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十五)音樂白癡五音缺

 

把酒言歡能幾回:(十五)音樂白癡五音缺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王昌齡:「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海頓公園,是一座新開發的社區,八卦山往西延伸的山坡地上,緊鄰彰化高爾夫球場,位於芬園鄉境。海頓應是外國人名,何許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牛頓,我音樂外行,是音樂白癡,網路搜尋,才知道是大人物,全名是法蘭茲•約瑟夫•海頓,奧地利作曲家,是古典主義音樂的傑出代表,被譽為「交響曲之父」和「弦樂四重奏之父」,了不起的知名人物。社區借用海頓之名,很霸氣,是音樂社區嗎?不見得,多的是醫師和企業家入住,或許,更多的是受高爾夫球場所吸引,為高爾夫球而來。

高爾夫球是富裕人的休閒,以會員證來說,目前,喊價兩百萬、三百萬元的,比比皆是,更甚者,還接近五百萬元呢,十幾二十年下來,不知翻了幾倍,說打高爾夫球是休閒和運動,沒錯,但也是投資。會員證可以買賣,可以過戶,可以贈與,也可以繼承,我很好奇的,這種大筆金額的投資,要不要繳稅?如交易稅、贈與稅和遺產稅等。哪個機關來列管?國稅局或地方稅務局?贈與稅免稅額,每人一年220萬元。遺產稅免稅額1200萬元,1200萬至5000萬元,稅率10%5000萬至1億,稅率15%1億元以上,稅率20%。據說,有人會員證20幾張,價值5000萬元以上,甚至上億,豈好意思免扣稅嗎?

我擔任公職20年,任何收入,一分一毫,悉數要繳稅,我每月的薪水、主管加給、專業加給、醫師不開業獎金,是當薪資計算,要扣所得稅的。我的加班費、年終獎金、考績獎金、不休假獎金、差旅費,也是當薪資計算,都要扣所得稅。以上所得,扣稅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甚至有繳稅的一個絲榮譽和驕傲。擔任公職後10年,我每月薪水約126000元,如果扣掉老婆的薪水和房屋租賃所得,綜合所得稅約繳12萬元,等於月繳1萬元,對國家稅收稍有貢獻,豈能不驕傲?對身邊不少繳稅40%的醫師們,我想替國家,向他們說聲謝謝。

稍微說一點題外話。有一種稅,我搞不很清楚,據所得稅法規定:「個人稿費、版稅、樂譜、作曲、編劇、漫畫、講演之鐘點費等收入,每人每年合計不超過18萬元時,可以全數免稅」,但我在衛生局的稿費和講演之鐘點費,並沒有免稅,仍按薪資所得扣稅。民國86年或87年,「彰化衛生」雜誌創刊,是彰化縣衛生局自行發行的季刊。當年,我仍是衛生所主任,從創刊號開始,本著興趣,也是愛屋及烏的心態,每期必投稿兩篇文章,也幾乎每期必登出一篇文章。稿費每個字0.5元,每篇限500字以內,0.5×500×4期,所以,我一年稿費大抵1000元,但每年拿到衛生局給我的扣繳憑單,此稿費沒免稅,仍納入薪資計算。衛生局的會計同仁們,我有說錯嗎?我不知道為何如此。

或許,你會罵我:「胡亂誣賴人家,時代不同了,不要說公家會計人員,就是一般公務人員,哪個不是學有專精,大學正式科班出身的?還經過層層考試淬煉,十年寒窗苦讀,才能當上公職的,不是高考,至少也是普考或特考,絕不會出現任何阿貓或阿狗的!而且,每個公職人員,都跟你類似,戮力從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豈會不懂得那小小稅法?你在含血噴人!」說得也是,我真的在誣賴嗎?冤枉觀世音菩薩偷吃蝦仔給?或許,你又要罵我:「既然心中有疑慮,怎不會找會計室問清楚?笨蛋!」說得也是,同在屋簷下,問一下也好?不過,我內向,不好意思質疑人家,加上1000元是小數目,若是20%稅率,扣繳稅額僅200元,就算捐給國家好了。

我手邊有「105年度綜合所得稅電子結算網路申報收執聯」,我退休的前一年,衛生局給我的所得類別只有一項「薪資所得」,沒有其他項目,所得總額是1721665元。我另有一項所得是「著作人、稿費、版稅、鐘點費等」,收入總額12000元,扣除必要費用和成本30%,即3600元,實際所得8400元,因沒超過18萬元免稅額,此8400元就沒列入所得總額裡頭。此款項不是衛生局給的,是某大醫院給的,因我擔任該醫院人體試驗委員會委員,審查案件的所得。從上面的敘述,我有誣賴或冤枉?其實,這些都是廢話,無聊透頂,我僅是追憶往事而已,卻把你也拖下水了。

我每月的薪資裡頭,,包含了「醫師不開業獎金」,何謂「醫師不開業獎金」?不要說一般老百姓,即使是公務員聽到,大家照樣都很反彈:同樣是公務員,同樣領國家的薪水,為何少部分人多領了此項獎金,豈非巧立名目,圖利少部分人,也圖利自己?我從衛生所轉調衛生局,擔任疾管科長後,就領了此不開業獎金,因跟臨床醫療全部脫節了,不再從事健檢和醫療門診工作,改換跑道,完全從事衛生行政工作了。

彰化縣衛生局,包括各臨時約聘雇人員,上下約有200名員工,但僅有兩個人可領不開業獎金,一位是衛生局長,另一位是我,因兩人都有醫師身份。衛生局長有公共衛生博士學歷,我有公共衛生碩士學歷,但碩士、博士學歷不是必要條件,即便是醫學博士,少了一張醫師證書,仍沒資格領不開業獎金。當衛生局其他科長,知道我有一筆不開業獎金,都相當驚訝,驚訝公家機關竟然有此名目:「天底下,竟然有醫師不開業獎金,聽都沒聽過喔!」也相當羨慕,羨慕我能領到此獎金:「吳科長!好棒喔!你的薪水比我們多了好幾萬!」

要澄清一下,不是所有公家機關都有此獎金,僅限衛生福利部所轄和所管的衛生單位,才有此項福利,難怪會稱呼「福利」部。假使,我從衛生局轉調縣府新聞處,擔任新聞發布科長,因新聞處非衛生單位,我必然不能領此不開業獎金。數年前,某大醫院某部長,在新當選縣長極力邀請下,借調縣府擔任副縣長,任期兩年,雖然具有醫師身份,因縣府非衛生單位,他能領不開業獎金嗎?當然不能。不過,雖僅任職兩年,是我的頭頂上司,我須畢恭畢敬喊:「副縣長好!」他仍領了一筆幾萬塊退休俸。

彰化縣衛生局轄下有27家衛生所,衛生所主任也是醫師,可以領不開業獎金嗎?不行!衛生所有嬰幼兒健檢、成人健檢,以及各類醫療門診業務,健保署比照其他醫療院所,合約衛生所也都有健保給付,也就是說有營收業績,衛生所主任和其他同仁,依據行政院頒布的「台灣省縣市衛生局所屬醫療機構人員獎勵金發放要點」,可領相當比率的開業獎金,所以,不能同時領不開業獎金,總之,開業獎金和不開業獎金只能領一項。人同此心,當門診業績差,開業獎金低於不開業獎金時,主任就會放棄開業獎金,選擇領不開業獎金。

講了一大堆,廢話連篇,到底不開業獎金是多少?依據行政院函頒的「衛生醫療機關醫師不開業獎金支給表」,按醫師資格者所敘職等、級別予以編列,每人每月支領額度自2700元至5萬元。我從最初的師一級,3萬元開始領起,領到師二級的45000元,足足領了十幾年。此不開業獎金,民眾反彈,媒體也曾抨擊,怪罪衛生福利部巧立名目,圖利自己,衛生福利部的回應是:「非僅單純鼓勵醫師不開業或兼業,專心從事衛生行政工作之獎勵性質,而是更具積極延攬醫療機構醫師人才」。

民國86年,我臨床醫師薪水20萬元,離開臨床,進入公衛後,薪水驟降,若沒有不開業獎金,月薪僅7萬多元,落差將近13萬元,我會安分守己,鞠躬盡瘁,為民服務嗎?我應該沒有那麼偉大。我舉彰化縣衛生局988月份,我的薪資條說明如下:薪俸37915元、主管加給6540元、專業加給28410元、不開業獎金45000元,合計117865元,至於其他科長,沒有不開業獎金,則僅有72865元。我的薪資總額,扣掉所得稅6524元、公保費949元、健保費912元、退撫基金3185元,實領金額是106295元。

數年前,據報載,外縣市某衛生所主任,公家薪水加上開業獎金,月領4050萬元,最高甚至達70餘萬元,並不比一般開業診所差,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以致有極少部分開業醫師不滿,大罵衛生所「與民爭利」,罵得狗血淋頭。不過,衛生所營收好,貢獻給國家的也多,依據行政院衛生署訂定之「台灣省各縣市設置醫療作業基金要點」,屬特種的循環基金,衛生所賺得多,醫療作業基金也跟著水漲船高,盈餘也多,此基金經縣府同意後,可以勻支,用於購買醫療器材,也可用於各衛生所辦公廳舍之修繕,為國為民,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彰化縣衛生局所屬各鄉鎮衛生所,上下一心,同舟共濟,群策群力,戮力從公,為民服務,為人民健康把關,極力推動各項健康策略,以及各項醫療門診業務,以致衛生所業績好,營收多,績效有目共睹。如何有目共睹?以彰化縣衛生局網路資料,說明如下。依據彰化縣衛生局106年度「彰化縣各鄉鎮市區衛生所醫療作業基金業務計畫及預算說明」,105年度決算結果:業務總收入180227000元,業務總支出16256萬元,收支相抵,共盈餘17667000元。假設,每年都有此盈餘,只要3-4年時間,彰化縣所屬老舊的衛生所,就至少有一家,可以改建美侖美奐的辦公醫療大樓,提供人民更優質、更完善的服務了。如果,你不能有類似貢獻,麻煩你閉上你的嘴巴,不要把「與民爭利」掛在嘴邊。

前面提到,我不僅是音樂外行、音樂白癡,也是五音不全,不!宮、商、角、徵、羽等五音,我不是五音不全,而是連半個音、十分之一個音,甚至百分之一個音都不懂,都不會。至於,西洋所謂的doremifasollasi等七個音階,我照樣也不懂,只是從國小起,學生時代的音樂課,跟著音樂老師,唸著,唱著,胡謅著,搞不懂這是幹嘛!

民國53年、54年,記得是唸初中三年級,學期末了,音樂老師要打成績,要同學們唱一首歌,整個學期最主要的教學活動,似乎就是教這首歌。哪一首歌?年代久遠,早已忘了一乾二淨,其他課目,勉強可以記個一二,至於音樂課,那就甭談了。我很緊張,考前兩、三個禮拜,就開始準備,希望拿個稍微好看的成績,卻徹底發現自己是白癡,雖內心不斷地默唱這首歌,只要隔個上午或下午,甚至隔個23小時,這首歌的音調、旋律,我馬上忘記,連開頭的第一句歌詞都唱不出來。

我不知道怎麼唱起,只得盡快找鄰桌的同學幫忙,請他起個頭,把第一句歌詞唱出來,我才有辦法按照他的旋律,跟著唱下去,如此反反復復地,找同學幫忙。清晨上學後,請同學,起個音唱一句;中午休息時間,也請同學,起個音唱一句;下午放學前,再請同學,起個音唱一句,每天這樣重復著。同學不好意思表示不耐煩,反而驚訝地,露出微笑,臉不笑,嘴角笑,把我當笑話看,他一定在笑我:「天底下,有這樣笨的人嗎?」

幾天後,每次上學或下課休息時間,他都反過來,用揶揄的口氣問我:「還記得怎麼唱這首歌嗎?」真丟臉,都被他猜中,我忘記如何起頭了,仍然唱不出來,只好拜託他再起個音,我才有辦法接著唱。這位同學滿熱心的,很認真的,足甘心的,持續地指導我,直到考試等的前一刻,還不忘在我耳邊起個音。

我對自己失望透頂,我竟然這樣笨,連一首歌也不會唱嗎?我一直質疑自己,是這首歌難唱嗎?不!這位同學,以及班上其他同學,可都駕輕就熟,輕舟已過萬重山,吃著隔夜粥候著呢!還是我是白癡?我真的是白癡嗎?笨到一首歌,連著唱一百遍、一千遍,到頭來,仍不會唱,起頭的第一句,就即刻卡住了。如果,這位初中同學還記得我,他肯定相當吃驚:「奇怪!這麼笨的人,白癡加笨蛋,竟然能考上彰中,還不僅如此,居然也當了醫師,真豈有此理啊!」

全班同學,依序輪流唱了一遍,總共有四位同學,沒有過關,必須重考,其中一位是我,我也在重考之列。這次,音樂老師叫四個同學一起上講台,四個人一起唱這首歌。和著其他三位同學一起唱,我應該沒問題吧,總能唱得出來吧?沒想到,我非常沒用,內向、自閉的個性發作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為何會這樣!我站在講台上,嘴巴微微地張合著,卻沒發出半點聲音來,難道我害羞嗎?阿母沒給我生膽子嗎?三個同學順利過關,他們有開口唱,他們被老師叫下去,台上僅剩我一個人,我還要再重考一次。

看著台下同學,我神情凝重,內心不知所措,只見每個人,瞪大眼睛,似笑非笑,等著看我笑話。結果呢?不知何故,我非故意,也非搞怪,嘴巴仍翕動著,就是發不出半點聲響。同學應該很失望,沒能看到大笑話,因老師可憐我,同情我,她應猜得出我是音樂白癡,且是自閉學生,因我外表柔順、端莊,不是齜牙咧嘴,凶神惡煞,會跟老師作對和搗蛋的學生。於是,她不為難我,也沒給我臉色或教訓,直接叫我下去,風清雲淡,雨過天晴,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一切就這樣過去了。

我痛恨自己,怎那麼沒用,連開口唱歌也不會!我內心很自責,糟糕了,對不起阿爸和阿母了,我音樂成績肯定不及格了!很意外的,老師給的分數是60分,剛好及格。時間飛逝,一甲子即將過去,我髮蒼齒搖,已記不得老師的顏貌,但我一輩子懷念她,感謝她寬宏大量,有教育家的胸懷,沒當眾謾罵或指責我,給了我一絲顏面,謝謝老師,您是我這輩子貴人之一。我學習了老師的典範,為人處世,給人留餘地,絕不窮追猛打。

千想萬想,你一定想不到,我是音樂白癡,大學時代,竟然參加班上合唱團,參與學校的班級合唱團競賽。我是音樂白癡,有我參加的合唱團,只會減分,不可能是加分,所以,老天有眼,我們班的合唱團哪可能得名次?好理家在,沒有成績排序,否則,我們可能是殿後的最後一名。

民國60年,大一下學期或大二上學期,學校舉辦班級合唱團比賽,班上有一位同學,對音樂極端愛好,主動發起,要組織合唱團參加比賽。他登高一呼,開始招兵買馬,廣邀同學參加。我有自知之明,絕不能成為害群之馬,但他鍥而不捨,「吳聰賢,來參一腳啦!我們志在參加,不在得獎。」衝著那句志在參加,我才敢點頭同意。其實,同學懇切邀約,看在同窗情份上,我豈好意思掃人家的興?縱然不能鼎力支持,至少也要站出來,不能讓合唱團成不了軍,只好濫竽充數,忝列其中。音樂白癡參加合唱團,似乎是天大笑話。

比賽前一個月,同學們很給面子,勉強地,總算招足了人馬,20多人,約班上人數的一半。大家開始準備,厲兵秣馬,加足馬力,積極練習,同學當指揮,也當教練,隨時隨地,找時間,找地點,教室裡或操場上,聚集眾人,嘶聲力竭練唱,震撼校園,嚇得樹上烏秋振翅狂飛,黑色羽毛掉滿地。大家配合度高,上下一條心,同舟共濟,同心協力,有模有樣的,滿有趣的,感覺很上道,很像樣,很像一回事的。大家都是臨時湊合的烏合之眾,鎩羽而歸是必然的,卻緊密地,繫緊了那份同窗情。

時光荏苒,一眨眼,一瞬間,50年過去了,留下了難以抹滅的記憶,我仍記得相當清楚,當年我們唱的歌是「太湖船」:「山青水明幽靜靜,湖心飄來風一陣呀,行呀行呀進呀進。黃昏時候人行少,半空月影水面搖,行呀行呀進呀進...。」我這個音樂白癡會唱嗎?可能這條歌弦律較簡單吧?也可能是同學認真教唱吧?至今,我竟然還會唱,太了不起了。不過,我五音不全,你千萬不要整我,故意叫我獨唱。

但深感意外的,也是遺憾的,不知同學骨子裡或腦汁裡,全是音樂細胞,還是合唱團比賽,誘發了他的音樂夢想,醫學院畢業後,他沒有從醫,反成了音樂人。如果是合唱團的誘發,我是否是罪人?還有其他極力配合的同學們,也都是罪人嗎?他常往國外跑,變成了知名的音樂經紀人,多次在國內外舉辦音樂活動,不是成就自己,而是成就別人。這就是人生,風起雲湧,蒙塵萬里,始料未及,料想不到的人生。

我對他記憶深刻,至今難忘。我遺傳阿爸基因,有些戽斗,下巴往前突出,以致咬合時,除了上顎兩顆門牙,處在下顎門牙之前外,其餘牙齒排列都不正常,上顎牙齒都躲到下顎牙齒後面。這位同學很在意他的牙齒,雖然沒有戽斗,牙齒排列也是很錯亂,常多次要求我張嘴,露出牙齒來,然後仔細看我咬合後的牙齒。我這個人不注重外貌,牙齒咬合不正,不影響吃飯,又不會死人,我不予理會,但這位同學則否。後來,他去矯正牙齒,戴起牙套來,或許,音樂人心思細膩,較注重外表吧?七年同窗情,願他音樂之路走得順遂、成功。

糟糕!我忘了今朝何夕!唉!我講錯話了,啥順遂?啥成功?都是70歲老頭了,一大把年紀了,還什麽順遂或成功?這個年頭什麽最重要?惟有平心和靜氣,健康和延年益壽也是多餘的,不用去朝思暮想,順其自然就對了。祝福這位個性溫文儒雅的同窗,平心和靜氣。(110128日完稿)

把酒言歡能幾回:(十四)高爾夫球富裕人

 

把酒言歡能幾回:(十四)高爾夫球富裕人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朝羅隱:「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回到本篇文章最前面。我從烏日住家,開車南下,走縱貫公路,過大度橋,來到彰化縣地方稅務局門前,等著紅綠燈,此刻起,思緒雲湧,如潮水般,揮不掉,趕不開。左轉燈亮了,我轉中興路,接著轉大埔路,經過了彰化縣衛生局後門小巷,又過了慈愛教養院。衛生局,讓我回想起20年公職生涯,風雲際會,驚濤駭浪;慈愛教養院,令我回想起兒時情景,阿母慈祥的臉龐,及有趣口音的外國修女們。當車子經過彰化市立殯儀館,思緒豈只雲湧,簡直如海嘯般,洶湧澎湃,排山倒海,直灌腦門,難以止歇,我完全被淹沒了。

20年公職生涯,人生四分之一的歲月,漫長嗎?可說漫長,剛出生的嬰兒都已長大成人了,小樹苗都長成大樹了,你我都可選好幾任立法委員和總統了。也可說短暫,不就是南柯一夢嗎?不就是天空一片浮雲,風吹雲散,吹得無影無蹤嗎?往日情景,若走馬燈,在眼前閃爍,歷歷在目,我感恩良多,也感嘆良多。

我感恩什麽?感恩公職生涯,給了我工作,工作故我在,給了我許多人生歷練和淬煉,看盡,也看透人生,生命沒有白活。感恩身邊不時有貴人,隨時相挺和作伴,走過無數風風雨雨,不孤單,不害怕。貴人可能是我的長官,更多的是我衛生局所的工作夥伴,特別是防疫同仁,大家是生命共同體,同搭一條船,協心協力,同舟共濟,渡過驚濤,走過駭浪,互相激勵扶持,讓我堅持到最後,屆齡公職退休,領到公務員退休俸。

我感嘆什麽?感嘆歲月不饒人,邁入70大關,所謂青春永駐、延年益壽,都是自欺欺人的笑話,別儍了,別做夢了,別自我感覺良好,太陽一升起,每天都被歲月追趕,有如身後有千軍萬馬,奔騰催促,催促著髮蒼齒搖,催促著體力日衰,不得不承認老了!對我來說,民國1091月起,是人生一個關卡,一個很大的分水嶺,明顯地,兩膝軟化無力,坐臥、起立和行走,都有點困難,須靠雙臂協助下肢,雙臂成了重要輔助器。每當參加彰化縣鳳凰大地協會,爬山健行時,若沒綁上護膝,還真的寸步難行。

我那彰化中學58年畢業的同窗們,有一近兩、三百人的Line群組,我每天必瀏覽,我最怕看到的什麽?同學們鋪的旅遊登山照片,休閒運動服上的臉孔,每一顆人頭都是歲月摧殘下的糟老頭,扭曲變形,且長滿皺紋和疙瘩,當年的風華英姿,消失殆盡,不復記憶,讓人唏噓。目睹照片忖思,大家都是同年次的,你都老了,我豈能不老?說不定,我還老得比你厲害千百倍,我不自慚形穢也難。在此懇求同窗們,除非西裝革履,意氣風發,英挺煥然,否則,寧願多拍山水風景,千萬不要拍人頭,不然,我要可憐你們,也可憐起自己來,哀嘆歲月無情。

開車要專注,不該胡思亂想,大埔路上,攤商聚集,美食無數,熱鬧非凡,還有大埔路黃昏市場,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務必小心翼翼,避免車禍。我甩了甩頭,大開車窗,讓涼風吹醒自己,吹走思緒,努力不去追憶,忘記感恩,也忘記感嘆,抓穩方向盤,繼續往南駛去。大埔路盡頭就是山腳路,山腳路就從花壇鄉開始,南北貫穿整個彰化縣。

剛閃過陰森的殯儀館,前方200米左右,馬上看到路旁,彰化高爾夫球場的指標,那是一條不起眼的單行道小徑,大埔路2巷,就藏在樹蔭裡頭,不特別注意的話,會一閃而過。從這蜿蜒的小徑,往裡直走,沒有叉路或歧路,可直通高爾夫球場,好幾年前,我曾開進來一次。我的想像中,小徑可長呢,少說12公里,用走路的,小孩和婦女會走斷腿,是走不了的。我今天的目的地,也是高爾夫球場,卻是大葉大學附近,大村鄉學府路上的台豐高爾夫球場,而非彰化高爾夫球場。

彰化高爾夫球場創立於民國70年,緊鄰彰化市區,離火車站、彰基或秀傳等醫院,都在10分鐘車程以內,是中部地區頗受歡迎的高爾夫球場,它座落於彰化八卦山麓的丘陵地帶,屬花壇鄉管轄。彰化各大小醫院診所,凡叫得出名字的醫師,大抵是彰化高爾夫球場的會員。早期彰基兩位學弟,還曾創下一桿進洞的紀錄,獲贈獎盃慶祝,卻也花了2030萬元,大擺筵席,送禮回贈和同歡。據說,有人為了擺面子,還投保一桿進洞險呢,還真天下奇觀。

我是跟不上時代的小人物,沒空,沒閒,更沒有金錢,豈敢覬覦打高爾夫球?那可是有錢人的玩意兒。臨床醫師時代,整個生命,只顧著賺錢養家糊口,一萬元是錢,一塊錢也是錢,更重要的,家無恆產,總該存錢買房買地,讓妻小餐風露宿,未免不負責任吧!公職時代,房子有了,田地有了,不再孜孜矻矻忙著賺錢了,卻忙著防疫工作,一天24小時作防疫,一年365天作防疫,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挪出來,好整以暇地,慢條斯理地,打那一場高爾夫球。據說,18洞打下來,要花上3小時。

好幾年前,曾有一次,星期假日,我參加鳳凰大地協會的登山行,人在山中,雲深不知處。接近中午時刻,突然接到某長官電話:「這次疫情嚴重,請吳科長,在中央發布新聞稿前,我們先一步,發布本縣自己的新聞稿。請寫完新聞稿後,先傳送給我。」怎麼辦?人在山上,跟著隊伍趕行程,我哪來空閒時間,停下腳步寫文稿?我即刻求援,打電話給防疫同仁,拜託代筆寫稿,然後傳送給我,我再傳送長官審稿。感謝同仁力挺,他願意幫這個忙,我感激不盡。

山中通訊不良,訊息時有,時中斷,背山面就沒有訊息了,我緊張得要命,氣喘吁吁,用跑步的,趕迎山面,如此反復地,停下腳步,跑著趕腳步,人幾乎要瘋掉,胸口撲通亂跳,心臟都要從口腔蹦出來了,心律不整發作了,也不敢向長官說人在山上。沒想到,審了3次稿,也修正了3次稿,長官仍然不滿意,要求用心寫稿,最後,我只能投降,下跪求饒了:「對不起長官,屬下不材,能力有限,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殫精竭慮,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文稿了,已經山窮水盡了,心律不整又發作了!」

我要感謝心律不整救了我,我哀嘆心律不整發作了,長官可憐我,才放了我一馬:「吳科長,你辛苦了,你做事,我放心,你盡忠職守,盡心盡力,我很欣賞你,我很看重你。我不逼你了,你放輕鬆,不要緊張,我要告訴你的,往後,要有警覺性,要先知先覺,要未卜先知,當有疫情發生時,可先撰寫新聞稿存著,以備不時之需。」你想想看,我當防疫科長的,還有每位防疫同仁,我們是不是一天24小時作防疫?是不是一年365天作防疫?我要未卜先知?我要以備不時之需?唉!一句老話,「計畫趕不上變化,變化趕不上長官一句話」,長官的話隨時在變的。

新聞稿被長官退件3次,也修改了3次,這事新鮮嗎?有奇怪嗎?太稀鬆平常了!公家機關就是這樣,各局處都要努力發布新聞稿,且發布要適得其時,因縣府新聞處有統計,且進行評比呢。新聞稿被長官退件3次,太平凡了,我遇過的最高紀錄是7次,長官們遣詞用字,字字珠璣,咬文嚼字,字字推敲,句句斟酌,印表機反復列印,幾乎要燒掉了,也浪費了無數紙張,搞到晚上78點,傳送縣府新聞處後,長官們、科長、承辦人等,才能卸下一口氣,拖著疲憊身子,賺到一天薪水,鳥獸散,各自回家吃晚餐。說坦白,公職難為,你若常把「花納稅人的錢」、「浪費公帑」掛在嘴邊,我一定向你幹譙!

說起來很可憐,我們可憐,連帶的新聞處也可憐。衛生局無法自行發布新聞稿,須透過縣府新聞處,才能貼上縣府網站,當新聞稿很重要,很緊急,必須趕在今天結束前發布的話,我必須電話新聞處新聞發布科科長:「X科長,很抱歉,要麻煩您了,火燒屁股了,這篇新聞稿,今天務必要發出去,記者正等著,我們正在寫,很快就可完成了,若延誤您們下班,要跟您們說抱歉了,拜託了!」新聞稿改了又改,新聞處的人催了又催,從下午5點半,催到晚上78點,我們才把文稿送過去。這種情形不是一次或兩次,而是常常發生的。新聞處面對的不單衛生局,還有許多其他的局處,我不禁同情起新聞發布科長來,他比我還可憐,他三天兩頭都要以縣府為家,家庭如何照顧?他老婆不會抗議嗎?這就是台灣的公務員,鞠躬盡瘁而後已。

其實,我根本不適合打高爾夫球,怎說?我內向、自閉,無法與人溝通相處,閒話家常,寒暄廢話,聊天打屁,嬉皮笑鬧,喝酒打渾,打牌梭哈,對我來說,比逼我跳樓還痛苦,我乾脆跳樓算了。你聽說過獨自一人打高爾夫球的嗎?不用桿弟,也不用球車,自己揹著球袋,包括木桿、鐵桿、推桿,重量可不輕,應有1020公斤,氣喘吁吁,單獨一人,走過草坪,邁向果嶺,走完那18洞嗎?

馬上被另眼相看,被罵精神病或神經病,也可能被球場經理趕出大門:「壞年冬,多肖人,打高爾夫球都是4人一組,分配一個桿弟和一輛球車,哪有一個人打球的?簡直莫名其妙!」誰說一定要4人一組,3人、2人也可以啊,但桿弟費、球車費照算罷了!從這推算,我給全額桿弟費和球車費,1人不也可以悠閒打高爾夫?不行!滾蛋!不能因我一人,妨害和拖延其他人打球。1人打球是苦行僧,4人打球,嘻嘻哈哈才好玩,若仍不好玩,那就是賭博好了。誰桿數少,誰贏錢,讓你5桿、7桿都可以,若贏個5千、7千,甚至1萬、2萬,今天打球等於免費了,連晚上慶功宴,啤酒、紅酒、威士忌和58高粱都有人請了,好玩又不亦樂乎!

我這輩子最恨喝酒和賭博,小酌怡情,大飲傷身,至於賭博,除了傷風敗俗外,輸的,不甘不願,懷恨在心,意欲扳回;贏的,喜形於色,放浪形骸,不可一世,雙方難免暗生齟齬,惹起往後事端,引發殺身之禍,至少,找時機扯後腿或落井下石。有一朋友,小工廠老闆,跟著風潮,玩起高爾夫,每回獨自來球場,臨時捉對成組時,常被邀約賭博打球,煩不勝煩,整個閒情逸致都被打散,恨得牙癢癢的,恨得想把球桿往草地摔。

喝酒真的小酌怡情嗎?國外的研究不是這樣,只要喝酒,不管多量或少量,對身體健康都沒有益處。國民健康署菸害防制組,於108627日發布新聞,依據107年刺胳針醫學期刊發表的研究顯示,飲酒是導致死亡或疾病的第7大危險因子,其致癌風險,遠遠抵銷了保護血管的效果,且喝越多風險越高,惟有不喝酒,才能避免各種因喝酒造成的危害。依據此研究,沒有小酌怡情之說,只要是酒,就是穿腸毒藥,喝得越多,健康風險越大,一瓶有一瓶的風險,兩瓶有兩瓶的風險,一瓶風險大於沒有喝,兩瓶風險大於一瓶,依次類推。

又據國健署106年「國民健康訪問調查」結果,我國18歲以上的族群,約有843萬喝酒人口,其中,推估100萬人有暴飲情形。世界衛生組織對「暴飲」的定義是,過去一個月內,只要一次飲酒量超過60公克純酒精,就算暴飲!以金牌台灣啤酒來說,5%酒精濃度,每罐330毫升,如果你一次喝四罐,330毫升*5%*4罐,純酒精總共是66公克,已大於60公克,你算是暴飲的喝酒者。依照暴飲的定義,我每次參加的同學會餐敘,總有人是暴飲的。23年前,在雲林褒忠舉行的同學會,爐主熱情慷慨,大量提供啤酒,啤酒喝通海的,幾乎每個同學都暴飲了,包括我。

109年度,我參加彰化縣鳳凰大地協會,所主辦的登山活動共18次,我是十餘年的老會員,獲頒參與獎,每人獎金1800元,並與老婆合領鳳凰獎,每對夫妻1200元,兩人合計領了4800元,還不包括兩件各價值1200元的羽絨衣。爬山運動健身,還有獎金領,挺有趣的。每次活動後,回程晚上聚餐,餐廳每桌提供兩瓶台灣啤酒,一桌十人,大家有分寸,有喝酒的僅34人,兩瓶啤酒喝不完,必須分送鄰桌。我平常不喝酒,只有此刻會喝點啤酒,為了避免酒後駕車,我絕不喝超過2杯,2杯是極限,打死不喝,超過2杯就可能酒駕,被抓到,問題很嚴重。每次登山,一大清早,我將車停在大度橋邊,回程時,雖大度橋到住家,僅10分鐘車程,我也不敢冒犯酒駕。因酒駕處罰很嚴重,我承擔不起罰金,且丟人現眼,死也難以謝罪。

台灣現行酒駕處罰規定如下:酒測值0.15毫克/公升以上者,為行政罰,依「道路交通管理處罰條例」,處罰鍰1.5萬元到9萬元,並當場移置該汽車及吊扣駕駛執照1年。酒測值0.25毫克/公升以上者,觸犯「刑法公共危險罪」,未肈事者,最重可處2年以下有期徒刑,得併科20萬元以下罰金;致人於死者,則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致重傷者,則處1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近日,有酒駕撞死人的案例,酒測值竟然超過1.05毫克/公升,天啊!根本是醉爛如泥,竟然還敢開車,太夭壽了!

此處罰規定滿嚴重的,但犯案的仍多,我目前門診,仍不時有酒駕者,繳不起罰款,來院要求照胸部X光,排除肺結核,以便服社會役,來抵充罰金。不過,亂世用重典是有效的,據統計,台灣近5年來,從104年至108年,酒駕違規案件,以104107372件最多,然後逐年遞減,但至108年,仍有5萬件之多,看來,重典仍須繼續執行,直到酒駕完全消弭為止。

我沉默,我孤僻,我無法與人同歡,也不願意與人同歡,所以打不了高爾夫球。然而,我人生最愜意的時刻,是在自家田裡,一個人蹲在地上,接觸泥土,聞著泥土香,也聞著花草香,默默地除草,靜靜地修剪樹枝,創造樹形,沒人干擾,沒人找我講話,只有青天、白雲、微風跟我作伴;或許,還有一、兩對八哥,在我身邊飛翔,甚至走近我身旁,歪著頭,睜大眼睛,向我討食似的。大自然近在咫尺,我與大自然融合,我是唯一的,我是天地,天地是我。

我修剪樹枝?我是園藝專家?3年來,我花了不少心思在羅漢松身上,已種了10年以上,樹幹直徑有的已超過10公分。如今,庭園造型逐漸成形,外型突出,有模有樣,賞心悅目,煞是好看,有成就感,自己也覺得滿意。沒想到,竟然有人主動要求購買,說他看上了哪幾棵,「對不起,種樹是休閒,是要種給大家欣賞的,不賣。」更多的是路過的老阿嬤:「哇!你種得好漂亮,也整理得好乾淨,每次經過,我都會停下腳步欣賞。」花了十幾年的功夫,胼手胝足,從荒天野地,從雜草叢生,變成庭園景觀,忍不住要欽佩自己的毅力。

不單羅漢松,從去年底,我將焦點轉移到真柏身上,真柏種了56年,樹幹直徑也有45公分了,枝芽茂密,胡亂竄生,也到修剪的時刻了,我大刀闊斧,隨心所欲,創造各自的造型,期待幾年後,會是一番不同的境界。我不是園藝專家,也沒拜師學藝,完全自我摸索,從無到有,從錯誤中學習,不怕失敗,做中學,學著做,竟然快要自成一家了。我為何不怕失敗?因為我種了無數棵,多到數不清,樹材一多,縱然修剪失敗了,也不會覺得心疼。

其實,我是野人獻曝,我是自吹自擂,我修剪出來的造型,豈堪自誇?離專家水準,豈只十萬八千里?經過的路人甲乙,他們稱讚的,應該不是羅漢松或真柏,而是欣賞那檀香柏和扁柏。檀香柏不須修剪,高大的尖端圓錐型,頂天立地,有如耶誕樹,就是很美的造型;至於扁柏,那金黃翠綠的顏色,側著身子,一片片,在陽光下閃爍,搖曳生姿,不賞心悅目也難。稍感遺憾的,曾種了3棵九重葛,花了數年時間,剷除了兩棵,另一棵長在路邊,仍在奮鬥中,生長快速的枝條,和會扎人的硬刺,枯死的硬刺仍會扎人,最為可怕,打死也不敢再種,等這棵九重葛徹底清除了,保證景觀千倍上眼,路人甲乙千倍讚賞,等著瞧。

我未免不要臉,過度自誇,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其實,景觀漂亮是外觀,卻也敗絮其中。何敗絮?蛇!因天地太大,我照顧不過來,仍難免有雜草、野樹和腐木,尤其腐木下,常藏了蛇。我膽子小,我怕蛇。我曾遇過一條超過2米,橘黃色的大蛇,從水利局的灌溉溝渠,竄了上來,我嚇得狂奔,害得我整整一個月,不敢去田裡。

還有一次,一條全身暗黑,長約1米的蛇,在靠近馬路邊的田埂爬行,也讓我嚇得目瞪口呆,它逃得無影無蹤,我也逃得無影無蹤。另有一次,我鋤土,從一腐木堆裡,挖出一窩剛孵化不久的蛇,淡黃色,長10餘公分,約78條,互相蜷曲纏繞著,我不忍殺生,下不了手,也怕附近有母蛇,丟下鋤頭,也嚇得逃之夭夭,這窩小蛇,則讓它們自我求生去。

我人生最愜意的時刻,還有一項,是啥?除了園藝,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是寫作。跟園藝相仿,我天馬行空,隨心所欲,幫樹修剪,改變造型;我也天馬行空,情到意到,胡亂寫心情札記,無人阻礙,沒人干擾,這就是我愜意的地方。近來,我感覺寫作似乎花掉更多的時間?我是否較熱衷於寫作?不盡然,不能這樣說。因武漢肺炎疫情關係,不敢亂跑?因具有臨床醫師身份,怕把病毒帶著跑,感染別人,以致不敢出門,所以寫作時間拉長?一點也沒關係,除了登山,上下班和下田,我幾乎不出門的。

有兩點原因,讓我花掉較多的時間在寫作上。第一點原因,寫作方便。寫作不限時間,不用打開電腦,也不用平板電腦,只要手機即可,手機隨時在身邊,所以,隨時隨地,無時無刻,無拘無束,飛灑自如,站著或蹲著,一分鐘或五分鐘,不限晴天或陰天,我都可以寫,高興就寫,寫自己高興的,也寫自己不高興的,有如自己是天,自己是地,更像自己是乾隆皇帝。重播的「如懿傳」,正在緯來戲劇43台上演呢。至於搞園藝呢?就不那麼方便了,必須換上田裡工作服,離家有點距離,約1公里遠,須騎機車出門,至少要待個12小時才值得,若遇上雨天,就出不了門。前幾天,世紀大寒流來襲,回憶起兒時天寒地凍,留在家裡都覺得冷颼颼,豈敢去田裡?

第二點原因,自娛娛人,樂衷分享。把自己的心情札記,鋪上Line群組,貼在部落格,不管是否娛人,還是被臭罵無聊:「吳聰賢這個人嘛!簡直神經病,很無聊!文章勒勒長,無聊透頂!誰不會寫啊?竟然寫了一大堆,又臭又爛的東西,蒙蔽視力,佔盡版面!」有如國語「颱風」,閩南語稱為「風颱」,國語「精神病」,閩南語稱「神經病」,還滿有趣的。很可惜,我口才不輪轉,攝影技術也不行,當不了網路視訊直播主,無法把我半桶師的園藝技術與你分享,莫可奈何,可惜啊!只能心情札記跟你分享了。

我是窮公務員家庭出身的窮小子,縱然現在不缺錢,卻仍節儉成性,因節儉是深入骨髓的習慣。玩高爾夫球是有錢人的娛樂,我哪敢碰觸?買張會員證要百萬元,不!依目前的行情,據說已沒有百萬元的會員證了,少說要兩百萬、三百萬元了。不僅如此,球桿、球袋要錢,上場打球也要錢,18洞打下來,會員仍要二、三千元,非會員則須四、五千元,還真的是有錢人的玩意兒呢。

我參加登山協會,爬一次山,才花個700元、750元,不僅交通工具全包,遊覽車讓你坐到飽,不僅有領隊、嚮導帶領,還包辦早餐和晚餐,很大眾化的消費,讓人感恩戴德的便宜,相形之下,兩者簡直有天壤之別,前者是天,後者是地;前者是富人,後者是窮人。難怪!每個在高爾夫球場自拍的球友,那副臉色和眼神,相當不可一世,意氣風發,神采飛揚,有如天之驕子,傲視群雄,俯視天下,讓我羨慕不已,自嘆弗如。

去年底,美國總統大選,恰逢武漢肺炎疫情嚴峻,窮人沒工作,領救濟金的人爆增,不少人餐風露宿,搭帳篷,睡涵洞,忍飢挨餓,三餐不繼,且選戰膠著,可能失掉總統大位,川普仍不忘情高爾夫球,顧不了形象和職責,無論如何,也要約三五好友,打它個幾桿。看來,打高爾夫球不僅很爽,還會讓人成癮,可能比打嗎啡還過癮呢!不打球,就是渾身上下不對勁,好像蕁麻疹,那裡癢,這裡癢的。打嗎啡可以,打海洛因不可以,海洛因是一級毒品,毒品危害防制條例有刑罰,施用一級毒品,處6個月以上5年以下有期徒刑;嗎啡是一級毒品,也是一級管制藥品,但在醫師處方下,可以大膽使用,不怕觸犯毒品危害防制條例。

或許,你會反駁:「打高爾夫球不僅很爽又很過癮,更重要的是,一者,趁機沉穩心緒,慎密思路,謀劃策略,運籌帷幄。二者,廣結善緣,促進人際關係,互相幫襯,獲取內幕情資,擴展事業版圖,鴻圖大展。」這樣說也對,擴展視野,賺大錢嘛!難怪政經界、法商界等,趨之若鶩;連醫界和普羅大眾,也是奮不顧身,前仆後繼,例如,房產、股票、期貨、外幣等金錢市場,大家搶著內幕消息,上下其手,好分一杯羹呢。我這輩子很好命,感恩老天特別關照,矇了一張醫師證照,也矇了老婆和孩子,夫復何求?還能何所求?否則,未免貪得無厭,吃碗內,看碗外,得隴望蜀,得寸進尺,蛇吞象了。

說坦白的,任何一座高爾夫球場,都非常的漂亮,極端的休閒,深度的療癒,遼闊的視野,山巒起伏,有山有水,綠草如茵,美不勝收,有如一座國家森林公園,甚至還勝一籌,國家公園哪有萬頃草皮?全台30幾座的蔣公行館,也都無法與它相比擬。不少次登山健行,高爾夫球場就近在咫尺,一望無際,層層疊疊,翻過好幾座山的綠色草坪,綿延不絕,鋪滿眼前,有如新疆草原,又如人間仙境,然而,只能遠眺,不能近觀,因隔著鐵絲網,不得其門而入。打高爾夫球,不僅好爽、好過癮,還真休閒和療癒,這也是它吸引人的地方。

我不會打高爾夫球,問你兩個外行話,一者,打高爾夫球為何還要繳果嶺費?果嶺費是使用者收費,用於球道和草坪的維護,除了一般收費外,果嶺費是內含,還是外加?怎麼計算呢?二者,有的球場還要繳交意外險,怕被高爾夫球擊中,發生傷害,意外險怎麼計費?在我田裡,曾撿到一顆高爾夫球,雖是塑膠製,比雞蛋小,卻相當紮實,也有些重量,在球桿重擊下,加速度加上重量,其力道肯定很大,打到頭,不僅頭破血流,甚且腦震盪呢。既然有這種意外風險,球友打球不是該戴安全帽嗎?不戴安全帽,卻繳交意外險,豈非很奇怪?為了休閒、興趣而打球,卻戴著安全帽,又似乎很奇怪。

我走過大埔路2巷,但不是來高爾夫球場,而是緊鄰高爾夫球場的海頓公園。海頓是公園嗎?不是!它是緊隨高爾夫球場之後,興建的造鎮型社區,位於花壇鄉白沙村觀音巷,是佔地遼闊的大型社區,我有一位遠房親戚住在這裡,我過來拜訪他。(110125日完稿)

把酒言歡能幾回:(十三)官司纏身陰氣森

 

把酒言歡能幾回:(十三)官司纏身陰氣森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朝高適:「六翮飄飄私自憐,一離京洛十餘年。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

我擔任公職20年,酸甜苦辣都經歷過,風風雨雨更是歷練,感謝政府,感謝「公務人員任用法」下的,「專門職業及技術人員轉任公務人員條例」,給了我擔任公職的機會,豐富了我的人生經歷,有千千萬萬的閒聊,可以跟你筆談,感覺人生沒有白活了。當然,出糗,鬧笑話的事,讓人會心一笑的事,也不在少,「給現金那件事」、「給支票那件事」,談的就是我的糗事。

民國666月,我醫學院畢業。民國687月,參加考試院舉辦的考試,取得醫師證書,也領到醫師執業證照。民國861月,順利地,從臨床醫師轉任公職,擔任衛生所主任,再從衛生所主任轉調衛生局科長,以至公職退休。因緣際會,僥倖地,因有此條例,我能轉任公職,感覺自己過了兩輩子人生,物超所值,人生沒有白活。

我因參加疾管署徵文競賽,領過現金,也領過支票,結果,領支票那件事,害我出糗,感覺自己是白癡,有如笨蛋。現在,把出糗這件事,攤陽光下,全部述完。我不是故意將一件事,分成前後兩回來敘述,而是Line一次傳送的檔案有極限,當文章字數接近9700字,就無法傳送分享了。不能怪Line檔案小,應該怪自己廢話連篇,感情用事,言之無物,文章勒勒長,有如阿嬤裹腳布。

結核病是古老的傳染病,肆虐人類超過7千年以上,古代埃及木乃伊,已發現結核病引起的脊椎病變,17世紀歐洲人稱之為「白色瘟疫」。直到西元1882324日,德國羅伯特•柯霍醫師,於柏林首度公布他的偉大發現,「結核桿菌是結核病元兇」,因而在1905年,獲得諾貝爾生理醫學獎。為了紀念柯霍的發現,世界衛生組織便將每年的324日,訂為「世界結核病日」,希望藉此引起大眾對結核病的關注,進而攜手終結結核病。台灣於民國94年起,推動「結核病十年減半全民運動計畫」,我們成功了;105年更進一步,推動「我國加入世界衛生組織2035年消除結核第一期計畫」,目前,仍雷厲進行,台灣終有終結結核病的一天,你拭目以待吧,我來不及看到這天的來臨。

我拿到1500元支票,主要是文章被肯定,我高興莫名,看了好幾眼,然後,隨手放進抽屜裡。我不知道支票是有兌現期限的,我也不知道支票是要存入銀行戶頭的,我傻傻的將支票放著,沒去處理。我怎沒交給老婆處理呢?可能是我私心,想把1500元留著當零用錢吧?不是!其實,我想留下來,因阿母過世後,十幾年來,我每個月,必存個3000元,過年時給大姊當壓歲錢。後來,當我無意間翻抽屜,才發現那張已遺忘的支票,已經過期兩年多了。很丟臉的事,我從不對人提起,免得被笑白癡,被罵笨蛋,那平白多出來的1500元,又不是很大的數字,就算我捐給國家了。

三件因SARS引起的醫療糾紛,第一件糾紛,如上述,經過縣府長官和衛生局長官,以縣長名義,到府安撫慰問後,終能順利解決,不用走上法律途徑。至於另兩件糾紛,則走上了法庭。這兩件糾紛,死者家屬沒有找上衛生局,也沒有投訴縣府,我們都不知道有此糾紛,被蒙在鼓裡,直到彰化地方法院,行文到衛生局,指名疾管科吳科長出庭作證,始知道有家屬不滿,直接上法院,控告醫師診療錯誤、醫療疏失,導致病人死亡。

其實,遇上此類醫療糾紛,不須直接走法律途徑,可先透過衛生局來調處,若調處不成,仍可逕自依法向司法或檢察機關訴請審理。全國各縣市衛生局,依據醫療法相關規定,必設有醫事審議委員會,由醫事專業人員、律師和公正社會人士組成,主辦科室是疾管科嗎?不是!因與醫事人員有關,屬醫政科主辦。主要功能是醫療爭議的調處服務,要花錢嗎?不用!公家機關提供的服務,不用繳費。

當發生醫療爭議,也就是所謂醫療糾紛,醫事審議委員會能夠即時處理,以達到消弭紛歧的目的,避免上法庭,勞師動眾,花錢又耗時,縱然調處不成,仍可逕自依法向司法或檢察機關訴請審理,個人的法律訴訟權不受影響。為何說上法庭花錢又耗時?道理很淺顯,大人小孩都知曉,因訴訟要寫狀紙。一般人寫不來狀紙,不管你是大學畢業,還是具有碩士、博士學位,甚至大學教授或校長,仍然無法駕輕就熟寫狀紙,必須依靠專業的律師幫忙。

狀紙上,使用的術語、用語、遣字、陳述、格式等,都具有專業性,不是你我能承擔的,否則,鷄同鴨講,天馬行空,張冠李戴,法官看不懂你的狀紙,不客氣的法官會回說:「回去!找人寫狀紙過來。」也就是說,要拼訴訟,聘請律師是最基本的。聘請律師要花錢嗎?還用說,不僅花錢,且是花大錢。台灣最賺錢的四大職業,所謂的「四師」:醫師、建築師、律師和會計師,律師就名列其中。

聘請律師要花多少錢?南部某衛生局聘請律師,控告不負責任的所屬醫檢師,管理不落實,造成疫苗冰櫃毀損,每台冰櫃價值75千元,求償損害賠償15萬元,衛生局是原告,醫檢師是被告,這算一案,律師費是5萬元,這是基本行情。雙方簽下委託合約,5萬元就繳交,不管勝訴或敗訴,一案就是5萬元。律師蒐集資料,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的狀紙,出了幾次庭,一般是23庭左右,就賺那5萬元。大家撕破臉,對簿公堂,意氣用事下,誰也不服輸,你告我,我當然也告你,於是,雙方變成互告。

接著,醫檢師反過來,控告衛生局誣告,要求名譽損害賠償,醫檢師從被告變成原告,衛生局從原告變成被告,此情況下,律師進行抗辯,這又算新的一案,律師費照樣5萬元。再來,當衛生局提新的證據,繼續告醫檢師時,衛生局再次變為原告,醫檢師又變回被告,很不好意思,這也算新的一案,律師重新修正狀紙,律師費照樣是5萬元,除非有特殊關係,不然別想有打折。到這裡截止,律師費已花掉15萬元了,跟求償15萬元損害賠償,一樣相同數目,搞了老半天,只有付出,沒有回收。

雙方堅持到底,各持己見,不願互為退讓一步,不願和解,如此依序反覆控告下去,律師費就是5萬元的N倍,這就是花錢。至於時間呢?一案少說出庭23次,時間可能拖個34個月,甚至半年,若是兩案、三案、四案,肯定要拖上兩年。我有機會,眼睜睜看著,某家醫院2500萬元的訴訟案,至今已拖了15了,還在訴訟中,龐大的律師費,以及時間的耗損,都是難以估計的。

不透過衛生局的醫事審議委員會,或醫事審議委員會調處不成功,可以找上各鄉鎮市的調解委員會嗎?當然可以!依據鄉鎮市調解條例規定,各鄉鎮市公所應設調解委員會,由鄉鎮市長遴選,具有法律或其他專業知識,且信望素孚之公正人士,函請管轄地方法院及地方檢察署共同審查,然後報縣政府備查後聘任,任期四年,得連任續聘。我退休前23年,開車上班途中,在彰化市中山國小,附近的中山路上,發生了擦撞,由調解委員會某委員,順利完成調處,對方賠了我200元,我仍因肇事逃逸,走了一趟法庭,才能了事。詳細情形,往後有機會再談。

然而,醫療爭議事件,太專業,太學術性了,找上各鄉鎮市調解委員會,幫助應該不大,難以調處,我不建議。依據彰化縣衛生局的統計,從101年至104年,四年內,在衛生局三樓簡報室,醫事審議委員會召開醫療爭議調處會議,總共48次,受理醫療爭議案件103件次,平均每年接近26件次,經醫事審議委員會,調處成立的有38件次,調處不成立的有65件次,平均調處成功率37%。醫師從醫,最怕醫療糾紛,誰遇上了,誰倒楣,不單花錢消災,還身心俱疲,一朝被蛇咬,一輩子蒙上陰影,擔驚受怕,永無寧日。曾有醫師,為此而終生放棄醫療工作。

發生醫療爭議,走正常途徑,如找上醫事審議委員會或司法檢察機關,算是好的,最怕私下找上黑道,鬧場,撒冥紙,抬棺抗議等,會讓人焦頭爛額,生不如死,疲憊不堪。近日,某人,開車發生車禍,自撞電線桿,右上臂肱骨骨折,送往醫院,緊急手術治療,醫師稱用最好的合金鋼釘,要價26萬元。手術順利,但出院後一週不到,上廁所時,不順跌倒,骨頭沒粉碎斷掉,四根鋼釘竟然齊頭,斷了三根。某人告上了醫事審議委員會,一方怪罪高價鋼釘騙人,一方怪罪患者隱瞞意外,一波三折,爭吵不休,直至今日,調處仍未成功,尚繼續調處中。

廢話少說,回到前面,當我收到地方法院傳票,我向衛生局請公家,自行開車前往。地方法院中庭,沒有多少停車位,我有先見之明,地方法院人來人往,保證沒有停車位,故將車停在很遠的馬路邊,再走路過去。我來地方法院多次,我是常客,對此地瞭如指掌,但主要是開會,包括榮譽觀護人協進會、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和更生保護會等,衛生局長官是當然委員,十餘年來,我以愛滋、毒癮防治業務科長身份,代表長官出席。

每個協會或保護會,一年至少召開2次會議,期中和期末,所以,我一年最少要參加6場會議,忙得不可開交,也認識了不少,有頭有臉的社會菁英。上述三個協會、保護會,均是法務部規劃下成立,附屬於地方檢察署,但地方檢察署和地方法院,前者屬法務部,後者屬司法院,兩者同址辦公,所以,說我走地方法院如走灶腳,一點也不為過。

我走進地方法院大門,圍牆內有很大的中庭,少說近兩百坪,因有方的、圓的各式花台,佔去不少空間,以致停車位有限,也因花台多,中庭花木扶疏,且修剪得整齊乾淨漂亮,整體景觀讓人賞心悅目,但走入辦公大樓廊道,不是我故意怪力亂神,總有一股陰森森的寒氣,不斷往身上襲來,不禁起雞皮疙瘩,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我神經過敏?彰化地方法院位於員林市,緊鄰中山路,正台一線縱貫公路上,車水馬龍,人車往來,人聲吵雜,喧囂不斷,怎會陰森森呢?

陰森森?是的,不僅上午,還是下午,整天都是陰森森的。或許,跟風水有關吧?風生水起?不!說風水,不就是說堪輿?江湖術士?未免太玄了,類似怪力亂神,不該出自我口,應該說地理位置。地方法院辦公大樓坐東朝西,上午曬不到太陽,少了太陽溫暖,自然陰冷;下午不是有西曬嗎?有了西曬,應該溫暖,但因花木扶疏,綠意盎然,阻擋了西曬的陽光,照不進廊道,以致,感覺還是陰冷的。或許,不應怪罪地理位置,應說是衙門味太濃,老式機關建築,官味特重,少了人味,以致陰森森吧?

不知是否SARS疫情影響?但是疫情已接近尾聲,幾乎恢復正常生活了,法官審案卻仍相當謹慎,採取嚴格的防疫措施,閒雜人等,不得聚集、圍觀,也不得入內,庭上只有法官、書記官和法警,庭下沒有半張旁聽席,半個旁聽的人也沒有,外頭也沒半個家屬。當法警叫我進去時,庭上就是那兩、三個人,只見庭下站了兩個人,我不認識他們,我踏上前去,也站著應訊。從法官對話中,我才知道,我右手邊第一位是,醫院的主治醫師,右手邊第二位則是,家屬聘請的律師,兩人都相當年輕,30郎當,小我好幾歲,卻也青年才俊,英雄出少年。

法官開始問話:「你叫吳聰賢嗎?」是!「你是衛生局疾病管制科科長嗎?」是!「請你說出你的出生年月日,以及你的身分證號碼。」我如實回答。「某某患者,被醫院醫師通報為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診斷有錯嗎?」我依事實回答:「是的,沒有錯!當醫院通報後,我們衛生局也將相關資料,通報給中央疾病管制局,經中央審查結果,判定為疑似病例,須採高規格防疫措施,進行醫療相關工作。」我剛說完,尚未喘口氣,很期待聽兩方的辯論,沒想到,站沒兩分鐘,話沒說幾句,法官就下逐客令:「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很失望,很遺憾,我對法律有相當的好奇和興趣,無可奈何,只能悻悻然離去。

SARS通報病患,判定為疑似病例,是我的職責嗎?差遠了!我哪夠資格!我僅是胸前掛著醫師證書的公衛小咖,我沒有能力,也沒有經驗,把臨床工作攬上身,醫學中心的感染科主任,學有專精的臨床大咖,才能負起診療的大任務,給病患下最後的診斷,捨我其誰?近日的武漢肺炎,由於藍綠對決,防疫議題,公衛議題,都成了政治話題,口沫橫飛,褒貶滿天飛。其實,豈始自今日?自古以來即如此,互相抨擊,彼此扯後腿,屢見不鮮!但不要忘記,扣除人的因素,有人就有是非,公家等行政機關是有在辦事的,運作正常,不僅上軌道,更是愈臻理想和完美境界。從武漢肺炎透視全球,你將發現世界上,不管已開發、開發中或未開發國家,竟然這樣爛,不得不驚嘆台灣偉大!

不僅是民國92年的SARS,有所謂的後SARS時期,我個人也認為,民國87年的腸病毒疫情,也有後腸病毒時期。失敗是成功之母,危機就是轉機,腸病毒和SARS兩次浴火重生,讓台灣更堅強,更茁壯。我所謂的後腸病毒時期,從87年至92年,中央公衛機關,建置了傳染病防治醫療網,聘請醫學中心感染科醫師、急診科醫師等,擔任醫療網指揮官、副指揮官和委員,臨床和公衛相結合,同心協力,相輔相成,如虎添翼,防疫工作才邁入了新紀元。我不知中央哪位長官,策劃創建此醫療網藍圖,台灣防疫要感謝他,他應該獲得全國防疫貢獻獎。當年,為了判定腸病毒通報個案是否重症,傳染病防治醫療網幾乎每月開會,我都以主辦科長身份,從彰化趕往台中,代表衛生局出席會議。

我所謂的「全國防疫貢獻獎」,要獨立於「防疫績優獎」之外,或許,另取個不會混淆的響亮名稱,如「全國防疫個人終生奉獻獎」等。疾管局為鼓勵,對防疫業務之研究、策劃、推行具有重大貢獻者,或執行傳染病防治工作著有績效之人員及團體,辦理年度防疫績優獎勵事宜。99年度,防疫績優獎經評審結果,共計9個公務類團體、13個非公務類團體、14位公務類個人及13位非公務類個人獲獎,小弟不才,我忝列其中,獲得公務類個人防疫績優獎。

醫院通報SARS病例,後續如何判定確診病例、可能病例或疑似病例?我簡單說明如下。當醫院感控小姐送來血液等檢體、法定傳染病通報單,以及病人住院相關病歷資料後,疾管科三位防疫同仁,馬上分頭辦事。第一位同仁,包裝檢體,放進含有冰寶的低溫檢體桶,並電話通知合約快遞公司,盡快將檢體送往台北昆陽實驗室。第二位同仁,聯繫衛生所防疫人員,不分晝夜,即刻進行疫情調查,並將疫調結果,傳送疾管科辦公室。第三位同仁,坐在辦公桌前,將醫院傳染病通報單、病歷資料,上網鍵入傳染病通報網路系統,接著,馬不停蹄地,再鍵入防疫人員傳送的疫調資料。

然後,中區傳染病防治醫療網的指揮官或副指揮官,透過網路,依據衛生局鍵入的資料,綜合判斷,給予審查判定,原則上,當天晚上或隔天上午,就有判定結果出爐。若是較複雜的病例,指揮官或副指揮官會蒞臨醫院,在病床邊,進行綜合討論,做出最後的判定。指揮官或副指揮官來到醫院,防疫醫師、區管制中心長官也來了,我地方防疫人員能不陪同嗎?我也須冒著風險,做好個人防護,隨著眾人訪視病患。因SARS是嚴重疫病,為避免傳染危險,仍以網路判定為主。

這場醫療爭議官司,你猜誰會贏?不須猜,不用問,當然是醫師和醫院贏!指揮官判定為疑似病例,就是一張保命符,不要說法官,就是司法院長、法務部長、衛生署長,甚至總統,也無權更改判定結果,十個律師,百個律師,也無法扳倒醫師和醫院。感謝指揮官和、副指揮官和委員們,他們有深厚的臨床經歷,知道採取保留和彈性的空間,在烽火頭上,烽火連天,水深火熱,嚴峻疫情下,任何發燒病人就醫,誰敢輕易排除SARS?沒有百分百證據,任誰也要判定為疑似病例,全套防護機制,以免疫情擴散,封館又封院,全民塗炭呢。如果,家屬事先問過我,我一定告訴他不要打官司,得到的僅是二度傷害。

至於律師呢?他應該學「白色巨塔」裡頭的律師,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明知不可為而為,僅是勞民傷財,戕害家屬,浪費金錢和體力。何況,疫病牽涉千萬人的生命,醫師為了自己、家人、國人,豈會不全力以赴,眼睜睜看著病人死亡?就如今日的部立桃園醫院,所有的醫事人員,處在風暴的核心,面對危險,攸關生死,所承受的壓力有多大?沒人落跑,面對嚴重疫病,大家身先士卒,戰戰兢兢,堅守崗位,我們給的不該是批評,而是感謝、支持和鼓勵。是不是?換做是你,你會即刻辭職不幹嗎?(110121日完稿)

把酒言歡能幾回:(十二)十萬慰問堪彌補

 

把酒言歡能幾回:(十二)十萬慰問堪彌補

作者:吳聰賢

唐朝高適:「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前文提到,依據疾管署「疑似傳染病死亡病理解剖作業參考手冊」,凡中度傳染危險(生物安全等級第二級)、高度傳染危險(生物安全等級第三級)、極度傳染危險(生物安全等級第四級)者,解剖後遺體須裝入屍袋,此屍袋規格要求高,須具有HEPA濾網之生物安全防護用屍袋。豈只上述解剖後屍體,凡有生物安全疑慮的屍體,使用高標的屍袋,防護會更安全,不是嗎?

何謂HEPAhigh efficiency particulate air filter)?翻成中文是「高效率空氣微粒過濾網」,此名詞常遇到,不得不知道。此濾網對直徑0.3微米以上的微粒,去除效率可達99.97%以上,對煙霧、灰塵和細菌等污染物,具高效率的過濾功能。米的千分之一是毫米,毫米的千分之一是微米,微米的千分之一是奈米,也就是說,米的百萬分之一是微米,米的十億分之一是奈米。0.3微米多大?相當於頭髮的1/200,可過濾細菌,但可過濾病毒嗎?部分可以,極大部分不行,最大的病毒是400奈米,等於0.4微米,可以過濾阻擋下來,但最小的病毒是17-22奈米,等於0.017-0.022微米,你說怎麼過濾?

關於N95口罩、N99口罩,你是否也應該懂,才有話題跟他人閒聊?依據美國疾病管制和預防中心,所屬的國家安全衛生研究所的規範,用0.3微米的食鹽顆粒測試,跟HEPA一樣,都是0.3微米,其過濾率95%以上,屬於N95口罩等級;若過濾率99%以上,則是N99口罩等級。HEPA過濾率是99.97%以上,所以,HEPA過濾率,比N95口罩和N99口罩,還要高一級。

近日,前衛生署長的不當言論「開除染疫醫」,要院方懲處染患武漢肺炎的醫師,要院長fire掉這位醫師,引發滿城風雨,媒體大爆量,醫界大反彈。如前述,HEPA都無法過濾病毒了,N95口罩能抵擋武漢肺炎的冠狀病毒入侵嗎?至於一般外科口罩更別說了,僅能聊勝於無。你知道冠狀病毒顆粒多大嗎?直徑約0.125微米,最小的0.06微米,最大的才0.14微米,全部比0.3微米小,能順利過濾掉嗎?當你怪罪醫師沒有遵守SOP(標準作業流程)來保護自己,是強人所難,工具都不足了,還講什麽SOP

SARS時期,在疾管署經費補助下,全國各縣市應變醫院和指定醫院,應變醫院主要是部立醫院,指定醫院則是醫學中心或大型醫院,彰化則是部立彰化醫院、彰基和秀傳體系醫院,大量建置呼吸道負壓隔離病房,裡面重要的配備就是HEPA。當年,我代表地方衛生局,隨著疾管署長官、醫療網指揮官,以及大學環境醫學研究系所的專家,巡視各醫院負壓隔離病房,檢驗相關數據,是否符合設置標準。事業有專攻,我僅是跟班的,雖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卻多少長點見識。走過不一定留下痕跡,但一定留下記憶。

SARS疫情,我介入或處理了三件醫療糾紛,細述與你分享。前述,有一1718歲智障小女生,智商如3歲女孩,被阿嬤一手帶大,當阿嬤發燒,被醫院通報疑似SARS病例,預備關進呼吸道負壓隔離病房時,小女生緊抱著阿嬤,呼天搶地,不願與阿嬤分開,在我應允下,醫院讓嬤孫兩人,一起關進負壓隔離病房。結果呢?阿嬤年老體衰,又有糖尿病、高血壓、心血管疾病等慢性病,不堪諸多折騰,住院不到一週,就天人永隔,病死負壓隔離病房。

遺體怎麼處理?當然依據疾管署相關規定辦理,消毒、裝屍袋,且即刻入殮和火化。大大小小家屬,連撫屍痛哭、瞻仰儀容和告別的機會都沒有,當兒孫的豈捨得?必然捶胸頓足,肝腸寸斷,淚崩斷腸。死者幾個兒子聚首後,你一言,我一語,不滿情緒逐漸擴大,轉移悲傷情緒,決定投訴縣府,告醫師誤診,草菅人命,把一般的感冒當成SARS處理,活活把人醫死,要縣長主持公道。縣太爺是父母官,在鄉下人心裡,父母官要為民申冤。縣府為此事,亂成一團,商議結果,由衛生局和相關局處長官,代表縣長,前往喪家慰問。

我是主辦科科長,就由我陪著衛生局長官前往,至於陪同的縣府局處長官,共有三位,一位是民政局長官,另外兩位,因年代久遠,記憶模糊,似乎是人事室和政風室長官,不然就是法制室長官。如何慰問?口頭慰問以外,總要有伴手禮吧?兩手空空,登門拜訪,似有不妥,但愁雲慘霧制喪期,任何伴手禮都不是恰當的,難道拿著漂亮鮮豔的伴手禮,去恭賀人家死了老母?保證被掃把趕出來!不用擔心,正好有現成的東西可替代,把10萬元SARS死者慰問金,當成奠儀,再恰當不過了。

「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防治及紓困暫行條例」,施行日期,自9231日開始,931231日截止,此暫行條例完全沒提到死者慰問金問題。直到92515日,內政部奉行政院核定,才發函頒布了「SARS強制隔離期間慰問金及死亡慰問金發給要點」,裡頭明確提到,經中央衛生主管機關認定感染SARS死亡者,由直轄市、縣市政府,發給死者慰問金,每人10萬元。

發給要點是「感染SARS死亡者」,才給10萬元,但疾管署對醫院層層通報上來的病例,採取寬鬆的態度,除了確定病例外,還有可能病例和疑似病例,幾乎碰不上一個排除病例。其中,可能病例遠多於確定病例,而疑似病例又遠多於可能病例。這是無可奈何之事,因SARS診斷困難,耗日費時,加上檢驗花費大,不寬鬆又如何?同時,也要顧慮到民心,老百姓沒有那個專業,怎會知道啥是確定病例、可能病例或疑似病例?他們只知道家屬被通報SARS,然後關進負壓隔離病房,最後死了!所以,慰問金發給要點被擴大解釋,不管啥病例,只要被通報為SARS,統統有獎,發給10萬元慰問金。不是政府德政,而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只發給確定病例,其他病例怎麼辦?肯定要暴動了。

當年,我們去喪家拜訪,此發給要點尚未正式公布,但中央已透露有此慰問金,所以,一行人就帶著10萬元前往。想說,如果死者慰問金消息不確實,就以急難救助金核銷。政府給錢,數目又大,應該會給支票,但我記得,為了壯聲勢,也為了表誠意,我們帶去的10萬元,不是支票一張,而是千元紙鈔現金一疊。衛生局和縣府各自派公務車,沒有任何忌諱或禁忌,約好晚上6點出發,地點是南彰化很偏僻的鄉間。台灣習俗,弔喪死者,一般都是挑上午,大白天,陽光普照時前往,極少黃昏時刻,更別說晚上了,意思是避免沾染穢物。

其實,公務員能把事情辦好、辦妥,最為重要,哪會有此禁忌?我常自認代表官方,有官方光環籠罩,會保護我,不讓穢物近身,加上,我很鐵齒,哪會相信怪力亂神?不過,每回,不管白天或晚上,我有必要去死者家拈香時,或去殯儀館參與屍體解剖時,疾管科同仁一定把辟邪的抹草、芙蓉葉,不顧我是否反對,硬塞進我口袋裡,讓人很甘心。我當了20年公務員,疾管科同仁能力強,不!應該說衛生局所有同仁能力都強,不會有豬隊友,但還真有扯後腿,意欲搶科長職位的呢,惟是極少又極少,極大部分都是挺我這個科長的。學術和經歷不談,我的人格和道德,不是他人能比擬的,尤其醫師身份,更是沒人能取代的。

縣府局處層級,沒有配備首長轎車,但衛生局首長是有的,為了避免招搖,衛生局派的是廂型公務車,縣府也是派廂型公務車。兩輛公務車在鄉間小徑,左轉右拐,繞了不少圈子,總算來到喪家。有如日據時代,傳染病死亡個案是要拉草繩的,以致喪家很低調,白事花籃、花圈沒有,棚子、燈光也沒有,找上門還真困難。若是我個人開車過來,肯定要迷路,熬到天亮,也上不了門。某年,鄉鎮市長、村里長開票當晚,縣府不知哪位長官,突發奇想,各局處分派大責任區,局處下的各科長也分派小責任區,分別連夜到當選者家裡張貼紅榜,開票完都已晚上89點了,代表縣長來致意恭喜。我跑了四個地方,分別跟當選者,一起拿著紅榜拍照,拍照存證,也是終生難忘的經驗,不過,若非疾管科當地同仁帶路,複雜的鄉間小路,我自己開車,徒呼負負,一定找不上門的。

你是否懷疑,衛生局科長們不是該為民眾健康把關嗎?怎孜孜矻矻搞這種政治玩意兒?見怪不怪,連夜分發榜單,還算喜事,勉強可忍,還有更離譜的:上班時刻,請私假,自行開車南下,路途遙遠,拜訪柱仔腳(樁腳),幫候選人發傳單;下班時分,餓著肚子,星夜幫候選人,挨家挨戶,一戶接著一戶,發面紙和傳單;星期假日,不得休閒,趕場幫候選人造勢,隔日,縣府還有專人打電話來:「吳科長!昨天造勢晚會,怎找不到你簽名?」你想像不到的,兩次縣長選舉,我分別參加了員林、彰化的踩街造勢活動,你敢點名不到嗎?那次員林造勢,我從彰化縣衛生局,騎機車去員林,踩街兩個多小時後,再騎機車回烏日的家,已是晚上近11點了,此時,心律不整首次發作,往後至今,心律不整纏了我十幾年。

你是否說我意有所指?不是意有所指,根本是攤在陽光下,天下烏鴉一般黑,藍綠色彩都一樣,不分軒輊,不相上下,沒有誰較安分,也沒有誰較過份。每逢選舉,全國各大小公家機關門口,張貼「本機關行政中立」,都是騙人的,不要被唬爛了!下班時分,不是公務員了,行政中立就擺一邊了。西方國家的代議政治,所謂的民主政治,缺點也不少,今日,美國國會死了5人的暴動,不是川普總統直接或間接搞出來的嗎?兩次被彈劾有意義嗎?眾人拭目以待。有人勸我寫「20年官場現形記」,算了!縱然寫了,兩千年、五千年後,人性的醜陋面也不會消失。我相信「身在公門好修行」,基層公務員為民服務,站穩腳步,是責任,更是榮耀。

廢話少說,回歸本文主題。在局處首長面前,我僅是一個小咖,資歷淺的小科長,算是跟班的,唯一能讓人看重的,是我具有醫師身份,不至於被頤指氣使。因是跟班的,沒有我置喙餘地,我說不上話,我也不想講話,但眾人在靈桌前,舉香祭拜,低頭彎腰,行三鞠躬時,家屬站在靈桌旁,縣府長官站在靈桌前,代表縣長,衛生局長官在後,我更是遠遠地在後,站在衛生局長官後頭,閉緊嘴唇,面目嚴肅、凝重地,跟著大家行禮如儀,但我內心只想著:「智障小女生,沒了阿嬤,往後日子要怎麼過?一定每日吵著要阿嬤,難過了!」

大家坐下來後,眾首長異口同聲說:「縣長很關心此事,特別交代,派我們過來慰問,請家屬節哀順變。」縣府最高層級是縣長,總不能說行政院長或總統派來,那未免太虛偽了。家屬中的男人,要維持風度,不發一語,但三姑六婆等女眷就不同了,怕吵得鄰居,壓低聲量,齊聲謾罵,口氣很憤怒:「做三小醫生!沒路用的醫生,明明是小感冒,誰不會感冒發燒?竟然說是SARS,好好一個人,走的進去,被關在裡面,活活被關死!幹他娘的醫生!」大嫂帶頭幹譙,同是妯娌,二嫂、三嫂不得不也跟著幹譙:「賽他娘的醫生!」鄉下女人跟男人一樣,也會幹譙的。

家屬有理由相信是小感冒,因智障小女生,沒有任何防護措施,連口罩也戴不住,也跟阿嬤一起,被關進負壓隔離病房,整整七天。如果阿嬤真的是SARS,完全無防護狀況下,小女生怎能不被感染?這是淺顯易懂的道理,鄉下人也懂,總不能說小女生特異體質吧?所以,家屬一口咬定,阿嬤是小感冒,絕不會是SARS,是醫院醫師誤診。她們藉機起鬨,得理不饒人,有理由發飆,且大聲幹譙。

糟糕!如此看來,我罪大惡極,我思想單純,思慮不周延,婦人之仁,看小女生可憐,哭得死去活來,最後點頭同意,讓小女生也一起關進隔離病房,結果呢?現在為自己惹來麻煩,真的始料未及,後悔莫及,我怕得臉色蒼白發青,怕家屬洩了底!好理家在,我的婦人之仁,家屬感恩在心,小女生的母親,很機靈地瞧了我一眼,也瞄了眾妯娌一眼,絕口不提小女生,也被關進隔離病房。如果不小心漏了嘴,我陽奉陰違,自作主張的行徑,肯定被釘死了,回去後,保證又要被縣府懲處,記過才能了事。機靈的媽媽怎會生下智障的女兒?命啊!無語問蒼天!

等眷屬盡情抱怨,吐了一堆酸水後,換縣府長官說話了:「人死不能復生,誰沒有父母?不只家屬不忍心,我們也不忍心,縣長更是不忍心,但是,這條路大家都要走的,遲走或晚走,都是要走的。縣長有交代,老人家的喪事,有須要我們幫忙的地方,請不用客氣,只要交代一聲,縣府這邊一定幫忙到底。」人都已化成一堆骨灰了,祭拜、誦經、法會、公祭等,能省則省,全都省略了,左右鄰居有如瘟疫發生,也都避得遠遠的,還有什麽要縣府幫忙的?嘴巴專講好聽的,咂嘴弄舌,貧嘴薄舌,巧言令色,一點意義也沒。

帶頭的縣府長官發話了,低聲又誠懇地說:「縣長特別指示,要我們帶來公款10萬元,表示縣長的誠意,讓家屬多燒點紙錢,讓老人家,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往西方極樂世界,一路好走。」這位縣府長官,從口袋掏出10萬元來。家屬看掏出錢來,堅決拒收,打死也不收,把錢往外推:「我們家屬要的是公道,不是金錢,金錢買不了公道,金錢能讓死者復活嗎?不僅醫師要給我們公道,醫院也要給我們公道,不能不聞不問,置之不理!」金錢不是萬能,但又如何?最後結果,仍須金錢了結。

家屬很有默契地,全部站了起來,意思很明顯,是在下逐客令,但官方這邊,使命未達,豈能放棄?不死心,賴著皮,硬是坐著不起來。我是資淺的小科長,其實,我年齡並不比他們小,沒有我坐的位子,我站著後面圍觀。大家僵持著,現場很尷尬。縣府長官們,人生歷練多,場面看多了,不是束手無策,而是開始單兵伏擊,縣府長官們分頭找上年長的、多話的、強勢的家屬,一對一,拉往一邊,交頭接耳,低聲溝通。如此反覆者,輕聲細語,低頭哈腰,極盡說服。後來,演變成二對一、三對一,個個打破,很明顯看出來,場面緩和下來了,家屬態度也逐漸軟化了。

說服持續著,溝通進行著,情況翻轉了,變成家屬之間,兩兩低聲商量著,逐步地,家屬有了共識,死者娘家兄長說話了,「感謝縣長的關心,我們必須顧慮到縣長的面子,但我們更顧慮到,衛生局疾管科吳科長的面子,他的愛心和關心,讓我們家屬很感動,很佩服,是一個優秀的公務員,我們願意給吳科長這個面子...」聽到吳科長三個字,我嚇了一跳,差點魂飛魄散,瞬間驚醒,怎提到我?可不要害死我!我是小科長,哪來面子?跳過局處首長,我怎能跟縣長比!不過,他稱讚我是優秀的公務員,內心滿暖和的。我不是能員、幹員,我沉默寡言,我僅是盡忠職守而已。

那位娘家長兄繼續說話:「家屬沒同意的情況下,我自己自作主張,看縣府長官、衛生局長官,還有吳科長這樣辛苦,這樣晚了,也該回家了,我做這樣的決定,10萬元就暫時留下來,讓家屬商量是否收下,如果同意收下,事情就好解決;如果不同意收下,這10萬元仍送回縣府。各位長官,這樣行不行?」眾人舒了一口氣,內心慶幸著,應該有希望了。世上有兩個人最大,第一天公,是神;第二母舅公,是人,結婚喜宴,母舅是坐主桌的,母舅不坐,喜宴成不了喜宴。依台灣習俗,女人過世,沒有娘家親人封釘,是無法入葬的。

沒想到,縣府某局處的一位科長,跟我一樣是跟班的,很莽撞地,竟然掏出一張收據,要他簽名,害得對方愣了一下。整個場面譁然,所有縣府長官嚇出冷汗,意欲動怒,但現場不敢動氣,忙著打圓場:「不要緊!收據不簽也不要緊!」這位科長謹守本份,並沒有錯,公家付錢出去,沒有不拿收據的,否則如何核銷?其實,公家極少這樣,一邊給錢,一邊拿收據的,極大多時候,都是拿錢的一方,先簽收據給官方,過了很久,官方跑完了公文,錢申請下來了,才將錢給拿錢的一方。給錢不拿收據,沒有一位公務員敢這樣,除非有自掏腰包,賠錢了事的心裡準備。

死者娘家長兄,德高年劭,有見過世面的人,腦筋一轉,面不改色,輕描淡寫地說;「說的是,應該的,就把收據也一起留下來,收了,就簽字;不收,就連同10萬元一同退回,各位縣府長官,這樣可以嗎?」某位縣府長官忙回應:「沒問題!應該的!小事一樁。如果收了,收據簽了,不麻煩你們,就打個電話到縣府,我們派人過來拿即可,或者,交給村長、村里幹事都可,即便拿去鄉公所也可,都沒問題,方便就好!」謝天謝地,事情有轉圜是好事,如人所願機會很大。兩輛廂型公務車轉頭,不顧夜色低垂,星夜狂奔,趕回彰化市。我沒吃晚餐,滴水未進,肚子是餓的,咕嚕地叫。

後來,結局如何?10萬元有退回縣府嗎?沒有。至於10萬元收據有送到縣府嗎?既然收下10萬元,沒有疑問,收據肯定收到了。彰化是農業縣,鄉下人純樸,息事寧人,不願擴大事端,加上縣府長官出面安撫,多少贏了面子,告發醫師草菅人命之事,就此不了了之。即使控告醫師和醫院,你猜會有勝算嗎?因為醫師有醫院當靠山?因醫院是大型白色巨塔?完全沒有關係!醫師或醫院的靠山是誰?依法行事,就是疾病管制署!

前面提到,公家給錢,大抵給支票,較少給現金,給支票或給現金,我都碰過,其中,給支票那一次,我出糗了,白癡又丟臉,忍不住要臉紅,但仍願意跟你分享。

給現金那件事,細述如下。身為終生防疫人,順勢衛教宣導一下。民國77年起,台灣本國籍愛滋病毒感染者逐漸增加,主要感染途徑是男性間的性行為,所謂的同性戀性行為,少數為靜脈注射的毒癮者。民國79年起,衛生署和法務部合作,推動愛滋篩檢計畫,凡入監的受刑人,不管是監獄、看守所或少輔院,全部要接受三項健康檢查,胸部X光、愛滋病毒和梅毒。胸部X光檢查排除肺結核,肺結核由空氣散播,免得肺結核在監內爆發流行;至於愛滋病和梅毒,則怕受刑人之間,透過被動或志願的性行為,俗稱的雞姦,也造成監內爆發流行。若發生此種情形,典獄長、所長或院長,都要回家吃自己了。

不僅監所,警方也雷厲風行,凡抓到毒癮現行犯,必須通知衛生局,衛生局再派人前往警局、分局,抽血檢驗愛滋病毒。以上兩種措施,極力推動後,毒癮愛滋個案逐漸冒出頭,才驚覺,天啊!毒癮愛滋增長率是同性戀愛滋的好幾倍。當年,民國90年前後,彰化縣毒癮愛滋大爆量,一年最多可新增100-200名病例,讓人怵目驚心,膽戰心驚,驚心動魄,害得衛生所防疫人員,工作量驟增,疲於奔命,進行疫情調查幾乎跑斷腿。不檢查沒事,一檢查問題一堆,但衛生單位能粉飾太平,抱持鴕鳥心態嗎?

原本雙性戀者,就會跨界,將病毒傳染給女性,如今,加上毒癮愛滋爆量介入,女性愛滋個案水漲船高,病例數也跟著增高,接著,經由母子垂直傳染,愛滋病毒會傳染給寶寶,所以,拒絕檢查或沒有檢查的孕婦,成了愛滋防治的隱憂。於是,疾管局為了加強宣導,於民國96年,以「疼惜台灣寶貝,你我共同努力」為主題,辦理「愛滋母子垂直感染實務工作」徵文比賽,我以實務工作,寫了一篇真實案例參賽,僥倖獲得第三名。

疾管局於96102日,假衛生署12樓記者室,召開徵文比賽頒獎記者會,疾管局正式發文到衛生局,要我北上上台領獎。疾管局長親自頒獎,這是多大的榮耀,又難得可上新聞媒體,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呢,我豈能放棄?我以公文為憑據,請公假前往台北領獎。我領到3000元獎金,和一張裝框的獎狀。3000元是現金,真真實實的千元大鈔,現金好處理,不用管它,放進口袋就是了,乾淨俐落,我不說,老婆也不知道有此外快。

給支票那件事,細述之前,我先問你:「你知道世上有一種人,只知道賺錢,卻不知道花錢,也不願花錢的人嗎?」有!那就是我!有人說我「只入,不出」。我把一文錢,看成一貫錢,在我眼裡,我的錢都是放大一千倍的。據阿母說,我出生半年後,阿母拿我的生辰八字,去中華路觀音亭旁的算命攤,算命結果,說我「命格帶魁光,很會唸書,會當官,賺水錢,當醫師,但乞丐命,有財無庫,賺錢不會花」。這種怪力亂神的話,聽多了,也看多了,不要信以為真,但有一句話似乎是真的,那就是「賺錢不會花」。

民國666月大學畢業,10月當兵去,從我當兵第一天起,我開始賺錢,我沒花過半毛錢,一分一毫,全部交給阿母。年代久遠,我忘記當兵前幾個月,軍事訓練和衛生勤務訓練,薪水是多少,但抽籤下部隊,來到左營海軍官校診療所,擔任預備軍官少尉軍醫,月薪是7000元。為了省錢,星期假日從不外出,交通費要錢,吃飯要錢,看電影要錢,我幹嘛花錢?我都只留在營區唸書,縱使不唸書,發呆或睡大頭覺也好。民國688月退役,包括學生時代軍訓教育時數折抵28天,我共服役2年。退伍時,我從郵局領出1213萬,全部交給阿母。

民國68816日,經彰化某位同學介紹,與另兩位同學,來到沙鹿某醫院上班,月薪13000元,每月薪水袋,原封不動,悉數交到阿母手上,我終生難忘,阿母那瞬間喜悅的神情:「哇!好多錢!」透過台中某位同學轉介,彰化某家醫院須要夜間值班醫師,每週有一個晚上,記得是週四,我會從沙鹿,搭國光客運回彰化,趕晚上7點的夜間值班;然後,早上7點以前,趕搭國光客運,回沙鹿醫院上班。一個晚上,值班費2000元,我也悉數交給阿母:「哇!一個晚上這麼多錢!」我很高興,不下於阿母的高興,也很驕傲,我是阿母孝順且乖巧的兒子,我終於能對家人有所回饋了。

當年,還沒有國光客運,國光客運前身是台灣客運,亦稱台汽客運,屬政府辦的公營事業,所以,我搭的是台汽客運,不是國光客運,直到民國90年,民營化,始更名為國光客運。我為何不搭彰化客運或員林客運?記得,當年客運不能跨縣市的,猶如今日的119,不准跨過大肚溪和濁水溪,且沒有班車到沙鹿。因台汽客運,彰化沙鹿往返班次多,價錢也便宜,僅比火車普通車票貴一些些,我沒考慮搭火車趕彰化。彰化台汽客運站在中正路上,離火車站很近,離我老家不遠,離我夜間值班的醫院,也是不遠,都在五分鐘路程左右。

我賺的錢,悉數交給阿母,沙鹿和彰化往返的交通費,再向阿母要個零錢,我身上不會帶多餘的錢。民國691月,我轉回彰化基督教醫院上班,我在彰化,女友仍在沙鹿那家醫院。某天夜裡,我跟她搭台汽客運,從彰化坐車,送她回沙鹿,我身上只帶回程的車資,結果失算,回程誤了時間,我趕不上最後一班車,怎麼辦?向女友借錢?多丟臉!搭火車?沒班次!坐計程車回彰化?那是天價,我豈捨得!且身上也沒錢,縱然有錢,也捨不得。結果怎樣?我從沙鹿,披星戴月,連夜趕路,當年台中海線很荒涼,馬路漆黑一片,走過龍井、大肚、烏日,拐過大度橋,走回彰化,總共花了34個小時,天已魚肚白。後來,女友成了老婆,直到幾年前,我提起往事,她的回應是:「路上很暗,你不怕鬼!」我啼笑皆非,我正氣凜然,從來不怕鬼,無非怪力亂神罷了!

彰基上班後,薪水多少?9000元,但半年後,調升為13000元,往後,隨著年資,薪水逐漸調升。在彰基時,彰化那家醫院持續欠值班醫師,除了彰基每週23天的值班,我固定每週2晚,去那家醫院當夜間值班醫師,若碰巧頂班時,一週會有3晚夜間值班。當阿母拿到這家醫院的薪水袋,她高興得闔不攏嘴,右手捂著嘴巴,低聲叫著:「哇!好多錢啊!2萬多塊,比彰基薪水還多!」阿母喜極而泣,留下高興的眼淚,我也陪著擦眼淚,這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拿錢給阿母。

民國70年底,我結婚。婚後,我賺的錢,照樣,一分一毫不留,悉數交到阿母手上。直到民國74年底,阿母說:「我已老了,你阿爸也過世了,家裡不缺錢了,你賺的錢不用交給我了,你們夫妻自己保管了。」當年,阿母才64歲,因阿爸腎衰竭併發感染,66歲過世,阿母意興闌珊,了無生趣,瞬間蒼老,害我難過不捨,她拿到手上的薪水袋,不再有高興的表情,當然,我再也抓不住為人子女的驕傲了。隔年,我賺的錢,轉由老婆掌管,照樣,一分一毫不留,悉數交到老婆手上。我不管錢,不曾跑過銀行,不曾拿過支票,當公家給了支票,難怪我措手不及,發生了糗事,真丟臉。

到底發生何糗事?民國101年,疾管署為紀念結核桿菌發現130週年,並響應世界結核病日「Stop TB in my lifetime(在我的一生中停止結核病)」的精神,疾管局舉辦「結核徵稿,搞定結核」創意徵文活動,徵稿主題有「防疫人員甘苦談」、「防疫經驗分享」、「自己/家人/好友罹患經驗」等四大項主題,或自訂主題,撰寫1000字左右之稿件。我以防疫經驗分享為主題,寫了一篇文章投稿,僥倖獲得佳作獎,除了1500元獎金外,還獲得一本得獎文章彙編,可惜這本書可能丟了,至今都找不到。疾管局寄來的1500元獎金,是支票,不是現金。

民國100年前後,根據疾管局統計,結核病一直是台灣最嚴重的傳染病,每年有13000多人的新病例,以彰化縣來說,每年約有1200人上下,比其他所有法定傳染病的加總,還要多出好幾倍,所以,彰化縣衛生局投入結核病防治的人力最多,指標報表最多,管理也最嚴格,我20年公職生涯,大半的工作,也是投入結核防治。為了結核病防治,有患者搬出武士刀要砍我,有患者半夜打電話,連打20幾通電話恐嚇我,要查出我住處,然後上門砍人。27個衛生所,有27位防疫人員,從事結核病以外的傳染病防治工作,但27個衛生所全部公衛護士,悉數投入結核病防治,而公衛護士人力是防疫人員的好幾倍,至少是6171的比率。經過十年的努力,全國結核病人數減半了,彰化縣也不遑多讓,也是減半了。如何糗?下回分曉。(1101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