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衛歲月(2005年-2012年)小說、雜文、散文集:
十二、我下輩子還要作校護
作者:吳聰賢醫師
我,48歳,民國68年,畢業於護理專科學校,先從事臨床工作10餘年,再轉往學校擔任校護工作,如今倏乎已滿15年,今年九月剛獲頒「服務滿十五週年紀念盃」。我服務的學校,位於中部某小鄉鎮,偏僻落後,但民風淳樸。因緊鄰山線縱貫公路,又靠近高速公路交流道,加上未來高鐵通車後,原本便利的交通,勢將更為通暢,城市的繁榮更將可期,當然,未來學校的發展,肯定不可限量。
民國71年,我與當醫師的先生結婚,婚後育有二子,兩個男孩分別從我服務的學校畢業。感謝學校的教育,孩子德術兼備,成績優異,目前就讀公立大學三年級與二年級。由於同樣為人父母,感同身受,我把別人的孩子,像自己的孩子般照顧,所以,我在學生心目中,不僅是「柯老師」、「柯阿姨」,也是眾人口中的「柯乾媽」。他們以認乾媽為榮,我也被「乾媽長、乾媽短」,喊得心花怒放,欣喜不已。
學校屬私立高級中學,去年九月才辦完「建校五十週年紀念運動大會」。學生為數眾多,包括國中部、高中部、綜合高中部及夜間部等,總數超過八千人,每逢上下學時刻,校車一輛輛魚貫進出,會阻塞整條縱貫公路。學校不僅強調人文教育,亦注重升學競爭,每年校門口張貼的,大學或技術學院錄取榜單,可說紅了一片天,一眼看不盡呢。
在中部地區,學校算是經營得相當成功,多次獲頒教育部的各項獎項,至於衛生教育競賽,也屢次名列前矛,掌聲不斷,與有榮焉,所以,是他校絡繹不絕,觀摩的重點學校。每年七、八月,國中部辦理「雙Q親子成長營」,共4梯次,包括學童與家長研習課程,學童研習課程涵蓋探索體驗與數理潛能開發等,最後一節課則進行雙Q評量。
每年這個時候,我這個當校護的,也跟著忙好幾個月,因報名踴躍,名額有限,稍延遲則向隅,造成家長恐慌與搶成一團,所以,我變成眾多親朋好友,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受託代為報名的對象;放榜前後,對於肯定錄取者,我變成被諮詢的標竿,至於成績不理想,介於上榜與不上榜之間,我則變成代為向校方關說的幫手。
每回招生季節,脚跑酸了,當令水果卻也吃怕了,包括高接水梨、東勢甜柿、社頭牛奶芭樂、麻豆文旦等,因感謝的禮盒一再地送進家門,數目超過20盒,比外科醫師時代的老公還多。其實,校護不必也不該牽涉招生事宜,我只是偷偷摸摸地,為了促成資優學生進入學校,讓校方作育英才,然後反過來回饋學校,以發揚校譽,這就是我的目的。我也算默默地回饋學校,吾願已足矣。
學校的保健室,除了稀鬆平常的感冒、發燒、腹痛、生理痛,以及跑跳碰,互相衝撞,造成的意外傷害外,學生較常見的毛病是心理疾病。因升學掛帥,國、高中學生功課壓力大,多見跟不上學校進度的,因考試挫折、失敗,失去信心,所引發的憂鬱型心理症;因男女情感問題,夜校生亦多見暗戀、失戀、三角關係,所造成的情感型憂鬱症。
壓力引發生理、心理疾病,不少學生抱怨的頭痛、頭暈、心悸、倦怠、失眠、四肢無力、手腳麻木、痙攣抽搐、頸項酸痛、腰酸背痛,以及食慾不振、噁心、嘔吐、腹痛、腹瀉等腸胃症狀,都是壓力下的產物。不管日間部或夜間部,都有接近崩潰邊緣或一時精神失控的學生到保健室來,害我也產生了壓力,每天上班的感覺就是忙啊忙。「今天好忙啊!」已經變成了我的口頭禪,而這句口頭禪製造我老公另一句口頭禪,「辭職算了,不缺你這份薪水!」
對不起,我絕不會辭職,我不是愛這份薪水,而是愛這份工作。老公的薪水,都是我管理;老公的財產,都在我名下,我的錢還不過多啊!我不敢自比護士老祖宗「南丁格爾」,感覺上,有一輩子沒參加護士節大會了,她太遙遠了;我更不敢自謙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德雷莎」,她太偉大了。我愛這份工作,因為,我只要聽到學生一句「柯老師」、「柯阿姨」或「柯乾媽」,就會快樂一整天。
真的是忙,尤其是上白班,忙到沒有吃飯的時間,因中午時分,學生傾巢而出,連登錄學生資料都來不及。但要感謝「忙」,因為忙,害得我脚不停蹄,東奔西跑,持續鍛鍊體力,所以我爬玉山,登頂十幾次,健步如飛;也因為忙得沒時間吃午餐,讓我一直保持52公斤結婚前的體重。訂外賣便當,卻沒時間吃完,多可惜啊!為了避免浪費,我都從家裡自帶便當,而份量只有外賣便當的四分之一。便當我都在家裡先蒸過,中午就免去蒸飯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吃冷飯吃了十幾年。
學校沒有校醫,只有兩位校護,不是兩位一起上班,而是白班一位,晚班一位,兩天輪一次,讓彼此有喘息的機會。現代年輕人調適快,換男朋友像換衣服,來得快,去得也快,好聚好散,兩不牽掛,以致夜校生的男女感情問題變稀少了,到保健室的次數也少了。因競爭大,白班學生的功課壓力大,永遠也調適不過來,國中生努力拼一中,高中生嘛,有私立大學實力的,要拼國立大學,有國立大學的,要拼醫學系,拼命永不止息,反倒像孫悟空頭上的金箍,越勒越緊,越陷越深,故白班學生數倍於夜班學生數。
雖說學校沒有校醫,卻有簽約的支援醫師,每週兩個上午駐診學校。她是精神科專科醫師,來自鄰近市區的醫學中心,只處理精神方面或心理方面的問題,其他毛病並不看診。由於數年來,不斷有學生無故狂哭、撞牆、割腕等心理情境,甚至揚言自殺的,在家長會長極力催促下,故有此支援機制。由於大部分同學不願自承心理疾病,且醫師穿著白袍,道案貌然,短期間無法建立親合力,故成效有限。
與白班相較,上夜班反成了休假,我們就是靠每兩天的休假過日子,否則撐不了那麼久。你可能無法想像,一次白班,會有200名同學掛病號!這還是低估的數字,因為,自行拿冰塊冷敷的、要求擦萬金油的,或羞澀地來拿衛生棉墊的,我都忙到無法去登記。如果遇到重症,需外送就醫的,則有如打火兄弟般,一堆事情,需再瞬間搞定。
我必須馬上電話連絡家長、導師、教官,且千拜託萬拜託總務室,務必找車送學生出去。我最擔心總務室告訴我:「有公務車,但沒有司機,司機剛才被派去台灣銀行。目前,總務室留守的人都是女生,沒有人會開車。」我心裡很氣,難道我不是女生,就要會開車!依學校作業流程,總務室負責找車,不是校護找車。若遇到不符合119急症或無公務車可派時,緊急情況下,來不及叫計程車,我那輛後視鏡、方向燈已壞的代步摩托車,甚至還派上用場。
包括發高燒、休克昏迷、骨折、脫臼、撕裂傷等,每天平均有3-4位同學需外送,加上校內有3位重症地中海性貧血患者、2位胰島素依賴型糖尿病患、1位血友病患,我的壓力會比學生或家長小嗎?校長、主任、組長等高層主管,他們的壓力會比我大多少呢?雖然我很愛漂亮,且是醫師娘,但我上班不是穿洋裝與高跟鞋,而是牛仔褲與球鞋。
我不是鞋子永遠少一雙的浮華心態,幾年下來,我真的穿破十雙球鞋。有一位高三女同學,嬌生慣養,成績中等,每十幾天,就在教室無預警地休克昏迷,接著變成飢渴式換氣過度,雖醫師高度懷疑歇斯底里,我仍不敢大意,不得不抱著數公斤的氧氣筒,氣喘如牛地奔往教室急救,接著通知119外送。
跑來保健室叫我的都是女同學,如果是男同學,我一定要他幫我揹氧氣筒,我告訴女同學:「以後,不要你來通知我,請找一位男同學過來。」天啊!教室就在5樓,我幾乎爬不動,我怎能穿高跟鞋呢?我的球鞋那能不快速磨損呢?我向校方反應,希望班級移到樓下,校方沒有回應。直到半年後,女同學辦理休學,我才鬆一口氣。
我每天上班忙得緊張兮兮的,連吃飯時間都是奢侈,雖然校方知道我們的苦楚,想辦法處理人手問題。是否增聘校護?不要作夢,物力維艱,耳熟能詳,我豈敢奢望。學校的做法是招募志工,凡家長是護理背景的,戮力游說納入計畫,所以,每天中午時分,均安排一位志工協助。當然,說句良心且公道的話,有很不錯的志工,她們分憂解勞,確是得力助手,要感謝她們的愛心和校方的安排。
然而,有人卻是離開臨床久了,兼長期相夫教子,養尊處優,手指脚趾擦滿指甲油,且未能進入狀況,也讓我很無奈。「柯小姐,優碘是哪一瓶?」「柯小姐,這瓶是生理食鹽水或蒸餾液?」更離譜的,已經上任數個禮拜,她還問我:「柯小姐,冰塊和衛生紙放在哪裡?紙杯又放在哪裡?」天哪!不幫倒忙,已是阿彌陀佛。
有時,志工無預警地請假,「柯小姐!對不起,今天輪到我值班,但我無法過去幫忙,因我婆婆突然腹痛,我必須送她去醫院。」總有一堆理由說抱歉,我那敢說不好。有事請假,不找人調班,反害我期待落空,心理不踏實。偶而,被學生搞得火冒三丈,手忙腳亂,想發飆罵人時,頓覺志工幫助有限,因她們不會跟我站在同一陣線罵學生。
我坦承,我不是很有愛心的校護,其實,每天200名病號,忙得手腳與嘴巴都軟趴趴的,誰還能把愛心拿在手上呵護?連我老公,都不敢怪罪我累到不煮晚餐給他吃。不過,我會受到不少學生的愛戴,不斷環繞在我身邊磨蹭,我是有耍些小手段的。看到漂亮清秀的高中女生,我會偷偷地告訴她:「你長得很漂亮,給阿姨的兒子當女朋友好嗎?」女生當然「柯阿姨、柯阿姨」地喊得真親熱。
因我兩個兒子,高大英俊,身高180,有教養,前途光明,大家有目共睹的傑出校友。遇到國中小女生,我則輕輕抱著她,低聲地告訴她:「阿姨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你長得漂亮,又聰明伶俐,給阿姨當乾女兒好嗎?」小女生被捧上天,背後當然直喊著:「柯乾媽早!柯乾媽好!我告訴您一個小秘密,今天國文我考100,全班最高分。」
至於男同學,我也有辦法掌握。如果遇到英文程度好的同學,我會請教他:「我知道你英文實力超強的,阿姨讀『空中英文教室』有些疑問,想請教你。這一長串英文句子,包含形容詞子句、名詞子句、副詞子句,要如何區分呢?」以後,這位同學三不五時,都會跑來保健室向我問候,還會主動教我英文,自此,他的英文進步程度比我快無數倍,連英文老師都驚訝。如果同學的強項不是英文,我則拿他的強項問他。
學校偏向貴族學校,但不是每位同學家裡都是有錢人,遇到貧窮的同學,因頭暈、虛弱來到保健室,原因是晚上兼家教,熬夜做功課,睡眠不足,如果他早上沒有吃,我會將我的早餐給他,僅是10、20元的小錢,學生的感激是無限的,甚至有學生畢業後,還會回來學校看我。為了避免自己沒吃,低血糖而垮下,我抽屜裡,永遠有一份備用乾糧當早餐。
其中有一位單親家庭出身的男同學,生活拮据,數次吃掉我的早餐,有時看他可憐,我連備用乾糧都送他了,「柯阿姨,你跟我媽媽一樣好,謝謝您。」他奮發圗強,考上台大經濟系,目前半工半讀,唸到四年級,未來前途無可限量。每年12月2日,他都會回學校送我一朵玫瑰花,因這天是我的生日。上個月,他在電話中預告:「柯阿姨,今年我會帶女朋友去看您。」
總之,我不是很有愛心的校護,學生這麼多,我都快累死了,哪來愛心大放送?月薪才4萬元,難道要我拼死拼活,做8萬元的工作?我只抓10餘位,較熟面孔的,較得我緣的學生施展愛心,就能沉迷在「愛心校護」幻想中,因學生一句,「柯阿姨,您是最有愛心的校護了!」好像另一位校護沒有愛心,我頓時陶醉一整天,連回家看見老公,都忍不住說出:「老公!你今天好帥喔!」
其實,現在的年輕人不像早期的我們,遲鈍木訥,呆頭鵝一隻;而是滑不溜丟,鬼靈精一個,尤其校方大力推動IQ、EQ的「雙Q教學」,他們比我聰明多了,我耍小手段,他們照樣也耍小手段。我曾偷偷地、多方地探聽,發現另一位我的學妹校護,照樣被學生力捧,「陳姊姊,您是最有愛心的校護了!」也照樣收到糖果、鮮花。我不禁吃味,她也不過小我10歳,竟被叫姊姊,「我有那麼老嗎?」
日子就在與學生心照不宣,嘻鬧笑罵聲中度過,我雖然忙壞了、累壞了,卻也忙了甘願、累了歡喜。我需表白一點,偶而的嘻鬧笑罵,並不能取代職業上的警覺和戒慎。現代人生得少,每個孩子都是寶,每個小蘿蔔頭都掛「免事牌」,若有小差錯,輕者,家長電話罵過來;重者,家長勞師動眾告到校長室。我有多次經驗被叫到校長室挨家長的罵,要怪就該怪為何學校有那麼多市長、縣長、鎮長、議員、董事長、總經理的孩子!
我不很有愛心,卻盡力做好份內工作,極力配合教育、衛生單位指示,提高學生、家長滿意度,且努力充實自己專業知識,故多次上台,獲頒董事會獎狀。雖然獎狀只是一張紙,沒有實質獎勵,也讓我高興一陣子,因它是向老公、孩子誇耀的好機會,此時,老公會褒獎幾句:「做得蠻得意的,下輩子還作校護好了!」坦白說,我確是積極充實自己,我取得紅十字會多張急救證照,專業技能無可挑剔。
另外,轄區「某某縣護理師護士公會」、「中華民國學校衛生護理學會」所辦的在職訓練或養成教育,我每兩場必到一場,且常跨縣市旁聽,也常拖著老公,要他陪我去中國、中山醫學大學,或中國、中山、中榮、彰基等各醫學中心去聽學術演講。還有,我特別喜歡心理諮商、教育輔導的課程,幾年空中大學下來,我都以這類課程為學習重點。
除了空大教材外,我也自行花錢到書局購買,或向學校與社區圖書館借閱,幾年下來,讀了不少輔導系列的叢書,包括「短期心理學」、「習慣心理學」、「心理衛生」、「心理諮商」、「諮商倫理」、「諮商技巧」、「輔導知能」、「人際溝通」、「心理治療」、「敘事治療」、「行為治療」、「團體治療」、「家族治療」等。
我追求平安渡過每天的8小時,快樂上下班,不要有學生出問題,不要有家長謾罵,其他的,就懶得去積極面對或管理了。不要忘記,我家裡還有3個男人要我管呢!所以,我的愛心是閉瑟的、侷限的,可說不很有愛心。我不曾慎重地想過,要積極地付出愛心,如同我接受的心理諮商與輔導技能一般,它們都是紙上談兵、備而不用,虛無飄渺的。直到兩年前,我發現愛心不是耍弄嘴皮子、把玩小技巧,而是積極付出!
花樣的年華,18姑娘一朵花,號稱「校園之花」,她是夜間部三年級學生,身材高挑,卻嫌消瘦,但臉蛋清秀標緻,有林黛玉的貌美與嬌柔,也帶有幾分林黛玉的憂鬱氣質。若眾星拱月般,她是班上同學與學校男人一親芳澤,極力追逐的對象,只可惜,起鬨歸起鬨,她名花有主,感情穩定,早有交往3年的男朋友。
她有痛經問題,自從新生入學開始,每次經期到了,就臉色蒼白、腹部絞痛,整個人幾乎虛脫休克。臥床休息、腹部冰敷或冷敷,以及口服止痛藥等,都無效,有好幾次緊急送往鄰近醫院打止痛針,可說是保健室的常客。一回生,兩回熟,我跟她就混得很熟,她也「阿姨長、阿姨短」地喊得很親熱。
除了父母、祖父母外,她是大姊,下面有一位唸國中的弟弟,家裡經濟不錯。祖父母務農,因勤儉致富,農地10餘甲,在鄉間素有「田僑」的稱號;母親學歷不高,是標準家庭主婦,父親則工專畢業,學有專精,在自家農地開設機械工廠,生產自動化沖床機械,經過幾年苦心經營,產品外銷東南亞與大陸,逐漸走向企業化經營。
她就在自家公司,擔任無足輕重的會計工作,她只是掛名,真正的會計業務,自有會計人員處理。後來,因海峽兩岸經貿交易發燒不止,父親按耐不住,幾年前改轉往大陸發展,留在台灣的只是空殼子公司,所有廠房、機械等,全部搬往大陸。母親為了孩子學業,也為了照顧年邁的公婆,只好留在台灣,守著這個家。
有人說:「前往大陸發展的男人,10個男人,有11個少奶奶。」因有的男人,不僅有二奶奶,還有三奶奶。不出意料地,她的父親原先2個月回台灣一次,後來變成半年回台灣一次,更後來,一年也不回一次,因父親包二奶,還生了弟弟。父母無數次吵架,鬧著離婚,原本平靜溫馨的避風港,完全走了樣,好似颶風掃過,變成人間煉獄。
不幸的事發生了,在一次父母雙方暴跳如雷的兩岸電話交談中,她初次得知,因母親不孕症,她與弟弟都不是父母的親生骨肉,而是從小被領養,謊報自己生的孩子,這種打擊很大,錐心之痛,她幾乎無法接受。可能心理因素也有關係,她的痛經嚴重度與頻率加重,沒幾天就跑來保健室,抱著肚子喊痛,要求上床躺著。
有一次,她淚流滿面,告訴我她家最近發生的事情,包括父親外遇、母親吵著離婚、自己是養女等事實。此時,我才恍然大悟,了解其原由,因某天,我打電話給她的母親,告訴孩子病況加劇,是否帶往婦產科醫院進一步檢查,得到的答覆竟是:「小丫頭,管她去死,裝死啦!死不了的!」與往常180度大轉變,我挨了大耳光。可憐的棄婦,老公都管不住了,那管得了非親生的女兒。
屋漏偏逢連夜雨,原本感情穩定的男女朋友,沒有想到男的竟移情別戀,不僅不聞不問,還處處躲著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溫暖的家,連男朋友也失去了,她瀕臨崩潰邊緣,瞬間更加消瘦。每3-4天,凡是我輪夜班的時候,她就跑來保健室躺著,眼睛看著天花板,頻頻拭淚。有一次,她哽咽地抽搐著,「柯阿姨,我心好酸,人生活著無意義,不如死掉算了!」
我驚覺到問題的嚴重性,小孩透漏自殺的訊息!雖然被括過耳光,我仍有職責,必須告訴家長,所以我偷偷地電話通知他的母親,同時緊急聯繫班導師、值日教官、衛生組長、校主任等人,並積極轉介日班的支援醫師與輔導處,等一切就緒,自認完成職掌後,我才讓她離去。她走之前,我安慰她:「柯阿姨永遠支持妳!再壞的日子總會過去,沒有不能解決的難題。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找我。」
日子很平靜,轉眼兩個月過去了,由於輔導處有進行處理,她也沒再來找我,這件事我就此淡忘了。直到,93年12月24日那晚,又是我輪值夜班,她帶著更清秀、更消瘦的臉龐,卻隱含哀傷的默然,跑來保健室找我,因當時我正忙著處理幾位擦傷的同學,對望了一眼,我沒空理她,她忤立幾分鐘,欲言還止,後來沒說半句話就離開了,我猜她會再來找我。
約半小時後,不是她來找我,卻是我去找她,因有同學沿路高喊跑來保健室:「老師!救命啊!有人從樓上跳樓啦!」我衝去現場,如我內心恐懼嘀咕的,躺在地上的正是她。可能是2-3年來像母女般的交情,她沒有露出惡相嚇唬我,她沒有頭破血流、腦漿泗濺,也沒有長髮披散、七孔流血,卻是安祥地橫躺地上。
明知一切都太遲了,我仍撫摸她的手腕與頸部,以及探視她的氣息,當然,全沒了,我高喊著:「打119!找值日教官!找護理老師!」然後一邊進行CPR,我不僅自行作心臟按摩,還留著眼淚替她做口對口人工呼吸,我也邊喃喃自語地說:「孩子!我可憐的孩子!我是柯阿姨啊!妳為什麼不等我?妳為什麼不再來找我?我在等妳啊!」我從喃喃自語變成嚎啕大哭。是心疼,還是自責,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只是哭了很大聲,哭了很傷心。
後來,119警笛聲過來,消防人員嘆著氣、搖著頭,無奈地進行挿管與心臟按摩,我仍停不住哭泣。此時,沒有半個教職員靠過來,連值日教官也站得遠遠地。我跟上救護車,哭腫雙眼,我握著她的手,心裡暗唸著:「孩子!柯阿姨陪妳走一程,妳要好走啊!」一切來得非常意外,一條生命就此香銷玉隕,我的心是流血的,「她跟我的孩子一樣大啊!」。
這是社會大新聞,因校方積極滅火,隔天只某報登出不顯眼的報導,標題是「中部某著名高中夜校女生,為情跳樓自殺」。事後,學校作出相關懲處,我被記大功一次,和頒贈紅包一個壓驚;同時,輔導處邀請不少學者專家,以及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們,召開無數次會議,意欲從事件中檢討缺失,邀請名單一大串,就是沒邀請我這個校護參加。總之,忙了幾個月,此風風雨雨事件,最後仍平息了,家長沒有糾葛或抗議,整樁事件就此落幕。紅包我沒有當奠儀送出去,因自殺是錯的,最後,我將這紅包轉送家扶中心。
然而,事件落幕了,我內心仍澎湃不已,無法止歇,不斷地冥想、懺悔和領悟,最後,我蛻變了,好像脫胎換骨般,我改變了我處事的法則,就是前面的那一句話「愛心不是耍弄嘴皮子或把玩小技巧,而是積極付出」。我把離開臨床改走公共衛生的老公拉下水,我要她做我的後盾;也聯繫上「社區心理衛生中心」、「學校心理衛生中心」,我要它們作我的諮詢與轉介站,然後,我開始積極關照心理有問題的學生。
我用電腦鍵檔,收錄問題學生基本資料,特別是家裡電話與個人手機,且建立自動警示系統,當問題學生評估分數達到某準則,電腦自動會警報響。此外,我必留下我個人的名片,包括家裡的電話,以及24小時開機的手機,歡迎學生任何時間打電話過來。目前,我積極關心學生,不僅等學生上門,還主動出擊。
我預估,幾年後,學校會主動再記我一次大功,和贈送另一個大紅包,紅包不是用來壓驚的,而是用來獎勵的,因我是全國模範的心理輔導校護。
【後記】中華民國學校衛生護理學會9月27日函文各會員,請會員踴躍推薦資深優良學校護理人員參與甄選,該學會將舉辦第11屆資深優良學校護理人員表揚大會,同時為「學校衛生護理」邀稿。該學會住址位於台北縣新莊市的輔仁大學公共衛生學系。
受內人鼓勵,花一天時間,撰寫本篇「我下輩子還要作校護」短篇小說,欲投稿「學校衛生護理」,但思及學生跳樓事件太敏感,恐傷及校譽,另詳讀邀稿通知,發現不符邀稿內容。該學會雜誌徵求三種稿件,包括學校衛生護理論著之「原著」、工作上與生活上心情點滴之「小品文專欄」、呈現工作上所辦活動之「工作實務」,本篇文章非「原著」、非「工作實務」,也不是「小品文專欄」,因文章太長了。此兩點理由,本篇文章只好束之高閣。(95年10月9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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