抵也不會處理了。為了那麼少的房租，我何苦跑一趟彰化？無非，想回彰化，看看家人，感受那熟悉的氛圍罷了。
第二件事，我是某醫院人體試驗委員會委員，因隔天有委員會會議，我專程前往醫院，拿明天要開會的審查資料。每兩個月，委員會召開會議一次，審查研究計畫案，臨時委員會會議不算，一年共六次，每次出席費一千五百元，合計九千元。此出席費算個人薪資，納入年度總所得，每年五月報稅季節，必須扣綜合所得稅。
研究計畫案之審查，依據計畫案之複雜程度，分成一般審查和簡易審查兩種。簡易審查流程簡單，只要主審委員通過，計畫案即可過關；一般審查就鄭重，除了兩位或三位主審委員通過外，仍須召開全體委員會會議，經充分討論後，以出席委員多數決決議，若通過了，計畫案才算過關，才能繼續執行接下來的研究。
第三件事，我須跑一趟彰化縣醫師公會，繳交年度會費。上週，我到公會繳交年度春季旅遊費用時，公會小姐說，我去年下半年會費尚未繳交，害我羞死了，「對不起，真糟糕，我忘記了！」好像自己是專門欠債的，還不要臉地自投羅網，這種債豈能躲得掉？我確實是忘記了，身上沒多帶錢，只能說抱歉了，「很慚愧，很不好意思，除了去年下半年的會費，連今年上半年的，我下次也一起繳交。」
公會會費，每個月五百元，半年繳交一次，合計三千元，但新年度還須繳交防癆協會一百元會費，總計要繳六千一百元。這天，我有備而來，專程繳交會費來的。沒想到，過猶不及，今年上半年的會費，我反而是第一個繳交的。公會小姐花了點時間，才給了我收據，因全縣26個鄉鎮醫師的繳費名冊，仍在整理當中呢。其實，繳費通知單也還沒寄出呢。
我為何不用劃撥單繳費，就不用親自跑一趟公會呢？有三點原因，第一點原因，每筆郵政劃撥儲金手續費三十元，我願意幫公會省那三十元。第二點原因，跑一趟郵局不見得省時間，進郵局總要排隊，少說要花上二十分鐘，不見得省時。第三點原因，出生彰化，生於斯，長於斯，此輩子六、七個工作地點，也都不曾離開過彰化，此生以彰化人自居，每次回彰化，有如投入母親懷抱的感覺，是那麼的熟悉、溫暖和溫馨。我就是愛，三不五時，回去彰化。
第一件事和第三件事，跟本文主題有關，第二件事則無關，略過不提。上午十時十五分，辦理第一件事，首先與妹妹碰面，我告訴她，「我的前老闆，某醫院的院長過世了。」她很驚訝，直呼：「怎會如此！怎會這樣！」我聽到這消息，也是跟她一樣驚訝，一樣的反應，簡直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真的嗎？還是假的？」難道是愚人節玩笑！
才上個月，3月3日，這位老闆還邀請醫院舊同事餐敘，在彰化市富山日本料理，盛大地席開四桌呢。這是年度的聚會，由老闆作東，宴請往日同事，已經延續十幾年了，不曾間斷。其實，醫院早已解散近二十年了，世上竟然有如此重情的老闆，花錢宴請往日員工，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席間，除了腰椎、頸椎神經遭壓迫，接受幾次手術治療，行動稍微不便外，老闆沒有任何特殊病痛，仍然精神抖擻，眼睛炯炯有神，眾人相聚甚歡，拍照留念時，還互相祝福明年再聚會呢，萬萬想不到，僅僅一個月，竟然天人永隔，享年八十一。老闆的父親享壽八十八，母親更是高齡一百零一，去年才往生，有著長壽基因，我還預估著，老闆會壽比南山，仍將有十年的聚會機會呢！遺憾！悲慟！嗚呼哀哉！
4月8日，週一，上午八時十六分，醫院舊同事Line群組，傳來老闆女兒的訊息，說老闆昨晚安詳過世了，晴天霹靂，如雷轟頂，即刻引起群組譁然，意外、驚訝、不捨之聲，彼起彼落，紛至沓來，響遍群組，我不僅如此，甚至矇了！昏了！無法想像！難以接受！
老闆年滿七十後，宣布退休了，不僅退出醫界，不再從事醫療，也全然淡出各項公眾事務，包括醫審會、選委會、校友會、家長會、公會顧問等等，他自稱「裸退」，除了保留醫師證書外，連執業執照、醫師公會會員、外科醫學會會員等證照，義無反顧，全部退出了。
裸退後，老闆如何養生？鰜鰈情深，他幾乎每日清晨，帶著老婆，八卦山上晨運去。他為人正直，講義氣，有擔當，有勇氣，言人所不言，富有長者風範，加上，懸壺濟世四十餘載，病患無數，普獲好評，以致八卦山上沿路，眾人問候之聲不斷，他紆尊降貴，也樂得與大家打成一片。
我妹妹也是八卦山晨運者，原本不認識我老闆，因眾人問候寒暄，始知是某醫院院長，我妹妹嘴快，隨口說道，「我哥哥，目前在衛生局服務，不過，也曾在您們醫院服務十餘年。」從民國68年退伍，以致86年轉換跑道，改走公衛行政，加上夜間兼職時段，我與老闆總共有十六、七年的因緣。細問之下，老闆才知道她是我妹妹。從此以後，老闆都會主動跟我妹妹打招呼，若聊起話來，必然對我多所稱讚。
四、五年前，老闆的女婿，某大醫院胸腔科主任，積極配合全縣結核病防治，成績斐然，屢現佳績，故以衛生局長名義製作獎狀，由我親自到醫院診間頒獎。頒獎時，特別請門診護士拍照留念。我也將此照片傳送老闆，分享女婿的榮耀。結果，隔天清晨，老闆驕傲地拿出手機，招呼我妹妹過去，「妳看這張相片，右手邊是妳哥哥，左手邊是我女婿，妳哥哥頒發獎狀給我女婿呢。我女婿優秀，妳哥哥也優秀，我疼我女婿，也疼妳哥哥，我疼他們兩人，疼得很值得。」
我妹妹曾告訴我，老闆曾跟她這樣說：「妳哥哥為人老實，做事也很認真，我相當欣賞，可惜個性關係，否則，我會發動我的人脈，推舉他當衛生局長。」知我者，老闆也，他看出我個性的缺憾，內向，沉默寡言，口才不便給，不善交際，不懂公關，豈是當首長的料？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某天，老闆對我妹妹說：「幾年前，某小醫院，邀約妳哥哥，說要合夥，還要讓妳哥哥當院長，我特別叮嚀妳哥哥，要小心，要深思熟慮，要看對方人品，還要考量對方經營方針，否則誤上賊船，不僅惹上麻煩，還可能遭逢官司。很慶幸，當年，妳哥哥聽懂我的話，沒有走上歧路。」陳年往事，豈只亦兄亦長？又豈只似友似師？老闆予我之恩情，根本就是命中貴人，所言豈是虛假？
我與妹妹談到老闆往生，她唏噓不已，我也唏噓不已，原本活生生的一個人，讓人尊崇、令人肅然起敬的一個人，其人聲如宏鐘，口若懸河，談笑風生，活力充沛，絕沒想到，竟然瞬間辭世，走向不歸路，永遠天人永隔。兩人站在路邊，不顧路人異樣眼光，不禁情傷，搖頭嘆息，久久不已。
上午十時三十分，我來到醫師公會五樓辦公室，辦理第三件事，繳交公會會費。我跟醫師公會小姐，提起老闆過世的事，如我所料，老闆三天前過世的消息，撼動醫界，醫師公會第一時間已知曉，公會小姐感傷地說：「第一時間知道消息後，即刻電話通知，現任醫師公會理事長和理監事們，也通知歷屆的理事長們，大家扼腕不已，均深感遺憾和惋惜，感慨萬千，諸多不捨，有某理事長，在電話那頭，真情流露，甚至哽咽飲泣呢。」
老闆是前醫師公會理事長和顧問，德高望重，高風亮節，高山仰止，一言九鼎，且諄諄教誨後輩晚生，其為人處事，普受尊崇，非三言兩語所能盡述，醫界人等，豈能不遺憾和惋惜？我邊辦理繳費，邊與公會小姐，淚眼相向，互為搖頭嘆息，無限感傷，不勝唏噓。
哲人其萎，典範殞落，先賢飄零，千言萬語，也難盡述心中之痛，故以文首七言律詩，表達與日月同長的感恩與緬懷。嗚呼，永別了。（108年4月13日完稿）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