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十二)十萬慰問堪彌補
作者:吳聰賢
唐朝高適:「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前文提到,依據疾管署「疑似傳染病死亡病理解剖作業參考手冊」,凡中度傳染危險(生物安全等級第二級)、高度傳染危險(生物安全等級第三級)、極度傳染危險(生物安全等級第四級)者,解剖後遺體須裝入屍袋,此屍袋規格要求高,須具有HEPA濾網之生物安全防護用屍袋。豈只上述解剖後屍體,凡有生物安全疑慮的屍體,使用高標的屍袋,防護會更安全,不是嗎?
何謂HEPA(high efficiency particulate air filter)?翻成中文是「高效率空氣微粒過濾網」,此名詞常遇到,不得不知道。此濾網對直徑0.3微米以上的微粒,去除效率可達99.97%以上,對煙霧、灰塵和細菌等污染物,具高效率的過濾功能。米的千分之一是毫米,毫米的千分之一是微米,微米的千分之一是奈米,也就是說,米的百萬分之一是微米,米的十億分之一是奈米。0.3微米多大?相當於頭髮的1/200,可過濾細菌,但可過濾病毒嗎?部分可以,極大部分不行,最大的病毒是400奈米,等於0.4微米,可以過濾阻擋下來,但最小的病毒是17-22奈米,等於0.017-0.022微米,你說怎麼過濾?
關於N95口罩、N99口罩,你是否也應該懂,才有話題跟他人閒聊?依據美國疾病管制和預防中心,所屬的國家安全衛生研究所的規範,用0.3微米的食鹽顆粒測試,跟HEPA一樣,都是0.3微米,其過濾率95%以上,屬於N95口罩等級;若過濾率99%以上,則是N99口罩等級。HEPA過濾率是99.97%以上,所以,HEPA過濾率,比N95口罩和N99口罩,還要高一級。
近日,前衛生署長的不當言論「開除染疫醫」,要院方懲處染患武漢肺炎的醫師,要院長fire掉這位醫師,引發滿城風雨,媒體大爆量,醫界大反彈。如前述,HEPA都無法過濾病毒了,N95口罩能抵擋武漢肺炎的冠狀病毒入侵嗎?至於一般外科口罩更別說了,僅能聊勝於無。你知道冠狀病毒顆粒多大嗎?直徑約0.125微米,最小的0.06微米,最大的才0.14微米,全部比0.3微米小,能順利過濾掉嗎?當你怪罪醫師沒有遵守SOP(標準作業流程)來保護自己,是強人所難,工具都不足了,還講什麽SOP?
後SARS時期,在疾管署經費補助下,全國各縣市應變醫院和指定醫院,應變醫院主要是部立醫院,指定醫院則是醫學中心或大型醫院,彰化則是部立彰化醫院、彰基和秀傳體系醫院,大量建置呼吸道負壓隔離病房,裡面重要的配備就是HEPA。當年,我代表地方衛生局,隨著疾管署長官、醫療網指揮官,以及大學環境醫學研究系所的專家,巡視各醫院負壓隔離病房,檢驗相關數據,是否符合設置標準。事業有專攻,我僅是跟班的,雖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卻多少長點見識。走過不一定留下痕跡,但一定留下記憶。
因SARS疫情,我介入或處理了三件醫療糾紛,細述與你分享。前述,有一17、18歲智障小女生,智商如3歲女孩,被阿嬤一手帶大,當阿嬤發燒,被醫院通報疑似SARS病例,預備關進呼吸道負壓隔離病房時,小女生緊抱著阿嬤,呼天搶地,不願與阿嬤分開,在我應允下,醫院讓嬤孫兩人,一起關進負壓隔離病房。結果呢?阿嬤年老體衰,又有糖尿病、高血壓、心血管疾病等慢性病,不堪諸多折騰,住院不到一週,就天人永隔,病死負壓隔離病房。
遺體怎麼處理?當然依據疾管署相關規定辦理,消毒、裝屍袋,且即刻入殮和火化。大大小小家屬,連撫屍痛哭、瞻仰儀容和告別的機會都沒有,當兒孫的豈捨得?必然捶胸頓足,肝腸寸斷,淚崩斷腸。死者幾個兒子聚首後,你一言,我一語,不滿情緒逐漸擴大,轉移悲傷情緒,決定投訴縣府,告醫師誤診,草菅人命,把一般的感冒當成SARS處理,活活把人醫死,要縣長主持公道。縣太爺是父母官,在鄉下人心裡,父母官要為民申冤。縣府為此事,亂成一團,商議結果,由衛生局和相關局處長官,代表縣長,前往喪家慰問。
我是主辦科科長,就由我陪著衛生局長官前往,至於陪同的縣府局處長官,共有三位,一位是民政局長官,另外兩位,因年代久遠,記憶模糊,似乎是人事室和政風室長官,不然就是法制室長官。如何慰問?口頭慰問以外,總要有伴手禮吧?兩手空空,登門拜訪,似有不妥,但愁雲慘霧制喪期,任何伴手禮都不是恰當的,難道拿著漂亮鮮豔的伴手禮,去恭賀人家死了老母?保證被掃把趕出來!不用擔心,正好有現成的東西可替代,把10萬元SARS死者慰問金,當成奠儀,再恰當不過了。
「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防治及紓困暫行條例」,施行日期,自92年3月1日開始,93年12月31日截止,此暫行條例完全沒提到死者慰問金問題。直到92年5月15日,內政部奉行政院核定,才發函頒布了「SARS強制隔離期間慰問金及死亡慰問金發給要點」,裡頭明確提到,經中央衛生主管機關認定感染SARS死亡者,由直轄市、縣市政府,發給死者慰問金,每人10萬元。
發給要點是「感染SARS死亡者」,才給10萬元,但疾管署對醫院層層通報上來的病例,採取寬鬆的態度,除了確定病例外,還有可能病例和疑似病例,幾乎碰不上一個排除病例。其中,可能病例遠多於確定病例,而疑似病例又遠多於可能病例。這是無可奈何之事,因SARS診斷困難,耗日費時,加上檢驗花費大,不寬鬆又如何?同時,也要顧慮到民心,老百姓沒有那個專業,怎會知道啥是確定病例、可能病例或疑似病例?他們只知道家屬被通報SARS,然後關進負壓隔離病房,最後死了!所以,慰問金發給要點被擴大解釋,不管啥病例,只要被通報為SARS,統統有獎,發給10萬元慰問金。不是政府德政,而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只發給確定病例,其他病例怎麼辦?肯定要暴動了。
當年,我們去喪家拜訪,此發給要點尚未正式公布,但中央已透露有此慰問金,所以,一行人就帶著10萬元前往。想說,如果死者慰問金消息不確實,就以急難救助金核銷。政府給錢,數目又大,應該會給支票,但我記得,為了壯聲勢,也為了表誠意,我們帶去的10萬元,不是支票一張,而是千元紙鈔現金一疊。衛生局和縣府各自派公務車,沒有任何忌諱或禁忌,約好晚上6點出發,地點是南彰化很偏僻的鄉間。台灣習俗,弔喪死者,一般都是挑上午,大白天,陽光普照時前往,極少黃昏時刻,更別說晚上了,意思是避免沾染穢物。
其實,公務員能把事情辦好、辦妥,最為重要,哪會有此禁忌?我常自認代表官方,有官方光環籠罩,會保護我,不讓穢物近身,加上,我很鐵齒,哪會相信怪力亂神?不過,每回,不管白天或晚上,我有必要去死者家拈香時,或去殯儀館參與屍體解剖時,疾管科同仁一定把辟邪的抹草、芙蓉葉,不顧我是否反對,硬塞進我口袋裡,讓人很甘心。我當了20年公務員,疾管科同仁能力強,不!應該說衛生局所有同仁能力都強,不會有豬隊友,但還真有扯後腿,意欲搶科長職位的呢,惟是極少又極少,極大部分都是挺我這個科長的。學術和經歷不談,我的人格和道德,不是他人能比擬的,尤其醫師身份,更是沒人能取代的。
縣府局處層級,沒有配備首長轎車,但衛生局首長是有的,為了避免招搖,衛生局派的是廂型公務車,縣府也是派廂型公務車。兩輛公務車在鄉間小徑,左轉右拐,繞了不少圈子,總算來到喪家。有如日據時代,傳染病死亡個案是要拉草繩的,以致喪家很低調,白事花籃、花圈沒有,棚子、燈光也沒有,找上門還真困難。若是我個人開車過來,肯定要迷路,熬到天亮,也上不了門。某年,鄉鎮市長、村里長開票當晚,縣府不知哪位長官,突發奇想,各局處分派大責任區,局處下的各科長也分派小責任區,分別連夜到當選者家裡張貼紅榜,開票完都已晚上8、9點了,代表縣長來致意恭喜。我跑了四個地方,分別跟當選者,一起拿著紅榜拍照,拍照存證,也是終生難忘的經驗,不過,若非疾管科當地同仁帶路,複雜的鄉間小路,我自己開車,徒呼負負,一定找不上門的。
你是否懷疑,衛生局科長們不是該為民眾健康把關嗎?怎孜孜矻矻搞這種政治玩意兒?見怪不怪,連夜分發榜單,還算喜事,勉強可忍,還有更離譜的:上班時刻,請私假,自行開車南下,路途遙遠,拜訪柱仔腳(樁腳),幫候選人發傳單;下班時分,餓著肚子,星夜幫候選人,挨家挨戶,一戶接著一戶,發面紙和傳單;星期假日,不得休閒,趕場幫候選人造勢,隔日,縣府還有專人打電話來:「吳科長!昨天造勢晚會,怎找不到你簽名?」你想像不到的,兩次縣長選舉,我分別參加了員林、彰化的踩街造勢活動,你敢點名不到嗎?那次員林造勢,我從彰化縣衛生局,騎機車去員林,踩街兩個多小時後,再騎機車回烏日的家,已是晚上近11點了,此時,心律不整首次發作,往後至今,心律不整纏了我十幾年。
你是否說我意有所指?不是意有所指,根本是攤在陽光下,天下烏鴉一般黑,藍綠色彩都一樣,不分軒輊,不相上下,沒有誰較安分,也沒有誰較過份。每逢選舉,全國各大小公家機關門口,張貼「本機關行政中立」,都是騙人的,不要被唬爛了!下班時分,不是公務員了,行政中立就擺一邊了。西方國家的代議政治,所謂的民主政治,缺點也不少,今日,美國國會死了5人的暴動,不是川普總統直接或間接搞出來的嗎?兩次被彈劾有意義嗎?眾人拭目以待。有人勸我寫「20年官場現形記」,算了!縱然寫了,兩千年、五千年後,人性的醜陋面也不會消失。我相信「身在公門好修行」,基層公務員為民服務,站穩腳步,是責任,更是榮耀。
廢話少說,回歸本文主題。在局處首長面前,我僅是一個小咖,資歷淺的小科長,算是跟班的,唯一能讓人看重的,是我具有醫師身份,不至於被頤指氣使。因是跟班的,沒有我置喙餘地,我說不上話,我也不想講話,但眾人在靈桌前,舉香祭拜,低頭彎腰,行三鞠躬時,家屬站在靈桌旁,縣府長官站在靈桌前,代表縣長,衛生局長官在後,我更是遠遠地在後,站在衛生局長官後頭,閉緊嘴唇,面目嚴肅、凝重地,跟著大家行禮如儀,但我內心只想著:「智障小女生,沒了阿嬤,往後日子要怎麼過?一定每日吵著要阿嬤,難過了!」
大家坐下來後,眾首長異口同聲說:「縣長很關心此事,特別交代,派我們過來慰問,請家屬節哀順變。」縣府最高層級是縣長,總不能說行政院長或總統派來,那未免太虛偽了。家屬中的男人,要維持風度,不發一語,但三姑六婆等女眷就不同了,怕吵得鄰居,壓低聲量,齊聲謾罵,口氣很憤怒:「做三小醫生!沒路用的醫生,明明是小感冒,誰不會感冒發燒?竟然說是SARS,好好一個人,走的進去,被關在裡面,活活被關死!幹他娘的醫生!」大嫂帶頭幹譙,同是妯娌,二嫂、三嫂不得不也跟著幹譙:「賽他娘的醫生!」鄉下女人跟男人一樣,也會幹譙的。
家屬有理由相信是小感冒,因智障小女生,沒有任何防護措施,連口罩也戴不住,也跟阿嬤一起,被關進負壓隔離病房,整整七天。如果阿嬤真的是SARS,完全無防護狀況下,小女生怎能不被感染?這是淺顯易懂的道理,鄉下人也懂,總不能說小女生特異體質吧?所以,家屬一口咬定,阿嬤是小感冒,絕不會是SARS,是醫院醫師誤診。她們藉機起鬨,得理不饒人,有理由發飆,且大聲幹譙。
糟糕!如此看來,我罪大惡極,我思想單純,思慮不周延,婦人之仁,看小女生可憐,哭得死去活來,最後點頭同意,讓小女生也一起關進隔離病房,結果呢?現在為自己惹來麻煩,真的始料未及,後悔莫及,我怕得臉色蒼白發青,怕家屬洩了底!好理家在,我的婦人之仁,家屬感恩在心,小女生的母親,很機靈地瞧了我一眼,也瞄了眾妯娌一眼,絕口不提小女生,也被關進隔離病房。如果不小心漏了嘴,我陽奉陰違,自作主張的行徑,肯定被釘死了,回去後,保證又要被縣府懲處,記過才能了事。機靈的媽媽怎會生下智障的女兒?命啊!無語問蒼天!
等眷屬盡情抱怨,吐了一堆酸水後,換縣府長官說話了:「人死不能復生,誰沒有父母?不只家屬不忍心,我們也不忍心,縣長更是不忍心,但是,這條路大家都要走的,遲走或晚走,都是要走的。縣長有交代,老人家的喪事,有須要我們幫忙的地方,請不用客氣,只要交代一聲,縣府這邊一定幫忙到底。」人都已化成一堆骨灰了,祭拜、誦經、法會、公祭等,能省則省,全都省略了,左右鄰居有如瘟疫發生,也都避得遠遠的,還有什麽要縣府幫忙的?嘴巴專講好聽的,咂嘴弄舌,貧嘴薄舌,巧言令色,一點意義也沒。
帶頭的縣府長官發話了,低聲又誠懇地說:「縣長特別指示,要我們帶來公款10萬元,表示縣長的誠意,讓家屬多燒點紙錢,讓老人家,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往西方極樂世界,一路好走。」這位縣府長官,從口袋掏出10萬元來。家屬看掏出錢來,堅決拒收,打死也不收,把錢往外推:「我們家屬要的是公道,不是金錢,金錢買不了公道,金錢能讓死者復活嗎?不僅醫師要給我們公道,醫院也要給我們公道,不能不聞不問,置之不理!」金錢不是萬能,但又如何?最後結果,仍須金錢了結。
家屬很有默契地,全部站了起來,意思很明顯,是在下逐客令,但官方這邊,使命未達,豈能放棄?不死心,賴著皮,硬是坐著不起來。我是資淺的小科長,其實,我年齡並不比他們小,沒有我坐的位子,我站著後面圍觀。大家僵持著,現場很尷尬。縣府長官們,人生歷練多,場面看多了,不是束手無策,而是開始單兵伏擊,縣府長官們分頭找上年長的、多話的、強勢的家屬,一對一,拉往一邊,交頭接耳,低聲溝通。如此反覆者,輕聲細語,低頭哈腰,極盡說服。後來,演變成二對一、三對一,個個打破,很明顯看出來,場面緩和下來了,家屬態度也逐漸軟化了。
說服持續著,溝通進行著,情況翻轉了,變成家屬之間,兩兩低聲商量著,逐步地,家屬有了共識,死者娘家兄長說話了,「感謝縣長的關心,我們必須顧慮到縣長的面子,但我們更顧慮到,衛生局疾管科吳科長的面子,他的愛心和關心,讓我們家屬很感動,很佩服,是一個優秀的公務員,我們願意給吳科長這個面子...」聽到吳科長三個字,我嚇了一跳,差點魂飛魄散,瞬間驚醒,怎提到我?可不要害死我!我是小科長,哪來面子?跳過局處首長,我怎能跟縣長比!不過,他稱讚我是優秀的公務員,內心滿暖和的。我不是能員、幹員,我沉默寡言,我僅是盡忠職守而已。
那位娘家長兄繼續說話:「家屬沒同意的情況下,我自己自作主張,看縣府長官、衛生局長官,還有吳科長這樣辛苦,這樣晚了,也該回家了,我做這樣的決定,10萬元就暫時留下來,讓家屬商量是否收下,如果同意收下,事情就好解決;如果不同意收下,這10萬元仍送回縣府。各位長官,這樣行不行?」眾人舒了一口氣,內心慶幸著,應該有希望了。世上有兩個人最大,第一天公,是神;第二母舅公,是人,結婚喜宴,母舅是坐主桌的,母舅不坐,喜宴成不了喜宴。依台灣習俗,女人過世,沒有娘家親人封釘,是無法入葬的。
沒想到,縣府某局處的一位科長,跟我一樣是跟班的,很莽撞地,竟然掏出一張收據,要他簽名,害得對方愣了一下。整個場面譁然,所有縣府長官嚇出冷汗,意欲動怒,但現場不敢動氣,忙著打圓場:「不要緊!收據不簽也不要緊!」這位科長謹守本份,並沒有錯,公家付錢出去,沒有不拿收據的,否則如何核銷?其實,公家極少這樣,一邊給錢,一邊拿收據的,極大多時候,都是拿錢的一方,先簽收據給官方,過了很久,官方跑完了公文,錢申請下來了,才將錢給拿錢的一方。給錢不拿收據,沒有一位公務員敢這樣,除非有自掏腰包,賠錢了事的心裡準備。
死者娘家長兄,德高年劭,有見過世面的人,腦筋一轉,面不改色,輕描淡寫地說;「說的是,應該的,就把收據也一起留下來,收了,就簽字;不收,就連同10萬元一同退回,各位縣府長官,這樣可以嗎?」某位縣府長官忙回應:「沒問題!應該的!小事一樁。如果收了,收據簽了,不麻煩你們,就打個電話到縣府,我們派人過來拿即可,或者,交給村長、村里幹事都可,即便拿去鄉公所也可,都沒問題,方便就好!」謝天謝地,事情有轉圜是好事,如人所願機會很大。兩輛廂型公務車轉頭,不顧夜色低垂,星夜狂奔,趕回彰化市。我沒吃晚餐,滴水未進,肚子是餓的,咕嚕地叫。
後來,結局如何?10萬元有退回縣府嗎?沒有。至於10萬元收據有送到縣府嗎?既然收下10萬元,沒有疑問,收據肯定收到了。彰化是農業縣,鄉下人純樸,息事寧人,不願擴大事端,加上縣府長官出面安撫,多少贏了面子,告發醫師草菅人命之事,就此不了了之。即使控告醫師和醫院,你猜會有勝算嗎?因為醫師有醫院當靠山?因醫院是大型白色巨塔?完全沒有關係!醫師或醫院的靠山是誰?依法行事,就是疾病管制署!
前面提到,公家給錢,大抵給支票,較少給現金,給支票或給現金,我都碰過,其中,給支票那一次,我出糗了,白癡又丟臉,忍不住要臉紅,但仍願意跟你分享。
給現金那件事,細述如下。身為終生防疫人,順勢衛教宣導一下。民國77年起,台灣本國籍愛滋病毒感染者逐漸增加,主要感染途徑是男性間的性行為,所謂的同性戀性行為,少數為靜脈注射的毒癮者。民國79年起,衛生署和法務部合作,推動愛滋篩檢計畫,凡入監的受刑人,不管是監獄、看守所或少輔院,全部要接受三項健康檢查,胸部X光、愛滋病毒和梅毒。胸部X光檢查排除肺結核,肺結核由空氣散播,免得肺結核在監內爆發流行;至於愛滋病和梅毒,則怕受刑人之間,透過被動或志願的性行為,俗稱的雞姦,也造成監內爆發流行。若發生此種情形,典獄長、所長或院長,都要回家吃自己了。
不僅監所,警方也雷厲風行,凡抓到毒癮現行犯,必須通知衛生局,衛生局再派人前往警局、分局,抽血檢驗愛滋病毒。以上兩種措施,極力推動後,毒癮愛滋個案逐漸冒出頭,才驚覺,天啊!毒癮愛滋增長率是同性戀愛滋的好幾倍。當年,民國90年前後,彰化縣毒癮愛滋大爆量,一年最多可新增100-200名病例,讓人怵目驚心,膽戰心驚,驚心動魄,害得衛生所防疫人員,工作量驟增,疲於奔命,進行疫情調查幾乎跑斷腿。不檢查沒事,一檢查問題一堆,但衛生單位能粉飾太平,抱持鴕鳥心態嗎?
原本雙性戀者,就會跨界,將病毒傳染給女性,如今,加上毒癮愛滋爆量介入,女性愛滋個案水漲船高,病例數也跟著增高,接著,經由母子垂直傳染,愛滋病毒會傳染給寶寶,所以,拒絕檢查或沒有檢查的孕婦,成了愛滋防治的隱憂。於是,疾管局為了加強宣導,於民國96年,以「疼惜台灣寶貝,你我共同努力」為主題,辦理「愛滋母子垂直感染實務工作」徵文比賽,我以實務工作,寫了一篇真實案例參賽,僥倖獲得第三名。
疾管局於96年10月2日,假衛生署12樓記者室,召開徵文比賽頒獎記者會,疾管局正式發文到衛生局,要我北上上台領獎。疾管局長親自頒獎,這是多大的榮耀,又難得可上新聞媒體,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呢,我豈能放棄?我以公文為憑據,請公假前往台北領獎。我領到3000元獎金,和一張裝框的獎狀。3000元是現金,真真實實的千元大鈔,現金好處理,不用管它,放進口袋就是了,乾淨俐落,我不說,老婆也不知道有此外快。
給支票那件事,細述之前,我先問你:「你知道世上有一種人,只知道賺錢,卻不知道花錢,也不願花錢的人嗎?」有!那就是我!有人說我「只入,不出」。我把一文錢,看成一貫錢,在我眼裡,我的錢都是放大一千倍的。據阿母說,我出生半年後,阿母拿我的生辰八字,去中華路觀音亭旁的算命攤,算命結果,說我「命格帶魁光,很會唸書,會當官,賺水錢,當醫師,但乞丐命,有財無庫,賺錢不會花」。這種怪力亂神的話,聽多了,也看多了,不要信以為真,但有一句話似乎是真的,那就是「賺錢不會花」。
民國66年6月大學畢業,10月當兵去,從我當兵第一天起,我開始賺錢,我沒花過半毛錢,一分一毫,全部交給阿母。年代久遠,我忘記當兵前幾個月,軍事訓練和衛生勤務訓練,薪水是多少,但抽籤下部隊,來到左營海軍官校診療所,擔任預備軍官少尉軍醫,月薪是7000元。為了省錢,星期假日從不外出,交通費要錢,吃飯要錢,看電影要錢,我幹嘛花錢?我都只留在營區唸書,縱使不唸書,發呆或睡大頭覺也好。民國68年8月退役,包括學生時代軍訓教育時數折抵28天,我共服役2年。退伍時,我從郵局領出12、13萬,全部交給阿母。
民國68年8月16日,經彰化某位同學介紹,與另兩位同學,來到沙鹿某醫院上班,月薪1萬3000元,每月薪水袋,原封不動,悉數交到阿母手上,我終生難忘,阿母那瞬間喜悅的神情:「哇!好多錢!」透過台中某位同學轉介,彰化某家醫院須要夜間值班醫師,每週有一個晚上,記得是週四,我會從沙鹿,搭國光客運回彰化,趕晚上7點的夜間值班;然後,早上7點以前,趕搭國光客運,回沙鹿醫院上班。一個晚上,值班費2000元,我也悉數交給阿母:「哇!一個晚上這麼多錢!」我很高興,不下於阿母的高興,也很驕傲,我是阿母孝順且乖巧的兒子,我終於能對家人有所回饋了。
當年,還沒有國光客運,國光客運前身是台灣客運,亦稱台汽客運,屬政府辦的公營事業,所以,我搭的是台汽客運,不是國光客運,直到民國90年,民營化,始更名為國光客運。我為何不搭彰化客運或員林客運?記得,當年客運不能跨縣市的,猶如今日的119,不准跨過大肚溪和濁水溪,且沒有班車到沙鹿。因台汽客運,彰化沙鹿往返班次多,價錢也便宜,僅比火車普通車票貴一些些,我沒考慮搭火車趕彰化。彰化台汽客運站在中正路上,離火車站很近,離我老家不遠,離我夜間值班的醫院,也是不遠,都在五分鐘路程左右。
我賺的錢,悉數交給阿母,沙鹿和彰化往返的交通費,再向阿母要個零錢,我身上不會帶多餘的錢。民國69年1月,我轉回彰化基督教醫院上班,我在彰化,女友仍在沙鹿那家醫院。某天夜裡,我跟她搭台汽客運,從彰化坐車,送她回沙鹿,我身上只帶回程的車資,結果失算,回程誤了時間,我趕不上最後一班車,怎麼辦?向女友借錢?多丟臉!搭火車?沒班次!坐計程車回彰化?那是天價,我豈捨得!且身上也沒錢,縱然有錢,也捨不得。結果怎樣?我從沙鹿,披星戴月,連夜趕路,當年台中海線很荒涼,馬路漆黑一片,走過龍井、大肚、烏日,拐過大度橋,走回彰化,總共花了3、4個小時,天已魚肚白。後來,女友成了老婆,直到幾年前,我提起往事,她的回應是:「路上很暗,你不怕鬼!」我啼笑皆非,我正氣凜然,從來不怕鬼,無非怪力亂神罷了!
彰基上班後,薪水多少?9000元,但半年後,調升為1萬3000元,往後,隨著年資,薪水逐漸調升。在彰基時,彰化那家醫院持續欠值班醫師,除了彰基每週2、3天的值班,我固定每週2晚,去那家醫院當夜間值班醫師,若碰巧頂班時,一週會有3晚夜間值班。當阿母拿到這家醫院的薪水袋,她高興得闔不攏嘴,右手捂著嘴巴,低聲叫著:「哇!好多錢啊!2萬多塊,比彰基薪水還多!」阿母喜極而泣,留下高興的眼淚,我也陪著擦眼淚,這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拿錢給阿母。
民國70年底,我結婚。婚後,我賺的錢,照樣,一分一毫不留,悉數交到阿母手上。直到民國74年底,阿母說:「我已老了,你阿爸也過世了,家裡不缺錢了,你賺的錢不用交給我了,你們夫妻自己保管了。」當年,阿母才64歲,因阿爸腎衰竭併發感染,66歲過世,阿母意興闌珊,了無生趣,瞬間蒼老,害我難過不捨,她拿到手上的薪水袋,不再有高興的表情,當然,我再也抓不住為人子女的驕傲了。隔年,我賺的錢,轉由老婆掌管,照樣,一分一毫不留,悉數交到老婆手上。我不管錢,不曾跑過銀行,不曾拿過支票,當公家給了支票,難怪我措手不及,發生了糗事,真丟臉。
到底發生何糗事?民國101年,疾管署為紀念結核桿菌發現130週年,並響應世界結核病日「Stop TB in my lifetime(在我的一生中停止結核病)」的精神,疾管局舉辦「結核徵稿,搞定結核」創意徵文活動,徵稿主題有「防疫人員甘苦談」、「防疫經驗分享」、「自己/家人/好友罹患經驗」等四大項主題,或自訂主題,撰寫1000字左右之稿件。我以防疫經驗分享為主題,寫了一篇文章投稿,僥倖獲得佳作獎,除了1500元獎金外,還獲得一本得獎文章彙編,可惜這本書可能丟了,至今都找不到。疾管局寄來的1500元獎金,是支票,不是現金。
民國100年前後,根據疾管局統計,結核病一直是台灣最嚴重的傳染病,每年有1萬3000多人的新病例,以彰化縣來說,每年約有1200人上下,比其他所有法定傳染病的加總,還要多出好幾倍,所以,彰化縣衛生局投入結核病防治的人力最多,指標報表最多,管理也最嚴格,我20年公職生涯,大半的工作,也是投入結核防治。為了結核病防治,有患者搬出武士刀要砍我,有患者半夜打電話,連打20幾通電話恐嚇我,要查出我住處,然後上門砍人。27個衛生所,有27位防疫人員,從事結核病以外的傳染病防治工作,但27個衛生所全部公衛護士,悉數投入結核病防治,而公衛護士人力是防疫人員的好幾倍,至少是6:1或7:1的比率。經過十年的努力,全國結核病人數減半了,彰化縣也不遑多讓,也是減半了。如何糗?下回分曉。(110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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