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二十六）愛滋病患棲身難

 

把酒言歡能幾回：（二十六）愛滋病患棲身難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劉長卿：「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長江一帆遠，落日五湖春。誰見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我有買下海頓公園別墅嗎？沒有！人還在海頓公園時，整顆心是浮動的，是雀躍的，抓也抓不住；整個人是虛無飄渺的，已經飛到九霄雲外，直想著：「我要把這棟別墅買下來，買下來...，買下來...。」尤其在售屋小姐慫恿鼓吹下，我幾乎百分百下定決心，若身上有10萬元現金，我會第一時間，從口袋掏出錢來，即刻下訂，買下這裡的別墅。我為何沒下訂？等我開車，駛離了海頓公園，時空背景換了，心情冷卻了，理智回來了，拉回現實，變成180度的轉變，「好理家在！還好沒現金可下訂，下訂就是煩惱的開始！」

基於個人四點考量，我沒當場下訂，回家後，也絕不會想下訂。第一點考量，生活機能不方便。這裡是純粹住宅區，造鎮式的，好幾公頃的大社區，雖然，別墅蓋得豪華、時髦又新潮，環境清幽、漂亮又寬敞；但是，此地完全沒有商業行為，沒有超商、便利商店、郵局、飯館、餐廳、咖啡屋等店鋪，更沒有傳統市場，想買豬肉、魚肉、青菜，只能往彰化市區跑，這裡離彰化市區有一段距離，連買菜都要舟車勞頓，相當地不方便。

第二點考量，黑夜暗巷讓人害怕。海頓公園對外唯一聯絡道路是大埔路2巷，整條巷弄位於荒野蔓草中，讓人誤以為亂葬崗，完全沒住家，看不到幾盞路燈，且巷弄挺長的，好幾百公尺，甚至接近1公里遠，白天都很陰暗荒涼，若是夜晚呢？保證昏天暗地，黑到伸手不見五指，這種情況下，婦孺怎敢回家？你又豈敢讓婦孺獨自回家？不要說撞到鬼，若遇到壞人，劫財又劫色的，豈非很可怕？想起來都擔心。

第三點考量，孩子上學不方便。當年，我的孩子還小，仍在唸國小階段，交通不方便，上下學怎麼辦？豈非父母開車半個小時以上，日夜不停地忙著接送？早上，我開車送孩子上學，下午，則要我老婆開車接孩子回來，豈非要累死父母？且累下來，不是1年、2年，國小要6年，國中3年、高中3年，當父母的，可要累上10年以上呢。小孩上學都要父母接送，養尊處優下，嬌生慣養，失去主動和積極，搞到後來，都不知為何上學，唸書目的又何在了！

第四點考量，陰森氛圍盪谷底。從大埔路2巷出來，右轉大埔路，約百公尺，馬上映入眼簾的，就是彰化市立殯儀館，你知道嗎？有人很禁忌，尤其老一輩的，我阿母就常三申五令，遇到路邊有喪家，必然繞遠路而行，尤其身邊帶著小孩子，大人認為小孩陽氣弱，易受鬼魅荼毒，更見不得死人。如果，我買下這裡，不僅是我或我老婆，連孩子也是一樣，一天至少兩次要見到死人，不是一名死人，而是一群死人，你說怎麼辦？人的陽氣都會消耗殆盡的。

上面四點考量，只不過10分鐘上下，僅是換個場景而已，想法馬上翻轉，不僅不買了，還慶幸自己沒下訂。某衛生局長官回應：「吳科長，好可惜喔！後不後悔當年沒買海頓公園？」我知道這位長官意有所指，因今日，近期的海頓公園別墅，貴得嚇死人！當年，民國84年，一棟別墅才千萬元上下，26年後的今天，民國110年，已經飆到三千萬、四千萬元左右了。當年，我買得起，自有現金，加上房屋貸款，不用2、3年，就能擁有一棟別墅。然而，今日，不要說買不起，窮畢生之力，照樣買不起，連想都不敢想。

我會後悔當年沒買海頓公園嗎？有點會，也有點不會。「有點會」的原因，跟房價有關，房價必然是飆漲的，不是飆漲一些些，漲個10%、20%的，而是漲的很高很高，漲200%或300%的。當年，投資一千萬元，往後漲價成二、三千萬元，沒任何付出，不費吹灰之力，憑空賺了好幾桶金，有如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你應該也會後悔，「恨死了！當年為何不狠下心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下定決心買下來就好了！」你都會這樣想，包括天下人，我又豈能不會有點後悔？後悔是必然的。

「有點不會」的原因呢？我不會後悔的原因有四點。第一點原因，買下別墅，荒廢著，沒入住，徒增困擾。生活機能不方便、交通不便、殯儀館陰氣重等上述四點考量，我買了別墅，應該不會搬進來住，就等著房價飆漲空歡喜？你會罵我笨：「買房當投資，不用花心思炒作，漲價就賣出，賺價差，這是金錢遊戲，也是商業投資！」說的也是，有錢人會更有錢，錢多到不是錢，多到可以任意揮霍，更多的是炒股票、炒房和炒地皮！我怎徒增困擾？繳水電費、管理費就是困擾；颱風天，陽台排水管阻塞，是極大困擾，會淹水，會漏水，難道三更半夜，我還要專程，從烏日跑來彰化通水管？

第二點原因，買別墅賺錢了，想賣房了，但不懂得賣房，也不敢賣房，徒增困擾。我不是生意人，頭腦簡單單純，買房只會留給下一代，因不懂得賣房，怕遇上詐騙集團，處處是陷阱，被人設局，被人抬轎，以致血本無歸；因不敢賣房，怕後續報稅問題，須找上會計師，徒增一大堆問題。如果，你買過房，你會發現詐騙、欺瞞，無奇不有；你買越多房，碰到的詐騙、欺瞞，會越多。買房和賣房，都一樣，讓人膽戰心驚，尤其是賣房，更是忐忑不安。

第三點原因，買了別墅，自己不方便住，又不敢逢高出手賣出，但怕荒廢著，無人居住，無人管理，易破損，易漏水，多令人煩惱！那麼出租他人如何？多少收點租金貼補相關費用，然而，剛買的新別墅，自己一天都沒住上，你捨得租給人家嗎？縱然捨得，租給人家後，若遇上奧客，房租不定期繳交，甚至延遲繳交，最可怕的是，把新別墅搞得稀巴爛，修繕費用還高過於租金呢！另一種情況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喔！凶神惡煞般，霸著房子，不繳房租，也不搬走，看你怎麼辦？

第四點原因，買了別墅後，卻製造出一堆問題，腦筋隨時縈繞在別墅上，房子賣掉或不賣掉？房子出租或不出租？賣掉有賣掉的煩惱，不賣掉有不賣掉的擔憂：出租有出租的煩惱，不出租有不出租的擔憂。沒買別墅，人是清閒的，無憂無慮的；買了別墅，人反而操勞，憂心忡忡，簡直自討苦吃，抓一隻蟲在自己屁股搔癢，何苦來哉！

第五點原因，負債纍纍心不寧。阿母常講一句話：「沒有那個屁股，不要吃那個瀉藥。」意思是告誡我，做事要量力而為，當我買下此別墅，至少要負債600萬元，負債就有壓力，我不會對妻小亂發脾氣，但心情肯定不好，會不時叨唸：「拜託！節儉一點，我們拼拼看，是否兩年內把貸款還完！」我個性神經質又悲觀，總會往壞的想，我會疑神疑鬼，處處小心，擔心受怕的，出門怕被車撞，走樓梯怕跌倒，吃飯怕噎到，走夜路怕遇上搶匪，我會心裡直想著：「我不能有意外，我不僅是一家之主，更是家裡的棟樑柱，沒了我，家裡貸款根本無法還。」這種地獄般日子，你願意過嗎？

總之，上述五點原因，橫亙眼前的煩惱和擔憂，讓我覺得，當年，沒有買下海頓公園是對的，一點也不會覺得後悔。至於少賺了別墅價差，上看一、兩千萬元，但跟清閒相較，錢算不了什麽，人老了，能清閒過日子，那是多少金錢也無法取代的。會後悔和不會後悔間，我最後的結論是：「我一點也不後悔！」

有兩點緣故，我必須在此做個段落，或許說了斷，然後，繼續往下說故事。第一點緣故，大埔路2巷，大抵是彰化市和芬園鄉的分界點，或許說分水嶺，就來個段落吧！大埔路終點到了，北邊是大埔路，南邊則是山腳路，屬於芬園鄉境。「山腳路」意思是，八卦山山腳下的路，同樣一條連續的道路，直直往南走，僅是名稱不同而已。

第二點緣故，前面二十五回合，天馬行空，有若天方夜譚，翻山越嶺，說了無數故事，不！不是故事，是我20年公職生涯的經歷，也是我70年人生歲月的點滴。我飛簷走壁，跳上屋簷，越過牆壁，拉拉雜雜，亂七八糟，雜亂無章，鋪陳了20萬言，我擔心你搞不清我在說什麽，時空不時跳脫，甚至迷了路，搞不清東南西北呢。所以，我重新回頭，引領你重新上路，免得你走偏又走岔，陷入無底泥淖裡。

本文「把酒言歡能幾回」，從去年，寫到今年，已超過3個多月。109年11月15日，週日，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什麽特別的日子？我不再賣關子了，我直說了，我要參加109年度的大學同學會，時間是下午2點，地點就是台豐高爾夫球場，位於彰化縣大村鄉學府路77號。

我上午11點，從烏日家裡，開車搭載老婆出門，走省道縱貫線，從烏日的中山路，走往彰化的中山路。來到彰化縣地方稅務局，左轉中興路，再右轉大埔路，然後，沿著大埔路，接續山腳路，就可以抵達台豐高爾夫球場了。從地方稅務局開始，經過彰基、衛生局、慈愛教養院、彰化市立殯儀館、彰化高爾夫球場、海頓公園等，我20年公職生涯，我70年人生歲月，不時在這裡進出，它們有我的記憶，我的回憶，也有我的相思，所以，每經過一個地方，那綿延不絕，縈繞心頭的往事，就化成文字，歷歷在目了。當然，我的記憶、回憶和相思，也跟很多人糾纏在一起，包括我的親朋和同學，以及我彰基、衛生局、衛生所、縣府等前同事們，我們共享，也分享，更相互扶持，你我彼此的人生。

本篇文章，為何取名「把酒言歡能幾回」？很感傷喔！不僅如此，我還把本篇文章，一回回，斷斷續續，寫一回，放一回，放在吳聰賢醫師部落格上，部落格分類是「生與死」，好淒涼喔！甚且，我引用的唐宋等古詩，都是離別的詩句，好感慨喔！為何如此？我心裡在想什麽？你猜得到嗎？如果，你跟我一樣，都是70歲的老頭子，不用猜，你也知道。有句話説：「人生70才開始，才開始生病掛急診！」老了，生病了，要面對死亡了，自然想到歲月無多了，死亡嘛！要與親朋好友離別了。

我為何替本篇文章如此取名？內心可有三個層面，三種感傷，第一個層面，未來幾希？生命幾希？感傷歲月。此行同學會還滿悲壯的，今日同學會，大家把酒言歡，喝著台灣啤酒，喝著海尼根，誰敢篤定明年還會聚首？或者，還能聚首幾回？我們都是70歲的老頭，較年輕的，也許69歲，較年長的，可能72歲，不管69或72，終歸是老頭子一個，一身病的老頭子，重者，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症、心血管疾病等，輕者，白內障、視網膜剝離、重聽、跛行等。你笑我老，還是我笑你老？終歸五十步笑百步，終究龜笑鱉無尾，大家都老了，還笑什麽笑？笑到眼淚，都止不住地流了。

第二個層面，逝者如斯，感傷同學。我大學同學有43位，十幾年來，陸續走了6位，分別是肝硬化、主動脈剝離、胰臟癌和糖尿病併發心肌梗塞，另有兩位是鼻咽癌，每逢同學會，我特會想起他們，每個人的名字，紮紮實實，都在我耳裡響起，絲絲扣扣，綿延不絕，直往耳膜裡灌。豈只大學同學？高中同學也不遑多讓，多有10%以上的死亡率，人已作古了。此次的同學會，我仍舊會默禱著，請上述同學跟我們同歡吧！嗚呼哀哉，伏惟尚饗。「同學！我不會喝酒，僅會喝點啤酒，就敬您這杯啤酒了！」

第三個層面，哀憐同學，也哀憐自己，感傷個人。真好笑！我還真是九命怪貓，罹患心房撲通、心房顫動，足足已20年，動過心導管電氣燒灼術，還是照樣，心悸不時發作，不是不時發作，而是幾乎每天發作，胸口時刻蹦跳悸動，田裡除草蹦跳，爬山健行也悸動，躺著更加嚴重，只好除草去，爬山健行去，不然，就是下床寫作去，寫作可以忘記心悸，把心悸拋往九霄雲外。晚上躺下睡覺，心臟撲通亂跳；早上醒來，心臟也照樣撲通亂跳，這種感覺很討厭，不過，想到自己又多活了一天，又多賺了一天，心裡也滿高興的。我會死於心臟衰竭，或死於血管栓塞，我在等著它，看它較堅持，還是我較頑強。我不想倒下，我田地快成了別人口中的公園，仍須加把勁；還有，我尚有千言萬語，綿延細語要述說，但死了又何妨？很好玩吧？你看我寫的東西，似乎是回憶錄，卻也是告別信呢！不是我來說，而是你來說「尚饗」！有趣吧！

除了心悸毛病，家裡兄弟姐妹，逐漸有人凋零，我已警覺到，也面對到歲月不留人，我大哥，六年前，民國104年，因胰臟癌病逝，享年70歲；我大姊，去年，民國109年，因帕金森氏症病逝，享年78歲。如今，六個兄弟姐妹走了兩位，依年齡排序，再來就輪到我了。人無法與天地相抗衡，也無法與歲月互拉鋸，該來的，總會來，該失去的，總會失去，我已有心理準備，來吧！我等著它呢！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

舊段落結束，卻也是新段落的開始。你或許會說：「山腳路屬於芬園鄉了，不再是彰化市管轄了，你不至於還有話要說吧？」確實有很多話要說。你誤會了，彰化縣衛生局不是彰化市的衛生局，它也是芬園鄉的衛生局，我是防疫科長，彰化縣境內，27個鄉鎮市區，所有防疫業務，都屬我管轄，芬園鄉豈能例外？說個故事跟你分享，也讓你長見識。十幾年前，夕陽西下，黃昏時刻，接近下班時分，公家機關5點半下班，此刻，對我來說，還早呢！我一般都拖到6、7點才下班，我是努力又盡責的科長，此時，行政科總機轉來一通電話，疾管科同事們，業務繁忙，相形之下，較為清閒的科長，負責接聽電話。我沉默寡言，幾近三緘其口，卻愛接聽電話，尤其投訴電話，除了解同事之勞，卻也廣增花邊新聞，增長見識，且未來，收納為寫作好題材。

電話那頭是氣急敗壞的男音，30歲上下，個性煩躁，講話躁動，劈哩啪啦，一口氣說著話：「你是科長啊！我要向你投訴，芬園鄉境內，山腳路某巷弄裡，有一家老人養護中心，非常可惡！竟然收容一個愛滋病患，讓所有的看護工，面對被感染的危險！愛滋病是嚴重的傳染病，至今，全球已有數千萬人感染愛滋病，造成無數人死亡，比鼠疫還嚴重，還恐怖，鼠疫就是黑死病，所以愛滋病又號稱20世紀黑死病！科長！你要評評理，養護中心是不是很可惡！很沒良心！不應該讓愛滋病患住在裡面啊！」

簡直是班門弄斧，網路搜尋點資料，竟然向防疫科長嗆聲，「坎頭鰻不知死活」，是你懂得多，還是我懂得多！當公務員久了，有分寸，不會跟民眾一般見識，起紛爭，起口角，輸的必然是公務員，因公務員是公僕。我客氣問他姓名，他只給我姓，不給我名字。我問他跟養護中心什麽關係？有家屬住在養護中心嗎？還是有親人在養護中心當差？他吱吱唔唔，口齒不清，講不清楚，最後，勉強說有親人在養護中心工作。後來，我們調查的結果，這個男的有女朋友，在養護中心當看護工，不知從何處得知，她所照顧的病患是愛滋病，嚇得向男友哭訴，男友才打來這通電話。

我不驚動他，我依據公家訂的流程來處理，紀錄投訴緣由、投訴人姓名和電話，以及日期時間等，紙本列印後，繳交行政科收文列管。此投訴案有如公文，正式列管交辦，自己當科長，當然不會以身試法，自己吃案。我將此投訴案，傳真芬園鄉衛生所，也電話衛生所防疫人員，請明天找空，前往養護中心了解案情緣由。我所謂不驚動投訴者，其實，我內心是忍著的，我若不忍下來，我可能幹譙出口：「幹！你閒閒沒代誌，竟然管起養護中心來！養護中心願意收容愛滋病患，這是多偉大的愛心，感謝都來不及，豈能抨擊它！王八蛋！你懂個屁！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的病人，怎麼傳染愛滋病？又不打針，怎麼血液傳染？難道你要跟躺在病床上，了無生機，也了無生趣的愛滋病患，發生性關係嗎？」

愛滋病有如精神分裂症，也是被汙名化了，甚且比精神分裂症還嚴重！愛滋病傳染途徑明確，我不說，你大概也知道，不外血液傳染、性行為傳染和母子垂直傳染。血液傳染，主要是靜脈毒癮者，共用針頭、針具或毒液而感染；至於輸血而感染者，微乎其微，因捐血中心會進行愛滋病毒篩檢，就單怕空窗期，尚檢驗不出來。性行為傳染，包括同性戀和異性戀，尤其是同性戀、雙性戀，常因不使用保險套，無套性行為而感染。我公職退休前幾年，台中警局不時查獲毒品性愛轟趴，公文到衛生局，名單裡頭，不時有南彰化的年青人，甚至芳苑、大城、竹塘等偏鄉人被抓獲，我們必須負責愛滋病的衛教和再追蹤。至於母子垂直傳染，感染機會相當高，雖然有了預防性投藥，仍然無法百分百避免，以致，我的愛滋病主辦人，必須追著病患跑，可以的話，勸說她做人工流產。彰基有幾位婦產科醫師，我們無法公開褒獎，僅能感謝他們願意，不懼感染，救苦救難，幫愛滋病患孕婦，進行墮胎，功德無量！

愛滋病傳染途徑，就是如此簡單，再簡單不過了，有目共睹，一目了然，了如指掌，一覽無遺，無所遁形，一個躺在養護中心的病患，什麽也沒做，你也什麽都沒做，根本不會感染人，你當看護工的，起什麼鬨！怕什麽怕！還打電話投訴，豈非置養護中心於地獄，愛心沒得好報，真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何況還拿養護中心的薪水！如果，是病患家屬來鬧，我勉強可接受，沒想到竟然是看護工！或許，我不能怪她，應該怪衛生單位教導無方，包括中央和地方衛生單位，造成看護工無知和偏見，引發無謂恐慌。

其實，在養護中心等長照機構，該怕的傳染病是什麽？我個人看法，較常見的是下列幾種，絕對不含愛滋病。第一是結核病，經由空氣傳染；第二是流行性感冒，經由飛沫傳染；第三是諾羅病毒感染，經由嘔吐物飛沫和糞便傳染；第四是A型肝炎，經由糞便傳染；第五是疥瘡，經由接觸傳染。至於愛滋病呢？有何可擔心？放一百個心啦！包你平安無事！

當有一天，你老了，衰了，沒用了，無法照顧自己，家屬也沒空照顧你，你只得住進長照機構，入住前，必得健康檢查，其中，最重要的檢查項目是胸部X光，以排除肺結核。至於梅毒、愛滋病、B型肝炎、C型肝炎，要不要檢查？要！須不須要檢查？不須要！然而，今日長照機構，偏偏要檢查這四樣，尤其是梅毒和愛滋病，常造成甚多困擾。梅毒還好，能夠處理，雖一輩子都有註記，梅毒抗體伴你天長地久，但可以到大醫院，施打兩劑長效性配尼西林，經醫院開具打針證明後，即可入住長照機構。

但是，愛滋病就麻煩了，沒有特效藥，也沒有疫苗，終生成為愛滋病患者，你將成為長照機構的人球，燙手山芋，被踢來踢去，丟來丟去，東奔西跑，找不到可安身立命之處，可憐喔！淒慘喔！奉勸你，年輕時，千萬別亂搞性關係，否則罹患梅毒或愛滋病，不僅丟臉，在兒孫面前盡失顏面，失去尊嚴，更是無處可棲身。兒孫更有理由，理直氣壯，拒絕照顧，甚至，拒絕探望！

我嘴巴不壞，但心裡很壞，對這名投訴者，我忍不住內心幹譙！我為何如此激動？這是有原因的，須要被收容的愛滋病患，因已被貼標籤，上山下海，耗盡關係，使盡十八般武藝，也找不到容身之處！曾有一名愛滋病患，男，毒癮愛滋，靜脈注射海洛因，因共用針頭、針具，被感染愛滋，40出頭，罹患腦中風，部立彰化醫院搶救，搶救回來，卻也成了半植物人，氣管切開，插鼻胃管，插導尿管，會自行呼吸，但意識不清，須他人翻身，每2小時翻身一次，以免褥瘡。住院40幾天了，醫院要趕人了，然而，找不到收容機構。

家屬不忍心，找遍彰化縣各鄉鎮，一家家詢問，所有的長照機構，沒人願意收容；往縣外尋找，包括南投、雲林等縣，一聽到愛滋病，大家面露難色，搖頭婉拒，照樣無棲身之處。家屬沒辦法，只好透過關係，找上縣議員，請轄區議員介入，議員找上衛生局長期照護科，半關心、半關說，請公家單位，務必拿出魄力和公權力，幫個案找張長照病床。長照機構主管機關是衛生局長照科，原本不關疾管科，但個案是愛滋病患，疾管科不能置之度外，結果呢？在議員壓力下，兩位科長和兩科承辦人，硬著頭皮，猛打電話，猛拜訪長照機構，大家盡心盡力，分頭協助找病床。

找到病床了嗎？當然沒有，否則，我不會這麼生氣，相當幹譙那位投訴者！難得長照機構負責人，願意收容愛滋病患，卻引來員工投訴，真可惡！找不到病床，怎麼辦？對議員無法交代啊！議員可能質疑衛生局不盡心，做表面功夫，陽奉陰違，故意唬弄議員呢！只好用實際行動，證明給議員看了！疾管科負責安排公務車，兩位科長和兩科承辦人，一起出動，親自拜訪長照機構負責人，也同時邀請議員服務處的主任，跟我們同行。衛生單位、長照機構負責人、議員服務處主任，三方面，大家坐下來談。有時，家屬也來了，變成四方面，一起圓桌會談。

可能談出結果來嗎？這種大陣仗，你想會有結果嗎？動用到議員，動用到衛生局，這種壓力有多大？有功無賞，打破要賠，何必給自己找麻煩！長照機構負責人的答覆，幾乎都是統一口徑，不得罪衛生局，也不得罪議員，「很抱歉！幫不上忙，目前沒有病床，提供不了協助。不要緊！再看看，若有病床的話，我們再通知家屬。」這是典型的婉拒，莫可奈何！其實，電話溝通時，衛生局已被婉拒了，安排這種陣仗，只是要證明給議員看，衛生局真的盡心了。當然，議員也要證明給家屬看，議員也確實盡心了。不是不幫忙，真的有困難，徒呼負負！

說句良心話，不少事情，真的是曝光死！檯面下溝通，不聲不響，暗中進行，人不知，鬼不覺，反而有成功的可能，當做出大動作了，鑼鼓喧天，搖旗吶喊，擺出大陣仗來，如何讓負責人下台？負責人也有難處！眾目睽睽之下，員工緊盯著負責人看，再有愛心的負責人，若她願意收容愛滋病患，你想想看，機構內員工會願意嗎？大家談虎色變，肯定全體起鬨，全力抵制，要鬧翻天了。

我把電話投訴紀錄單，傳真芬園鄉衛生所，隔天中午，衛生所防疫人員回傳調查和處理情形。愛滋病患，男，毒癮愛滋，32歲，半年前，騎機車，飆速出車禍，嚴重顱內硬腦膜下出血，在中部某大醫院，接受開顱手術，術後病況穩定，但昏迷指數僅7-8分，會睜開眼睛看人，會無意識點頭，接近半昏迷，身上有三管：氣切管、鼻胃管和導尿管。因不會自己咳痰，痰多又濃稠，故保留氣切管，方便抽痰；因進食會噎到，故插鼻胃管；因解尿不順，常膀胱尿液瀦留，故插導尿管。

病患從大醫院出院後，已住進養護中心一個多月，原本，神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相安無事，沒想到，某天，家屬來探望病患，無意間，說溜了嘴，露了口風，說病患有愛滋病。結果，群體看護工譁然，尤其專門照顧這位病患的年輕看護工，特別反彈，說她近期將訂婚，如果感染了愛滋病，要怎麼訂婚？又要如何結婚？甚至怎麼生孩子？哭鬧著不休，不願意再照顧此病患。經此一鬧，養護中心看護工群起抗爭，有志一同，紛紛拒絕照顧此病患。不得了了，這不是茶壺內小風暴，而是整個機構的大風暴。

防疫人員回覆，目前，養護中心負責人和看護工們，彼此對立僵持著，尚在協商溝通當中。很糟糕，事情鬧成這樣，不知要如何收場？我為此傷腦筋時，行政科送來公文，昨天是電話投訴，今天則是正式投訴函了！投訴者橫著心，要硬幹了，即使丟了工作，也在所不惜！投訴的層級越高，電話變成書信，案件列管的層級也越高，不僅衛生局本身列管，連縣政府也列管了，處理上更棘手了！防疫人員層級不夠，科長層級要出面了，我要擔起責任，若鬧出社會新聞，輿論不明就理撻伐，我會被縣府記過等懲處的。若鬧出傷害事件，如看護工自戕等，那事態非同小可，可更加嚴重了！

我左右為難了，我不知該如何處理了！以你外行的立場，你一定站在看護工那邊，罵我昏庸無能：「愛滋病是多危險的傳染病，是20世紀黑死病啊！應該留在醫院治療，怎可以流放到養護中心？養護中心僅是養護、照護的機構，又不是醫療單位，水平不同，設備不同，流程不同，機制不同，如果造成愛滋病擴散，你當科長的，下十八層地獄都不足惜！」你罵我昏庸，也詛咒我下地獄，我則要罵你無知，也罵你鄉愿！愛滋病傳染途徑明確，前面已提過，請你告訴我，看護工如何被感染？空氣、飛沫傳染？還是口水、尿液傳染？甚至皮膚接觸傳染？你能說出個道理嗎？疾管署三申五令，關於愛滋病患的照護，一般的接觸，如握手、擁抱等日常生活起居，都不會造成愛滋病毒傳染！

唉！對愛滋感染者的汙名和歧視，真的難分難解，再多的衛教似乎功效有限，不禁讓人興嘆，簡直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我不得不認輸。你知道我為何左右為難嗎？因法律站在愛滋病患這一邊！啥！怎可能！科長說謊！科長騙人！你錯了！「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第4條明文規定：「感染者之人格與合法權益，應受尊重及保障，不得予以歧視，拒絕其就學、就醫、就業、安養、居住或予其他不公平之待遇。」若違反者，處以30萬元以上150萬元以下罰鍰。你現在該知道了，科長沒說謊，也沒騙人！

換句話說，如果此養護中心，出爾反爾，受不住看護工壓迫，放棄自己原則，不再繼續收容此愛滋病患，要求其出院，或要求其轉院，我是否要祭出此條例，對養護中心負責人開鍘，處以新台幣30萬元罰鍰？

我繼續說下去，我首先，用電話跟投訴人溝通，提起法律相關規定，個案有接受安養的權益，其權益不能被歧視、剝奪和受損，否則要裁罰30萬元以上罰鍰！結果呢？雞同鴨講，狗吠火車，對方不予理會，還反唇相譏：「如果看護工是你的親人，你當科長的，還會講這種五四三的風涼話嗎！」我隱約中，似乎聽到他罵了一聲「幹」！我又能怎樣？只能假裝沒聽到，不予理會，不予追究，因公務員是公僕，罵不還口，打不還手！（110年3月10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