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衛歲月(2005年-2012年)小說、雜文、散文集:
十三、逼母親走入絕境的愛滋病
作者:吳聰賢醫師
中秋節剛過,月亮從盈轉虧,大小與亮度驟減不少,但月光不聽使喚,仍從窗外,透過搖曳的桂花叢,灑進屋內,照在磨石子地板上。庭院彼起彼落的蟲鳴聲,加上隔壁臥房,內人不時傳來的鼻息聲,讓我誤為月光在我書房,窸窣走動作響呢。
停下筆,雙手合十,撐著下巴,抬頭看著那皎潔的佩玉半圓盤,不禁想起李白的五言絕句「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年近70的老醫師,早已過退休的年齡,憶起過往,忍不住思念起年少的雙親。真的有阿鼻地獄嗎?當我走了,還能看到早已過世的父母嗎?
除了內人與孩子,我最想擁抱的是父母。當我上了年紀,渴望親情擁抱時,才驚覺,自從大學北上唸書,不曾晨昏定省,及真實地擁抱父母。如今,離開台北大都會,回到家鄉故居執業,與父母早已天人永隔。每天睹物思情,一磚一瓦、一桌一椅,都有父母的影子。我放棄北部優渥生活,來到窮鄉僻壤,或許是內心歉疚之補償吧。
生命沒有意外,台灣男性平均餘命74歲左右,我還有幾年時光?人生不能「船過水無痕」,走過必有痕跡,總要留點東西給後代,房屋、庭園、土地、地契有時盡,惟精神感昭永流傳,所以,數年來,我持續動筆寫自傳,欲留典範給子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也寫了不少勵志小品,在網路廣流傳,甚獲年輕學子喜愛,受歡迎程度不下於李家同教授。
資訊時代,寫作不用電腦豈只太遜,簡直無可救藥!「剪下、複製、貼上」三大功能,紙、筆就望塵莫及了。所以,10年前,我回中部故鄉時,花了5萬多元,從台北帶回一部宏碁手提電腦。初學乍到,我從「一指神功」進步到「四指乾坤」,不敢夢想「十指散花」;至於輸入法,則從「一般注音法」,進入「智慧型注音法」,而打字速度至少快了2-3倍。
父親是鄉下基層公務員,薪水微薄,母親是純家庭主婦,家又無恆產,加上一家八口,食指浩繁,故我幼年生活貧困,兄弟姊妹間偶有爭食吵架發生。及長,擔任醫職,經濟大為改善,卻在父母耳提面命調教下,早已養成節約儉樸之個性。我沒點亮天花板大日光燈,只打開桌上10燭光檯燈,就著電腦液晶的亮光,已足夠我敲鍵盤了。檯燈是60年代產物,雖開關按鈕時有短路,我仍與父親一樣,捨不得丟棄,尤其它還是父親的遺物。
接近午夜時分,萬籟俱寂,正是寫作好時光。陪伴我的,是一小杯擺放在桌上的英國頂級XO香檳,及一小碟內人臨睡前,親自為我燒烤的玉米餅。香檳不該稱「頂級」,應該叫「超頂級」,因每瓶酒都是親朋好友餽贈的,尤其是在北部時,不少是病患贈送的高級感恩酒,因捨不得喝,也捨不得轉贈別人,所以,每一瓶酒都是珍藏超過10、20年的好酒。
我是北部國立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外科主治醫師,稍有名氣,由於本性內向靦腆,不善逢迎應酬,雖資歷完整,夠資深了,仍升不了主任缺,不過,因手術精湛,視病猶親,深具愛心,頗獲患者愛戴,故每當患者術後順利出院,家屬習慣贈送名酒到我診間或個人研究室來。可以想見,我從北部搬回中部鄉下時,有一輛2噸半的大卡車,裝載的全是高級好酒。
直到5年前,我開始罹患心房撲動(atrial
flutter),與冠狀動脈狹窄(stenosis of coronary artery)引發的心絞痛(angina pectoris)後,從事心臟內科的大學同學開了兩種藥,一種是交感神經抑制劑inderal 10mg,另一種是抗血栓劑tapal 10mg。從此,心絞痛不再患,但心房撲動卻仍不時發作,造成不少困擾。
同學知道我生活嚴謹,一板一眼,沒有休閒生活,建議我除了多運動、放鬆心情外,每日睡前喝杯紅酒,有助於紓解緊繃的壓力,且促進血液循環,至此,我保存的整批洋酒,才開始派上用場。至於玉米餅則是我最愛,不僅咬勁足,還有那撲鼻的香味勾人心弦,因內人燒烤前會灑上義大利香料,其成分包括俄力崗葉、蒜粉、羅勒、洋香菜等。
一口酒,一口餅,這是我最大的享受,我不禁一邊敲打鍵盤,一邊輕哼屏東小調「思想起」。這時,急促的跑步聲與拍門聲乍響,另有人高喊著:「死人囉!吳醫師!救人啊!趕快開門啊!隔壁阿雪姐投環自盡啦!」這是熱心腸的村長,低沉沙啞的嗓音,很容易判定;至於阿雪姐則是隔著兩條巷弄的中年婦女,一級貧戶,領縣府與公所的救助金度日。
「救人一命,勝造七層浮屠」,事不延遲,我大聲呼喊內人:「牽手的!趕快起來!隔壁有人自殺了,我們趕快過去看看!」私底下,我稱內人為「妹耶」,但在外人面前,我不好意思這樣叫,內人也不准我這樣叫,她常罵我:「丟死人了。」內人具護理背景,與我都是附設醫院的同事,自古「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兩在醫院認識、相知、相戀,進而結婚。
內人雖小我7歳,但年紀也不小了,已經是好幾個孫子的祖母了,應該含飴弄孫,安享晚年,我怎捨得半夜打擾她好眠?但她頗具愛心,病患的事就是她的事,每回緊急往診都會搶著跟我去,我不讓她去反而挨罵,「救人是醫師的天職,也是護士的天職,擋我沒有用,我就是要跟著去!」健保給付不符成本是一回事,內人不顧「先生娘」身分,具有「一人當選,兩人服務」的「村長娘」味道。
其實,夜間往診沒有內人打理也不行,她細心,急救箱內器材、藥劑準備齊全,點滴液、輸注管、頭皮針、酒精棉球、止血帶、繃帶等一應俱全,連手電筒、膠帶、雙面膠、橡皮筋、固定板也不會忘記。雖然門診聘有年輕小護佐,但晚上診所關門後,她們各自回家,根本不方便叫人,此時,內人就是最好的助手。
內人在鄉內有兩個外號,一個叫「產婆阿嬤」,因她已當祖母了,所以又是「婆」、又是「嬤」的。人口老化、外移,出生率降低,且現代年輕人思想開放,寧願到數十公里外的城鎮婦產科醫院產檢和生產,也不願由鄉下的產婆來接生,故接生機率接近零,但幾年下來,透過「愛心」與「先生娘」的口碑,經由內人接生的小娃娃,總數也超過20人。
另一個外號叫「先生娘媽祖婆」,因鄉下人貧窮,縱然健保局允許前帳分期付款,甚至一筆勾銷,不少人仍然缴不起每月數百元的健保費,沒錢又沒健保怎麼辦?當然找上我的診所,沒健保我照樣看病,在我夫婦默契下,內人不僅免費給藥,擔心病患不好意思再來,還親自送到門外,特別叮嚀幾天後還要複診。所以,內人賺到封號,我則賺到「門庭若市」。
只隔兩條巷弄,我抓起聽診器、手電筒,隨著村長往外狂奔,只消3分鐘,就到阿雪姐那不是家的家,因家徒四壁,沒門也沒窗,它是一間鄰人免費借住的廢棄豬寮。此時,遺體已被人移到木板床上,屋樑上的麻繩懸在半空中,還盪著的,在昏暗燈光下,讓人打寒顫、起雞皮疙瘩。屍體雖體溫猶存,但沒心跳、呼吸,兩邊朣孔已全數擴張,對光沒反射。
瞳孔放大是腦死的重要指標,如何急救,也挽不回生命,由於醫師的職責,我仍給予CPR,但我心裡默數的不是「1、2、3、4、5」的心臟按摩數字,卻是叨念著:「阿彌陀佛,佛祖保佑,阿雪姐好走!」雖然我是摩門教徒。不知是否與念力有關,死者紫黑臉孔逐漸淡去,漲滿外凸的舌頭微內縮,原本猙獰的面孔逐漸緩和,等內人隨後趕到,進行挿管(on endo)、注射點滴(on IV)時,遺體已不再那麼恐怖嚇人了。內人自幼膽小,不敢碰觸屍體,老來會有這種轉變,到底何信念?是否受我感化?
懸樑自盡能反悔的機率是零,能救回來的機率也是零。所有自殺死相中,最難看的是懸樑自盡。醫學上,因身體重量拉扯關係,頸椎的脊髓(spinal cord)瞬間扯斷,即刻意識喪失,且四肢癱瘓,半點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因兩邊內頸動脈(internal carotid artery)、外頸動脈(external
carotid artery)、頸靜脈(jugular vein)等血管瞬間被勒住,血流停止,故死者臉孔淤青;因舌頭從下往上擠壓,致舌頭往外突出。
此鄉下地方,方圓半徑3公里內,只有我這家小診所,急、門診都由我獨自照顧,我擔心我還能硬撐幾年?當我動不了,甚至倒下了,還有誰能頂下我的位置?近日,我上衛生署與各縣市衛生局網站瀏覽,無意間發現,因健保給付不符成本,不少急救責任醫院停止夜間及假日急診服務,衛生署於95年4月24日公告,包括社頭、田中、二水、溪州、北斗、田尾等鄉鎮的南彰化,屬於緊急醫療資源缺乏地區。
該區於是獲得衛生署醫療發展基金獎勵,辦理「提升緊急醫療資源缺乏地區之醫院急診能力計畫」,在衛生局規劃,衛生署補助千萬餘元情況下,9月30日,上午10時,在北斗卓綜合醫院辦理揭牌儀式。卓醫院為基地醫院,與彰基主導合作,同時結合秀傳、署彰、彰濱秀傳、豐安聯合診所、二基、員生、鹿基等,提供醫護人力支援,進行急診病患的照顧。
除了北斗地區外,田中地區也於10月2日,於仁和醫院辦理類似揭牌儀式,成立了夜間及假日救護站,往後不擔心急診病患沒人照顧。因衛生署已在北斗區補助千萬元,田中區只好動用縣府第二預備金,籌措800餘萬元成立。此救護站由衛生局對外公開徵選,經該縣緊急醫療諮詢委員會,評選審核由秀傳辦理,以提供醫護人力支援。見此訊息,依據此模式,縱然我倒下了,我也可以瞑目了。
阿雪姐,現年44歳,鄉下人,家境清寒,國中沒畢業,就外出工作賺錢,後來,在塑膠射出工廠,認識大自己6歳,擔任搬運工的先生,兩人進而結婚。婚後阿雪姐因懷孕而辭職,偶而打零工外,就在家相夫教子,生2男2女。近來,兩岸交流熱絡,台灣資金跑進大陸,小型工廠不是倒閉,就是連夜收攤外移,台灣經濟成長減緩與下滑,失業人口則攀升。
10年前,先生的工廠也一夕關門,不僅沒資遣費,還被老闆倒掉數個月薪水,申訴無門。先生遭此打擊,連著半年、一年又找不著工作,心灰意冷下,每日到處遊蕩,借酒澆愁,無所事事,接著,受相同處境的夥伴影響,開始吸食強力膠、安非他命等毒品,偶而回家,稍有不遂,即拳打腳踢,毆打老婆、孩子出氣,害得孩子們看到父親就像見到鬼,避之唯恐不及。後來,拋妻棄子,不再回家,音訊全無,據說偷渡對岸,從事詐欺、販毒勾當。
大兒子,19歳,6年前,國小六年級,獨自拿著圓鍬,跑到河海交界的海邊挖蝦猴,以貼補家用,不慎跌入盜採集團,採砂後所留下的漥洞中溺水,等被拉上岸來,送往城鎮醫院急救時,已經太遲了。如今,變成脖子氣切抽痰,挿鼻胃管灌食,陰莖套尿袋,長期臥床,要死不活的植物人,無錢送醫,也沒有機構肯收留。因肺炎不斷,引起發燒、敗血症;因嚴重褥瘡,導致生蛆、流濃,我與內人幾乎三天兩頭,就要家訪診療。
大女兒,17歳,IQ只50-60,國小讀了四年,就休學在家,協助母親照顧臥床的哥哥,經過幾年反覆訓練,照顧工作已就輕駕熟。她與哥哥都領有殘障手冊,每月縣府各有數千元的生活補助費。一家人都是我門診常客,尤其大女兒免疫力差,常罹患感冒、過敏等毛病。遺憾的,去年被不良少年集體輪暴而懷孕,經我協助,轉介從事婦產科的同學實施人工流產(artificial abortion),在阿雪姐同意下,亦實施輸卵管結紮手術(tube
ligation),一勞永逸。
二兒子,15歳,不學好,打架滋事,恐嚇勒索樣樣來,參與廟宇的舞獅團,整天與不良少年為伍,由偶而逃學,變成國中輟學生,阿雪姐無法管,也管不了。後來,染上毒癮,跟著販毒,被關入田中的彰化少年輔育院。不幸的,矯正機關直屬的法務部,兩個月前的年度愛滋病毒(HIV)篩檢,檢驗出感染愛滋病。透過我的解釋,阿雪姐得知兒子感染號稱二十世紀的黑死病,嚎啕痛哭後,「啊」一聲,昏倒在我的診間。
這是預料中事,靜脈毒癮者(IV drug user)是愛滋病的高危險群。1980年代,早期的愛滋病患以同性戀為大宗,但幾年來,由於共用針頭的關係,愛滋病在毒癮者身上蔓延。依據衛生署疾病管制局統計,超過60%以上的病患屬毒癮者,如果單計算93年10月至95年9月,全國新發現的愛滋病患,則毒癮者佔90%以上,可見毒癮者感染愛滋病有多嚴重。
上個月,在阿雪姐的請求下,我與內人陪著阿雪姐,開車走山腳路,去少輔院看她兒子。看到兒子,阿雪姐抱著他,痛哭流涕,邊喊著:「天啊!我為何這麼歹命!老天為何要這樣待我!我哪裡做錯了?我又沒殺人放火,老天竟然這樣對我,我以後要依靠誰!我不如死了算了!」阿雪姐是堅強的女人,我第一次聽到她說「死」字,我有不祥的預感。
兒子說著髒話:「幹他娘××!天不怕,地不怕,怕什麼!老子很屌,死不了!」我勸阿雪姐安靜下來,然後拿出帶來的麵包給孩子吃,孩子看到我發聲,原本蠻橫的臉龐趨緩下來,他知道我是善人、他家的恩人,客氣地回說:「吳醫師,謝謝你照顧,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你是好人,我們全家都感激你。」孩子IQ、EQ俱佳,我原本很看好他,但環境使然,我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命,命中注定。
我安慰孩子,「留美華裔何大一博士,正在進行愛滋病疫苗人體試驗,未來也會有治療性的疫苗研發出來,感染愛滋病不一定是絕症。何博士造福病患的雞尾療法,目前雖然無法剷除病根,卻能壓抑病毒,不讓病毒發作,只要配合醫師,長期追蹤診療,保證10年、20年都不會發病,未來的日子大有可為,不可喪失鬥志。」其實,我擔心毒癮問題甚於愛滋問題。
我問他如何染上毒癮,他據實回答:「一次半夜遠征幹架後,為了慶功,大家提議找馬子到KTV飲酒、唱歌、作樂。席間,有同夥拿出針具,號稱好東西與好朋友分享,明知是海洛因(heroine)毒品,在那種氣氛,以及稱兄道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鼓舞下,每個人都打上一針,以後,不知不覺中染上毒癮,無法自拔。」
剛開始只打10刻度,後來,逐漸增加到40、50刻度才能抵癮。0.5ml的空針,分成50個刻度,每10刻度就是0.1gm的海洛因。原本一天只打1針、2針,不過把個月,一天沒有打上5針、6針,根本無法滿足癮頭,有同夥甚至一天要打上10餘針。當毒品不繼時,只幾個小時,馬上出現戒斷症候群(withdrawal syndrome)症狀,包括打哈欠、流淚、精神不濟、倦怠、咳嗽、噁心、嘔吐、頭痛、腹痛、全身痠痛、顫抖、抽搐、譫妄等。
小包裝毒品每包2gm不到,價錢2千元上下,打3-4針左右,如果一天打6針,每天花費需3-4千元,一個月就要10萬元,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哪來那麼多錢?為了毒品男生只好偷搶拐騙,女生就出賣靈肉,即所謂的「糖果妹」或「一炮換一泡」。當戒斷症候群蠢蠢欲動,光天化日下,為了區區2千元,也拿菜刀搶超商,這是毒癮對治安的重大敗壞。
我問孩子為何染上愛滋病?他告訴我:「好兄弟歃血為盟,共用針頭是一回事,後來,因愛滋病猖狂,疾病管制局大力宣導,及媒體強力報導,不再有人敢共用針頭,卻不知共用稀釋液與毒品溶液也會感染愛滋病。」每個毒癮者自備空針,用完後,針頭用酒精棉球擦拭,針筒則用自來水或礦泉水沖洗,由於消毒不完全,用污染的針具共同抽吸稀釋液或毒品溶液,造成愛滋病在群體間散開。
我以長輩的立場勸告他,昨日已死,過去就讓它過去,未來的道路還很漫長,家裡的母親與兄弟姊妹需要你照顧。愛滋病有國家的經費支持,只要與感染科醫師配合,永保安康過一生,至於毒癮問題才需要特別關照,我將媒體獲得的信息告訴他:「衛生署疾管局推動毒癮患者愛滋減害計畫,除清潔針具計畫外,還有美沙酮(methadone)替代療法計畫,長期服用美沙酮就能戒掉毒癮,過正常且陽光燦爛的生活。」
阿雪姐的二女兒,最小的孩子,13歳,今年剛升上國中一年級,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學校功課屢次名列前矛,國小六年就拿到縣長獎,我相信這小孩未來很有前途。此外,孩子彬彬有禮,善解人意,「先生嬤長、先生嬤短」喊得很親熱,甚獲我內人喜愛,每回上下學經過門口,內人都會從廚房拿些糕點等食物,讓她帶回家,與家人一起吃。
從少輔院回來後,阿雪姐意氣消沉,據二女兒轉述,常躲在家裡,不外出打零工,整天呆坐床邊,不吃不睡,自言自語,半夜飲泣。大兒子植物人,大女兒智障,唯一希望的二兒子,竟然是煙毒犯,還感染愛滋病,未來還有什麼指望?難怪阿雪姐心灰意冷。我與內人不忍心,常趁中午休診時刻,帶些東西過去看她,她每回均靠在內人肩膀哭得傷心欲絕,連喊著:「活人比死人還痛苦啊!」。
在阿雪姐死前2天,我與內人過去看她時,她神色有些怪異,似乎平靜許多,只淡淡地說:「謝謝先生和先生娘幾年來的照顧,這個恩情我不敢忘記,下輩子再還你們了。我只擔心那4個歹命的孩子,沒人疼惜…,希望…你們…繼續…,我很感激…你們…繼續疼惜…照顧…。」說話含含糊糊,斷斷續續的,以我的專業,我聽出弦外之音,用眼神暗示內人,內人忙說著:「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妳放心,隨時來找我們,我們會是妳的靠山。」
我忐忑不安,反覆思考是否將阿雪姐轉介精神科,或請專業心理師、社工師協助,當內人正聯繫大型教學醫院、縣府衛生局與社會局時,不幸的事件已瞬間爆發。事後知道各鄉鎮衛生所,對自戕或傷人疑慮的精神病患有強制就醫機制,我與內人後悔不已,自責甚深,因躊躇與延遲,平白錯失一條寶貴的生命。
轄區警員、檢察官與法醫,從枕頭下翻出阿雪姐留下的簡短遺書,「生不如死,活著無意義,我走了,請村長、左右鄰居協助,把我火化了。4個歹命的孩子就交給先生與先生娘了。來生再報答了。」阿雪姐死後隔天,各報地方版新聞,刊登斗大的標題,「彰化某偏僻小鄉鎮,母親爲長期臥床的植物人兒子懸樑自盡」,完全沒提起感染愛滋病的兒子。
依據「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防治條例」第6條之規定,「各級衛生主管機關、醫療機構、醫事人員及因業務知悉感染人類免疫缺乏病毒者之姓名及病歷有關資料者,對於該項資料,不得無故洩漏。」感染人類免疫缺乏病毒者,簡稱愛滋病。若違反此條例,處新台幣3萬元以上15萬元以下之罰鍰。我不會明知故犯。
村長聯絡阿雪姐夫家與娘家遠房親人,如預料,他們自顧不暇,沒半個親人肯出面辦理後事,4個小孩也不聞不問。最後由村長發起樂捐,加上內人的5萬元奠儀,予以火化,骨灰罈放入鄰近鄉鎮的靈骨塔。靠我與內人的奔走,花了一筆錢,植物人的大兒子與智障的大女兒送進殘障教養院,至於最小的女兒,內人欲收養,卻因母死、父失蹤,無法辦理收養手續,不過,透過社會局幫忙,最小的女兒就寄養我家。
我與內人視阿雪姐的女兒如己出,因我與內人都盤算著,兩個兒子沒走醫學這條路,我們用愛心全心栽培她,不需20年,這偏遠鄉村,又會有另一位用愛心疼惜地方的醫師或護士了;至於她的二兒子,我們也把他當成兒子看待,每2-3個月就要跑一趟田中。我與內人正規劃,欲將祖先留下的1千餘坪田園與房舍,成立財團法人醫療服務保健基金,我相信我們後繼有人了。
【註記】分上下兩集,刊載於96年1月、2月份,法務部「清流」雜誌月刊。(95年10月18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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