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衛歲月（2005年-2012年）小說、雜文、散文集：
四十七、節儉是淚水換來的
作者：吳聰賢醫師
老張，男，60歳，薦任八級，擔任中部某縣政府社會處科長。86年下半年，台灣跟上世界潮流，公家機關正式推動「週休二日」制度。公務人員平白多出半天假，老張高興星期六、日，連著兩天，不必趕著第一個進辦公室，可以睡到自然醒。老張生性節儉，一塊錢相當於千元紙鈔，週休二日也僅在家看報紙、看電視，閒人般，懶洋洋地度日。
張太太，少老公兩歳，純家庭主婦，認命的鄉下人，三從四德慣了，生活無所求，雖心裡期待老公，能趁週休二日帶她出去玩玩，但看老公那副鐵公雞嘴臉，也僅只心裡抱怨，嘴巴不敢說。買個K2潤濕去角質面膜，老公可以叨唸一個禮拜，所以，張太太早已不敢奢望老公會帶她出遊去。兩個男孩，分別就讀研究所，這是最大的安慰，但正值空巢期，每天盯著無趣的老公，也是苦事。
不知何故，97年元月以來，老張突發奇想，週休二日偶而會邀老婆外出，登山、踏青、健行以外，還會上小館子吃牛肉麵、麻醬麵等麵食。可能受到衛生單位的保健宣導有關吧，「要活就要動」，運動是健康的基本元素，比大魚大肉、維他命E、善存、銀髮族善存還重要。張太太高興得要命，感受到年輕時談戀愛的幸福。
其實，也真的是健康問題，縣府推動「每日量血壓」運動，老張發現自己血壓過高，雖舒張壓不高，都在90mmHg以下，但收縮壓均超過160mmHg，心裡擔心著何時發生腦中風或心肌梗塞。老張的父親也因高血壓，某年冬季寒流來襲下，措手不及地，因腦中風病逝醫院加護病房。不僅血壓問題，老張也發現近2-3年來，體力、腿力退化嚴重，稍微爬幾階樓梯，就要停下腳步，喘息一會。
男人的自尊，老張不敢將自己的近況告訴老婆。為了健康，週休二日不敢繼續留在家裡，無事等死。隨著時間飛逝，幾個月下來，鄰近鄉鎮的登山步道都走遍了，只得往外縣市走，最後，終於以台北縣市為旅遊地點。張太太不明就裡，以為老公總算想通了，高興隨著老公到處亂跑，尤其是台北，對土生土長的中部鄉下人，繁華的台北，特別是清潔、漂亮，冷氣特強的捷運，是心中無窮的夢幻。
這天，下午4-5點，兩老登完北投區軍艦岩親山步道，從石牌搭捷運回到台北車站。張太太心裡高興著，台北共有20個親山步道，只走了4個登山步道，還有16個步道，也就是還要北上16回。老張是循規蹈矩，有板有眼的人，親自跑到台北區公所，要了兩本親山步道護照，每走一個親山步道，就在護照上蓋上戳記。沒有蓋滿20個戳記，老張是不會放棄的。
兩人牽手來到台北車站一樓候車亭，找了位子坐下。老張是聰明人，高血壓好發腦中風，除非是嚴重的腦溢血，否則輕微的腦中風不會馬上死人，甚至半身不遂，活死人般的臥床數年，背部、臀部褥瘡傷口長蛆都有可能。為了防範有這樣的一天，老婆是不能得罪的。近來，老張偶而會溫柔又體貼地，牽著老婆的手過馬路，或拉著老婆的手走路，免得老婆被車撞到，或在後面落一大截。對老婆好，是自己未來最好的保障。
年老了，老張沒了雄激素，老婆也沒了雌激素，兩人手牽手走路，怪別扭的，完全沒半點年輕時的激情與悸動。如今沒了反應，比握捷運的電扶梯還更沒感覺。老張牽著老婆的小手，心裡反咀嚼著捷運上，穿著極短迷你裙，幾乎露出整節白皙豐腴美腿的年輕辣妹。台北女生穿著大膽，眼睛吃冰淇淋，爽到心坎裡。若非風流不可下流，老張真想縮著身子，低頭瞧迷你裙裡面是否有穿內褲。
飢腸轆轆，老張感覺到自己的大腸軋小腸，不忘擺出大男人的姿態，從口袋掏出50元硬幣，交到老婆手上，且不放心地叮嚀著：「到7-11買兩塊黑輪，只要兩塊就好。錢記得找，湯要多一點，多到可以滿出來。」兩塊黑輪只要20元，意思是要老婆找回30元。中午，兩人只各吃一坨飯團，飯團是老婆凌晨親手做的。一大碗白飯中間包上魚鬆，裝進塑膠袋，就是飯團了。爬山容易餓，中午一個飯團，難怪肚子咕咕叫，現在只買兩塊黑輪，哪夠？
張太太小心翼翼地走來，真的只買兩塊黑輪，湯也幾乎快溢出來。老張收下那30元零錢，兩人邊喝湯，邊吃起黑輪來。食物有限，小口的咬，然後哈著氣，大口喝湯。唸研究所的兒子，不約而同地告訴爸媽：「台北車站二樓的微風廣場不錯，聒聒叫，時髦又精緻的，每個攤位都是美食，到台北來，不要忘記去嚐鮮。」兩老無半點表情。張太太心裡嘀咕著：「若非我們省吃儉用，點點滴滴節省下來，哪來你們唸書的錢！」
黑輪只吃了1/3，湯已經喝完了，張太太不假思索地，又起身去裝湯，這次仍然裝得快溢出來。黑輪要錢，湯不要錢，當然要多裝一回。肚子餓，喝湯也會飽。老張計算著，等一下搭車回中部，大約2-3個小時，回家吃碗泡麵，正好就寢。凌晨搭統聯北上，一人車資170元，比自強號火車的447元便宜多了，回家當然也要搭統聯。老年人，什麼沒有，就是時間多，若搭高鐵回中部，雖可節省一個小時，但7-8百元的車資是暴殄天物。
黑輪吃完，預備與老婆起立的當下，卻有退休的老同事走來，老婆也跟在身邊。公務人員退休，50歳、55歳是退休的兩大階段，對領月退俸的人，「活得越久，領得越多」，要活得久，當然只有運動一途，所以退休族是讓台灣登山健行與旅遊業的最大保障。老周，民政處今年優惠退休的老同事，剛滿55歳，狀似親熱地打招呼：「老張！您好！帶老婆周休二日遊啊！我與老婆剛從宜蘭礁溪回來。吃過飯沒？你們吃什麼好東西？我與老婆剛從二樓微風廣場下來，樓上日式煙燻鯖魚套餐，一客才220元，經濟實惠又好吃的。」
老周曾是他的屬下，辦公室出名的尖酸刻薄，酸到骨髓裡，講話絲毫不留口德，老張臉皮再厚，臉色仍紅一塊、紫一塊，手上的黑輪纸杯，捏得乍響，也直往屁股背後藏，眼尖的老周看得一清二楚，當然藏不住。老周又尖酸嘲諷，怕旁人聽不到，故意大聲地喊：「搭什麼車回家？以你科長的身分，6萬元以上的月薪，錢多得花不完，搭自強號多委屈？搭統聯則是折壽！當然要搭高鐵回去。我與老婆就要搭高鐵回去，時間就是金錢嘛。」
老周不等老張回話，自顧哈哈大笑，極盡嘲笑的意味，與老婆頭回也不回地，往電扶梯走去。老張老實人一個，欺善怕惡，為了省事，躲去麻煩，每年考績都給老周甲等，如今卻得到此回報，老張動了肝火，氣得臉色更紅、更紫，不知血壓飆到哪裡？有能200mmHg以上吧。老張心裡三字經直罵，連嘴唇與嘴角都抖動起來：「幹你娘！塞你娘！路旁屍！」老張在老婆面前是一條龍，頤使氣指，在外人面前則是一條蟲。
老張嚥不下這口氣，對老婆發起飆來，「幹什麼！纸杯不會拿去丟掉啊！那麼笨，還要我講啊！」張太太蠻可憐的，小媳婦般禁若寒禪，不發一語，接住被捏扁的纸杯，儘快往口袋裡塞。張太太輕聲哀嘆著，但不形於色地，從另一邊口袋掏出面紙：「老公…，你的嘴角有黑輪的湯渍，用面紙擦一擦。」最近十幾年，日本婦女等兒孫長大後，因經過老公長年的壓榨，開始大反彈，反彈的方式就是離婚。
「幹！老婆走，我們今天搭自強號回家。」老張氣得幹出聲來，用力牽著老婆的手，半拉著直往售票處走去。老張的節儉在辦公室事出名的，節儉到小氣，他的辦公室綽號就叫「吳鐵公雞」，一些尖酸刻薄的女同事，當面直接就叫他「一毛不拔」。張太太心裡疼惜著，除了節儉小氣外，找不出老公的第二個缺點，「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不玩牌、不應酬，每份薪水都拿回家，有什麼可挑剔？」張太太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只怪兩個孩子，遺傳到老爸基因，一表人才，聰明伶俐，乖巧聽話，從國小以來，學校成績特優，學業順遂，一路往上爬，如今，大兒子台大博三學生，二兒子陽明碩二學生。孩子的成就是張太太最大的安慰，想到兒子，嘴角都會笑，一切委屈都煙消雲散。為了供給孩子唸書，兩老省吃儉用，一個錢打24個結，不要說一碗牛肉麵，連一碗25元的陽春麵也捨不得吃，如今兩人趕回家，不是要吃陽春麵，而是10元一包的「麻油雞泡麵」。
四車46與48號，兩人進入自強號車廂。還是自強號舒適，座位寬敞，燈光亮麗，自然舒爽多了，自己科長的身分不禁端起來，抿著嘴唇，臉孔肅穆，正襟危坐起來。5-6點時分，正是晚餐的時刻，從後車廂，年輕又漂亮的服務生推著餐車走來，嘴巴甜美又輕快的聲音說著：「熱的台鐵便當！好吃的台鐵便當，有誰要熱的台鐵便當？」穿著台鐵制服的高挑女生，看了就賞心悅目，老張不禁心花怒放，剛才的不快拋之九霄雲外。
老張剛才那一生氣，一塊黑輪、一碗湯，肚子早就消化完畢，聽到台鐵便當，聞到滷肉與滷蛋的香味，口水猛吞，肚子餓得慌，但想到自強號車資那麼貴，今天的節儉破功了，不禁轉頭看老婆一眼，示意兩人餓肚子回家吧。服務生繼續往前推著餐車，此時，出現熟悉的聲音，前面有個年輕的男人說：「來！來！同學們不用客氣，我請客！小姐給我8個便當，每人一個便當，台鐵便當不算什麼。」很大方、很豪氣的口吻。
當年輕男人站起來掏錢時，老張與張太太意外地發現，那熟悉的聲音，那大方請客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大兒子。老夫婦兩人對眼相看，百感交集地，癱坐在位子上。經過了許久又許久，老張溫柔地牽起老婆的手，兩人往回走，走出第四車，走往最後一個車廂，然後，老張叫了兩個台鐵便當，輕聲地說：「親愛的老婆，吃便當吧。」張太太眼眶含著淚水。（97年8月15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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