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二十七）愛滋寶寶就學難

 

把酒言歡能幾回：（二十七）愛滋寶寶就學難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劉長卿：「一路經行處，苺苔見履痕。白雲依靜渚，春草閉閒門。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我跟投訴者溝通無效，其實，我沒半點奢望溝通有效，對人來說，先入為主的觀念，相當嚴重，要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有如登天之難。不僅電話投訴，還書面投訴，問題較嚴重，只有科長層級才能處理了。馬上派公務車，我和愛滋病主辦人、協辦人共三人，搭車前往花壇鄉，山腳路某巷弄的老人養護中心。我此行的目的明確，我不是去稽核或考察，也不是去警告或懲處，而是鼓舞和激勵此長照機構負責人來的，感謝她的愛心，感謝她對愛滋病患的支持，我此行是支持她來的。

我不是長照科長，我對長照機構不熟，我不認識此長照機構負責人，沒想到，互相自我介紹後，機構負責人早年，跟我有同事之緣，她以護理長身份，慢我好幾年，也是從彰基退下來的，有多年的時間，我兩在彰基共事過，但彼此互不認識。不！我對她沒印象，她對我則少許有印象。他鄉遇故知，兩人之間，親切和熱絡是必然的，難免談起早年往事。雙方坐下來，討論投訴緣由，她說，她知道是哪位員工投訴的，將心比心，無可厚非，不忍責怪，但不管如何衛教，仍然無法改變看護工們，對愛滋病的無知和歧視。

負責人坦承，她說，她的壓力很大，沒有人支持她，每個看護工都很恐慌，拒絕照顧這名愛滋病患，此情況下，個案是由她一人照顧，但日夜工作，體力透支嚴重，已經精疲力盡，幾近虛脫，難以支撐，難以為繼，幾乎要垮掉了。這是真實情境，難以突破的困境，我能說什麽？我無能為力，也幫不上忙！負責人和我，兩人雖不至於楚囚對泣，卻如楚囚相對，搖頭唏噓呢。

你可能會說：「還不簡單，快刀斬亂麻，來個殺雞儆猴，將那名看護工以不適任為由，把她解雇，看其他看護工，還敢不敢興風作浪！」你錯了！不要把別人看成白癡或傻瓜，那名看護工會儍儍地，讓你把她辭退？為保護個人權益，必然投訴到縣府勞工處，不管有理沒理，必搞得你雞飛狗跳，鎮日不得安寧！甚至投訴到媒體，告你收容愛滋病患，不管對或不對，必搞得天翻地覆，轟動京城，也轟動社區，不僅收容人跑光光，連村內居民也來抗議，老人養護中心不想關門都不行！

你知道最後結局為何？此機構負責人不屈服都不行了，無法繼續硬撐下去了，只好好將愛滋病患轉走，解除紛爭，避免風暴，此案就此結束，也解除了我的列管。個案轉去哪裡？我不知道，這是檯面下作業，屬機密，我也不想去知道。我要依據愛滋病防治條例，裁罰機構負責人30萬元嗎？還是裁罰那名看護工30萬元？開玩笑！當然不可能，我豈那麼笨？又笨又儍地開罰，招惹更大的麻煩？能順利落幕最重要，已求得平安，豈敢再添福壽？

在這點上，法律是唬人的，你可知道？不僅我不敢開罰，連衛生福利部也照樣不敢開鍘！怎說？因愛滋病患遭受汙名和歧視，民間照護機構不願收容愛滋病患，衛生福利部能奈何？能把民間照護機構，一個個抓來槍斃嗎？為因應愛滋感染者的安置需求，衛福部只好自己開設護理之家了。直到民國104年，我退休前兩年，衛福部公布全台第一階段，愛滋感染者照護示範機構，總共13家，分布台灣各地，都是衛福部所屬醫院附設的護理之家。彰化縣有沒有？好理家在，有！部立彰化醫院附設護理之家。

說到愛滋病患的安置問題，我想起一件往事。十幾年前，某一天，一位零號的男同性戀愛滋病患，長期接受雞尾酒式療法，三不五時，常來衛生局，跑到我辦公桌旁，交叉夾著大腿，右手比著蓮花指，不時吃著我的豆腐：「以前，我最愛科長你了，最近，科長又老又醜，我不愛了，我反愛你們樓下的年輕防疫小帥哥！」疾管科樓下有防疫人員工作隊，都是通過普考、特考，剛進來的青年才俊，年輕有為。我脾氣好，不避諱，也富愛心，同情愛滋感染者，尤其是同性戀愛滋病患，以致他特喜愛找我開玩笑。每年，清明掃墓節，在彰化市第一和第二公墓，不時碰到他，他都會主動跑來打招呼，他正在賺墓園割草的外快。

那天，他拉著我的手，來到辦公室外面走廊，要求我幫忙打通電話，說他的好伙伴，也是同志愛滋感染者，自暴自棄，躲在租屋處，離群索居，沒人照料，有一餐沒一餐的，近來腹瀉嚴重，身體爆瘦，希望我找一間長照機構安置他，或勸他就醫。當電話接通，我說我是科長，希望能幫得上忙，希望能成為他的靠山，更希望是他的貴人。其實，我是心虛的，轉介就醫尚方便，若找長照中心安置，我手上半點籌碼也沒！彰基、秀傳、部立彰化醫院的感染科醫師，我都很熟，尤其是部立彰化醫院，只要一通電話，二話不說，即刻可安排就診。

沒想到，電話那頭傳來哭泣聲：「科長！謝謝你的好意...，不用你幫忙啦！人活著...很痛苦，也很無奈，父母不接受我，兄弟姐妹也不接受我，沒有半個親人接受我，我孤苦伶仃...，我無依無靠...，我愛我的家人，但沒有人了解我，沒有人接納我，我到底錯在哪裡？我有做錯嗎？我活著還有何意義？...」說到後來，電話那頭變成嚎啕大哭，止不住哭聲！除了哽咽以外，我說不出半句話來。是怪胎嗎？是孽子嗎？你怎麼看呢？同志的放浪形骸，誇張行徑，違反世俗，讓人不敢苟同，但同志的無奈淒涼，缺少支持和同情，則讓人感慨和唏噓！一個月後，傳來這名自暴自棄同志的死亡訊息，人生就此了結。

說到愛滋感染者條例，故事可多了，一千零一夜也說不完，不僅安養受到保障，連就學也受到保障。十幾年前，有一新聞事件，在媒體造成轟動，某縣市，某偏鄉國小，有一名學生是愛滋感染者，屬於母子垂直感染的愛滋寶寶，不知何故，愛滋寶寶的隱私被洩漏了，全班小朋友的家長們，群起譁然，天崩地裂，天翻地覆，好像天要塌下來了，地要裂開了，群起而攻之，全體跑進校長室抗議，差點掀翻天花板，也差點掀翻校長辦公桌，「小朋友緊密接觸，嬉鬧間，有人被感染了愛滋病毒，你當校長的，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觸犯眾怒，群請激憤，千夫所指，逼迫校長採取積極手段，把愛滋寶寶轉學，趕出班級，趕出校園！開什麽玩笑？轉學要轉到哪裡去？這裡不留人，何處又能留人？既然愛滋寶寶不轉學，那麼，班上其他小朋友全轉學好了！眾人如此壓迫著校方，整個學校鬧哄哄，也亂哄哄，吵成一團，抗議聲不斷，連白布條都拉出來了，「去除愛滋病患，保護學童健康」。學校無法運作，教學工作都要停頓了。校長眼看事情鬧大了，趕緊上報縣教育局，縣教育局派轄區督學到校，發現事態真的嚴重，已經變成新聞事件了，無能為力了，無法一手遮天了，怎麼辦？

縣教育局只好往層峰通報，報往教育部，把燙手山芋丟給上級。教育部不敢專擅，知會衛生福利部，請衛生單位提供意見。衛生單位能有何意見？惟有依法行政，依法辦事，不能跟法律抵觸，法律有明確規定，即使是愛滋感染者，學生仍有受教權，「你教育部自己看著辦！」違反規定，衛生單位就要開鍘，至少罰學校30萬元以上。最後結果如何？愛滋寶寶沒有轉學，而是班上其他同學，全部轉學了！班上僅剩一名愛滋寶寶，老師跟學生是一對一教學，愛滋寶寶賺到了。

彰化縣有沒有愛滋寶寶？彰化沒有那麼厲害，怎可能沒有！再厲害的科長，再厲害的愛滋病主辦人，也是難回天。我疾管科愛滋病主辦人，抱著良心和愛心，認真負責，能力又強，尤其把重心放在愛滋孕婦議題上。她死纏爛打的，幾乎天天追著愛滋孕婦跑，愛滋孕婦飛天，她也跟著飛天，愛滋孕婦遁地，她也跟著遁地，好話說盡，壞事做絕。所謂壞事做絕，是軟硬兼施，要求乖乖聽話，配合國家政策，否則，以毒品現行犯，報警抓人。總之，愛之深，責之切，不能一天沒掌握到行蹤。

這位愛滋病主辦人，關於愛滋孕婦，她關注的重點有五，當科長的我，常須配合她的行動，給予即刻的支援和支持。第一個關注重點，勸說愛滋孕婦墮胎。愛滋孕婦大抵是毒癮個案，其性伴侶也都是毒癮個案，屬於弱勢族群，不要說養健康的寶寶有困難，若是養了愛滋寶寶，保證問題更是一籮筐，事件會層出不窮，你猜，棄嬰、棄養、施虐、餵毒等行徑，是否可能發生？不發生才奇怪！我們勸說墮胎，是戕害生命呢？還是救苦救難？

第二個關注重點，叮嚀預防性投藥。如果，愛滋孕婦拒絕人工流產，總不能不顧人權，綑手綑腳，把愛滋孕婦抓進醫院，綁上手術台，強迫進行墮胎！若個案失聯一陣子，等追蹤到人，已懷孕18、20週了，肚子都很大了，孩子都已成形了，來不及人工流產了，只能進行人工引產了，那可牽涉良心與道德了，不少婦產科醫師，也不敢幹這種虧心事。既然如此，孩子要生下來，我們會安排感染科醫師，愛滋孕婦要預防性投藥，生下來的新生兒，也要預防性投藥，千千萬萬，不得有誤，至少可以降低愛滋寶寶大半的產生機率。

第三個關注重點，安排婦產科醫師接生。愛滋孕婦產檢和臨盆，都必須找指定醫院的指定醫師，雙方有充分的了解和準備，免得亂了套，亂了陣腳，引發大混亂，醫師才能給予最好的醫療，也避免醫護人員遭受感染，害人又害己。曾有如下的案例：某懷第四胎的愛滋孕婦，突然半夜急產，落紅了，羊水破了，子宮口開了4指，都看到胎頭了，馬上要生了，來不及叫119送往指定醫院，不得已情況下，只能緊急跑進，住家附近的婦產科醫院生產。

半夜生產，隔天清晨，醫院阿桑打掃病房廁所，發現垃圾桶裡頭，有施打毒品的針具，醫院院長逼問的結果，產婦才坦承是海洛因毒癮個案，也承認自己是愛滋病患。哇！夭壽喔！天翻地覆了！昨晚值夜班的兩位未婚年輕護士，如喪考妣，嚎啕大哭，哭聲震天動地，響徹雲霄！因孕婦急產，兩人來不及戴口罩，也來不及戴手套，就直接接生了，以致，雙手沾滿血腥，臉上、身上也噴了一身血。她們嘶聲力竭，痛哭流涕，哭訴自己被感染了，這輩子完了，也控訴衛生局沒管好愛滋病患，害她們遭受無妄之災，要衛生局負起責任。

得到醫院通報，我嚇得要命，害得我與愛滋病主辦人，緊急開車南下，向醫院，也向護士們道歉，猛賠不是，同時，啟動緊急機制，通報疾管署中區管制中心，請傳染病防治醫療網指揮官，親自蒞臨醫院，指導和協助處理後事。當年，預防性投藥未成風潮，評估感染風險後，兩位護士小姐只斷斷續續，總共抽了五次血，檢驗愛滋病毒，連續追蹤了一年。一年後，證實沒有感染愛滋病毒，雖婚禮延遲了一年，兩位護士小姐仍歡天喜地，喜氣洋洋地，有如劫後餘生，去當她們的新嫁娘。

第四個關注重點，提供新生兒配方奶粉。愛滋媽媽在懷孕過程中，有三個關鍵點，會把愛滋病毒感染給孩子。第一個關鍵點，生產前，經由胎盤、臍帶，透過血液傳染給胎兒。因胎盤血管障壁的關係，如同腦血管障壁，發生菌血症時，不會輕易引發腦膜炎和腦炎，媽媽的愛滋病毒也一樣，不會很容易傳染胎兒，但仍有其風險比率。第二個關鍵點，生產中，新生兒接觸了產婦的血液和陰道分泌液，造成愛滋病毒感染，此為最大宗的感染原因，約佔六、七成，以致，愛滋孕婦生產，大抵採用剖腹產，以降低感染機率。第三個關鍵點，生產後，愛滋病毒透過媽媽乳汁感染嬰兒，此佔了小部分感染原因，所以，媽媽不哺乳，改用嬰兒配方奶，進行餵食。

世界衛生組織建議，愛滋媽媽生下的小孩，毫無疑義，須全程餵食嬰兒配方奶，但對非洲國家，則不做此建議，因非洲第三世界國家，經濟落後，政府無能力免費提供配方奶，不餵食母奶，嬰兒只能餓死，只好讓愛滋媽媽親自哺乳，是否感染愛滋病，就聽天由命了！不餵食母奶，又沒替代品，嬰兒必死；若餵食母奶，不一定傳染愛滋病毒，反而有活命的機會，只好含著淚，狠著心，祈求上天保佑，賭它一把了！

台灣經濟實力堅強，外匯存底可多了，多到可以溢出來。民國109年11月5日，台灣中央銀行公布，截至10月底，台灣外匯存底增至5012.41億美元，較9月底續增16.43億美元，繼續蟬聯全球排名第五，以此實力，政府豈會買不起嬰兒配方奶？當嬰兒生下來，愛滋病主辦人馬上拜訪個案，詢問想要何種牌子的嬰兒配方奶，不管是日本、英國或美國廠牌，只要台灣有進口，保證應個案的要求，不惜血本，用疾管署公務預算，每月準時買嬰兒配方奶送來。對一般人來說，不懂廠牌好壞或優缺點，如何選擇？要求買最貴的，就沒錯了。

第五個關注重點，詢問嬰兒是否被領養。爸媽都是毒癮愛滋個案，肯定經濟弱勢，買毒品都沒錢了，哪有錢來撫養、養育小孩？打一劑海洛因，要花2000元，一天一劑，一個月就要6萬元，夫妻兩人就要12萬元，你說錢要從哪裡來？一方面養不起，一方面擔心生下愛滋寶寶，不少愛滋媽媽會同意讓孩子被領養。我的愛滋病主辦人主動出擊，不是故意要拆散人家骨肉親情，而是防範未然，避免往後的棄嬰、虐嬰等案子發生。

誰會領養愛滋媽媽的嬰兒？誰這麼白癡，願意冒愛滋寶寶的風險？當然沒有！是否愛滋寶寶，須經兩年的追蹤檢查。此時，疾管科必須與縣府社會處合作，透過社會處安排，縣長必然是法定認養人，撫養人就掛在縣長名下。據說，每一任縣長都會認養不少嬰幼兒，少者40、50人，多者上百人，其中，也包括愛滋寶寶。這些愛滋媽媽的孩子，當然不會是縣長或縣長夫人親自撫養，會送往哪裡呢？有專門的慈善機構會收養，特別是教會機構，包括台北、屏東等，我們疾管科有檯面下的管道，自然會給予安排，機構名稱和住址，必然是保密的，謹守秘密，絕不對外公開。

當愛滋媽媽生下嬰兒，要往外縣市安置時，公文流程是隱密的，完全採密件處理。公家機關公文，分成三個等級：普通件、急件和密件，普通件用白色公文封，急件用紅色公文封，密件則是黃色公文封。普通件和急件，由行政科職員傳遞，但密件則是該業務主辦人，親自抱著公文跑流程，逐級陳核科長、秘書、副局長，以至最上層的局長，甚至縣府層級長官。總之，密件公文不落地，也不會飛天遁地，永遠在主辦人的懷抱裡，所以，不擔心密件公文外洩，相關隱私保護挺周詳的。

彰化縣曾爆發愛滋寶寶就學被拒的新聞事件嗎？沒有！如果有的話，我必然被懲處，絕不會以科長職稱屆齡退休的。每當愛滋寶寶入學，國小、國中或高中職，愛滋病主辦人和我，都會私下跟校方打招呼，包括校護和校長，告訴兩位相關人，愛滋寶寶個人隱私和就學權，都是受法律保障的。我喜歡把事情說得明白點，也嚴重點，「依據傳染病防治法，洩漏個案隱私，裁罰9萬至45萬元；依據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拒絕其就學者，裁罰30萬至150萬元。」

我還會多幾句恐嚇的話，「因愛滋寶寶就學問題，鬧出社會新聞，不僅校護要辭職，也請校長自動之辭職下台！」科長幹不了，都下台鞠躬了，校長豈能不下台？我須下台，除了記過外，回歸當防疫人員；校長也是記過下台，回歸當教職員。這種事先溝通和恐嚇，你說有效嗎？不用懷疑，百分百有效，你見過彰化縣相關事件發生嗎？就是沒有，我才敢大聲講話。

你可能不認同所謂的個人隱私，恨不得把所有愛滋寶寶揪出來，用鐵絲網隔離起來，你或許會罵我：「搞什麽東西！科長沒良心，更沒有道德！難道別人的孩子不是孩子！別人的孩子死不完！怎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孩子？你不怕愛滋寶寶在校園出意外，流血了，血液感染了其他小朋友？他們豈非多可憐，多無辜！這算公平正義嗎？」我依法行政，這種意外狀況，假設性的問題，要我如何回答？校園裡有校護和校長處理，層層把關，層層負責啊！將心比心，如果愛滋寶寶是你的孩子，你願意他的隱私被洩漏嗎？你願意他被排擠、歧視和隔離嗎？你忍心孩子受這種委屈嗎？你認定孩子該死嗎？愛滋寶寶本身是無辜的，是大人的錯，不是小孩的錯，他不應該被貼標籤。

曾有唸國中的愛滋寶寶問我：「科長，我喜歡班上的女同學，那位女同學也喜歡我，我可以跟她發生性關係嗎？我將來長大了，出社會了，我可以結婚嗎？我可以有小孩嗎？」多尖銳的問題！我提出這個話題，你有沒有被嚇到！轟了一聲雷，耳朵轟轟響，腦筋也昏了！這是很常見，且稀鬆平常的事，國中生就有性關係的，雖不至於多如牛毛，卻也不少見！多年前，某些學術研究，顯示有5%左右，甚至接近10%國中生有性經驗。我要如何回答這位愛滋寶寶？說來話長，當然是衛教一番、兩番、三番，以至無數番！衛教有用嗎？豈容易？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衛教的最後重點，僅有「記得戴保險套，不要感染別人」！其餘都是廢話，不然就是馬耳東風，充耳不聞，無動於衷。

你可能要飆罵了：「國中階段，交往3個女朋友；高中階段，也交往3個女朋友；大學階段，又交往3個女朋友；等出了社會，再次交往3個女朋友，總共12女性，僅為了保護一個人的隱私，卻讓12人受害，這樣值得嗎？這樣算公平正義嗎？」你的意思是，不僅洩漏他個人隱私，還要貼他標籤，甚至黥他的面，讓他在照妖鏡前，一絲不掛，無所遁形？所謂黥面、黥刑或黥刺，就是在臉上或額頭刺字或圖案，再染上墨汁，作為受刑人的標誌，水滸傳很多位好漢遭受此刑，尤其是大家熟悉的梁山好漢宋江。

你的意思是，把愛滋寶寶抓來，甚至所有愛滋病患全都抓來，一律給予黥面，刺上「我是愛滋感染者」嗎？那我要告訴你，須要黥面的，不僅愛滋感染者，還有B型肝炎帶原者，以及C型肝炎感染者，他們是否也刺上「我是B型肝炎帶原者」、「我是C型肝炎感染者」？我告訴你，在台灣，這兩類肝炎罹患人數，是愛滋感染者的百倍呢！B型肝炎和C型肝炎，也都是病毒感染所引起，其傳染途徑，也跟愛滋病類似，包括性行為、血液傳染和母子垂直傳染。B型、C型肝炎不像愛滋病那麼嚴重，卻也能引發肝硬化和肝癌啊！目前，B型、C型肝炎有藥物可以治療，但愛滋病也有雞尾酒式療法啊！

愛滋病，雖號稱20世紀黑死病，目前，還沒有疫苗可預防或治療，但雞尾酒式療法逐步上場，能把愛滋病毒壓抑到檢測不出來的程度，也就是說不會感染他人的程度，而且其平均壽命，並不比一般人差多少，服藥20、30年的病患，仍活著的比比皆是。總之，不管是愛滋病，還是B型、C型肝炎，以及梅毒、淋病、第二型皰疹等性傳染病，疾管署三申五令的，也是地方衛生局衛教宣導的，除了單純性伴侶外，全程和正確使用保險套，就沒錯了！沒有十八般武藝可施展，這一套就是唯一的一套。雖是老生常談，卻也是千古不變的金玉良言！若自己不自愛，亂搞性關係，再如何圍堵，再如何防範，仍是漏洞百出的。

民國104年，衛生福利部，第一階段，開設了13家長照機構，都是衛福部所屬公家機關，包括台北醫院附設護理之家、桃園醫院附設護理之家、桃園療養院、豐原醫院附設護理之家、南投醫院南投院區、彰化醫院附設護理之家、草屯療養院、朴子醫院附設護理之家、台南醫院附設護理之家、嘉南療養院、旗山醫院附設護理之家、花蓮醫院附設護理之家、台東醫院附設護理之家等，公家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公職人員為國為民，犧牲奉獻，正是公僕的典範！感謝政府的德政，愛滋病患的需求，衛福部有感應到了，能劍及履及，解除人民的困境，不管高層政治上，意識型態上，藍綠如何對決，統獨如何對抗，基層公務員都有在做事的，讓人感動，也讓我與有榮焉，因我也曾經是公務員，還是公衛端的公務員，20年公務員，終生是公務員；20年防疫人，終生是防疫人。

還沒有專門愛滋病患安置機構前，愛滋病患是無處可棲身的，汙名和歧視，讓他們遭受天譴？不！是人譴！如無根的浮萍，無目的，無方向，無期待的隨風飄流，也隨風而逝。我不禁想起另一件案例。多年前，女，50歲上下，我忘記她真實年齡，她的死亡證明書是我開的，輕中度智障，結婚沒多久，老公就離家出走，後來，斷續回家幾次，因老公在外，吸食毒品，靜脈注射海洛因（俗稱四號），感染愛滋病，也因偶而回家一趟，透過性行為，把愛滋病傳染給個案。

個案晚年極度悲慘，愛滋病發作嚴重，丈夫不在身邊，或許已死在外頭，幾個孩子大抵也是智障，沒辦法處理，僅靠族親協助，送醫治療。症狀怎麼嚴重？發燒、惡寒，噁心、嘔吐、食慾不振、腹瀉等，體力逐漸衰弱，意識逐步昏迷，最可怕的是，全身皮膚起水泡，潰瘍和腐爛。住院後，感染科醫師檢查愛滋病毒，陽性反應，證實了確切診斷。自從診斷為愛滋病後，族親們嚇壞了，別說照顧了，連到醫院探視都不敢，就把病患丟在醫院內。病患沒送進加護病房，就丟在急性病床，沒有家屬照顧是不行的，護理人員沒有充分人力可照顧，醫院通知她的族親，要家屬聘請看護。

個案是被丈夫棄養的女人，家徒四壁，三餐都要靠族親接濟，哪來閒錢聘請看護？個案死後，送回家裡，我去開死亡證明書，住家就是偏鄉小巷弄，極端偏僻，沒人會抵達的，一間小小的豬寮，簡單搭蓋而成的，不僅是家徒四壁，還少了一扇窗和一扇門，冬天豈能耐寒冬？看到此景，我當下都想哭了，滴下無數眼淚。不！我現在一邊寫，還一邊眼眶泛紅，一掬同情淚呢。目前行情，看護工一小時100元跑不掉，整天24小時，至少要花上2400元，誰花得起？這筆錢要誰來出？窮鄉僻壤，鄉民普遍貧窮，族親哪會是有錢人家？

衛生所在地方很受尊崇，等同地方的土地公廟，保護鄉民平安健康，尤其是鄉下小衛生所，更受鄉民愛戴，既然是醫療問題，又是公衛問題，族親們自然想到衛生所，請衛生所主任協助想辦法。這間衛生所主任是醫檢師，認真負責，事必親躬，表現優異，因缺醫師，被長官卓抜為衛生所主任，而非衛生所代理主任。我是疾管科長，也兼這間衛生所的負責醫師，於是衛生所主任，打來電話找上我，是否能提供協助。

問題很大條，我犯難了！怎說？我疾管科有一筆預算「傳染病個案醫藥補助款」，從早期的23萬元，因很少用上，因我沒膽子敢亂動用，逐步被議員核刪，後來遞減到僅剩13萬元。這筆預算使用條件很明確，兩條件：傳染病個案、醫藥補助，這名愛滋病患符合第一個條件，但不符合第二個條件，看護費不是醫藥費，收據明細不能造假。病患不缺醫藥費，因健保有給付；至於部分負擔，5%左右，沒多少錢，她的族親能輕易籌到；至於看護費，才嚇人，一天2400元，兩天4800元，十天就要2萬4000元。

我沒膽量敢動用這筆預算，不是被會計室擋下來，也會被各層長官擋下來，即使幸運過關了，事後，難免被抓包，回溯既往，我必然吃不完兜著走，以「假公濟私」罪名，送考績委員會懲處，必得記過，才能勉強脫身，甚至，嚴重到移送法院，以「瀆職罪」判刑，撤職查辦，我可能要吃上牢飯，出監後，還要回家吃自己，終生不得錄用。事關重大，榮譽與生命，我膽小如鼠，豈會甘冒這種風險？絕不可能！打死我也不敢！

衛生所主任了解我的難處，知道這流程走不通，他很有擔當地，自己回說：「科長！不要緊，不麻煩您了，我自己想辦法，我可能找某佛教基金會幫忙。」真的有找上此佛教基金會，她們了解個案是智障，且極端貧困的弱勢族群，連低收入都不如，口頭上答應了，同意提供協助，但須報備台中總會，派專人下來評估和調查。

台灣貧困分兩等級：低收入戶和中低收入戶。低收入戶定義：家庭總收入平均分配全家人口，每人每月在當地區公告的最低生活費以下；且家庭財產未超過當地區公告金額。中低收入戶定義：家庭總收入平均分配全家人口，每人每月在當地區公告的最低生活費1.5倍以下；且家庭財產未超過當地區公告金額。個案全家4、5口人，不是智障，就是就學中，全家完全沒收入，零收入的家庭，沒有恆產，沒半絲房地產，所住的豬寮，還是族親免費借用的。

然而，此佛教基金會緩不濟急，拖延了兩、三天，等派人到醫院來探視時，個案已奄奄一息，命懸一線，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幾近油盡燈枯，已叫了救護車，準備送回家了。送回家沒多久，個案就斷氣了，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個案住院5天左右，說是愛滋病，族親不敢來，沒人照料，沒人過問，沒人翻身，沒人餵水，更沒人餵食，即使沒渇死，總也會餓死！

隔天上午，衛生所主任打電話到辦公室來，請我到宅行政相驗，並開具死亡證明書，因個案沒有在醫院斷氣，醫師沒有親眼目睹個案死亡，不開死亡證明書。衛生所主任才認得路，由他開車，載著我，在鄉間巷弄內，羊腸小徑穿梭，來到死者住處，是一間破爛不堪的豬寮，有門，但沒有門扉；有窗，但沒有窗戶。我心裡想著，這如何住人！跟乞丐寮沒有兩樣啊！

我要衛生所主任在外頭等，我獨自一人踏進屋內，完全沒有半個人影，可能鬼魅也怕了，連個鬼影也沒有，看見橫躺床板上，直挺挺的屍體，連蓋上一條白布或床單也沒；也看到腐爛和糜爛的水泡，布滿全身，還流著湯湯水水；我還看到兩隻老鼠，躲在床頭角落，齜牙咧嘴，眼睛直瞪著我，牠們肯定啃咬過屍體！看到此場景，我情不自禁，跪倒地上，痛哭流涕，難以自已！天地間，竟然有這樣慘絕人寰的世界，你見過嗎？你相信嗎？天地不仁，以人為芻狗嗎？（110年3月13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