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公衛二十年歲月（小說、雜文、散文集）
十五、螺旋刀與銳步刀放射線治療（清流雜誌投稿版）
作者：吳聰賢醫師
98年3月13日，週五，南台灣偏遠鄉間，炎熱似夏日，若非門窗洞開，伴隨桂花香涼風吹襲，晚間悶熱客廳豈是人待的。鄉下人家前庭和後院習慣種植香氣撲鼻桂花，此刻正是飄香時。客廳桌上斑駁老電扇，嘎鳴地奮力轉著，讓穿薄衫、短褲的蔡媽，不至於汗流浹背。老蔡與蔡媽均昭和6年生，79歲，分別從高等學校、公學校畢業，相當今日中學與小學。
幼年接受殖民統治與日式教育，同多數長者，夫妻倆對日有份情愫，近日電視播日劇「請問芳名」，遭戰火洗禮的兩老，每集必看，或許欲勾起兒時記憶。不知何故，「請問芳名」更改播出時段，從晚間8時延至9時半，因罹患癌症，夜越深，老蔡精神越差，體力更不濟，沙發上猛打盹，日劇看不到一半，提早上床去，獨留蔡媽沉迷男女主角之悲歡離合。
10餘年前，老蔡口腔潰瘍，經久不癒，他抽菸、喝酒與嚼檳榔，俱是口腔癌危險因子，他卻自我放逐般，延宕經年不在意，後經鄉間齒模密醫規勸，轉介鄰近診所，切片檢查證實罹患惡性腫瘤，所謂口腔癌（oral cancer），於是轉縣城大醫院，欲接受進一步治療，因長女護理背景，對南部醫院沒信心，覓名醫，北上醫學中心手術，併術後化學與放射線治療。腫瘤沉寂一陣子，家人欣慰。但近兩年，腫瘤復發，右臉頰紅腫疼痛，膿不時從開刀舊傷口滲漏，且脖子長出無數碩大淋巴結，瘰癧般突兀，隱藏不住腫瘤轉移。
癌症再發，體力不濟，萬念俱灰，豈有心情看電視？病魔折騰，當年英挺煥發，女人暗戀的俊男模樣，夫復何在？早年，老蔡身家好，學歷高，一表人才，羨煞鄰里，方圓百里，恁何家女兒都欲結褵的好對象。然而，出人意外，因同窗情誼，老蔡常進出鄰村某同學家，結果愛上同學家如花似玉的童養媳。青春年少，春情盪漾，兩人眉來眼去，互通款曲，無數個夜晚，背人後，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私訂終生。當年習俗多童養媳，身份卑微，無異婢女，男的父母當然作梗極力反對。
某夜，兩人相約私奔，父母不意知情，搥胸頓足死諫，男的出不了門。而那個颱風夜，淒風苦雨，女的久等不著，哀嚎痛哭，掉頭離去。此後，茫茫人海，音訊全無。民國40年，老蔡在父母催逼下，迎娶縣城富甲一方的千金，郎才女貌，嫁妝幾牛車，鄰里稱羨，但老蔡意興闌珊，忘不了被他拋棄的舊愛，賭氣地自我放逐，放棄教職，回老家死守數甲水田過活。數年後，輾轉傳來女的訊息。
當年颱風夜，她悲苦連夜搭車北上，經同鄉友人暗助，某大戶人家落腳，幫傭度日。紅顏多薄命，被好色老闆盯上，施暴那夜，同時被老闆娘趕出門。女的披頭散髮，衣衫不整，流落街頭，心灰意冷，終自暴自棄，淪落風塵，用靈肉討生活。老蔡思及過往，悔恨交加，不僅沒給女的幸福，反害她墮入風塵。綿延不絕悔恨與自責，
如萬箭穿心，啃蝕良心，他生命沒了陽光，沒了風采，日子過得灰黯。
自我放逐，不如說是自我戕害，老蔡不理妻小規勸，不執教鞭後，日夜忘情於菸、酒與檳榔。起初一天一包「新樂園」，後來一天四包「長壽」；檳榔不離口，紅灰、白灰、包葉或幼青均來者不拒；至於酒精，米酒、紹興、清酒、高梁或茅台有何不可？每天酩酊大醉麻痺自己。菸、酒、檳榔均是致癌物（carcinogen），三者俱加乘作用，口腔癌、喉癌、食道癌、肺癌、肝癌、腎癌、胰臟癌、膀胱癌等致癌率，是一般人百倍以上，特別是口腔癌。還好，他有足堪依戀的妻小，溫暖家庭支持，沒染上毒癮，否則家破人亡。
老蔡罹癌，連串治療，身心俱疲，憔悴不堪，雖害妻小南北奔波，有說不出歉意，但他內心卻有解脫的安祥。他自忖：「天理昭彰，老天給我懲罰，是我應得的，怨不得人，怪不得人。」懲罰莫非追求心安理得。他心如死水，不憚懼，不驚慌。長女不捨父親，常對辦公室同事訴苦：「不哀怨，逆來順送，手術後化療、電療，都拒子女陪，寧願孤寂，獨自搭車往返。近來，臉部流膿，也自己消毒，自己擦藥，不假手他人。」
老蔡丟下迷戀日劇的老婆，獨自上床，無非給自己留下獨處空間。生命休止前，總會反芻此生記憶。「月亮星辰作媒，生命當賭注，榮華富貴不稀罕，祈求常廝守，過一輩子幸福。」年少誓詞猶言在耳，但花好月圓全破滅。內心悔恨延綿，如樹根盤結，致悱惻輾轉，難入眠。「當年若不離棄，何至落風塵，今日豈不兒孫滿堂、含飴弄孫…」孰使致之？癌症復發，算啥？罪有應得。
老蔡臉頰腫脹流膿，脖子、耳後淋巴腫大，膿讓身體與房間有屍臭味，自己噁心，別人更退避三舍，難怪他不願兒孫回來探視。如風中殘燭，頻繁進出醫院，自己累，家人更累。連從客廳走回臥榻，他舉步維艱，若斷線風箏，不知生命何時了。他曾想跳樓、投河或懸樑，自我了斷，但想到死者已矣，活人何辜？妻小豈不哭斷腸！
長女中部某縣市衛生局當差，端莊賢淑、秀外慧中，卻也外柔內剛，即使癌症復發轉移，她也不放棄。長女夫婿警調背景，現職某中央機關政風主管，兩人頻訪名醫，探門路，得知台灣剛引進末期癌症最新療法，「影像導引斷層式加速器螺旋刀」，簡稱「螺旋刀（tomotherapy）」。於是夫婦倆安排下，老蔡住進南部某大醫學中心，由腫瘤科主任親自診療，接受先進的螺旋刀放射線治療。
97年，台灣開始引進「螺旋刀」，一年多光景，價昂，僅少數財團法人醫院有能力購置。係全台無數癌末病患救命機會，眾人趨之若鶩，猛往醫院靠，若非透過部會首長說項，老蔡不知要排到何年何月才能輪到治療。「螺旋刀」健保不給付，金錢事小，生命事大，花錢買生命天經地義。從伽傌刀、光子刀、電腦刀到諾力刀，以致最近的螺旋刀，並非真的刀，而是不同型態的放射線治療，俗稱「電療（radiotherapy）」。
螺旋刀結合直線加速器和電腦斷層影像掃描技術，即時同步定位、校正誤差及調控劑量，使腫瘤接受足夠放射劑量，是新發展治療技術。比之前X光定位更精準，它透過360度螺旋分層切割，將正常組織、腫瘤周邊組織、腫瘤組織精準分割，減少傷害，並經由51個角度，準確計算腫瘤所需放射劑量，比傳統僅有6-7個角度，更精準數倍。
螺旋刀可針對單一、大面積、多發或多處轉移的腫瘤病灶進行治療，不限3公分以內腫瘤，不需逐個排序，而是一次同步治療，精準外，也縮短療程，乃末期頭頸部癌、攝護腺癌最佳選擇。螺旋刀價值1億5千萬，每回收費6千，短期療程需5萬，完整療程約20萬。療程分短、中、長，短者照射5次，長者30次，比起傳統30-40次少些。老蔡每週接受電療，兩個多月來，療程未結束，已花不少錢，都是長女掏腰包。
昨天剛接受螺旋刀治療的老蔡，隱約聽到客廳電視聲。他想起過往，哽咽，淚盈眶。似有預兆，今晚莫非生命最後一晚？不單想起年少情人，一顰一笑，恍忽若現，嘴裡忍不住叫出那陳年冰封倩名；接著，年邁父母身影也跑出記憶；還有妻小們，從小到大，從少到老，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滿月週歲，各類悲歡離合，如電影般，一幕幕竄到眼前，老蔡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啜泣：「阿姆，好想您！」
民間詭異傳說，謂人將亡，閻羅殿牛頭馬面，城隍廟謝范兩將軍，多半夜現身，敲門抓人，故有魅影怪聲出現。此刻，臥房麻雀悽厲叫聲，奪人魂魄，令人毛骨悚然，老蔡不禁蜷曲身體，渾身寒顫，他搓揉眼睛定睛一看，屋內竟然有兩隻大麻雀，天花板間上下急速盤旋飛舞，然後往老蔡臉上衝，他驚慌用手臂不自主揮舞抵擋。哪來麻雀？轉念間，老蔡了然於胸，苟活數十年，如今時候到，該上路了。對妻小無遺憾，但年少感情債，「下輩子還了。」
老蔡平心靜氣，抬雙手，打拱作揖，謝神鬼差使相迎。這時，因抬手關係，他無意間發現自己袖子、衣襟滿是血，他撐起上身，又發現枕頭、棉被，也被鮮血染紅一片，他意識到，不僅淚流滿面，還血流滿面。他意外冷靜，沒驚慌失措，只是靜坐床緣，他不願臨走前，驚擾老婆，獨自讓熱血兀自流著…流著…。失血休克狀態，血壓驟降，意識模糊，各類幻聽、幻視易出現，所謂麻雀盤旋，不足為奇。
時鐘滴答，晚上10時30分，蔡媽看完日劇，進臥房探視，看到這恐怖一幕，無血色的臉，鮮紅的血，蔡媽差點暈倒，拖鞋、老花眼鏡掉地，跌跌撞撞衝往客廳，手腳不聽使喚地打電話，撥了兩三次始接通：「兒子啊！救命啊！老爸全身是血，快死掉啦！」住幾條街遠的么兒，有預感，即刻披衣外出，飛奔進家門。沒多耽擱，119嗚著來，也嗚著去。老蔡鎮定得讓人害怕，他不讓么兒攙扶，也不讓擔架進臥房，獨自一人，扶牆壁緩慢步出臥房，走向客廳，邁往大門。走過處，粉牆留下長串血手印。他或許仍留念世間，希望走著出去，走著回來。結果，老蔡沒能走著進門，而是抬著回家。
么兒夫婦上救護車送老爸進醫院，老媽戴起眼鏡，雙手顫抖給住中部長女、次女打電話，「天啊！爸滿身血，弟把他緊急送醫，命在旦夕，不能耽擱，趕快回來！」。古諺「父母在，不遠遊」，確有道理。老蔡會挑日子，週五夜出事，隔天週休二日，讓晚輩省卻緊急請假手續。老蔡最疼愛的長女，與夫婿連夜開車趕抵加護病房，老爸已彌留。大家抱著老媽，哭倒在地，醫院無盡長廊，哭聲迴蕩更顯悽厲。兒女輪番進加護病房探視，老蔡臉色慘白，臉頰不斷滲血，雙眼緊閉，重度昏迷，床頭監視器，顯示血壓68/50、脈搏142、呼吸28。老蔡右手點滴全速輸血，250cc、500cc…輸著，左手點滴則灌注5%G/W葡萄糖液。
老人無意識，左鼻孔插鼻胃管，流出暗紅血水與血塊。因臉頰潰爛流血，無法扳開口腔，氣管內管只能往右鼻孔插。導尿管流出深黃尿液，量少，只流到管子，沒能流進尿袋。低血容性休克，血流不到腎臟，腎臟缺血，哪有尿？長女緊握父親冰冷右手，低喚：「爸！我是您最疼愛的長女，要加油！」老人似乎感應到呼喊，右手無名指與小指，瞬間抖動數下。
因護理背景，加護病房督導與護士給長女較多方便，允許她待床邊陪父親。她撫摸父親乾枯右手，不斷低聲呼喚：「爸，我愛您！爸加油！您要醒過來，我們一起回家…。」長女淚眼婆娑，泣不成聲，憶起小時，初學腳踏車，摔破膝蓋流血，趴在父親懐裡嘶聲痛哭，而父親嘟著嘴向傷口吹氣，「女兒乖，不要哭，爸吹走傷口妖精，不再流血，也不再痛了。」
她更記得30年前出嫁那天，遵循古禮「哭好命」地拜別父母，當時，她突然想起父親從小至大，每分每秒、無怨無悔的付出，令她肝腸寸斷，假哭變真哭，嘩然哭倒父親跟前。么弟依父親指示，將一碗清水潑向新娘車，代表「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她不聽老一輩交代，從新娘車丟出扇子瞬間，忍不住回頭，瞥了父親一眼，只見父親眼眶淚水打滾。女兒豈是潑出去的水、丟出去的扇子，哪能散得了血肉情？
心靈感應吧，女兒哭得希哩嘩拉，嚴重昏迷的老蔡，昏迷指數（Glasgow Coma Scale，GCS）僅剩2＋E，但此刻緊閉的雙眼，汩汩流出淚水。長女手握得更緊，更努力低聲呼喊：「爸，是我，我愛您！我要帶您回家…！」民間習俗，對病入膏肓患者，別在跟前流淚哭不捨，反要說：「請好走。」死者才會了無牽掛，喝下隱婆湯，走奈河橋，過陽關道。長女不信邪，把它當迷信，努力要拉回父親。
擔心老媽悲傷過度，長女出來安撫，因老媽只信任護理背景的長女。此刻，蔡媽說出10餘年前秘密，當老蔡剛罹口腔癌，蔡媽亂了方寸，逢廟必拜，因有算命仙指示，文昌帝君尤其拜得勤。自古有添陽壽之說，迷信的蔡媽在文昌帝君神案，五牲祭祀與起誓，蔡媽給老公6年陽壽，三名兒女各給老爸2年陽壽，總共12年。蔡媽說：「請原諒媽沒經你們同意，私下將你們陽壽給了你們爸。我愛你們爸，我不能沒有他，請原諒！如今，爸陽壽走盡，我們把不捨放心中，祝老爸一路好走吧。」
老蔡為癌所苦，憔悴、枯槁，行尸走肉，蔡媽日子也哪好過？陪著哭無數回，擦掉無數淚水。此番秘密聽在長女耳裡，她悽慘哭出聲：「媽，您錯了！我不怪您把我們陽壽給爸，而是怪您給太少！兩年太少，我寧願給爸10年，我要用我的命換回爸的命！」受現代教育，遇上無法掌控的挫折，尤其「子欲養，親不在」時，照樣怪力亂神，搥胸頓足、呼天喊地。希望大，失望也大，當藥石罔效時，為人子女不禁怪罪他人。
長女聽醫界朋友提起，懷疑腫瘤科主任學養與誠信，醫師力不逮，為何不轉診？近來有「雙標靶治療」，螺旋刀為放射治療中的「標靶治療（target therapy）」，可與標靶藥物的「標靶治療」一起搭配，故稱「雙標靶治療」。當腫瘤被標靶藥物控制，甚至減小或消失之際，同時用螺旋刀悉數將腫瘤消滅，雙管齊下，預後佳，是新治療趨勢。長女在加護病房外悔恨：「既然有『雙標靶治療』，為何不轉診他醫院？醫師豈非殺人兇手？爸，我對不起您，我應該把您轉去北部一流醫學中心才對！」
醫界朋友還告訴她，今日「銳步刀」比「螺旋刀」還可靠。98年，放射治療又升級，北部某醫學中心引進「銳步刀」放射治療儀器，能以更短時間，更多角度殲滅癌細胞，特別是頭頸癌、鼻咽癌、攝護腺癌、骨盆腔癌、直腸癌等，且健保有給付，病患負擔輕。銳步刀可在2分鐘內，177個射束角，作360度旋轉照射，若遇重要組織或器官，如唾液腺、聲帶、聽神經、脊髓等，則先定位保護。銳步刀比螺旋刀的10餘分鐘、51個射束角，先進甚多，定位不易失準，當然較不會照射後，引發腫瘤出血。
長女心裡盤算，只要爸血壓上升，意識恢復，即搭救護車直接北上，接受「銳步刀」和「標靶藥物」治療。長女心意決，再次進加護病房，欲鼓舞爸堅強鬥志。沒想到，她踏入病房，爸病床邊已圍滿醫師與護士。醫師解釋：「BP剩50/36mmHg，血壓直掉，脈搏不穩，雖注射昇壓劑dopamin，效果仍不大，危險，隨時會走，請所有家屬進來吧。」長女忍不住放聲痛哭，趴老人身上：「爸！不要走啊！我們約好今年四月，大甲媽祖遶境仍要鑽轎腳嗎！」
生命是詭異的，似有迴光返照，長女哭聲，讓早沒神經反射的老蔡，竟然猛力點兩下頭，流下兩行熱淚。當其他家人奔進病房，心電圗監視器警笛聲直響，螢幕呈一條線，老蔡終於走完人生旅程。晨昏變換，時光飛逝，兩個月後，送走媽祖，也送走歲月，每當午夜夢迴，長女想到螺旋刀放射治療，不禁哭濕床褥，內心愧疚，不同治療是否有不同結果？加上「標靶治療」結局會如何？採用「銳步刀」結果又如何？不知！長女停不住哽咽，哭出聲來。（98年12月2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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