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六十八、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有求必應百姓公(第十六回)
作者:吳聰賢醫師
關鍵字:黑白無常、謝范將軍、毒品危害防制條例、減刑條例、百姓公廟、萬應公廟、城隍廟、分駐所、派出所、大家樂、刑法賭博罪、考績獎金、年終獎金、年功俸。
重回彰化少年輔育院場景,回頭再來說那一位,被收容在裡頭的毒癮愛滋個案,來自雲林濱海偏鄉,現年十六歲又十個月,身材高瘦,尖嘴猴腮的弱智患者。說他外貌齷齪不堪,似乎過份些,頗為不人道,不如說他其貌不揚,稍微中性些,也較為公平些。隔著衛生科辦公桌,看著這位端坐在我面前的同學,我不禁胡思亂想,如果他全身黑裝,再手拿令牌、鐵鍊、手銬等,可像極了黑白無常的黑無常。
黑白無常,也就是福建、台灣一帶,廣為流傳的謝范將軍,他就是高瘦的謝將軍。對他的外貌,我不覺得好笑,反有一股冷風襲來的冷冽和陰森,說不定,哪天他真成了閻羅殿的勾魂使者,把我接引入陰曹地府呢。其實,現實中,他與勾魂使者,也差不了多遠,因被他勾引入毒窟深淵,難以脫身,永遠沉淪的,不知有凡幾呢?至少有上百人吧。他不就是黑無常?他不就是謝將軍?
因弱智的關係,他分不清所屬關係,對眼前我這位長官,相當客氣和尊敬,其實,他可以不甩我,我不是他的長官,他的長官是衛生科科長,而科長在我請求下,避往別處,不在辦公室內。他不是端坐在我面前,他只坐三分之一椅子,挺著腰桿,上半身前傾,低著頭,好像犯錯的小孩,眼睛不敢面對我,只看著空空的辦公桌面。我請他訴說染毒經過,他很古意和老實,不說謊,不耍心機,不拐彎抹角,不會實問虛答,更不會吊兒啷噹,欲答不答,答非所問。
我問他什麼,他都一五一十,老老實實回答什麼。他的弱智,他的老實,讓我打心底的不捨,害我講出來的話,也句句誠懇,句句憐惜,怕傷了他脆弱的心靈。他確實有吸毒,也確實有販毒,但真正的身份,僅是被人逼迫、使喚和利用的販毒小腳色。他不僅販賣二級毒品的安非他命,也販賣一級毒品的海洛因,依據毒品危害防制條例,刑期是相當重的,不是死刑,就是無期徒刑,若處無期徒刑,還要併科二千萬元以下的罰鍰。死刑應不會,無期徒刑則難免。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判刑多少,只因未滿十八歲,所以被關進了少輔院。他不是主犯,僅是被人指使的從犯,加上他有輕度智能不足,應該領有身心障礙手冊吧,我猜絕不會是死刑,若是無期徒刑,早晚也會假釋,此生也應該會碰上全國大赦、特赦或減刑吧?或許,法官不以販賣一級毒品來定罪,可能採用「引誘他人施用一級毒品」來判刑吧?刑期較輕,會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得併科三百萬元以下罰鍰。
全國各大小監所,六成以上都是毒癮受刑人,早讓監所人滿為患了,據說,有的監所超收百分之二十五,有的甚至達到百分之五十,三不五時的大赦、特赦或減刑,舉國翻騰,普天同慶外,也紓解了監所燃眉之急。最近的一次,民國96年,扁政府時代,以解除戒嚴20年為理由,總統頒布了減刑條例,死刑減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20年,有期徒刑、拘役或罰金,則減其刑或金額為二分之一。
這年的減刑條例,受刑人樂翻天了,尤其佔六成以上的毒癮個案,更是雀躍歡呼,嗨到極點,樂不可支,開香檳慶祝了。然而,樂極卻生悲了,不到一個月,傳染病通報系統、毒品危害防制中心個案管理系統,紛紛傳來消息,某毒癮個案暴斃,某毒癮愛滋個案猝死,怎麼啦?原因無他,出獄後,施打毒品慶祝,海洛因施打過量了,以致死亡;雖施打同樣的劑量,但獄中已戒癮多年,再無法忍受相同的劑量,等同過量致死;雖施打同樣的劑量,但藥頭換人,純度增加了,相對地,也等同過量致死。阿扁始料未及,想普天同慶,獲得喝采,卻讓不少毒癮個案,成了阿鼻地獄的冤死鬼。
所謂的「吸毒」,是統稱,正確的用語,也是法律的用語,則是「施用毒品」。我們一般人口中的「吸毒」,其實涵蓋甚多,包括鼻吸、煙燻、口吸、抽煙、口服、口嚼、注射等。海洛因,價錢昂貴,一公克兩千元起跳,一分一毫也不能浪費,所以,大抵靜脈注射。安非他命,十幾、二十年前,價錢較便宜,一千元可以買到五至十公克,但近年來,價格直逼海洛因,一公克要價一千元至一千五百元,其使用方式較多樣化,可以口服或注射,或捲入香菸裡頭,點火來吸食,但這些方式少用,除非癮頭很大,中毒已深,已出現譫妄、幻視、幻聽、幻覺、被害妄想等精神病症狀,需要大劑量來抵癮。
安非他命常用的方式是,煙燻鼻吸或粉末口吸,詳細施用情形,後面再敘。早期台灣,五、六十年代,年輕人最常施用的毒品是強力膠,強力膠很便宜,一條只需花二、三十元,大不了四、五十元,把強力膠擠進塑膠袋,然後把塑膠袋蒙在臉上,用力吸氣,馬上能獲得迷幻和欣快感。因強力膠是用吸的,安非他命也是用吸的,所以,把施用毒品統稱為「吸毒」,以偏概全罷了。
他說,剛升上國中二年級,才舉行完開學典禮,下課放學途中,來到學校附近小巷弄,迎面來了三位高年級的同學,滿臉橫肉,有如凶神惡煞,莫名其妙地當面痛斥他,「幹!看啥曉!幹!你沒長眼睛啊!你爸給你死!」他還來不及搞清狀況,連半句話都還沒出口,三個人,六把拳頭,已狠狠地往他臉上打來,沒兩三下,已經皮青臉腫,兩邊鼻孔都流出血來,滴得衣領和胸口都是,染紅了制服。他嚇得不敢吭聲,不敢喊痛,也不敢喊救命。
他被打得摔倒在地,三個人還不放手,照樣用腳狠踹他的身體,特別是背部和臀部,好像不打死他,就不善罷干休似的。就在此危急當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呼天喚地都沒用之情境,突然從另一邊巷弄,跑出另兩位高年級同學,大聲阻止,「幹!欉啥曉!欺人太甚,三個打一個,算什麼英雄好漢,太可惡了,我兩跟你們拼了!」雙方互相推擠來推擠去,並沒有真正的動粗開打,沒幾秒鐘,好像有默契般,三個高年級同學,瞬間一哄而散,跑得無影無蹤。
後面兩位高年級同學,把他扶起來,「好可憐喔!被打得頭破血流,連鼻孔都流出血來,一定很痛吧?真替你難過,以後,我們會保護你。走!我們帶你去敷藥。」兩人架著他,一邊一個,半拖半拉的,把他扶到學校附近,偏僻一隅的百姓公廟,而不是學校的保健室,也不是學校正門口的小診所。他們把他帶到百姓公廟幹嘛?真的給他敷藥嗎?當然不是!哪來的急救箱或急救包?後面將詳述。關於百姓公廟,讓我想起不少陳年往事,我的母親和我的防疫夥伴,於此先敘述了。
低矮的小百姓公廟,其門楣,一般都會掛著一幅,又破又髒,千年不換的紅布條,上頭寫著「有求必應」,所以,又稱作「萬應公廟」。它專門祭祀,無人奉祀的孤魂野鬼,也供奉死人的遺骨殘骸,屬於陰廟。這種廟遍布全台各地,散布各地的街頭巷尾,甚至鄉間道路兩旁,特別是公墓旁。這種廟格局都很小,由於是陰廟,一般人少去祭拜,少香火,少人氣,沒陽氣,更突出陰氣沉重,顯得鬼影幢幢,陰森恐怖,讓人毛骨悚然。
一般人會去祭拜的原因,常是遺失貴重物品,如金項鍊、金手鐲、鑽戒等,不然就是家裡遭竊,損失不少金銀珠寶等,才去麻煩這些孤鬼遊魂,幫忙找回來。這些沒有子孫祭祀的孤鬼遊魂,在生前,大抵是羅漢腳,有路沒厝的單身漢,極有可能以竊盜為終生職業,或偶而當宵小,偷雞摸狗的,要他們協助找回失物,正好符合他們的專長,駕輕就熟,探囊取物,甚至大材小用,豈能不有斬獲?
先母生前,有一件鵝黃色毛線衣,是她花了近半年時間,三更燈火五更雞,經常熬夜,辛苦編織而成的,她很喜愛,常捨不得穿。那年六月,端午節已過,俗諺「不過端午,不收冬衣」,天氣逐漸炎熱,母親把那件毛線衣洗了,準備過冬,以便來年再穿。母親是很仔細和小心的人,她特別用長竹竿,穿過毛線衣兩邊袖口,且晾在自家天井,想說應該很安全才對,沒想到,晚上準備收毛線衣時,竟然發現毛線衣不見了,不翼而飛了。
母親遭受驚嚇,有如發瘋般,挨家挨戶,詢問有沒有人撿到毛線衣。母親口才好,懂人情世故,不得罪人,不會問誰偷了毛線衣。雖然心中懷疑,可能某鄰居偷了毛線衣,但無憑無據,豈能胡亂咬人?母親哭喪著臉,來不及吃晚飯,強拉著我的手,要我陪她去城隍廟拜拜。彰化市區城隍廟,古稱「彰邑城隍廟」,位於今日民生路129巷的巷弄內。城隍廟是陰廟,門前左右兩棵巨大榕樹,讓夜間顯得陰陰暗暗的,加上廟內黑白無常立兩旁,且燈火不通明,頓顯陰森,不禁讓人膽戰心驚,毛骨悚然。難怪母親要牽我的手,多少壯她自己的膽。
隔了兩天,完全沒有毛線衣的消息,沒人心生虧欠,自動把毛線衣送還。第三個晚上,母親心情鬱卒,再也等不及了,一樣等不及吃晚飯,又是拉著我的手,去彰化市小西門的百姓公廟拜拜。我家位於小西巷內,離小西門百姓公廟稍近,比起城隍廟來,距離稍短些,但對一個六、七歲小朋友來說,走一趟路都要半小時左右,在母親急匆匆,硬催促下,我簡直是急行軍,走得很辛苦。母親生性節儉,從不買糖果慰勞我。城隍廟是陰廟,百姓公廟更是陰廟,母親認為男孩是純陽,陽氣旺盛,把我帶在身邊,才顯安心。
為何先拜城隍廟,後來才拜百姓公廟?城隍廟是官方認證的衙門,分全國、省城、縣市、鄉鎮村等各種等級,城隍爺是職司陰間司法體系的官差,管人間善惡之紀錄、通報,以及死者審判、移送的職務,等同今日考試院銓敘部,派令下的警政署長、警察局長、分駐所所長或派出所所長。若官方衙門辦事不力,沒有好回應,只好找私人的萬應公來幫忙了,萬應公有若陰間,地方上的惡霸流氓,公的不行,只得找私的來解決。例如,賭博欠債,黑道要斷手斷腳,找警方沒用,只能先逃命,再找另夥黑道出面協調。
聽母親說,公家的城隍爺,有官職,有薪俸,香火供品也不少,答謝的供品可以量力而為,不一定要相當豐盛,清香素果即可。但百姓公則相反,沒官職,沒薪俸,香火供品也少,所以,答謝必得豐厚,沒有五牲,至少也要三牲,而且,答應的謝禮,務必要達成,否則地方的惡霸流氓,會積怨難消,反過來會噬人。五天過去了,七天也過去了,城隍廟沒靈驗,百姓公廟也沒回應,毛線衣最終仍沒找回來。當然,無功不受祿,母親挺節儉的,清香素果、三牲、五牲,全都沒了。至於我的跑腿糖果也沒了。
公務員家庭,經濟拮据,母親挺吃苦的,她會織毛線衣,所以家裡小朋友的毛線衣,都是她自己編織的。當我來到初中一年級,眾兄弟姐妹們的毛線衣,都已太短了,無法再穿了,母親只好把毛線衣全拆掉,收集破舊又退色的毛線,特別為我,重新織了一件毛線衣,新舊五顏六色混雜的毛線衣,我很喜歡,認為很有型。某天,我故意把它穿在制服外面,穿去學校亮相,預備好好展示一番。
沒想到,十個同學有九個,當面譏笑我:「好土!好俗氣!舊毛線織成的亂七八糟毛線衣,醜斃了!太難看了,竟然敢穿出來獻寶!」當年的流行話語是「醜斃了」,而不是「醜爆了」。同學七嘴八舌的批評,害得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往後,我再也不敢,把那件毛線衣穿在制服外面,而是穿在裡面。
前面提到,各級城隍廟,等同今日的警政署長、警察局長、分駐所所長或派出所所長,你可知道分駐所和派出所的差別嗎?我曾問過不少人,包括政風、人事等單位人員,竟然沒有人知道,直到某天,我強制肺結核病患就醫,送往醫院負壓隔離病房住院,問了配合支援的警察,才知兩者的區別。彰化縣分成八區,每區各有一個分局,包括彰化、員林、鹿港、北斗、和美、溪湖、田中、芳苑,共八個分局。
每個分局轄下,各包括好幾個派出所和分駐所,大鄉鎮會有三、四個,甚至六、七個不等的分駐所或派出所,當分局用鄉鎮名命名時,就不會有該鄉鎮名命名的分駐所,僅能有派出所。至於小鄉鎮呢?本身沒有分局,大抵只有一個派出所,此時,派出所會改名為分駐所,方便區隔,也以示尊崇,讓小鄉鎮委屈了。
舉例說明如下:和美分局轄區包括和美鎮、伸港鄉和線西鄉三個鄉鎮。和美鎮轄內共有五個派出所,分別是和美、大霞、塗厝、嘉犁和中寮派出所,因和美鎮已有和美分局,和美派出所僅能稱之為派出所,而不能稱作和美分駐所。伸港鄉只有一個派出所,禮遇起見,就稱之為伸港分駐所。同樣的道理,線西鄉只有一個派出所,就取名為線西分駐所。分駐所和派出所哪個層級較大?層級應該一樣大,配備警員人數也應該一樣多,因所管轄的人口數,必然差不了多少,大約一萬多人。
另舉例再說明如下:溪湖分局轄區包括溪湖鎮、埔鹽鄉和埔心鄉三個鄉鎮。溪湖鎮有四個派出所,分別是溪湖派出所、媽厝派出所、舊館派出所,埔東派出所,因已有溪湖分局了,所以溪湖派出所不能稱為溪湖分駐所;至於埔鹽鄉只有一個派出所,就取名為埔鹽分駐所;埔心鄉也如此,故只有埔心分駐所,絕不會有埔心派出所。
百姓公廟是陰廟,會去祭拜的,還有另一種原因,就是簽賭「大家樂」。簽賭大家樂是賭博行為,有違善良風俗,刑法有賭博罪相關的規定,簽注者是否裁罰,可能有些爭議,但組頭大抵是犯法的,賭博賺的不是流汗錢,而是橫財、偏財,故民國70年代、80年代,台灣全島瘋行大家樂時,不少賭徒會半夜,跑去百姓公廟祭拜,不僅祭拜,還會現場求明牌。在廟前供桌香爐,點三支香,從燃香所留下的灰燼,猜出這期的明牌來。
曾有男賭徒,到百姓公廟拜拜,祈求讓他中大家樂,他會聘請布袋戲班,來廟前演一齣布袋戲。很巧合的,這期的大家樂,真的讓他簽中了兩千元,但問題麻煩了,既然簽中了大家樂,就得依照先前諾言答謝,但布袋戲一場,最便宜的也要四、五千元以上,豈非要倒貼兩、三千元?神不能唬弄,鬼更加不可唬弄,厲鬼報復絕不是開玩笑的,搞不好讓人簽賭,每簽必輸,甚至要家破人亡呢!怎麼辦?只好去夜市,買了兩尊布袋戲人偶,一尊一百元,兩尊兩百元,趁半夜時分,跑去百姓公廟,自導自演,亂七八糟,胡亂演了三十分鐘,交差了事,結束這場無俚頭的鬧劇。
另有六、七十歲的女賭徒,也如此祭拜,祈求百姓公讓她中大家樂,她會請脫衣舞孃,來表演一場脫衣秀。如前述男賭徒,也真的讓她中了大家樂,但扣掉簽賭的本錢,只淨賺一千元,哪請得起脫衣舞孃表演?再如何情商,脫衣秀少說也要五千元紅包起跳。糟糕了,又不能失信百姓公,否則每晚鬼壓床,豈能睡得安穩?豈非要了老命?思考良久,反復思考,最後的結論,只好放下老臉,自己粉墨登場了。
老阿婆,選日不如撞日,就挑沒有開獎的日子,剛好碰上月黑雁飛高的夜晚,特別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下半夜,樂衷簽注大家樂的人潮退去後,她才偷偷地跑出來,還畫上胭脂、腮紅的大花臉,來到供桌前,快速脫掉上衣、裙子,連胸罩、三角褲也扒了下來,丟往一邊去,赤條條的,光溜溜的,把那對乾扁的老乳脯,上下震動了三下;也把那雙老肥臀,左右晃了三下,沒花上三秒鐘,又趕緊穿上胸罩、三角褲,快速抱著上衣和裙子,趁月色陰暗,萬籟俱寂,四下無人,瞬間落荒而逃,逃得無影無蹤。羞死人是一回事,就怕那三震和三晃,震壞了老骨頭,還需要就醫,打針、吃藥外,還要貼酸痛藥布。
據說,陰氣愈重,簽注大家樂愈靈驗,以致越靠近亂葬崗的,或公墓裡頭的百姓公廟,夜晚時分,更是人潮洶湧,車水馬龍,燈火通明,連賣冰淇淋的、酸梅湯的、燒肉粽的、香腸的、石板烤山豬的攤販,全都聚集過來,有如夜市,熱鬧異常。到百姓公廟追明牌的,男女老少,各行各業的都有,不單是販夫走卒,據說,彰化市某名醫,也趨之若鶩,還趕場趕得很勤快。他常看完夜間門診後,等不及吃宵夜,就興沖沖地,趕往百姓公廟,跟著大家湊熱鬧。
不知是否來不及換下醫師袍?他總是穿著醫師袍現身,不怕被取笑,不怕有損讀書人尊嚴,更有損醫師顏面,跟著大家瘋成一團。我不禁好奇,他幹嘛穿著醫師袍現身?可能有兩點原因,第一點,打自家診所的廣告,並展現他個人的親和力,以便招徠門診病患。有牙醫師,為了親和力,跟病患打成一片,不僅自己嚼檳榔,還不時請病患吃檳榔。第二點,醫師是動刀和動針的,尤其是外科醫生,耍刀已成習慣,鬼魂也怕刀和針的,不敢隨意唬弄,不得不給醫師多些提示,好讓醫師,三不五時,多中幾支大家樂呢。
彰化縣有26個鄉鎮市,每個鄉鎮有一間衛生所,但彰化縣衛生局轄下,卻有27間衛生所,因彰化市分成兩區,南西北區和東區,每區都有一間衛生所,故共有27間衛生所。每間衛生所編制一位醫檢師,因工作逐漸轉型,後來,專門負責防疫業務,等於是防疫人員。本是衛生所編制人員,他們的直屬長官是衛生所主任,打年終考績的,應是衛生所主任,但為了業務推動考量,在長官指示下,他們的年終考績,改由衛生局的防疫科長來打,也就是由我越俎代庖,我成了他們的直屬長官。
年終考績,主要分甲、乙、丙三種,甲等考績,考績獎金是一個月;乙等考績,考績獎金半個月;至於丙等,則沒有考績獎金。除非很嚴重的怠職,對長官不敬,或犯了不可原諒的錯,否則極不可能被打丙等。若無意外,銓敘部的規定是,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員甲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員乙等。所謂甲等、乙等考績獎金,僅差半個月薪水而已,大不了二、三萬元,或三、四萬元罷了,但對大部分同仁來說,仍很在意自己的考績,除了半個月獎金以外,另有兩點原因。
第一點原因,面子問題,得到甲等考績,等於自己的工作表現或努力,得到長官的肯定,等同自己給自己很大的鼓舞。第二點原因,甲等考績還牽涉到升遷和升等,例如,常得到甲等的,加上年資,會比乙等的,更快達到年功俸登頂,也就是薪水增加快,馬上可以攻頂,也就可以提早退休了。年功俸的計算,銓敘部有一套公式,蠻複雜的,除非人事室人員,一般人是搞不清楚的,我幹了二十年公職,還是搞不很懂,主要是我年齡關係,65歲就必須屆齡退休,沒有足夠的年資,可以讓我達到年功俸登頂。
我打考績很簡單,也非常地公平,對得起所有防疫人員,沒有徇私舞弊的空間。防疫業務,分成幾大項次,如愛滋病、性病、登革熱、腸病毒、流行性感冒、新興傳染病等,疾管科各有相關業務主辦人,各主辦人打好各防疫人員的成績,再依各項業務的加權比重,加總計算而得,我依此成績,排序打名次,並打出考績等第。防疫人員的辛勞,眾人有目共睹,局裡長官也看在眼裡,每位科長只能打百分之六十的甲等考績,另外的百分之十五,由長官個人統籌,但對防疫人員,我被允許,可以打滿百分之七十五的甲等考績,可說是對防疫人員的看重和尊崇。
考試院銓敘部的規定,全國三、四十萬公務員,也包括約聘僱人員、臨時約聘僱人員、臨時人員和外派人員,近幾年來的年終獎金,都是統一的一個月半,沒有職等或等第差別,唯一的差別是考績獎金。防疫人員百分之七十五考績甲等,可領一個月考績獎金,如果年資夠,年功俸已到頂點,則考績獎金要乘以兩倍,也就是兩個月的考績獎金。但仍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必須列為乙等,只能領到半個月的考績獎金,如果年資夠,年功俸已到極限,考績獎金一樣乘以兩倍,也就是一個月的考績獎金。
我打考績等第,當然依據防疫人員的成績來排序,百分之七十五甲等,百分之二十五乙等。有前三名的,必然有後三名的,除了考績乙等,還依多年慣例,必須請到衛生局來,由科長獨自一人,親自訪談,由後三名的,依序進入三樓簡報室,分別報告成績低落原因,以及明年改進的措施。一般謔稱為「長官請屬下喝咖啡」,不過,這個喝咖啡的動作,為了避免勞師動眾,也可能有反諷意味,我都給免了,僅握手致意,千言萬語不如無語,意味深長,請務必加強改進,來年能有好成績,不再尷尬相對。
有一位某衛生所防疫人員,幾乎很少例外,每年年終防疫成績,都落在後三名,也每年都被我請到衛生局來檢討。他為人老實客氣,溫和體貼,一個標準的好好先生,他見到我,絕不是怒顏相向,也不是抱怨連連,更不會有不遜的動作,他馬上彎腰鞠躬,打拱作揖,哭喪著臉,恨不得低下有洞,可以鑽進去躲藏,他嘴巴還直道歉:「吳科長,很對不起您,我真不應該,又給您填困擾了。」我還擔著心,怕他恨我給他打乙等呢。
防疫業務的成績,確實是公平中的公平,經得起檢驗,絕對站得住腳,卻也有公平中的不公平,怎麼不公平?有三點不公平,第一點不公平,大鄉鎮人口數多,各類防疫案件數多,反之則案件數就少,相對地,大鄉鎮能爭取到較好的成績。或許你會說,工作量多,拿到好成績,也是一種補償和激勵啊!說的是。但是,不是他不願意做,而是沒有案件可以做。
第二點不公平,有的防疫人員較機靈,衛生局或疾管科,稍有風吹草動,馬上積極主動爭取,全力支援和配合,以獲取加分機會。或許你會說,機靈且積極主動爭取加分,多花時間,多花精力,難道有錯嗎?說的是。但是,天生不機靈,少了那份心機,只好自認倒楣,無話可辯駁囉?第三點不公平,各類防疫工作項目,權重不同,有的項目可佔總體成績百分之二十五,有的則佔不到百分之五,聰明的防疫人員,會抓權重較高的項目,全心全力投入,努力爭取成績,以致拉高了總體成績。但是,天生較遲鈍的,各項目成績普遍均衡,沒有高低起伏,卻因權重組合後,總體成績就是差人一截,要怨嘆誰?怨嘆自己,還是怨嘆老天?真的符合了一句俗諺,「聰明的拿去吃!」
在我當防疫科長,跟所有防疫人員相處的十七個年頭,我最了解他們,誰敢說他們沒有盡忠職守?誰敢說他們打混摸魚?誰敢說他們陽奉陰違?誰敢說他們貪贓枉法?那我敢站出來,兩肋插刀,跟他理論和拼命了,拼個誰對誰錯?這位老實客氣的防疫兄弟,很遺憾地,公職期間,不時腹痛、腹瀉,一直以為工作勞累,腸胃不適所致,等住院後,才發現罹患三期b級大腸癌,趕快接受手術治療,並合併化學療法。同時,他辦理了退休,離開了職場,領百分之五十的一次領退休金,其餘的百分之五十,則領月退俸。
手術順利,平安出院,但好景不常,我這位防疫兄弟,在開刀後一年左右,癌症復發了,遠處轉移,包括肝臟、肺臟,神仙難救,華佗再世也沒用,終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那天,星期假日,沒上班,我遠從台中,專程趕來彰化市殯儀館,參加他的告別式。我紅著眼眶,偷偷地擦拭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心中默禱著,除了祝他一路好走,也真心誠意地向他懺悔,是否好幾年來的年底逼迫和壓榨,造成他莫大的壓力,壓力讓免疫力下降,免疫力下降以致罹癌?「祝您一路好走,吳科長對不起您!」
除了我給他壓力外,另有一件事情,縈繞我腦際,是否這件事情,帶給他厄運?民國97年6月17日,衛生所新建行政辦公大樓,舉行落成啟用典禮,衛生所新建工程,我也牽涉其中,特別是各期的進度驗收,以排除偷工減料,以及完工後的總體驗收等,所以,我也參與了落成啟用典禮。眾人興高采烈地進行剪綵和揭牌儀式,但我知道,衛生所興建過程中,有一位幕後英雄,他盡心盡力,默默付出。他每天巡視工地,監督工程,做了不屬於他的份外工作,這位幕後英雄,就是這位我欽佩的防疫兄弟。
衛生所原本的辦公廳舍,是日據時代的役場,已有八十餘年歷史的老舊建築。新的衛生所行政辦公大廈建地,原本是鄉鎮的第六公墓,屬於亂葬崗,經過多年禁葬及遷葬,將地目變更為機關用地,除了衛生所外,很多公家機關,也陸續搬遷進來,包括鎮民代表會、警察分局、戶政事務所等。這位防疫兄弟,他是虔誠的基督徒,卻也有菩薩心腸,是社區公園數十年的打掃志工,他巡視工地,有一件重要的工作,就是撿骨。
原本是公墓,沒後人來遷葬的骨骸怎麼辦?雖有土工仔來撿骨,但豈能徹底?在推土機整地、挖地情況下,甚多骨骸暴露出來了,也已成粉碎細片,散落在工地上了。他好心,每天拿著一個骨甕,在工地上撿拾細碎骨骸。最後,他把骨甕送往鄰近的百姓公廟後院,就地安置。他是救苦救難的大菩薩、大恩人,怎後來淪為癌症病患,英年早逝,命喪九泉,拋棄了科長和衆家防疫兄弟,也拋棄了他的終生職志「防疫工作」?讓每個人悲戚和哀嘆呢。
我懷疑是否跟他的善舉有關?我總結四點原因,第一點原因,骨骸已成粉碎細片,分不清誰是誰,也分不出大人或小孩,更分不出男或女,他卻合裝進一個骨甕裡,是否造成這群野外孤魂的不滿?男的野外孤魂,生前是好色的下流胚,死後照樣是好色下流胚,女的野外孤魂豈受得了,當然把怨氣怪在他身上。第二點原因,他是教徒,不懂民間習俗,也顧不了那民間習俗,沒有經過相關宗教儀式,招請鍾馗等神明鎮懾,就直接把骨甕搬進了百姓公廟,是否觸犯了何種禁忌或戒條?
第三點原因,他直接把骨甕安置在百姓公廟的後院,並沒有掩埋。這間百姓公廟,我親自見過,他帶我去的,它的後院雜草叢生,相當髒亂,還看到其他甚多骨甕,簡直等於另一個小型亂葬崗。中國人的習俗,入土為安,沒入土,終生難安,以致化成厲鬼,到處害人?第四點原因,突然有一大堆野外孤魂,瞬間搬進百姓公廟,影響了原住者的權益,吵雜又髒亂,加上利益擺不平,更多人來分享稀少的供品,人都會鬥了,何況是鬼?當然是鬧翻天!於是怪罪到我這位防疫兄弟,不上道,多管閒事,不是嗎?
唉!亡者已逝,嗚呼哀哉,任何臆測都無用,只能祝福他,在天父上帝的懷抱裡,平安順遂的過日子。本文悼念他,敬祈尚饗。(108年11月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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