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十六)養兒育女五塊板

 

把酒言歡能幾回:(十六)養兒育女五塊板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高適:「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悽然。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

彰化市大埔路2巷,很靠近芬園鄉,幾乎是彰化市和芬園鄉的交界,可通往彰化高爾夫球場和海頓公園,民國84年,我來過一次,從大埔路2巷開車進去。我不是去高爾夫球場,我沒有閒情逸致和閒錢可打球,我節儉得要命,有如鐵公雞,一毛不拔,世間少有,一萬個人找不到一個,我不可能花這個錢,我是來拜訪阿母娘家一位遠房親戚,他住在海頓公園。

民國68年,從左營海軍官校退役回來,正式進入職場,到醫院上班,從事臨床醫師工作,賺錢養家糊口。到民國84年,已當了1516年臨床醫師,除了醫院薪水外,我到處兼差、值夜班,甚至私下看夜間門診,一天睡不上兩、三個小時,日以繼夜,夜以繼日,不顧勞累,不怕爆肝,搏命賺錢,也確實賺了不少錢。窮人家出身的孩子,肯定最拼命賺錢,這是必然的結果,全世界通例,因窮怕了,怕窮是他拼命賺錢的契機。

加上,我夫婦兩人節儉,省吃儉用,捨不得吃,尪仔某無相棄嫌,菜脯根罔咬鹹,也捨不得穿,一件白襯衫穿十幾年,衣領都磨破了,還在穿,錢只會賺進來,絕不會花出去,台灣人所謂的「有入沒出」,以致,著實地賺了一些錢,一年可以存下不少錢。當年,300萬元可在彰化市區,買一棟豪華的三樓透天厝,500萬元就可買鄰大馬路店面了。

民國76年、77年,看上中正路尾一間四樓大店面,佔地近50坪,緊鄰現今的彰化縣警察局,屬繁華熱鬧地帶,對方開價600萬元,請懂得風水的親戚看過後,他不建議買,以致失之交臂,我至今仍很後悔。為何後悔?此處地段好,交通便利,高級餐廳雲集,肯定房價已翻了好幾倍!不!我後悔不在此。阿母和哥哥等一家人,都住在天祥路巷弄內,離這間店面不到500米,近在咫尺,我可以照顧阿母,日夜承歡膝下,讓阿母享受天倫之樂,也不至於阿母腦幹栓塞,還讓大哥大嫂,用夾三明治的方式,騎機車送阿母就醫。後悔,一念之差,沒讓阿母頤養天年!子欲養親不待!懸念不絕,苦啊!痛啊!

逃漏稅刑法追訴期,長達20年,抓到的話,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科或併科6萬元以下罰金,至於40年前,我有逃漏稅嗎?若以今天的標準,肯定有逃漏稅!怎說?當年,我在各醫院上班,醫院都有報稅,至於高報或低報,應都是低報,哪有職員薪資比老闆高的?我不是很清楚,我不懂報稅事,都是阿爸處理。至於,兼職、值夜班,醫院都沒給扣繳憑單,也就是沒繳稅,所以能快速累積財富。直到民國86年,轉公職,進入衛生單位上班,才開始真正的繳稅,一分一毫也逃不掉,都須繳稅,成為標準的納稅義務人,衛生局年底給我扣繳憑單,每年5月,我正式邁入個人綜合所得稅的申報。

早期,稅法不完備,有其時代背景,往後,稅法不斷修正,持續改進,稅法才脫離渾沌期,逐漸邁入公平正義。比如,「所得稅法」第二章綜合所得稅,第17條關於免稅額、扣除額相關規定,9411日修正後實施。還有,特別扣除額中,幼兒學前扣除額,是10111日起修正後實施;長期照顧特別扣除額,是10811日起修正後實施。總之,早期稅制不完備,國家損失不少稅收,只好亡羊補牢,改進修正。

幾年前,碰上自行開業的醫界前輩,閒聊中,她提起,財政部所屬某區國稅局官員,打電話給她,要她年度報稅時,將門診病患自費金額提高。雙方討價還價結果,這位醫界前輩同意提高一倍,從5萬元調升為10萬元。我不禁莞爾,笑死人了!報稅竟然還能討價還價,豈非蠻荒時代?確實是如此!診所通則,病患就醫,打針自費,打點滴自費,開刀自費,高價藥自費,維生素自費、保健食品自費,品目可多,自費收入佔營收很大的比率,有人去估計嗎?少說一成、兩成,甚至更多!診所一年自費收入,只有5萬元、10萬元?打死我也不相信,打死你更不會相信!

例如,牙醫診所植牙,都是自費,在鄉下,一顆6萬元起跳;在城市,一顆10萬元,要就來,不要拉倒,不缺你一個。還有,眼科診所開白內障,也是自費,人工水晶體亂七八糟的類型,不敲你35萬元才怪,甚至沒10萬元,還走不出診所大門呢!它們有如實報稅嗎?騙天騙地,騙鬼騙神,鬼神也不相信。有些診所,一天自費收入就可達5萬元、10萬元,否則,醫師哪來金錢炒房產、玩股票?如果診所自費收入要給發票,國家財政收入少說增加500億以上。給發票,千萬不能實施,否則,我成了醫界萬矢之的,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依據衛生福利部,107年統計,台灣執業醫師,合計69069人,包括西醫師47471人、牙醫師14718人、中醫師6880人,我不是萬矢之的,而是69069箭的標靶!不!這是錯誤計算,我還要加上醫學院的西、牙、中醫學生,還有已不再執業的醫師,以及眾多的醫師家屬們,涵蓋現在醫師和未來醫師,保證超過百萬人,所以,我是百萬矢之的,我成了眾人標靶,豈非死無葬身之地?我沒那個膽,也沒那個命,大家睜一隻眼,也閉一隻眼吧。

我,胼手胝足,要錢不要命,拼死拼活賺錢,來到民國84年,已稍有成就,賺了一些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買了房產,也買了地產,錢應該夠花了,下半生無虞了,所以奢侈一下,買了一輛富豪940,價值百多萬元的轎車。交車的第一天,我開著新車,載著全家大小,包括老婆和兩個孩子,從烏日開回彰化,探望含辛茹苦養育我的阿母。沒有阿母,就沒有今天的我,我要阿母也是第一個坐上新車的人,不僅讓阿母分享我的喜悅,更讓阿母享受搭新車的喜悅,「我的孩子,很行,很了不起,出人頭地,這是當母親的,最大的喜悅!我載著阿母,彰化市區,狠狠地跑了一大圈。我特別繞到北門口,陳稜路和中正路交叉口的小巷弄,阿母的娘家就在巷弄內,外公家就在巷口第二間。幼年時,走路過來,來過好幾次,離我小西巷老家很近,不過5分鐘路程。阿母幼年時,外婆難產去逝,娘家僅有外公,外公沉默寡言,跟我一模一樣,除了叫「阿公」外,我與他幾乎沒對上話,但他的影子永留我腦海。直到唸初二時,外公壽終正寢,寒冬時節,無疾而終,享年77。此時,早已人去樓空,阿母娘家人已依序遷出,不再有後人居住了。

我也特別繞經八卦山大佛,把公園路,從頭至尾,徹底地跑了一遍。八卦山大佛是彰化的地標,彰化人的信仰中心,也是彰化人晨運、休憩的地方,逢年過節,阿母必然去南瑤宮、觀音亭、大媽祖等市區廟宇拜拜,較少上來八卦山,所以,特別繞過來,讓阿母看看大佛。我亦繞到中華路和民族路口的觀音亭,觀音亭是俗稱,專祀觀世音菩薩,正式名稱是開化寺,始建於雍正2年,至今近300年歷史,觀音亭前面是大阿姨家,阿母與大阿姨感情最好,長女如母,兩人自幼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無話不談,然而,此時,大阿姨已過世十餘年了,無語問蒼天,令人不勝唏噓。

我開車,幾乎繞遍了整個彰化市區,再將阿母送回天祥路家。離開時,阿母依依不捨,不顧身旁媳婦和孫子,緊緊地牽著我的雙手,用雙手磨蹭著我的手掌,仔細瞧著,怕我瘦了,又怕我種田,把手磨粗糙了。這是阿母的習慣動作,她常一邊磨蹭,一邊說著:「三餐要吃飽,最近好像瘦了。做醫生人,穿著打扮要整齊乾淨,衣服要常換洗。」阿母知道我節儉,三餐吃得很隨便,擔心我瘦了,穿著打扮也很隨意,擔心無法與人評比。

但這次,除了上述交代,她首次提出如此的要求:「阿母娘家一位親戚,住在大埔路的海頓公園,小時候家裡情況不好,你們小孩很受他的照顧,據說身體不好,剛開完刀,就趁今天,過去看看他老人家吧。」阿母是很懷舊,又很感恩的人,她的優點是不記恨,只要受人一點恩惠,阿母會孝念人家一輩子,嘴巴時時刻刻,常唸人家的好。這位娘家親戚是誰?是阿母的姑舅表兄,大我阿母2歲,是我外公妹妹的兒子,叫我外公舅舅。

大埔路離天祥路不遠,我聽阿母的話,就開著新車過去了。難得第一天交車,國外進口的百萬名車,順便招搖一下也不錯,人總是愛現的,讓親戚知道,我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如今混得還可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民國86年,我離開臨床,走入公衛,某天午後,某大學同學,夫婦倆,開著剛交車的,光鮮亮麗的朋馳200,不知是B200,還是E200,我忘記了,來大竹區衛生所探望我,說是探望我,卻是來展現他的愛車。時光荏苒,也時光無情,民國104年,這位同學作古了,享年64,死於心肌梗塞。這就是人生。

進入大埔路2巷前,必先經過彰化市立殯儀館,不知是心理作祟,還是殯儀館古典式建築關係,走過殯儀館,總是讓人心裡發毛,盡快別過頭去,不願去看它一眼,也趕快加足油門,想快些離開現場。當年,怎麼想也沒想到,人生的後半段,走了20年的公衛生涯,竟然跟殯儀館結下不解之緣,為了行政相驗,為了屍體解剖,我走殯儀館,有如走自家的灶腳。前方約200米處,看到彰化高爾夫球場指標,左轉就是大埔路2巷了。

此巷弄,屬單行道小徑,約56米寬,兩車交錯會有點困難,綠蔭蔽天,有些荒涼,也有些陰森,比起台豐高爾夫球場,有天壤之別,一個荒涼陰森,一個陽光開朗。這是必然的結果,台豐高爾夫球場位於學府路上,學府路就是大學之路,學府路盡頭,就是中部地區有名的大葉大學,年輕大學男女學生,20郎當上下,充滿青春氣息,成雙成對,進進出出的,此處環境,不陽光也難,不開朗也難。

來到海頓社區大門口,有汽車停止通行的大柵欄,向警衛表明來意後,他通了電話,確認親戚在家,他打開了柵欄,才讓汽車進入。社區大門牌樓,高聳入雲,巍峨壯觀,很是氣派;社區入口馬路,大到離譜,大到嚇人,筆直的雙線大道,往前延伸,看不到盡頭,兩旁均有花台,種了奇花異草,花木扶疏,視野開闊,很是大氣。整體氣勢凌人,讓人驚艷,有如走入鄉村別墅旅館,綠波蕩漾,花團錦簇,美不勝收,處處驚喜,也處處驚奇。

民國931226日,印尼海底,一場芮氏規模達到9的巨大地震,引發高達30餘米的海嘯,史稱南亞大海嘯,死亡20餘萬人,加上失蹤人數,總數超過29萬,波及範圍甚廣,遠至波斯灣的阿曼、非洲東岸索馬里和模里西斯、留尼旺等國,泰國的旅遊觀光勝地,普吉島和攀牙灣都是重災區。海嘯後一個月內,我以臨床醫師身份,隨同疾管署中區管制中心長官,搭機前往泰國普吉島,在攀牙灣設置醫療站,支援醫療和防疫工作,我前後支援了10天。我眼見大軍艦、大商船,被沖到離岸1000米處。白天工作站在攀牙灣,晚上則住宿普吉島旅館,此處旅館都屬鄉村別墅型,風格就類似海頓公園,但海頓公園更寬廣,無邊無際,有如無數鄉村別墅聚在一起。

我開車深入,經過一座圓形高樓大廈建築,據說是高爾夫球場會館,也是社區活動中心。我依照警衛指示左轉,來到左側別墅區,我記得是獨棟別墅區的第一間,就是我遠房親戚家。我將新車停在社區停車場,社區管理嚴格,汽車不能亂停,馬路邊或空地都不行,馬上警告和開罰。我和一家人下車,走過大馬路,按壓門鈴,馬上有人來開門,是遠房親戚,我阿母娘家的表哥,我叫他表舅。表舅是近80歲的老頭,短小精悍,雖有點老態龍鍾,加上開完刀不久,拄著四腳枴杖,側著一邊身子,緩慢地走路,卻聲如洪鐘,精神抖擻,不減往日氣勢,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10歲。

阿母嫁入吳家,因家無恆產,阿爸半公職人員,民權市場聘僱人員,薪資有限,阿母少不了吃苦,除了家務操勞,還要出門幫人洗衣、打零工,賺點小錢,貼補家用。阿母生育強,共生了7個小孩,家裡兄弟姊妹多,食指浩繁,雖不至於三餐不繼,卻也難以溫飽。你或許會質疑:「你不是只有6個兄弟姐妹,怎多出一個來?」沒錯!是7個,但死了1個。我二姊仍在襁褓時,因罹患腸胃炎,持續嘔吐和腹瀉,無錢就醫,只能花少錢,就近找赤腳仙,胡亂給藥,終至抵擋不住病魔,拖了近10天,活不過2歲,就此煙滅灰飛,天人永隔,阿母哭斷腸。

因兄弟姊妹眾多,三餐想吃個飽,多不容易!我從國小畢業,升上初中後,青春期發動,食慾旺盛,食量大得驚人,每逢寒暑假,整鍋飯都要被我一個人吃掉一半,若不加以克制,甚至整鍋飯都吃了。豬油拌飯,淋上醬油,就是我最愛的美食了,若再能悶上一顆雞蛋,簡直就是人間美味了。我習慣吃上兩大碗公,不是一般的碗公,是超大型的碗公,可裝上3碗飯,我須吃兩大碗公,總共6碗飯,才感覺有吃到飯。後面,還要喝上兩大碗公的空心菜湯,我才感覺到真正吃飽了。家裡養了這種大食量的孩子,父母頭疼,真的很辛苦。

表舅大致了解情況,三不五時,叫人送來白米,一袋米是一斗,等於7公斤,好讓我們小孩吃個飽。當年,公教福利中心買米,大抵7公斤一包,要花多少錢?我已無記憶,大致上,不至於太貴。今日的全聯,從公教福利中心轉型過來,一包米從7公斤、6公斤、5公斤依序遞減,現都以4公斤包裝為主,甚至3.5公斤、3公斤、2公斤或1.5公斤的精緻包裝。4公斤要價190元上下,平均每公斤48元;若是小包裝的,號稱啥營養米、黃金米或鑽石米的,亂七八糟的,每包都要300元、400元的,平均每公斤100元以上。去年上半年,全聯不漲價專區,還有賣白米一包4公斤的,要價140多元,可省下50元,讓人足甘心,如今,不知何故,白米已從不漲價專區撤架了。

我不是對抗農民,農民是辛苦的,值得尊敬的,而是要向廠商抗議,不要把白米當暴利來賣,世上窮人還很多!在我的門診,不管是2030歲年輕小伙子,還是5060歲的阿桑,很多很多,還在領一個月2萬多元的基本工資。門診有一位患者,慈善團體會員,勞工階層,幼兒園娃娃車司機,每幾個月或半年,會召集同好,組一輛或兩輛遊覽車,拜訪各縣市殘障教養院或孤兒院,當場除了捐獻現金,更多的是一包包白米,讓我聽得想哭。我要跟你說的,不要被高價誘拐,購買精緻包裝的,就是鼓勵漲價。對一個70歲老頭來說,任何白米煮出來的飯,我都認為香噴噴的!

表舅是醫師,個性堅毅,沉默嚴肅,不苟言笑,對病患卻關懷備至,苦口婆心到多話,他在台中沙鹿、清水海線,開了一家不算小的精神病院,可住近百人的醫院,賺了不少錢,但你絕想不到,他年少時,家裡窮到跟乞丐差不多。民國65年,那年暑假,即將升上大學七年級,離醫院實習尚有兩個月時間,無所事事不行,總不能賦閒在家,所以,在阿母引薦下,跑去表舅的醫院當差,當表舅的跟班,跟前跟後,混口飯吃,也學點東西。兩個月內,我大半時間睡在病房裡,吃喝拉撒睡,都跟病患在一起。當我在醫院實習,輪到精神科時,也是關進病房內,日夜跟病患生活在一塊。

當我離開表舅的精神病院,預備去醫院實習時,表舅包了5000元紅包給我,慰問我的辛苦。當我將5000元紅包,我直認為是我兩個月的薪資,拿給阿母時,她直怪罪我,也叨唸了很久:「你表舅是我們家的恩人,你怎好意思拿他的錢!把錢退給人家吧!」阿母認為,我是去叨擾人家,住在人家醫院,還白吃白喝的,是我們要給錢,而不是拿人家的錢。不過,這5000元始終沒有退還,阿母還是留為家用。

我的實習大夫生涯,總共有一年,在台南的804總醫院。804總醫院,有我很多的記憶,如今已遷移,煙滅灰飛了。日據時代,804總醫院現址為日本台南陸軍病院。二戰後,國民政府接收此處,成立了陸軍訓練司令部軍醫院,經過多次變革,民國44年,改隸陸軍供應司令部軍醫署,名稱成為陸軍第4總醫院。民國49年,陸軍總部為統一醫院番號,遂改名為陸軍804總醫院,俗稱804醫院。民國89年,804醫院搬遷,醫院現址撥交成功大學,院舍成為成功大學力行校區。院舍似乎仍保存,就建築價值來說,它是全國僅存的一座,完整的軍事醫院建築群,古色古香,年代久遠,讓人懷念。

你可能會懷疑,男女長大成人,各自婚嫁,女的兒女成群,男的也兒女成群,為何三不五時,男的會給女的接濟白米,且持續接濟了十幾年,雙方又是表兄妹,難道兩人年少時,不曾有男女情愫關係嗎?沒錯!我也是這樣懷疑,但無憑無據,僅是猜測而已。我猜也僅是年少情懷罷了,因我阿母保守守舊,是很傳統的女人,她整個心思都在孩子身上,除了教養孩子,更是疼惜孩子,從來不打孩子,她的口頭禪是,「吃都沒有了,哪捨得打?」我這輩子,不曾被阿母罵過,也不曾被阿母打過,其他孩子也是一樣,我家裡沒有藤條或竹板的,當他對孩子失望時,只是含淚哭泣。

兩人不僅是表兄妹關係,年少時,兩家緊鄰,隔了78戶人家,同住在陳稜路口,那條窄巷子內,寬僅有23米,車子進不了,腳踏車勉強可通行,兩人應該常聚在一起,也玩在一起吧?不!豈只聚和玩在一起,應該是吃在一塊,甚至生活在一塊!怎說?下面故事很長,很悽慘,很無奈,請你耐心看下去吧。

我表舅的媽媽,就是我外公的妹妹,我要叫她外姑婆,是一個命運多舛,可憐又歹命的女人。嫁了丈夫,尚未生下我表舅,懷胎八個月時,丈夫拉人力三輪小貨車,因貨物裝填太多、太高,重心不穩,三輪車翻了,有如千鈞重的貨物,往下傾倒,重重地壓在丈夫身上。路人看到,驚嚇不已,盡快救人外,也趕快通知日本巡查,當日本巡查趕來時,丈夫被眾人,從貨物堆裡拉了出來,人已扭曲變形,臉孔翻黑,嘴唇發紺,多處骨折,且屎尿均失禁,解了一褲子,臭氣沖天,穢氣難聞,當然是氣絕身亡。日本巡查看了看,連急救也省了,送醫更不用了,直接開了死亡證明書,要人找來家屬,把屍體運回去埋了。

我外姑婆由我外公陪著,哭哭啼啼地來到現場,看到丈夫死狀,驚嚇又悲悽,當場昏死過去,失去意識,奄奄一息,害得我外公,一邊拜託他人,用人力兩輪小推車,將孕婦抬上車,送往鄰近的產婆家,自己則借來另一輛小推車,抱起屍體,放在車上,推著車子,回總爺街的租屋處。我外姑婆出嫁後,隨著丈夫,租住在總爺街,一間很破爛的木板屋裡。不是!是半土角半木板屋。

日據時代,大部分窮人家的房子,大抵是如此,下半部是土塊堆壘,上半部釘上木板,再加個屋頂,就成了一間房子,一處住家,生活起居在裡頭,勉強可遮風擋雨。當年,我長安街小西巷的老家,就是這種半土角半木板的房子,直到民國48年,發生嚴重的「八七水災」,土角崩塌了,沒錢修繕,怎麼辦?阿母不得不「標會」,自己當「會頭」,找來十幾名「會腳」,會腳不是親戚,就是鄰居,籌了兩千多元,才完成修繕。下半部從土塊,變成紅磚塊,上面塗敷水泥,再也不怕洪水了,堅固百倍,至於上半部,仍是釘木板。此老家還在,沒拆除,仍是半磚半木板,屋頂也是古老的小紅瓦。至今,小紅瓦很稀罕,彰化市區再也找不到另一間,有小紅瓦的房子了,我老家可是遺跡喔。

「總爺街」在哪裡?它是早期地名,今日年青人,根本不曾聽過此地名,也不知其緣由,它即今日的中正路二段106巷。滿清時代,此巷口正是彰化城的「北門」,故附近一帶有「北門口」之稱,我幼年時,還見過北門傾頹的遺跡,直到唸初中時,才整個拆除。因北門城外,有清朝總兵駐紮,故此街道有「總爺街」之名。當代人稱呼「總爺」,是對阿兵哥的抬舉,其實,清朝總兵權柄很大,相當於今日的軍長,統兵約萬人,豈會駐守北門小地方?我國小低年級時,我大阿姨家也住在這裡,跟我阿母最親密的,最關照我家的,就屬大阿姨,後來,我國小高年級時,大阿姨才舉家搬往觀音亭口,這就是我把車子繞經觀音亭的原因,讓阿母緬懷她過世的大姊。

我外姑婆被送到產婆家後,意識逐漸清醒,又開始嚎啕大哭,驚天動地,可能悲傷痛苦中,動到胎兒,產痛開始,一陣陣發作,羊水破了,很快進入了產程,嬰兒要提早出生了。因提早2個月,胎兒體型小,很快就要往產門衝,此時,產婆忙著準備剪刀等器械,當瞄了一眼產婦跨下,大吃一驚,糟糕!看到的是胎兒的腳丫子,不是胎頭,要難產了!由於早產2個月,胎頭仍未下降,尚未卡進骨盆腔,先生出來的,不是腳,就是臀部或肩膀,不可能頭先出來。

要難產了!怎麼辦?好理家在,上了年紀的產婆,經驗豐富,接生無數,據我阿母說,她家兄弟姐妹,也都是她接生的。產婆看到腳先出來,即刻衝上前去,顧不得準備器械,剪刀、臍帶繩都未準備好,連手也沒洗,馬上用手掌擋住產門,阻止腳繼續往外伸,接著,捲起袖子,遲疑了一、兩秒鐘,不管三七二十一,右手把胎兒的腳往裡推,同時把整隻手臂,硬生生地插進產門,顧不得產婦嘶聲裂肺的慘叫,只見產婆的手臂,在產婦子宮內乾坤大挪轉,上下翻騰了好幾下,當伸出手臂時,產婆虎口已扣住了胎頭,順勢往下一拽,胎頭跑出來了。

胎頭出來後,一切就簡單了,不過一、兩秒鐘的時間,胎兒以羊水當潤滑,整個身體一溜煙地,滑了出來,嬰兒也跟著哭出聲來,是個男嬰。產婆雙手接住嬰兒,開始熟練地綁臍帶、剪臍帶。產婆經驗豐富,膽大心細,加上胎兒早產,體型小,始能順利接生。嬰兒雖然比一般嬰兒小上一號,卻也接近2公斤,照顧有其困難,總能順利養活下來。當我外公從總爺街,丟下屍體,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狂奔來產婆家時,嬰兒剛好生了下來。

我外姑婆還算好命,不僅撿回一條命,還母子均安,老天有眼,真是慶幸。然而,我外婆就沒這等好命,懷第六胎時,也是動了胎氣,血崩不止,胎頭卡在骨盆腔,進退不得,也是這位產婆接生,束手無策,當年哪來剖腹生產?彰基西洋醫學尚在萌發,也沒有婦產科醫師,拖了23天,只能眼睜睜,看著產婦流血過多,乾涸死亡。外婆死時,阿母才13歲。所謂動了胎氣,以目前醫學眼光看,應是前置胎盤,胎盤著床在子宮口附近,甚至覆蓋了整個子宮口,當接近臨盆,子宮開始收縮時,胎盤欲脫離子宮內膜,血管破裂,大量失血,以致死亡。

生產時,大失血的情況,除了前置胎盤,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植入性胎盤。所謂植入性胎盤,就是胎盤不知何故,深深嵌進子宮肌層,當嬰兒產下,胎盤卻遲遲不產出,以致子宮大出血,若出血不止,只好動手術,切除整個子宮。民國74年,產痛發作,送老婆入彰基,生第二胎時,老婆有植入性胎盤,胎盤無法全部挽出來,前同事,婦產科醫師看了我一眼,低聲說了一句「植入性胎盤」,不遲疑地,整隻手臂伸進產門,從子宮壁,一片片,一塊塊,分成好幾次,硬生生,活生生,硬摘除殘留的胎盤。還好,有打麻藥,否則老婆也會像我外姑婆一樣,嘶聲裂肺慘叫了。

這位婦產科醫師,前彰基同事,溫文儒雅,文質彬彬,為人溫和,舉止斯文,我一輩子記得他,矮小的身材,少我23歲,感謝他,他是我一輩子的貴人之一。女人冒著生命危險,為你生下孩子,所謂的「生贏雞酒香,生輸四塊板」,當男人的,有須要向女人斤斤計較嗎?俗語說的對女人「惜命命」,也是應該的,用命抵命嘛!看到老婆受到的折磨,我能怎樣?我買房、買地,全歸我老婆名下,老婆命都能給我了,我還有什麽不能給的?

這是人生的悲喜劇,老天喜看人生悲喜劇,又是悲,又是喜的。我外姑婆是悲呢?還是喜?悲的是死了老公,孩子是遺腹子;喜的是生下麟兒,人生有了依靠。但無論如何,悲勝於喜好幾千倍,不!是好幾萬倍!因往後的日子,孤兒寡婦,家無恆產,無經濟來源,日子肯定難過了!

女人家剛生完,身體虛弱,有一日,沒一日地,坐著不像月子的日子,至於老公的遺體,由於夫家沒有任何親人,就由我外公,捲上草蓆,拖往彰化第一公墓舊址,草草埋葬了事。當我表舅功成名就,欲找回他阿爸遺體時,人事已非,尋覓不著,只好蓋了衣冠塚,裡頭埋了他阿爸,生前的黑色布瓜皮帽。家裡頓失經濟支柱,繳不起房租,只得搬回娘家,由我外公安排,住進陳稜路口,同樣那條窄巷內,一間更破爛的木板屋住了下來,房租更便宜,負擔更小。據大人說,我阿公也是經濟拮据,製作木桶、水桶營生,房租由我外公負擔,支付了十幾年,直到孩子長大。

日據時代,民生凋敝,生活困苦,男人都找不到工作,何況是女人家?偶而打零工外,大半生活都是我阿公接濟,有時餓慌了,就拉著兒子沿街乞討,討一個饅頭或一碗飯吃。很慶幸的,天無絕人之路,一枝草一點露,老天還是疼惜蒼生的,你絕想不到,我表舅可厲害了,壞竹生好筍,表舅天賦異稟,聰明絕頂,資質極優,唸彰化公學校時,成績都是名列前茅,今日所謂的學霸!我阿爸與表舅同年,也是彰化公學校畢業,卻沒有他的好成績。我阿母也是彰化公學校畢業,當然也沒他的好成績。他是天才,萬人中選一的天才,日本孩子更是瞠乎其後。

經公學校校長鄭重推薦,我表舅半保送、半考試,考進台灣公立台中中學校,即今日的台中一中。我外公承受很大經濟壓力,但看到孺子可教也,忍痛地,艱鉅地,省吃儉用,拼了老命,不求回報地,拼死拼活,贊助他,供他就學。他在校成績,照樣很優秀,學霸中的學霸,每學期幾乎都獨佔鰲頭,成了學校名人。畢業後,在我外公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來,鼓勵他,支援他,要他更上一層樓。老天體恤,我表舅竟然考上了,人人稱羨的,萬中選一的,台北帝國大學醫學專門部。這比考狀元、榜眼、探花,還要難上幾千倍。

從此,我表舅走上醫學之路,未來前途光明,前程似錦,康莊大道,前程萬里,成功在望,可悲的,遺憾的,老天也未免太毒辣了,開太大玩笑了,人生真的空歡喜一場,我外姑婆沒來得及,享受到半絲榮華富貴,在表舅醫學院畢業前夕,積勞成疾,一命嗚呼,遺恨終生,沒能看到自己兒子功成名就(11021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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