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二)慈愛私立教養院

 

把酒言歡能幾回:(二)慈愛私立教養院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朝白居易:「把酒仰問天,古今誰不死。所貴未死間,少憂多歡喜。」

此去台豐高爾夫球場,我心裡規劃了三條路線,各有優劣點,最後,挑選了第三條路線,原因是柿子挑軟的吃,不用動腦筋,路線較熟悉而已。人生簡單的道理,走熟悉的路線,安全又不迷路,有如老馬識途,雖緩慢,終能抵達。

第一條路線,走台一線縱貫公路,轉山腳路,再上高爾夫球場。縱貫公路是大馬路,四線道,車行快,不塞車。此路線,說得簡單,易如反掌,但如何轉入山腳路,可是大考驗!路況不熟情況下,從哪條路口轉進?走哪條叉路?步步是玄機。縱貫公路與山腳路,大抵是兩條平行線,不會交叉或會合,兩者相距少說23公里,甚至34公里,交通錯綜複雜,肯定狀況百出,困難重重,即使有導航,也不能保證不失誤,到後來,回歸俗諺說的「路在嘴上」,走走停停,向路人問路了。考慮結果,只能放棄了。

第二條路線,走中彰快速道路,在彰南路上,銜接彰化東外環道路,東外環道路南端出口是花壇,正好接上花壇的山腳路,往大村山腳路走,再上高爾夫球場。此路線優點是,中彰快速道路沒有紅綠燈,東外環道路也等同沒有紅綠燈,交通流量也不大,趕時間時,可以加快車速,不擔心塞車。此路線,我因好奇,曾嘗試走過二、三回,對路線有些印象。每年三、四、五月,沿線油桐花開得很漂亮。然而,從中彰快速道路入快官交流道,有點複雜,不小心會轉錯出入口,反欲速則不達,欲哭無淚。

此外,東外環道路蓋在八卦山脈上,高低起伏落差大,有時急陡坡,有時險降坡,有如坐雲霄飛車,開起車來心驚膽跳的。老頭子不想經歷這種驚險嘗試,何況我有心律不整毛病,很怕這樣忽高忽低,上下劇烈甩動,害得心律不整發作,好心情都要變成壞心情了。所以,我豈敢考慮這條路線?數年前,據說,中國醫藥大學有意遷校,搬遷到東外環道路沿線,後來計畫案胎死腹中,不了了之,卻牽扯出政界人物,炒作土地的案外案。

第三條路線,從烏日住處出發,過大度橋,進入彰化市,從中山路左轉中興路,再右轉大埔路,大埔路走到底,就接上花壇山腳路,沿著路直走,不用轉彎,即可到大村山腳路,再上高爾夫球場。此路線後段,也就是大埔路和山腳路這一段,尤其是山腳路,有個缺點,道路大抵很狹窄,雖兩線道,可怕的是,沒有機車道,也沒有人行道,馬路緊挨著民宅,且小叉路多,開車驚險萬分,很怕小孩從住家衝出來,或老人家失神闖出來,或腳踏車、機車突然從叉路閃出來,想緊急煞車都來不及。

不過,道路熟悉最要緊,簡單又明瞭,平平又順順,不用找路,也不用問路,更不會迷路,只要早點出門,時間充裕些,不慌不忙,從容地慢慢開車,就不會出狀況,也不擔心車禍。所以,腦筋稍微轉動幾下,不多思考,也不理會高爾夫球場提供的路線圖,就下定決心走第三條路線。這符合我穩重膽小的個性。

從烏日的中山路,往返彰化的中山路,這條路,我足足走了30年,從年輕走到年老,從黑髮走到白髮,如今,髮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莫可奈何。整條路,我矇著眼睛也不會走丟,哪個路口有紅綠燈?哪個路口有閃黃燈?哪個紅綠燈有照相,導航系統會呼叫「前方有闖紅燈照相」、「前方有違規照相,限速七十公里」?哪個路段有限速,導航系統會呼叫「請放慢行車速度」,一切的一切,包括導航系統的呼叫,都烙印在我腦海裡,一清二楚,想忘記,忘記不了,想刪除,也刪除不了。

30年歲月漫長嗎?對年輕人來說,真的很漫長,簡直度日如年的漫長,苦等,苦挨,白天盼不到天黑,黑夜盼不到天亮,恨不得快馬加鞭,讓光陰加倍快速走;但對老頭子來說,30年歲月,有如一瞬目,有如一眨眼,有若白駒過隙,剛放下手邊工作,坐了下來,飲杯紅茶,意欲追憶,卻已成陳年往事,徒歎歲月無情,灰飛煙滅。然而,若再不抓緊光陰尾巴,說不定,下一秒鐘,連自己也灰飛煙滅,不留半絲痕跡,又哪來追憶?

車子一路走來,來到彰化市,中山路和中興路交叉路口,這個路口再熟悉不過了,衛生局就在眼前,近20年的歲月,就在此消磨殆盡,灰飛煙滅,有留下什麽嗎?功成名就?花團錦簇?恩怨情仇?沒有!僅有感恩,感恩造就我20年,再來就是延綿不絕的回憶。最多的回憶是什麽?多到難以盡訴;但最難忘的回憶是什麽?就是這個路口上,我忙忙碌碌地,急急切切地,往來奔波於途。

公務員最多的是開會,時刻忙著開會,少者,兩、三天開一次會;多者,一天開兩、三個會。除了在衛生局內開會,更多的是在其他機關。從衛生局大門出來,我走往警察局、消防局、彰化縣動物防疫所、彰化縣地方稅務局、社會處第二辦公室、縣府、縣議會等;從衛生局側門出來,我走往縣府第二辦公大樓、環保局、教育處第二辦公室等,不管距離多遠,我都用走路的,10分鐘、20分鐘或30分鐘,走路可抵達的,我都用走路的。為何走路?它是我勤儉、勤勞的另一表現。

很慶幸,這些機關都在衛生局附近,即使最遠的體育館的環保局,以及體育場的教育處體健科,無論多遠,大抵30分鐘以內可抵達,以我的步伐,可能不用20分鐘。我以腳代步,常走路,訓練有素,以致腳程快,也因腳程快,更常多走路,互為正向循環。曾有同事質疑我:「你不會騎機車嗎?」走路可以沉澱心情,去除焦躁和煩惱,也思考下一步的工作,更能享受一人獨處的快樂。我討厭閒聊式的對話,也討厭慢條斯理的步伐,我會假借腳程快,拋下同仁:「我先走一步,你慢慢走。」

這麼多開會有必要嗎?確實有必要!120餘萬人口的彰化縣,縣府龐大的行政體系,欲推動政策或規劃計畫,須從上往下,直向溝通,才能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除了直向溝通,還須要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橫向聯繫,才能整齊步伐,統一節奏,而開會是必要的、重要的溝通和聯繫方式。你可能會罵:「會而不議,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而不果,開會豈非浪費公帑,耗損百姓納稅錢!」抱歉!你錯了,你中了人云亦云的毒,你門縫裡看扁公務員了!公務員開會是為了辦事,不是無事耍嘴皮子。

民國100年,全運在彰化;民國101年,台灣燈會在鹿港,彰化辦得怎樣?有沒有賓主盡歡?有沒有熱鬧強強滾?讚賞載道、名聲貫京城?有讓你咋舌稱讚嗎?不只你稱讚,全國百姓也都稱讚,你當彰化人的,應覺得驕傲,走路都有風了。這兩場全國性活動,我都恭逢其盛。你可知道?為了這兩場活動,縣府個別召開了幾次會議?難以計數,不勝枚舉,至少每週召開一次,連續召開三個月以上。不是小型的會議,而是跨局處,也是跨科室的大型會議,科長都要親自出席。

以疾管科業務來說,我們要防範傳染病疫情爆發或蔓延,如流行性感冒、新型流行性感冒、登革熱、流行性腦脊髓膜炎、退伍軍人症、傷寒、霍亂等,同時,也擔憂食品中毒案件發生。例如,民國100年全運,當時,南部正爆發登革熱疫情,延燒了幾個月,蔓延了幾個縣市,南部縣市來的選手,我們能拒絕他們參加競賽嗎?當然不行!不湊巧的,簡直是墨菲定律,越怕什麽,越來什麽;越擔心發生的事情,越容易發生,還真的有選手,罹患了登革熱!

登革熱入侵彰化,豈得了!天大地大,整個疾管科幾乎要天翻地覆,動員了大半鄉鎮防疫人員,疫調、採檢、隔離、噴藥等,披星戴月,撲天蓋地,日夜兼程,依序進行,無非要阻止疫情,在彰化生根、蔓延和擴散,我們疾管科辦到了。其實,這些作為,都在歷次開會討論中,研商、討論、修訂,反覆模擬後,擬定在計畫案裡頭,我們才能慌而不亂,亂而有序,序中有條理,完成各項突發和艱鉅的任務,這是竭眾人之力,開會討論的成果。

登革熱病例是單一個案,更多的是選手發燒、腹瀉,何原因發燒?何原因腹瀉?這是疾管科的工作,我們要排除法定傳染性疾病,不能讓傳染病在選手中擴散,也要顧忌是否食品中毒案件,兩人以上吃了相同食物,引發嘔吐、腹瀉等,就是食品中毒案件,疾管科乃發動人力,積極腳步,進行疫調、採檢、隔離、消毒等,若是腹瀉,採檢會包括肛門採檢、糞便採檢和嘔吐物採檢。上述作為,都因有無數次的開會,周全的討論、修訂和規劃,才能發揮所長,按部就班,臨危不亂,把傷害消弭於無形。你絕不會知道,怕選手和旅客,在全運比賽期間,發生食品中毒案件,衛生局食品衛生科,早把食品業者稽核無數次,包括路邊、夜市攤商們。

又如,民國101年,台灣燈會在鹿港,全國民眾扶老攜幼,擠爆整個鹿港小鎮,人潮洶湧,人山人海,有如海浪滔滔如潮水,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交通大阻塞是小事,人們方便問題才是大問題,流動廁所擠滿排隊人潮,大家等得不耐煩,等得火大,小孩等不得,直哭泣;老人等不得,直漏尿!怎麼辦?衛生局一聲令下,鹿港衛生所廁所開放,供民眾使用。現在,變成衛生所門口擠滿人潮,排隊等著尿尿。因開會有討論,事前有規劃,各鄉鎮防疫人員,輪值現場,從事防疫相關工作,即刻調派新業務,防疫人員須兼任尿尿工作,安撫、勸導、引導人們,依序上廁所尿尿。

總之,開會無用論是錯的,胡亂批評「議而不決,決而不行」,是侮辱公職人員,請不要把這種話掛在嘴邊,亂七八糟,胡說八道。政治人物,為了選票,公開的所作所為,沒幾分值得相信,須觀其後效。但是,公職人員,無形地默默工作,盡心盡力,戮力從公,不是你眼睛看得到的。當然,公務員領國家薪水,替國家做事,本屬應該,豈須吹噓張揚?豈須敲鑼打鼓引人注意?無論如何,你要確信,公家的官僚體制值得你信賴,拿一份薪水,做一份事,為國家辦事,為人民謀福利,是我們的本份。

為何我說「感恩公家造就我20年」?會議上,開會討論、研商,讓我睜開眼睛,觀摩、學習和成長,提升眼界,寬廣視野,對我就是一種造就。這種造就,無時無刻,時時刻刻,在身邊迸出火花,絢麗璀璨,造就了我,成就了我,此20年公職生涯,讓我脫胎換骨,有如井底蛙,終於探出頭來,可以看到更多的田野,花朵樹木,以及天上的星星,「哇!晶瑩閃爍又剔透的繁星啊!」

對不起,廢話很多,看到衛生局,想起衛生局往事,不吐不快,囉哩囉嗦,傷了你的神,累了您眼睛。不過,無非想讓你多了解何謂公務員,去除你疑慮,免去你幹譙,讓你有更多信任罷了。

言歸正傳,故事繼續往下說,免壞了思路。綠燈終於亮了,車子左轉中興路,但沒50米,須馬上右轉,進入大埔路。大埔路和中興路交叉口,交通甚複雜,也常塞車,交通事故多,尤其,近日,路口處的諾大停車場,彰基正大興土木,蓋醫療大樓,讓人搞不清楚是七期,還是八期工程,或許已上十期了,使得交通更顯混亂。紅綠燈號誌不明確,僅有閃黃燈,常車子開到一半,擋在路上,不知自己要讓路,還是對方要讓路。

彰基蘭大衛院長、魏克思副院長,兩人均獲得台灣醫療奉獻獎,我僅接受他們的諄諄教誨半年,如沐春風,但每想起他們的犧牲奉獻,我都會眼眶泛紅,數度哽咽。他們不領醫院薪水,僅領英國、美國長老教會的薪水,兩者薪水不成比例,教會薪水哪有醫院多?據說,民國87年,魏醫師要來台領醫療奉獻獎時,靠彰基的醫師們集資,才得成行。民國69年下半年,蘭院長和魏副院長退休時,也沒領醫院半毛退休金,但彰基某位前任院長退休時,硬是向醫院,拗了數千萬元退休金。據說,引發不少員工不滿,背後閒話一堆。相形之下,足見蘭院長、魏副院長之偉大,英氣長存,千古流芳,典範在夙昔。

民國69年代以前,蘭院長、魏副院長仍主政時期,中華路時代的彰基,今稱「中華路院區」,院牧部的功能極為強大,扶助弱勢族群,提供各項協助和減免醫藥費等,讓人感動。如今,健保制度下,大者恆大,每家醫學中心,營收不斷上漲,好幾億好幾億進口袋,也不斷擴充,分院無數,都成了醫療怪獸,然而,不知彰基院牧部,其功能是否番了千倍、萬倍,甚至億倍?我擔任住院醫師時,不時有社工師出入病房,陪著病患面對困境,其精神多感人啊。

才走百米,右手邊,就看到衛生局側門出來的小巷口,令人懷念的小巷口,我在這裡出入了近20年,不懷念也難。緊接著,左手邊,看到慈愛教養院的招牌,很普通的小招牌,不注意的話,可能一閃而過。它整個名稱是「財團法人天主教會台中教區附設台灣省私立慈愛教養院」,門牌號碼是大埔路676號,專門收容身心障礙者的教養機構。此教養院,勾起我無窮盡的回憶,跟我的公職生涯,不時牽扯一塊,我常進出此教養院。不僅如此,也勾起我兒時回憶,感傷的回憶,我忍不住要向教養院說「謝謝」。

為何說兒時感傷的回憶?民國4647年,我才67歲,每逢週日,母親會牽著我的手,走很長的一段路,連大人都覺得遠,何況是小孩,一大早,來到大埔路,現慈愛教養院的院址,排隊領教會的營養品和救濟品。教會週日作禮拜,會發放一些民生用品,吸引民眾來作禮拜,僅週日才有,其他日子沒有。

我老家在彰化火車站附近的巷弄內,門牌號碼是長安街小西巷72號,時間久遠,加上我有點老人癡呆,又記得好像是73號。唉!歲月如梭,搬離老家已40年,記憶逐漸模糊了。住家周邊有阿章肉圓、阿璋肉圓、彰化肉圓、貓鼠麵等彰化美食。貓鼠麵第三代老闆,是我國小同學。從老家走到大埔路,少說4公里,在我記憶裡,是很遙遠的地方,有如天邊海角,母親還要牽著我的手,肯定要走上一個小時。當年,搭公車不方便,又豈捨得花錢?沒有摩托車,母親又不會騎腳踏車,只能靠雙腳走路過去。年輕時,母親常陶侃:「11號公車最方便了。」

記憶中,母親每次出門,總喜歡抓著我同行,尤其逢年過節時,肯定帶著我去廟裡拜拜。很奇怪,我上面有一位大姊,和一位大哥,分別大我8歲、5歲,母親為何不找她們陪同,卻總挑上我?我不清楚母親的想法,或許,我比較乖巧聽話,不會反抗拒絕吧?也可能,我長得較眉清目秀,一臉聰明相吧?母親帶我出門覺得較有面子?也確實如此,每次排隊時,外國修女都會摸著我的頭,用怪腔怪調的閩南話說:「哇!這個小男生長得可愛又漂亮喔!」也可能,母親內心另有想法:帶小孩去,希望救濟品分多點。

所謂一大早是幾點?修女是上午8點開始發放營養品和救濟品,我們必須8點以前到。說救濟品不好聽,應該另有其他說詞,我不記得了,營養品應該是維他命一類的藥丸,至於救濟品呢?主要是奶粉或麵粉,當年,教會大都發放麵粉,眾人分不清天主教或基督教,均統稱為「麵粉教」。因大家搶著排隊,人潮洶湧,必須早點到達,才能保證分到救濟品,也才能早點回家,所以,母親都是天一亮,大約6點就要出門,以趕上7點前排隊。

因很早就出門,每次都從被窩裡,被母親硬拉起來,害得我睡眠不足,睡眼惺忪,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走。夏天還好,清晨5點就天亮了;冬天就很糟糕,縱然已早上6點了,天仍然濛濛黑,加上寒風冷冽,一大早就出門,真的很痛苦。因我乖巧,很聽母親的話,不吵不鬧的,再惡劣的天氣,我也會勉強自己,跟著母親出門。因乖巧,逢年過節,宰殺自家養的鷄鴨,雞佛、鴨佛是我的專利,只有我一人獨享,兄弟姐妹別夢想。

為何來排營養品、救濟品?貪小便宜?可能是?應該是!當年,台灣經濟蕭條,民生困頓,普遍生活拮据,三餐不繼的,應不乏其人,領教會物資,不無小補。民國69年,我父親從彰化市公所,民政課里幹事退休,正式的公職人員,銓敘部有列名的,有領到退休金的,但是,當年,還不是正式公務員,僅算半個公務員,他在彰化市公有市場任管理員,數年後,才正式納編為正職人員。

那時,不管正職或非正職,公家人員薪水普遍低,跟一般百姓一樣,日子過得苦哈哈,唯一的好處,柴米油鹽醬醋茶中的米和油,公家有統一配給,還不至於餓肚子,但僅限不餓肚子,想撐飽肚子是不可能的。除非家有恆產,否則,父親要養一家九口人,包括祖母、父母和六個兄弟姐妹,不!還有一位因腸炎腹瀉,一歲多就早夭的二姊,確實相當地困難。就因家無恆產,才生活困苦。

我衷心地感謝教會修女們。早上8點發放物資,9點才作禮拜,難道不怕眾人領完物資,拍拍屁股就走人?讓人感動的地方就在這裡,教會不擔心這個,她們不會強迫大家留下來作禮拜,眾人口中的「聽道理」,更不可能勉強你受洗,以及加入教會。當然,誠意感動天,仍有不少人留下來作禮拜。但我母親不會留下來,除了家裡一堆孩子要照料,還有一堆家事要做呢。其實,母親很自卑的,母親常把一句話放在嘴邊:「讀書不多,又穿得破破爛爛的,無法跟人家相比擬,留下來聽道理,很見笑啦!」寒酸的穿著,讓母親覺得低人一等,在他人面前,總抬不起頭來。

母親有唸國小,她畢業於日據時代的彰化女子公學校,今日的民生國民小學,她不時感謝我外祖父:「感謝老爸有給我讀書,認得幾個字,坐火車南來北往,不擔心坐錯車或下錯站。」父親也是國小畢業,畢業於日據時代的彰化公學校,今日的中山國民小學。我家小孩,學區均劃歸中山或民生國小,男生唸中山,女生唸民生。母親年幼喪母,少了母愛,個性較自卑,卻很自負認得幾個字,不是別人眼中的「青瞑牛」。我母親這輩子最大的驕傲是:「我兒子是醫生。」這是我能給母親的,唯一的、最大的孝心。

家裡生活擔子是蠻重的,所以,母親跟著眾人,去排教會物資是可理解的。此外,母親會去排教會物資,是另有原因的。我下面有一位小妹,先天體質弱,出生以來,三天兩頭,常患腹痛、腹瀉,求醫無數,花了不少醫藥費,成效有限,照樣瘦小羸弱,皮包骨的,長不出幾兩肉,母親挺擔心的,怕跟二姊一樣,魂消魄散,辛苦十月懷胎,換來的是痛哭和一場空。

後來,聽鄰居說,教會有發放營養品,幫助小孩成長,讓小孩健康長大。這種好康的事,母親哪會放棄?或置之不理?三更半夜,或刮風下雨的,用衝的,用爬的,也要衝去和爬去,以致,我陪著母親排隊,整整排了兩年多。很慶幸,小妹順利平安長大,由於母親辛苦的付出,我家六個孩子,就屬大哥和小妹最孝順。兄弟姐妹長大後,各自婚嫁,紛紛搬離老家,後來,父母親也搬出了小西巷,緊鄰大哥家,僅隔十戶人家而已。大哥跟母親住得近,同一個巷子內,大哥是一天三省母親,每天早、午、晚,上班和下班,必定入家門,問候母親,數十年如一日。

至於小妹呢?當然很孝順,雖遠嫁他方,自組家庭,也有自己的孩子要忙,仍三天兩頭回彰化,向母親噓寒問暖,順便撒嬌兼擁抱:「阿母啊!我最愛您了!我最孝順您了!」惹得母親呵呵笑。今日,我不說往日這段,排隊領救濟物資的秘辛,我陪母親排了兩年多的教會,雖說麵粉全家吃,但營養品只有她獨享,她絕不會知道,不單只有母親,我也一樣為她,付出了不少辛勞。

當年,大埔路的教會,還僅是教會,直到民國80311日,向省政府社會處申請立案,才創立了慈愛教養院,創辦人是五百年前同宗的吳彩珠。所以,我跟慈愛教養院的契機,還要更早,須往前推到民國4647年,足足早了3334年。人與人的契機,或人與機構的契機,所謂的緣份,好像冥冥之中,有輪迴似地,老天早已安排和註定。我糊里糊塗當了醫生,也糊里糊塗離開了臨床,走入了公衛,當了衛生所主任,接著當了衛生局科長,當了科長後,我的生命不時跟慈愛教養院,糾纏連接在一起。到底怎了?後面再敘。

民國89年,我從衛生所轉任衛生局,前數年,我在衛生局門口,偶會碰到一些外國修女,她們從慈愛教養院那邊,走過小巷,進入衛生局側門,欲穿過衛生局,到中山路候車亭搭公車,她們都是步履蹣跚,老態龍鍾的老修女,想到她們犧牲奉獻,為台灣付出青春年華,又想到小時候,隨母親排教會救濟品,她們可能摸過我的頭,我不禁眼眶泛紅,幾乎潸然淚下,也忍不住想下跪,向她們磕頭:「謝謝!謝謝您們的愛心!謝謝您們的付出!」想當然,過沒多久,這些老修女一個個不見了,凋零了,再也見不到她們了。

人生如夢嗎?不!人生不是夢,人生是有輪迴的,人與人會碰頭,是有前因後果的。我要借用麥克阿瑟將軍,1951419日,在美國國會發表著名演講的一句話,「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我要說的是「老修女不死,只是凋零」!她們永遠活在我心中。(109126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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