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五十五、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醉生夢死為銷魂(第三回)
作者:吳聰賢醫師
關鍵字:流行性感冒、普通感冒、季節性流感疫苗、禽流感疫苗、H1N1流感疫苗、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負壓隔離病房、三價流感疫苗、四價流感疫苗、流感快篩試劑、傳染病防治法、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海洛因戒斷症候群、美沙冬替代療法
在彰化少年輔育院,諾大的禮堂裡,面對五、六十位,青少年的毒癮個案,他們是那麼的年輕,十三、四歲或十五、六歲,跟我兒子年齡相仿,全部都不超過十八歲,青澀的臉龐,眼神充滿叛逆和失落,舉止則帶點吊兒啷噹,他們可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呢,怎會搞成這樣?人生的方向在哪裡?家庭的錯?社會的錯?還是國家的錯?我不知道,我很感嘆。
在金屬折疊椅座位上,我看到兩位同學,一男一女,男的坐第二排,女的坐第四排,大抵男女分開坐,兩人均戴著口罩,常見的一般外科口罩。他們可能罹患普通感冒吧?還是流行性感冒?院方擔心爆發呼吸道群聚感染,要他們戴上口罩,這是基本防疫觀念,可理解,也是可接受的。
上呼吸道疾病,大抵屬飛沫傳染,外科口罩已足夠保護。若是肺結核,則屬空氣傳染,極為細小,大小僅有幾個微米的飛沫核,外科口罩不行,只有N95以上等級的口罩,才能保護,原則上,病患須住進負壓隔離病房。我內心這樣想,他們可能感染普通感冒,縱然是流行性感冒,應該也快要痊癒了吧。
普通感冒,傳染力和症狀都沒那麼嚴重,不必隔離,戴口罩上班上課,還可接受;但是,流行性感冒則傳染力強多了,症狀也嚴重多了,甚至引發死亡,最好是隔離,不上班不上課,免得疫情擴散,造成社會新聞。所以,我內心又這樣想,他們應該只是感染普通感冒,絕不會是流行性感冒。
說到隔離和負壓隔離病房,不禁想起早期,民國60-70年代,台灣各大醫院,包括彰基,都沒有隔離病房,更別說負壓隔離病房了。把其他病人挪出來,只剩一張單人床,門口再擺上一臉盆消毒水,75%酒精,或稀釋後的漂白水,就是所謂的隔離病房了。醫療進步,經過了一、二十年,隔離病房具備了,負壓隔離病房也逐步成立了,但直到民國92年以後,因SARS之故,在衛福部疾管署推動下,台灣的負壓隔離病房才真正的完備啟動,讓傳染病防治邁入新的紀元。
關於SARS,台灣翻譯為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大陸翻譯成非典型肺炎,是冠狀病毒引發的肺炎,死亡率遠高於流行性感冒,平均死亡率7-15%,死傷無數,尤其第一線的醫護人員,死傷最慘。SARS最早發生於中國大陸廣東,然後蔓延至香港、台灣,以至東南亞,甚至全球,造成世界性恐慌,見識到病毒的狠毒和可怕。
雖然,寒冬才是流行性感冒(簡稱流感)和普通感冒(簡稱感冒或傷風)好發的季節,尤其是每年的農曆春節前後,更是醫院急診室塞爆的時刻,不少有慢性病的老年人,如高血壓、糖尿病、心血管疾病、慢性腎病等患者,特別是拒絕流感疫苗施打的,因罹患流感,加上本身免疫力差,以致併發肺炎,因而一病不起,提早見了閻羅王,了卻殘生,結束了生命。
我公職退休的前一年,民國105年2月,春節假期,台灣A型流感大流行,全國各大醫院,包括彰基,急診室均塞滿流感病患,加護病房、一般病房全滿床,病人擠進急診室的重症急救區,甚至塞滿留觀床。後來,留觀床也不夠用,只好推來推床應急,當然,推床也擠爆了急診室走道,連廁所門口也堆滿推床,害得上廁所的人非常不便,在推車陣中,左閃右躲,而躺在推床上的流感病人,則時刻聞著廁所的尿騷味,被薰得昏頭轉向,火氣大到高燒降不下來。
更後來,全院的推車也不夠用了,只好讓流感病人坐在板凳上打點滴,此時,連廁所門口都沒位置了,只好坐到急診室外頭的騎樓下,雖不至於日曬雨淋,卻得忍受寒風吹襲,霜雪凌冽,冷風蕭瑟,高燒是否能快點退燒?沒有!反而燒得更厲害。更有趣的,有不少病人家屬,為了搶點滴架,幾乎要大打出手,終於在護士小姐協調下,兩人共用一支點滴架,一人在左,一人在右,相伴兩不散。兩人都是流感病患,我不怕你傳染我,你也不怕我傳染你,大家互為彼此,誰也不用嫌棄誰。
在這段流感塞爆期間,不少親戚朋友打來電話,要我幫忙找病床。拜託!他們還以為我多行、多能幹、多強勢,以為衛生局科長能變出病床來呢!以為醫院是我家開的!我曾受親戚朋友之託,打電話給某醫院院長,希望能挪個病床,結果對方說:「吳科長,很對不起,病床管理屬某副院長權責,我不好意思介入。」我再打電話給某副院長,對方卻說:「很抱歉!病床的管理屬行政副院長的權限,我不好意思介入。吳科長,對不起,請見諒。」我矇了,明顯在互踢皮球。醫院有好幾位副院長,有醫療副院長,也有行政副院長,可能四、五位,甚至六、七位。衛生局科長值幾分錢,一清二楚攤在眼前,好丟臉喔。
往後,我學乖了,遇到這類請託的電話,不管對方相信或不相信,我都假裝人在國外,正出國旅遊,人不在國內,幫不上忙。唉!算了!怪不得人家,我與各醫院院長,只有「公交」,公事必公辦;沒有「私交」,稱兄或道弟。我個性內向自閉,從不曾與人勾肩搭背的,喝酒應酬的,流連忘返的。最讓人傷腦筋的,我公職退休後,還有親戚朋友,不顧現況,仍拜託我挪病床。天啊!饒了我吧!人啊!人去茶涼,人在情意在,人去情意去!不要再麻煩我了,免得被醫院洗臉,自討沒趣。
流感疫苗,全名是季節性流感疫苗,是針對流感所研發的疫苗。除了季節性流感疫苗,還有禽流感疫苗、H1N1流感疫苗。我配合中央政策,也擁護中央政策,對中央引進的新型疫苗有信心,不是瞎子不怕槍,而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要以身作則嘛,要引領風潮嘛,我都是第一個,跳出來打疫苗的,公職期間,我打過兩劑禽流感疫苗,打過一劑H1N1流感疫苗,都在動物防疫所和疾管科同仁施打之前。
世界衛生組織,每年上半年,在世界各地,挑選可能年度流行的流感疫苗病毒株,再由世界各大藥廠研製出疫苗。北半球,均在每年10月至12月施打疫苗,以保護當年冬季的流感疫情,故名季節性流感疫苗。我很好奇的,南半球,包括南美洲、南非洲、澳洲和紐西蘭等國家,是否也施打季節性流感疫苗?所打疫苗病毒株是否不同?是否4月至6月施打,以防衛7月以後的流感疫情?
從民國88年或89年開始,我以公共衛生醫師和防疫人員身份,每年接受流感疫苗接種,截至106年1月屆齡退休,共施打了近20劑疫苗,這段期間,我不曾感染流感或傷風,我相信疫苗是有效的。我配合中央政策,積極、鼓勵、說服民眾,接種流感疫苗,若自己不打疫苗,豈有說服力?我大力推薦接種疫苗,除了疫苗真的有效外,後面還有其目的,因疾管署推動疫苗接種競賽,各縣市依人口數分組比賽,接種率高的縣市有獎勵,在科內和衛生所同仁共同努力下,彰化縣幾乎每年都名列前茅。
為了提高接種率,為了讓自己有所用,我以醫師身份,醫師執業登錄,遊走在各鄉鎮衛生所,每年都帶隊到各機關施打疫苗。所謂「帶隊」,成員包括流感疫苗主辦人和一、二位協辦人,以及領有執業執照,二、三名,甚至四、五名的護理人員;有時,還調動衛生所公共衛生護士,一起來支援。至於「機關」,則包括縣政府、農業處、動物防疫所、消防局、警察局、保四總隊、監獄、看守所和公所等等。
很奇怪的,可能體質關係,有極少部分人,就是不能施打流感疫苗,沒打沒事,打了就出事。每年年底,我帶隊到縣府施打疫苗,對象包括縣長、副縣長、主任秘書、參議、局處首長等,就有兩位局處首長,看到我,有如見到鬼,馬上逃之夭夭,躲得遠遠的,怕被我抓去打疫苗,兩人打死也不打疫苗。我故意開玩笑嚇唬他們:「縣長、副縣長和主任秘書們都打了,既然長官打了,當屬下的好意思不打嗎?如果罹患流感,傳染給縣長等人,於心何忍?」
他們苦苦哀求,「科長,請饒命!不是拒打疫苗,而是不能打疫苗,打了疫苗就出事啊。第一次打疫苗時,隔天就發高燒,燒到39度,還燒了三、四天,不是你說的38度輕微發燒。隔年,不信邪,第二次打疫苗,隔天又是發高燒,不能說是巧合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打疫苗了。科長,拜託!不要逼迫我!」施打疫苗之前,我會依照中央規範,告訴眾人,打疫苗後,有百分之一、二的人,會有輕微發燒,原則上,不會超過38度,所以,要眾人回去後,多喝開水,至少二千c.c.以上。看來,體質對一個人的影響蠻大的,不能一以貫之。
流感僅出現在冬季嗎?錯!台灣全年都有流感病例,只是多集中在冬季罷了。自從我二度就業,重新走上臨床後,連著兩年,即使在七、八、九月的酷暑夏季,流感快篩抓到的A型或B型流感病例,至少七、八例。以今年來說,八月底、九月初,連著兩週,就抓到兩例A型流感病例,害我門診時間,不時有意無意地戴緊口罩,真怕被病人傳染。凡高燒39度以上,甚至燒到40度的,幾乎大半是流感,準確率高達九成以上。
曾有高中同學問我,流行性感冒和普通感冒如何區分?我的回答是「難以區分」。兩者臨床症狀類似,包括咳嗽、喉嚨痛、流鼻水、打噴嚏、頭痛和發燒等,唯一的差別是嚴重度,前者症狀嚴重,發燒都高達39度;後者症狀較輕微,發燒也輕微,大多38度上下,極少超過39度。臨床難以區別,只能依靠實驗室的病毒培養來鑑別,但技術上,有其困難度,除非在醫學中心,甚至需要國家實驗室,而且,耗時甚長,又花大錢,根本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近幾年,出現了流感快篩試劑,大致上,才能勉強區分兩者。
會引起普通感冒的病毒,目前已知超過200種以上,包括鼻病毒、腺病毒、腸病毒、副流感病毒、黏液病毒、副黏液病毒、呼吸道融合病毒等等,還有甚多未知的病毒。至於引起流感的病毒,單純多了,就僅是流感病毒,因有流感快篩試劑,讓臨床醫師更方便診斷了。全球每年有300-500萬人感染流感,其中37萬5千人死於流感,大都是合併慢性疾病的長者。
流感病毒分成A型、B型、C型三種,C型症狀極為輕微,甚至連臨床症狀都沒有,大抵忽視它,不予以理會,流感疫苗絕不含C型流感病毒株。A型和B型症狀較嚴重,致死率也高,每型病毒亦可分成甚多病毒株,不予以詳述。往年的三價流感疫苗,包括兩種A型病毒株和一種B型病毒株,至於108年底將施打的流感疫苗,疾管署為了國民健康,花大錢,編經費,首次採購四價流感疫苗,內含兩種A型病毒株和兩種B型病毒株,保護範圍更廣,效果更強,值得國人期待。
依個人近兩年臨床經驗,不僅冬季,連夏季也有較小波峰的流感流行,最近高雄市某國小,就爆發了流感群聚案件,有70幾位師生有流感症狀,因而多個班級停班停課。108年9月3日,疾管署副署長羅一鈞,為此案件出面表示:「今年夏季流感流行比較久,一直到8月底暑假結束,單週都還有7萬多就診人次,比去年多了四到五成,開學後這種情形,預期還會持續一個月左右。」流感還真是個大問題。
流感和流感疫苗相關議題,討論太多了,也離題太遠了,話休細繁,暫且打住,回歸本文主題。當我完成半個小時專題演講,以及半個小時雙向溝通和有獎徵答後,接著進行不具名問卷調查,調查內容包括性別、年齡、學歷、所居市鎮、身高、體重、吸食毒品種類、吸食方式、吸食期間,以及是否罹患B型肝炎、C型肝炎、梅毒、淋病、愛滋病等。另外,同一張問卷調查,用是非題方式,共十道題目,進行置入性衛生教育行銷。
題目醒目且簡單,答案幾乎都是肯定的,有用心聽講,都會知道答案,例如:「依據毒品危害防制條例,海洛因和嗎啡是第一級毒品嗎?」、「依據毒品危害防制條例,安非他命和搖頭丸都是第二級毒品嗎?」、「依據毒品危害防制條例,施用第一級毒品判處六個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嗎?」、「依據毒品危害防制條例,施用第二級毒品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嗎?」、「靜脈施打毒品,除了容易感染B型、C型肝炎外,也容易傳染愛滋病嗎?」。
我專心看著同學們,認真書寫問卷調查時,少輔院衛生科,護理背景的主辦人,悄悄走到我身邊,附在我耳邊輕聲說:「旁邊那兩位,戴著口罩的一男一女,就是毒癮愛滋個案。」我很驚訝,即刻問道:「他們不是罹患感冒嗎?」「沒有,他們沒有罹患感冒,只是長官要他們隨時戴著口罩。」我矇了!天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時時刻刻戴著口罩,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豈非「欲蓋彌彰」?不就是替他們貼上標籤,通告全少輔院上下人們,他們是愛滋病患!
洩漏個案隱私,是違反相關法條的,我是地方衛生局防疫小主管,我有責任指正錯誤,甚至有責任開鍘處罰。我身上隨時帶著兩本書,走到哪,帶到哪,它們是我從事防疫工作的兩本聖經,等於我的吃飯工具。首先,我翻開「傳染病防治法」,條文規定得很清楚:「政府機關、醫事機構、醫事人員及其他因業務知悉傳染病或疑似傳染病病人之姓名、病歷及病史等有關資料者,不得洩漏。」違反者處新臺幣九萬元以上四十五萬元以下罰鍰。
接著,我翻開「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給衛生科主辦人看,條文也寫得乾淨俐落:「主管機關、醫事機構、醫事人員及其他因業務知悉感染者之姓名及病歷等有關資料者,除依法律規定或基於防治需要者外,對於該項資料,不得洩漏。」違反者處以新臺幣三萬元以上十五萬元以下罰鍰。前者法條,裁處罰鍰高於後者,是三倍重的罰金,這是法條的不精細,立法者的不仔細,愛滋病也是法定傳染病的一種,罰鍰應該一樣才對,違反者就是該處以相同的九萬元以上四十五萬元以下罰鍰。
讓愛滋病患戴口罩,簡直匪夷所思,莫名其妙,完全沒有防範傳染的作用,我幾乎要「幹」出聲來!愛滋病傳染途徑,主要包括:性交、肛交、口交、血液傳染、器官捐贈和母子垂直傳染等,口水、唾液和痰液,根本不是傳染源。我常上台衛教宣導,指正一般人的錯誤觀念和無謂恐懼,例如:同桌共食,不會傳染愛滋病;接吻不會傳染愛滋病,除非血淋淋的法國式接吻;握手、擁抱不會傳染愛滋病;共用衛浴設備不會傳染愛滋病,除非共用牙刷或刮鬍刀。
又如:不像登革熱、日本腦炎、黃熱病、屈公病等,蚊蟲叮咬不會散播愛滋病;同游泳池游泳,不會感染愛滋病。不僅口水、唾液、痰液不會散播愛滋病,小便、糞便、汗水、淚水、鼻涕,也不會散播愛滋病,唯一的例外是乳汁,乳汁會含有少量的愛滋病毒,有高的風險傳染給嬰兒。在台灣,禁止愛滋媽媽哺餵母乳,國家有錢,衛福部有經費,會提供補助,由疾管科愛滋病主辦人,購買嬰兒奶粉,親自送到家,供嬰兒餵食,以免嬰兒感染愛滋病,這是政府沒人知道的德政。
命令愛滋病個案戴口罩,少輔院長官是否依據個人喜好,變相洩漏個案隱私?我是否應該規勸,甚至開出九萬元罰單?我告訴衛生科主辦人:「妳帶我去找妳們的長官,我跟妳們長官溝通以下,讓病人戴口罩是不對的。如果長官公出不在,我就找妳們的人事室主任或政風室主任溝通。我們身為醫護人員,要有我們的專業和良心道德。」我很壞,我上駟對下駟,故意用科長身份教訓主辦人。各獨立的公家機關,不論大小,都有人事室和政風室的編制,負責機關內部人事方面的稽核。大如總統府、行政院、立法院、監察院、考試院或縣市政府、鄉鎮公所,必有人事、政風的編制;小如鄉鎮衛生所,人員僅十名左右,仍分派有人事、政風等相關業務主辦人。
衛生科主辦人幼嫩且膽小,聽我這樣說,慌了手腳,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趕快跑出去,找來她的科長。藥師背景的科長說:「吳科長,拜託你了,我們也知道戴口罩是不對的,只是暴露病人的隱私而已,但溝通沒用,反應無效,長官堅持如此,我們也沒辦法,或許長官有其個人考量吧。拜託,算了,請不要提了,不要反應,也不用溝通,這樣反造成我們的困擾,留著棘手的尾巴,我們都不知道如何善後。」
其實,我比一般人還膽小怕事,嘴巴說得漂亮,根本是嚇唬人罷了,對方還是中央級長官,官大學問大,我強出頭,只會自討沒趣。既然,對方科長找台階讓我下,我當然算了,噤聲不語,不提,也不溝通,所謂開九萬元罰單,是騙人的,說給自己爽的,我才沒有膽子開鍘。人家是中央機關的科長,我是地方機關的科長,她等級比我高,而且,人家是年輕又漂亮的妹妹,我當然送個人情嘛,只好委屈那兩位愛滋病患了。
同學在寫問卷調查時,我無意間發現,有一位男同學,竟然填寫著:「吸食海洛因」、「靜脈注射」、「每天施打四次至八次」。天啊!超出我想像的八次,有人真的一天施打八針海洛因?我對這位同學充滿好奇。在衛生科科長同意下,除了那兩位毒癮愛滋個案外,也包括這位毒癮個案,共三人,借用衛生科辦公室,我親自面對面訪談。第一位訪談的,就是這位讓我好奇的毒癮個案。
這位毒癮個案,男,差一週才滿十六歲,台北縣板橋市人,家中有父母和三兄弟,他排行老么,因煙毒,家裡已經分崩離析。個案會引起我的注意,除了每天施打四次至八次海洛因以外,還包括長得人模人樣的,臉孔粗曠俊俏,身材高大魁梧,身高180,體重76,夠格擔任男模工作,更是標準的憲兵樣板,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卻可惜走進了歧路,成了萬劫不復,難以插手,極難翻身的案例,可惜又可嘆。
據他自己描述。個案父親,地方上小角頭,好吃懶做,逞凶鬥狠,旗下有一批小兄弟,他除了臉部以外,包括脖子和頸項,全身都是花花綠綠的刺青,因胸前刺紅龍,背後刺黑虎,故有「龍虎北霸天」的稱號,自成一個集團,在地方上蠻有勢力的,黑道幫派也不敢去招惹。個案母親,是個案父親身邊跑腿的小太妹,無所事事,整天吃香喝辣的,後來因懷孕,才正式嫁給個案父親。
兩人原本以收保護費、圍勢、討債為生,自從染上毒癮後,由二級毒品安非他命,升級為一級毒品海洛因,入不敷出,只好挺而走險,自己吸食外,也從事藥頭生意,開始東南亞運毒,以及販毒的勾當,每日交易額數十萬,甚至上百萬,狠賺了大筆錢財。但好景不常,僅有幾年好風采,隨後被檢警調盯上,兩、三年前破獲毒窟,個案父親走避不及,被警方抓到,判處無期徒刑,目前,入監服刑中。
個案父親入獄後,群龍無首,個案母親不得不挺身而出,轉移陣地,仍繼續從事運毒和販毒勾當,結果,不出半年,照樣被警方破獲,也是判處無期徒刑,現入監服刑中。父親、母親相繼被抓,改換大哥出面,繼承衣缽,繼續從事毒品勾當。為了避警方跟監,離開板橋,躲入偏鄉,低調行事,然而,這個販毒家族早已列入黑名單,豈能躲過警方眼線?也不過一載半年,大哥亦步父母後塵,被逮捕入監服刑,刑期也是唯一的無期徒刑。
至於二哥和個案本人呢?因僅施用海洛因,沒有販毒,也都未滿十八歲,所以兩人都被關進少輔院,一個在桃園,一個在彰化。二哥前一年被釋放,離開桃園少輔院後,遠走他鄉,目前在屏東某漁港,從事漁工工作,自力更生。離開少輔院,往後能遠離毒品,能過平凡又正常的日子嗎?讓人擔心,成功的機率應該不高,可能只有百分之一的機率吧?
關於個案本人,他如下自述。國小六年級,初嚐禁果,開始接觸毒品,在他好奇和拜託懇求,幾乎翻臉的要求下,第一次施打海洛因,由他二哥幫他靜脈注射,因注射後,那種飄飄然,似若神仙,神遊太虛,爽翻天的快感,隔天,他就嘗試自己靜脈注射了。只打了三劑海洛因,往後再也把持不住了,整顆腦袋直想著毒品,精神潰散,心猿意馬,上課不專心,不時曠課和逃學,國小驪歌聲起,差點領不到那張畢業證書。
進入國中後,膽子更大,毒癮加大,變本加厲,每天必施打海洛因,否則精神不濟,萎靡不振,有若掉了魂般,精神不寧,連早上上學都邁不出腳步,照樣常常曠課和逃學。國一升國二那年暑假,閒著沒事,一天打一劑海洛因,已無法滿足,常需要一天打三、四劑,每隔六小時就打一針。有時候,心情鬱悶,兄弟拌嘴,朋友吵架,一氣之下,躲進房間裡,整天連續打了八劑海洛因,等於每三個小時打一針,也就是說,從昏睡中醒來後,又再打一針,重新繼續昏睡,如此地反覆著。這不就是醉生夢死嗎?
我問他:「每劑打多少公克?純度高不高?」產自東南亞金三角的雙獅地球牌海洛因,品質最好,純度高達99.9%。他說:「早期,國小階段,每次只打0.5公克左右;後來,國中階段,升級為1公克上下。曾經嘗試施打1.5公克,但發現1.5公克和1公克,效果相差不大,所以,都施打1公克。海洛因是自家的,純度都很高,雖經過稀釋分裝,為了信譽,至少也有50%的純度。」
我又問:「市面上,海洛因每公克至少二千元起跳,如果警方查得勤,破獲多了,缺貨了,甚至有行無市,有錢買不到,需要用黃金換白粉呢,你怎有錢買毒品?」話剛出口,我馬上想到,我好笨,比豬還笨,父母親是藥頭,販毒勾當好賺,海洛因到處亂丟,客廳、書房、臥房,桌上、床上、櫃子、抽屜,到處都是分裝中的粉末,有若一般家庭廚房裡的麵粉、地瓜粉或太白粉,根本不值錢,也不用錢啊!
打一針海洛因,大約要二千元,一個月下來,至少要六萬元,不是一般薪水階級或勞工階級,所能花得起的,至於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到處混的小流氓,更不用說了,哪來的錢?除非殺人放火。所以,只有大企業小開,或祖上庇蔭,留下金山、銀山,才有辦法銷魂,才有辦法醉生夢死。一般有錢階層,一天不會只打一劑,普遍是打上四劑,一天花費八千元,一個月二十四萬,一年則近三百萬,花費挺嚇人的,早晚坐吃山空,負擔不起,必然要出事的。
海洛因成癮性強,戒斷症候群也強。一天沒打海洛因,全身不對勁,好像身上少了東西,好像失了魂,好像沒手沒腳,好像沒心沒肺。兩天沒打海洛因,開始精神不濟,哈欠連連,頭暈目眩,口水直流,食慾不振,食不知味,無法入睡。來到第三天,戒斷症候群明顯發作,頭痛欲裂,噁心嘔吐,腹痛腹脹,手足顫抖,全身痙攣,要死要活的,像換個人似的。不!不是人,而是鬼。
戒斷症候群可怕到極點,不是個人意志所能控制,非一般人所能想像,醫師能幫忙的也是極為有限,除非以毒攻毒,再給患者施打另一劑毒品,就好像幾年來,疾管署推動的美沙冬替代療法。民國75年-78年間,因毒癮個案毒癮發作,也就是所謂的「戒斷症候群」,我兩度進入彰化市光復路,舊彰化縣的警察局,今日則是彰化分局,我探視牢房內的毒癮個案,毒癮發作就是,披頭散髮,嘔吐連連,口水直流,雙手環抱自己,蜷曲著身體,在地上猛烈翻滾哀嚎。總結來說,一分像人,九分像鬼。
我問他:「將來離開少輔院了,人生道路要如何走?」十幾年前,當時的疾管署和醫事司,尚未推出美沙冬替代療法,也就是用口服的二級毒品美沙冬,來控制注射的一級毒品海洛因的癮。我訪談個案當時,對海洛因來說,根本全然無解。他的回答讓我心痛,「我知道海洛因很難戒掉,幾乎不可能,似乎沒有人成功,我後悔也來不及了,也不能怪父母,只能認命啊!人生走到這個地步,又能怎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我不只心痛,更多的是難過和不捨。
十幾年前的往事,仍讓我難過和不捨,想起那些毒癮個案,不管是收容在少輔院的,或入監服刑的,我不禁一掬同情淚,人生多殃,命運多舛,謹以此七言絕句以為誌:「醉生夢死為銷魂,一覺驚醒難回天。展望人生未來路,萬般無語淚水漣。」祝福他們人生道路順遂平安。(108年9月6日完稿)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