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衛歲月(2005年-2012年)小說、雜文、散文集: 四十二、超級抗藥性肺結核病患何去何從?

公衛歲月(2005-2012年)小說、雜文、散文集:
四十二、超級抗藥性肺結核病患何去何從?
作者:吳聰賢醫師
9759日,星期五,上午1030分,辦公室忙碌又吵雜。忙碌是因醫院剛通報一例腸病毒感染倂發重症的案例,同仁忙著處理疫情,當課長的我,蒐集基本資料,儘快向首長報告外,心裡不禁擔憂衛生署疾病管制局兩、三個月來一再的警訊,「今年腸病毒詭異,年初從南部爆發,逐漸往北蔓延,疫情比往年嚴峻」。昨天與今天,連著兩天都有腸病毒重症通報進來,昨天是3歲男童,今天是11個月女嬰。
至於吵雜,則是緊鄰辦公室的衛生局一樓中庭,藥政課正鬧哄哄地辦理「胃乳、胃碇等指示用藥衛教宣導記者會」。社區藥師、媒體記者一大票,還有主辦課等十幾個人,一邊「好鄰居藥局」、一邊「呼你勇藥師」地演著短劇,還羼雜著好幾句衛教口號,「朋友啊!認乎清,看乎明,身體健康又有保障」。兩支無線麥克風,加上兩支小蜜蜂擴音器,不吵雜才怪。
想到腸病毒疫情,心是沉悶的,此時,電話鈴響,我依據電話禮儀規範大聲喊著:「疾病管制課您好,我是吳聰賢,吳課長,很高興為您服務。」電話那頭傳來某衛生所護理長聲音:「報告課長,派出所警員來電通知,已找到那位拒絕服藥的陳姓結核病個案,下一步該怎麼辦?個案孑然一身,無親無故,如何轉診?」護理長悸動口氣含著遲疑,我內心也是茫然的,「黃花閨女首次上花轎」,這是衛生局第一次動用警力與119強制個案就醫呢。
彰化縣豈沒「強制就醫」個案?難道結核病防治業務幹假的?欺上瞞下?這是不可能的,因每月報給疾管局的報表可挺好看的,累積下來,已有20餘人被我們強制就醫。其實,大家心照不宣,各縣市衛生局做法都一樣,所謂強制就醫,大抵歹說好說,半哄半騙,打拱作揖,請求又拜託的,才勉強把個案請進醫院負壓隔離病房住院的,難道動用警力,手銬腳鐐的才算「強制就醫」嗎?每名個案都有開強制就醫通知書的。
古云「貧病交迫」,貧者多病,病者多貧,經驗上確是如此。遇到家徒四壁、經濟困難的個案,尤其是家中經濟支柱之個案,一般衛生局承辦人會送人情、做好人,但絕對非假公濟私,也非A國家的錢,為了鼓勵個案就醫,她們會半推半就開具強制就醫通知書,讓個案安心到醫院養病,可以省卻三餐伙食費,以及醫藥部分負擔,因健保不支付這筆開銷。如同繳不起營養午餐的學童,對屋漏偏逢連夜雨的家庭,每月幾百元、數千元的伙食費與部分負擔,此數字之龐大不下於巴紐醜聞案的十億元。
我心虛地,邊思考邊修正地下指令:「請警員看好陳姓個案,不要讓他跑了。妳們衛生所主任具醫師身分,一定要出面,妳與主任趕往現場去,困住個案後,馬上打電話通知119派救護車。署立醫院由我們通知,床位由我們安排,至於法定傳染病隔離治療通知書我們來處理。」我怕個案與警員肢體衝突,引發受傷;我怕個案大聲哭鬧,賴地上拒絕上救護車;我怕程序不合法,引發違反人身自由或人權之爭議;但我最怕的,更怕傷了個案內心深處脆弱的心靈,毀了他對人性的信任。
人之偉大,在於相互尊重、關愛與疼惜,早期的強制就醫通知書,寫著「強制隔離治療」幾個字,相當刺眼,讓人不服氣,有時個案生起氣、發起飆來,引發爭論、動怒與拒絕簽字,「我是病人,我又不是犯人,為何要強制我!」如今通知書上,把「強制」兩個字拿掉,僅有「隔離治療」幾個字,語氣上變得人性化,也溫馨多了。中央服公職,設計通知書表格的,隨著時代進步,服務品質也向上提升。
「陳姓個案是開放性肺結核病患,也是,大家都是服公職的,我們有義務幫警員、消防局同仁準備N95口罩。我,請等我,我馬上趕過去!」個案不僅是開放性肺結核病患,還是超級抗藥性的病人呢!但講到嘴邊的話硬吞下去,被感染的危險性和嚴重性,同仁之間心照不宣。衛生局到衛生所有一段距離,30餘分鐘路程,我遲疑著是否趕過去,但為孚得眾望,身先士卒,不願被罵躲在背後的懦夫,且希望能掌控現場,課長只好親自出馬了。
依據傳染病防治法強制就醫規定:「第一類傳染病病人,應強制或移送指定隔離治療機構施行隔離治療。第二類、第三類傳染病病人,必要時,得強制或移送指定隔離治療機構施行隔離治療。指定傳染病或新感染症病人之防治措施,由中央主管機關公告之。」將個案強制就醫,我站得住腳,惟「法定傳染病隔離治療通知書」需個案或家屬簽章,但一紙公文需首長批核,還需送縣府核章,非2-3天能下來的。事後才補通知單,是我擔心的程序問題。
衛生所主任具醫師身分,課長也具醫師身分,兩位醫師同時出馬,總能彌補程序上的不足吧?不管是法院或行政程序法庭,可有辯白的餘地。我是收入不錯的私人醫院外科醫師,自覺醫術遇到瓶頸,力有不逮,為避免良心不安與醫療糾紛,民國86年,我毅然決然放棄臨床醫師工作,走入公衛體系,從衛生所主任幹起,以致衛生局課長。我已叛離臨床醫師工作,了無退路,對於公衛只有拼足幹勁,全力以赴了。
我開著15年的老爺車,用破百的速度,在鄉間道路奔馳。我是膽小又細心的人,謹守交通規則,不超車、不超速,開車時速絕少超過60公里,結果路上共闖了兩次紅燈。道路坑洞又顛簸,沒按時保養維修,我對自己的車況沒信心,不禁擔心車輪爆胎或蹦走。五月天,卻有如夏季般炎熱,窗戶全開,海風猛灌,仍汗流浹背。我向同仁謊稱車子冷氣壞了,其實,僅是冷媒沒了。數年來,為了省錢,我不去補冷媒,不吹冷氣。富豪940非省油的車子,若開冷氣,會是雙倍的耗油。
路上,我整理思緒,思索陳姓個案相關資料。男,35年次,3年前被某醫院通報開放性肺結核,痰塗片陽性,痰培養也陽性,但個案病識感不佳,遵醫囑性也不高,對公衛的管理更是不配合,躲貓貓似地跑給地段護士追,服藥斷斷續續,結果如預料的,個案從「開放性」肺結核,變成「多重抗藥性」肺結核,最後演變成引發全球大恐慌的「超級抗藥性」肺結核。
不規則服藥引發抗藥性,是全球性問題,疾管局依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研擬的策略,與全球大多數國家一樣,同步地大力推動短期直接觀察治療法,音譯為都治計畫(DOTSdirectly observed treatment, short time),由地方衛生單位聘請關懷員送藥,即所謂的「送藥到手,服藥入口,吞了再走」。這名獨居陳姓個案到處亂跑,找不到人,如何實施都治?趴趴走的個案,不正是社區潛在的流動炸彈嗎?不知何時要引爆。
何謂開放性肺結核(open TB)?凡痰塗片(sputum smear)和痰培養(sputum culture)均能發現結核桿菌(Mycobacterium tuberculosis),均稱之為「開放性」肺結核,具有傳染性,尤其是痰塗片陽性的個案。治療結核病的首選藥物(first choice drugs),又稱第一線藥物(first line drugs),是全球一致的,包括rifampicinRMP)、ethambutolEMB)、pyrazinamidePZA)、isoniacidINH)共四種藥,結核病專家習慣暱稱為「劉備、關羽、張飛與趙子龍」。
當個案痰中的結核桿菌,至少對rifampicinRMP)、isoniacidINH)兩種藥物有抗藥性時,稱為多重抗藥性肺結核(MDR TBmultiple drugs resistant tuberculosis),此時第一線藥物不足以消滅細菌,需動用第二線藥物(second line drugs),而第二線藥物副作用大、併發症多,藥效差,不再是半年的短期治療,而是長達兩年以上的艱苦治療歷程,還不敢保證一定痊癒。到達這種程度,醫師與病患都心灰意冷,病患常需更多的關懷與支持。
至於超級抗藥性肺結核(XDR TBextensively drugs resistant tuberculosis,亦稱廣泛抗藥性肺結核或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則是近年聞之色變的世紀大恐慌,依據疾管局的公文解釋,不僅對rifampicinRMP)、isoniacidINH)兩種藥物有抗藥性,也對任何種類的fluoroquinolone都有抗藥性,且對下述三種第二線注射用藥,capreomycinkanamycinamikacin等,至少一種具抗藥性。得了多重抗藥性肺結核想痊癒比登天還難,不如乾脆宣布死刑。今日,手上這名陳姓個案之預後豈能多想?留給臨床醫師傷腦筋了!
517日,疾管局發布新聞,要求全國大眾協尋某肺結核病患,此名李姓個案從署立醫院負壓隔離病房潛逃,不僅是開放性個案,且是多重抗藥性病患,等於一顆定時炸彈到處遊走,不知何時要引爆。李姓個案從台灣南部發簡訊給朋友,說他不再回醫院治療,改吃草藥,可以想見的,這種不合作的個案早晚演變成無藥可醫的超級抗藥性病患,一切悔之晚已,不僅戕害自己,也造成公共衛生大問題。
依據疾管局965月,「全國結核病追蹤管理系統」之檔案資料,全國多重抗藥性肺結核病患(MDR TB)共325人,彰化縣佔了24人;全國超級抗藥性肺結核病患(XDR TB)共3人,彰化縣竟佔了1人,就是這名陳姓個案。孰以致之?當課長的不禁痛心疾首,愧疚難當,如何面對江東父老!此外,一年來,彰化縣又增加了7名多重抗藥性肺結核病患(MDR TB),天啊!我不自刎於大肚溪或濁水溪,又如何以謝國人?
陳姓個案,62歳,莊稼漢,無業,未曾結婚,雖大我5歳,但黝黑粗壯,塊頭比我大,外表比實際年齡輕;父母早死,無恆產,僅留下十餘坪菜圃,不足以維生;無兄弟姊妹或親朋好友。數年前父母留下的房子因颱風倒塌後,家徒四壁,無處容身,庄內宗親等左鄰右舍不捨,大家捐錢協助蓋鐵皮屋,總算有遮風擋雨之處。兩個月前,衛生局陪同衛生所家訪,個案蹲在菜圃拔草,土地種著空心菜與芋頭。他見到我們蠻客氣的,起身尷尬地打著招呼:「不好意思,屋裡很亂,請進來坐啦。」
在個案家門口,有位老婆婆關心地走來,輕聲對我說:「他沒有精神病,僅稍微瘋癲,會偷看鄰居女人洗澡和上廁所,大家氣得拿扁擔要打他,他反而用髒話罵人,真拿他沒辦法。看在他死去父母份上,大家不去計較,看他常餓肚子,都很同情他,三不五時拿飯給他吃。」我避開老婆婆,與個案簡短對話,發現個案沒有明顯精神病徵兆,若說智障,也不見得,他服過兵役,智商至少也有85以上,或許有些弱智吧。
家裡真的很亂,沒有床鋪,骯髒的衣服地上到處亂丟;屋裡沒有電話,難怪公衛護士難以聯絡;不知哪裡撿來或偷來的手機,護士只聯絡了一、二次,以後再也打不通;沒有廚房,沒有瓦斯爐,地上堆了幾頭磚頭就是火爐了;屋裡沒有日光燈,橫樑上懸掛著5燭光的小燈泡,不知會不會亮。他請大家進來坐,結果屋裡根本沒有椅子。據剛才那位老婆婆私下說:「他有一輛破機車,不知從哪裡牽來的。他常騎機車外出,跑得無影無蹤。」
當我們進入主題,要他配合關懷員吃藥時,他態度開始反感與不耐煩:「我又沒病,吃什麼藥?亂吃藥會傷身。鄉下小醫院小醫師亂七八糟亂講話,我哪有病?不必多說,我不會去中山、中國、彰基、秀傳、署彰、署中看病的,我會去台大、馬偕等北部大醫院看病,證明我沒有病給你們看。」我們告訴他,透過我們轉介到署立醫院,住院吃住與三餐都免費,不必花一毛錢,他一口拒絕。強制就醫者各項住院費用,由疾管局公務預算支付。我們雖一行4人,兩男兩女,包括我、疾管課承辦人、衛生所護理長與關懷員,但肯定擋不住他。
我嚇唬他:「你既然不配合服藥,我們只好找轄區警員過來,協助你送醫了。」陳姓個案一聽到警員,滿臉不高興,沉著聲音說:「不用找管區,我直接找村長來。」不顧我們的反對,往門口一閃,騎上機車,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留下我們尷尬地愣在現場,哭笑不得。後來,我們衛生局又來訪一次,衛生所護理長與主任更是家訪無數次,幾乎天天等人,就是尋覓不著。有時像貓捉老鼠般,把汽車、機車停得遠遠的,躡手躡腳地過去,照樣撲個空。
不得已,課長只好使出殺手鐧,請衛生所聯絡轄區派出所協助,當警員巡邏遇到個案時,請即刻通知衛生所。今天,母親節前夕,警員打來電話,我們總算可以撒網捉人了。當我飆高速,顧不得交通意外、違規與罰單,趕抵現場時,兩名警察兄弟早已在場,消防局的救護車也在旁待命。慶幸沒有發生肢體衝突,但陳姓個案咆哮爭吵很久,雙方僵持著,他重複著相同的話:「我沒犯法!又沒做壞事!殺人放火都沒有,爲什麼要抓我?警察權利那麼大!我家在附近,我要回家!」個案不像弱智患者。
護理長已與警員溝通過,不要洩漏個案隱私,免得庄內遭排擠,無處容身。高瘦的警員扮白臉:「你身上有病,我們帶你去署立醫院檢查,檢查就知道什麼病了,只去檢查,你乖乖聽話嘛。」某位庄內耆老,看不過去,出來當和事佬,「他在庄內蠻乖的,無親無故,孤獨無依,蠻可憐的;他不打人,又不罵人,也不會偷竊,如果有病,我幫他出錢,我親自帶他去看病好了,請不要抓他。」台灣鄉下充滿愛心,遠親近鄰都是很好的依靠,我在旁邊聽了有些動容,眼眶不禁濕潤起來。
這時,魁梧粗壯的警員扮黑臉,大聲嘶喊著:「你知不知道你沒有繳稅!你已經很久沒繳稅了,當然要抓起來送醫院!你的機車哪裡來的?有沒有繳稅?不聽話的話,連你的機車都扣押起來!」我在旁邊聽了,趕快抿著嘴、板起臉,免得忍不住笑出聲。三餐都不繼了,還繳什麼稅?沒繳稅跟送醫院哪門子關係?這位警察大哥很虎濫。提到機車,個案愣了一下,啞口無言,或許有心病,難保是順手牽羊偷來的。個案有些軟化,但仍未就範。
此時,70餘歲慈祥的村長從外地慌張地趕來,了解狀況後,出面安撫個案,「不要怕,衛生局課長、衛生所主任和護理長都是好人,他們不會害你的;警員和消防隊員都是轄內兄弟,也都是公務員,公務員都是好人,大家都爲你好,你乖乖跟著去,過幾天我到醫院去看你。」村長平時相當照顧個案,房子也是他發起樂捐負責修葺的。像見到親人般,個案如洩了氣的皮球,軟趴趴地不再頑劣爭辯。
兩名警員與兩名消防隊員,不顧被感染的恐懼與危險,二話不說,全力配合衛生單位,我後來均打電話給他們派出所長和消防小隊長,請獎勵他們的辛苦配合,及轉達衛生局對他們的感謝;我也交代承辦人,將四人名單提報疾管局,未來由衛生署函文所屬機關考慮是否給予敘獎。年老的村長才是真正的好人,說到做到,陳姓個案住院第三天,村長由衛生所護理長陪同,帶了吃的東西與盥洗用具去醫院探望他。
我走過去,握著陳姓個案粗糙的手,輕拍他寬闊的肩膀,不發一語地安撫他。不需手銬腳鐐,個案垂頭喪氣,哭喪著臉,不吭半聲,乖乖爬上救護車。沒有家眷,誰陪伴送醫?護理長自動擔起擔子,我不忍丟下戴著N95口罩,滿臉通紅的護理長,於是把老爺車丟在路邊,跟著爬近救護車。我打開救護車所有車窗,空氣流通情況下,不擔心傳染問題,但心裡仍是毛毛的,超級抗藥性肺結核不好玩,被感染等於判死刑啊。
我被感染只能認命,但總不能傳染給自己家人,我向護理長要了N95口罩戴上。民國69年,我進彰基當外科醫師。當年,每次急診來了吐血的病患,輪值護士不分嘔血或咯血,通通廣播「外科值班醫師999」。嘔血以胃或十二指腸潰瘍出血為主,咯血則幾乎都是嚴重空洞化的開放性肺結核病患。我習慣用跑的進急診室,可能外科醫師方便廣播吧。明知肺結核咯血,我仍推著推車、屏風,拿塑膠臉盆給病人吐血,接著替患者打點滴、注射止血針等,醫師袍、鞋子、褲角被濺滿鮮血,我眉頭都不皺一下。
當年台灣經濟尚在起飛,物資缺乏,有沒有N95口罩可戴?沒有!有沒有活性碳口罩或外科口罩可戴,別想!那像現在一般的醫院,拋棄式外科口罩「讓你戴免驚」!我沒戴口罩,也沒戴手套,直接面對咯血的病患。流行病學專家估計,台灣結核病感染率約50%,年齡越高,感染率也越高,至於第一線的醫護同仁,80-90%的感染率是正常的。我自估自己30年前已被感染了,只是未發病而已。
感染不代表一定發病,跟個人的體質、免疫力有關,具專家估計,感染後的終生發病率只有十分之一,前三年的發病率佔50%,往後一輩子的發病率是另外的50%。不過,超級抗藥性與多重抗藥性結核桿菌不同於一般的結核桿菌,感染率、發病率應該也不同吧!到底感染率、發病率更高還是較低呢?沒有相關的數據說明,只有自求多福了。其實,肺結核有想像中的可怕嗎?我一點也不擔心,據統計,早期慢性病防治局或防治院時代,並沒有醫護人員因每天面對肺結核病患而感染肺結核。
消防局同仁沒有默契,119救護車響著警報器疾駛鄉間道路,我坐在車內忍受著噪音。陳姓個案戴著口罩,閉著雙眼,落寞地平躺担架上,沒抱怨,也沒哭泣,面對著他,我忍不住心酸,母親節前夕,思慕與大愛之心不禁充沛胸襟,「照顧鰥寡孤獨者,不正是國家應盡的責任嗎!」我的思緒隨著窗外行道樹飛奔著,多重抗藥性肺結核治療已相當困難,超級抗藥性肺結核能治癒嗎?幾乎不可能!他將在負壓隔離病房關多久?
曾有一名50餘歲中年女性病案,斷斷續續服藥,也是逃給衛生單位追,尤其是擔任大卡車司機的老公,180公分、90公斤以上的粗曠剽悍大漢,每次家訪,都凶狠地擋在家門口,騙說個案不在家,拒絕我們進入。可想而知,個案最後演變成多重抗藥性肺結核。後來,我們多次動用轄區警員出面介入,個案終於就範,主動出面,老公陪著前往醫院,住進負壓隔離病房隔離治療,如今,隔離治療已近一年。我不禁祈求陳姓個案也能住得習慣,當然更要幸福與快樂。日據時代,樂生療養院終生禁錮的年代已過時了。
路上,手機鈴響,噪音下,我大聲嘶喊著回應,「報告課長,好家在,署立醫院負壓隔離病房已安排妥當了。剛才醫院個案管理師說8樓負壓隔離病房滿床,還另有兩名個案預約呢,後來聯絡胸腔科主任,因我們情況特殊,主任個案處理,特別挪出病床來。」92年的SARS,各署立醫院逐漸變成疾管局的傳染病防治專責醫院,國家編列經費設置呼吸道負壓隔離病房;經歷9495年流感大流行的淬煉,負壓隔離病房已然成型且上軌道了。
SARS不再來,H5N1流感被擋在國境外,設置負壓隔離病房是否浪費公帑?沒有!因95年,疾管局大力推動「結核病十年減半計畫」,原本沒有SARSH5N1流感病患可收治的空病房,如今鹹魚翻身,大量收治開放性肺結核病患。中部某署立醫院26間、38床的負壓隔離病房竟然有滿床的時候,可見結核病有多猖獗!也可知中央衛生署與地方衛生局,多努力地大力推動結核病防治工作,務必完成結核病十年減半的誓言。
救護車來到醫院急診室門口,陳姓個案孤寂地下車,自行步入急診室,在急診護士指揮下,淚眼欲滴地躺上推車,任人擺佈。已事先知會,護士不多話,馬上替個案打上點滴,接著通知主任,和辦理住院手續。因擔心個案溜掉,警員拒絕他回家的請求,所以身邊完全沒有換洗衣物,等一切就緒,準備送進病房之前,我避開護理長與所有人眼光,偷偷塞給個案身上唯一的千元大鈔。我不應酬,身上一元不多也不少,永遠是千元預備著給老爺車加油。
在醫院寬敞乾淨的大廳,護士優雅地推著推車,我目送個案離去,心中是惆悵的,哽咽地輕聲說:「聽吳課長的話,什麼都不用擔心,好好養病,你會恢復健康的,我們祝福你!」我不知道緊閉雙眼的個案,是否聽到我說的話,但我心中的吶喊他是聽不到的,「我的兄弟!不管道路多坎坷,人生何去何從,堅強勇敢地活下去吧!課長愛你!」

【註記】97521日,電郵寄潘鴻謀發行人、何宗蕙主編,投稿「清流」雜誌;63日,「清流」雜誌何主編電話致意讚美,「謝謝投稿,內容很感人,您的愛心讓人欽佩。」65日,本篇文章順便當作疾病管制課團體學習(專書閱讀)之心得報告,以磁碟方式繳交人事室蔡雅聰承辦人。此篇文章分上下兩集,刊載於「清流」977月與8月號。(97516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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