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遠渡黑水溝的家族） 第三十一回：敬重鬼神而遠之

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遠渡黑水溝的家族）

第三十一回：敬重鬼神而遠之

上回提到，道士指示，從我家店舖，挖出骨骸，道士說是冤鬼屍骸，吳祥差點無辜死亡，是冤鬼作祟引起。為此，我曾祖母足足花了100兩銀子，等於我家整年的營收。是否道士裝神弄鬼訛詐？我曾祖母好強，怕掛不住臉，不承認自己被騙。可憐，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怪得了誰？

民國73年，我某高中同學，婚後，第一胎，兒子，正常；隔年，第二胎，女兒，不怎麼正常，不過，也不是嚴重的疾病，僅是皮膚方面的毛病。女兒，出生剛滿月，開始出現皮膚問題，兩上肢起紅疹和脫鱗屑，嚴重搔癢，孩子躁動，哭鬧不安，食慾不振，睡眠不良，養了半年、一年，體重都不見增加，瘦如猴子，大人看了都心疼。

首先在小兒科診所就醫，沒改善，轉介皮膚科診所，仍不見好轉，於是轉往彰化基督教醫院。皮膚科醫師檢查結果，免疫球蛋白（Immunoglobulin E，IgE）過高，無其他檢驗異常，醫師給與口服抗組織胺，外用潤膚止癢藥膏，另外給與低劑量類固醇，每天2.5mg prednisolone一顆口服，但口服和外敷一個月，成效有限，症狀稍緩解，仍無法痊癒，開始對西醫失去信心，想找中醫嘗試，一方面也擔心類固醇副作用，怕傷腎又傷肝。

後來，經人介紹，千里迢迢，找上南投民間鄉，隱居偏遠山區的陳姓神醫，開始服用祖傳中草藥。密醫治病的理論基礎是「以毒攻毒」，口服粉末中，孱雜蜈蚣、蛤蟆和毒蠍等毒性昆蟲。價錢不菲，一日三餐口服藥劑，外加中草藥洗劑，七天份，1400元，驚人的貴。密醫還說，先小毒進攻，等適應了，往後大劑量逼毒。ㄧ週過去了，沒半絲進展，半信半疑，但不信邪，又去了一趟，仍無進展。

不過，想到密醫的叮嚀，「先天帶來的胎毒，日積月累，滯留至今已年餘，非一時片刻，所能排除，如果大動干戈，竭盡所能，勉強在短時間內具成效，反對身體有害，胎毒反竄入骨髓，終生無解，華陀再世，也無藥可治。」我高中同學，信其言，勉強自己，帶著女兒，前後就診三個月，病況時好時壞，壞的時候較多，仍回到原點。就診期間，逐漸加重藥劑，收費也漸高，結果，三個月下來，花了近十萬，至於開車油錢和時間的耗費，沒估在內，只能自嘆倒楣，後悔聽信謠傳，亂服藥更戕害女兒身體。

過了半年，不忍女兒為皮膚病所苦，又聽信市場三姑六婆介紹，找上南投國姓鄉，號稱「除妖通天閣」的某神壇林姓住持。他看了小孩一眼，眼睛注視的，不是小孩的雙手臂紅疹，而是小孩的臉孔，他說：「小孩印堂發黑，有卡到陰，厲鬼作祟，雙手皮膚病變，不是胎毒，而是鬼毒，嚴重者，全身毒發，腐爛流膿而亡。兩天後，我前往你家拜會。」

兩天後，來到彰化，在我同學家門口，拿著照妖鏡和陰宅羅盤，停留多時，他說：「未進門，屋內黑雲密佈，妖氣深重，照妖鏡看出是女嬰靈，羅盤指出大門入口，西北10度，五米處，有女嬰屍骸。有人將女嬰遺骸偷埋此處，極端狠毒，你們家是否與人結怨，且是深仇大怨，不共戴天的恨？」我同學嚇到了，怎可能？與人無怨無仇啊！自家五層店面大樓，去年竣工，今年新居落成，哪來女嬰骨骸？也不可能動土拆屋啊？會不會建築工人不滿承包商積欠工資，把不滿發洩在屋主身上，自己遭魚池之殃？

我同學遭遇的訛詐，如同我曾祖母的翻版。齋戒沐浴三天，再連續作法三天，同樣是七星劍、八卦盾和照妖鏡，也同樣是符咒貼滿屋。同學共花了30餘萬，可是他五、六年來的所有積蓄。我同學，有沒有花錢消災？小孩皮膚毛病是否痊癒？怎可能！又是江湖術士，騙財騙色的伎倆罷了。最後，還是靠我重新轉介回彰基，由皮膚科醫師診治。經過經年累月的耐心治療，隨著孩子年齡增長，女性賀爾蒙關係，皮膚紅疹和脫屑，逐漸好轉。如今，同學女兒，已為人婦，生兒育女，過著美滿家庭生活。

江湖術士，騙人的說詞，百年來沒有進展，如出一轍，均是那一套，都以鬼怪嚇人，讓人驚恐害怕，自願掏出口袋錢財，消災解厄，用金錢收買平安。在我行醫和公職30餘年歲月，此類詐術，屢見不鮮，尤以精神病患、罹癌病患最常遇見，前者諱疾忌醫，後者命在旦夕，均失去判斷的理智。縱然90年代，眾人教育水準高，知識水平強，遇到難解之處，仍會抱著鴕鳥心態，求神問卜，尋找祖傳秘方偏方，甚至求助江湖術士，根本是緣木求魚，向鬼求藥方，必死無疑。

說到鬼神、屍骸，不禁想起兩位好友。論語雍也篇，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我想說的，是否真的「敬鬼神而遠之，以免惹禍上身」？

第一位好友，楊銘誠，民國43或44年次，少我3-4歲，出生於彰化溪湖一家小雜貨店，父母平凡鄉下人，一輩子守著那家店，直到閉上眼睛，不曾離開小鎮。他本人，中台醫事技術專科學校畢業，任職溪湖鎮衛生所醫事檢驗師，為人和善體貼、善解人意，大好人一個，頗獲長官認同和同仁愛戴。民國85年10月，因衛生所主任離職，長官指派他代理衛生所，直到新主任就職，才卸下主任重擔，共代理兩個月。

因缺主任，衛生所醫療門診、預防接種、行政相驗等業務，不得不停擺，造成業務無法推展，服務鄉民的功能喪失，楊明誠只好出面，多方勸說和請託，延請外地執業的家兄，楊銘勝醫師，回家鄉服務，讓衛生所業務繼續執行。在弟弟的感召下，楊銘勝醫師，從85年12月就職溪湖鎮衛生所，直到96年7月退休。兩兄弟個性相仿，溫和敦厚，好人一雙，兩人我都認識。

86年1月，我任職彰化市東區衛生所，楊主任是早我一個月的前輩。楊醫師退休8年了，醫師公會辦理的春季或秋季自強活動旅遊，我常會與他碰上。至於，楊銘誠醫檢師，主要負責登革熱、腸病毒、愛滋病等防疫工作，業務上，我是他直屬長官，我倆業務搭配上，無話可說，蠻順遂的。楊醫檢師熱心，人緣好，衛生所衛生保健志工業務主辦，他是當然人選。

溪湖鎮衛生所首創於民國38年，暫借消防隊辦公。民國46年，於福安路上，興建老式一層樓辦公廳舍。民國94年12月，於清雅路36號，開始興建新的三層辦公大樓，96年1月竣工，接著辦理落成和搬遷典禮。我隨各級主管蒞臨現場，躬逢其盛。衛生所新址，原是亂葬崗，與各地公墓類似，為了讓崩塌的無主墓，或被隨意掩埋的死胎、棄屍，當屍體暴露後，有去處可回，公墓旁都有百姓公廟（萬應堂），這新址旁也有小百姓公廟。

當工程整地時，挖掘出不少無主屍骸，挺嚇人，而楊銘誠挺貼心，讓人感動，令人折服，每天巡視工地，都會仔細撿拾東西，什麼東西？工人不去撿拾的小塊骨骸，然後用小甕裝著，送進工地旁的百姓公廟。至於工地興建進行中的巡視與監工，是他每天自告奮勇的工作。

楊銘誠，民國97年，因2-3月來，持續腹脹、腹痛和食慾不振，加上體重減輕，安排胃鏡檢查（Gastrofibroscopy），發現罹患胃癌（Gastric cancer），即刻安排手術切除，次全胃切除手術（Subtotal gast rectory），切除2/3以上的胃，並辦理提前退休。然而，癌細胞早已轉移，不足兩年，仍往生，天人永隔，讓人感嘆，無限唏噓。

當年，在彰化市殯儀館，基督長老教會協助，辦理告別式，我以前直屬長官的立場，私下前往緬懷，感謝他在生時，對我這個科長的支持。我不禁胡思亂想，是否他違反了孔子的「敬鬼神而遠之」的訓示，遭工地厲鬼所害？這些厲鬼無眼又無珠，忘恩負義，不知好人心，狗咬呂洞賓，撿拾他們的遺骸，可以避免萬世不能超生，永遠被公家辦公廳舍，無窮無盡，萬噸重擔水泥壓迫掩埋啊！好人沒好報嘛？

楊銘誠，確實是好人，非常平凡的好人。十餘年前，他搬到彰化落腳，鄰近有延平公園，每天清晨5點，他拿起掃把，到公園掃一圈，掃狗屎、酒瓶和被偷倒的家庭垃圾，然後再趕往衛生所上班。剛開始，有人說這個公務員在作秀，說他想選里長；還有人故意在他面前丟煙蒂。曾經，他在一天撿了300多根煙屁股。

外人不理解他，家裡老婆和孩子也不理解他，罵他多事，罵他自己的地不掃，卻去掃公園。他一點一滴，默默的做，感動了社區發展協會的人，紛紛加入掃地行列，後來聚集了百多名掃地志工，跟在他身旁一起掃地，他熱心服務的阿Q精神，終於獲得眾人的認同，也獲得老婆和孩子們的認同。他是偉大的開創者，應受人景仰。

97年8月，在秀傳延平醫療大樓住院開刀，開刀前夕，醫療大樓對面的延平公園，社區協會志工群，拉起了紅布條，「親愛的楊醫檢師，加油！祝您早日康復！」手術順利，一週後，很快出院。然而，好人也怕病來磨，好人再也回不來了，只能把記憶鎖心中，祝他在天堂或地獄，繼續當偉大的開創者，為眾人謀福利。

第二位好友，我的大學同學，林明鴻醫師，40年次，與我同年，霧峰人，畢業後，經數年臨床醫師訓練，回家鄉執業，雖醫院業務繁忙，仍不忘服務社會大眾，尤其離鄉背井，孓然一身，無子嗣，無家人的榮民伯伯。他每週固定時段，從台中霧峰開車到彰化田中，在田中榮民之家義診，數年如一日，這種奉獻精神，讓我感動和欽佩，讓我興起「舜何人也！虞何人也！」之嘆！

我要說的，兩地往返百餘公里的路程，他開車走省道，在縱貫公路上，常遇到被撞死的貓狗，他不忍其遺骸，暴露馬路上，繼續被其他車輛碾碎，他均停下車來，幫貓狗收屍，用麻布袋裝屍體，放進後車廂，回霧峰後，載到郊外掩埋，所以，常可發現他後車廂，放置好幾個麻布袋備用。他是否也違反孔子「敬鬼神而遠之」的訓示？這是我異想天開，毫無根據的胡思亂想，不去理會！但也不禁思考著，難道好人沒有好下場？還是在陰間，他們有更崇高、偉大的理想，等待他們去完成和開創？

我曾祖母，花錢買心安，胡亂花錢，祭神拜佛，成為江湖術士訛誑的對象，我曾祖父勸戒不得，只得找清水岳父母說項，軟硬兼施，總算，發揮作用，把我曾祖母神經穩定下來，心平靜氣，個性內斂甚多，往後花錢，收斂不少。不過，經此騷動，我曾祖母開始罹患偏頭痛，兩邊太陽穴，早晚天稍涼，或精神壓力稍大，就頭痛，漢地醫或中草藥就醫，有吃藥就有效，沒吃藥又頭痛。

後來，聽人說，額頭如閩南女子，綁上頭部飾帶後，就不再頭痛，於是戴習慣了，白天晚上都戴著，不僅她戴，吳棗、吳桃，以及後面生的幾個女兒，也受母親影響，都戴頭飾。我小時候，我吳家祖母和鄭家祖母，也都是戴頭飾的，典型的閩南女人。為了緩解頭痛，我曾祖母開始抽水煙，連後來，我家和鄭家的祖母也都抽水煙。我家兩支水煙斗，至今還保存完好，有人要來收購，都被我母親回絕了。

我曾祖母，歷經吳祥的驚慌，是否能恢復過來，為更美好的日子，繼續勇敢的過活，下回待續，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