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十九、糖尿病大夢魘(上集)
作者:吳聰賢醫師
診間門被推開,大大的打開,一票人近來,最前面是50餘歲男性,走路一拐一拐的,應該是患者,後面緊跟著老婆和四名兒女。老婆比男人高大壯碩多了,輕輕攙扶著男人,充滿疼惜的表情,擔心男人摔了、跌了。男人坐下後,我盯著他的左腳,問哪裡不舒服。男人穿著藍白拖,左腳板前端明顯紅腫。男人不發一語,茫茫的眼神望著我,似乎聽不懂我的問話,重聽嗎?自閉嗎?智障嗎?說不上來的怪怪的。
身旁的老婆,等不及似地,不等男人開口,直接替男人回話,「三、四天前,工廠上班時,不小心左腳扭到,應該是扭到,等下班後,才去國術館看病。貼了幾天膏藥,反而越貼越嚴重,所以來這裡照個X光,看看是否腳趾頭脫臼或骨折。」咱診所有X光機,以致引來不少要求照X光的患者,也造成健保核刪的問題,損失慘重,是咱診所一大困擾。得知此訊息後,我學到前輩的說詞,「X光照出來有問題,由健保給付;如果沒問題,則須自費。」此說詞有用,常能擋下不需要的X光檢查。
上週,診間來了一位年輕患者,二十歲上下,機車族,他騎機車,被轎車從後面撞上,手足多處擦傷,右肩也有挫傷,並無脫臼或骨折現象,卻執意右肩要照X光,我搬出上說詞,仍阻止不了他,因醫藥費是對方負擔,他不需自掏腰包。結果,如預料的,X光檢查正常。也是上週,有一位患者更離譜,因小便疼痛,尿解不出來,三天前本診所就醫,前輩看診,X光檢查診斷為尿路結石,三天用藥後,病情有改善,尿較能解出來,但仍疼痛,自承還未解出結石,要求再次照X光。我從電腦,調出他三天前的X光片,蠻典型的尿道結石,一顆石頭正好卡在尿道。我告訴患者,「不用再照X光,石頭卡在尿道,離尿道口不到1.5公分,多喝水,再努力一下,石頭可能尿出來。」患者不甘願地辯駁,「再照一張X光片吧,看結石有沒有再往下掉些。」我說出上說詞,不管患者高興或不高興,才勉強堵住他的嘴巴。
這時,我的說詞改成,「X光照出來,結石不見了,健保給錢;如果結石還卡在尿道,則由您花錢。」避免患者需索無度,這類健保給付或自費的說詞,不是咱們首創,各醫院早已通行數年,最典型的例子是IVIG(免疫球蛋白)。當家長心急如焚,慌慌張張地,將嬰幼兒送往大醫院急診,醫師告知罹患腸病毒重症,並上傳染病通報網通報,且告知衛生單位後,家長都會要求施打IVIG。IVIG價昂,加上一次可能施打近十瓶,花費近十萬,如果疾管署審查不符腸病毒重症條件,或施打時機不符,IVIG健保可能不給付。醫師為了應付家長需索,也防範無法預料的醫療糾紛,都會同意施打,但須先繳費,並告訴家長,「健保同意給付,則退錢;若不給付,則算自費。」當然,退與不退間,會折衝把個月以上。經濟不寬裕者,要借錢買藥,還要忐忑很長的時間,才能放下心中大石。
口說無憑,自費或不確定的自費,都要簽上字據,免得後面反悔,有理說不清。僅口頭同意,後來發生反悔的案例不少,三年前,我退休前兩年,有民眾投訴1922,疾管署的「防疫專線」,說彰化某醫院,「不給公費克流感,反叫患者自費。」疾管署轉給衛生局,讓衛生局處理。疑難雜症,都是科長的責任,我樂於介入調停。我即刻電話雙方,了解結果,原來是,疾管署已發函各衛生局,各衛生局也函轉轄區合約醫療院所,自某月某日起,開放公費抗病毒藥劑的條件,其中一個條件是,「家中一人罹患流行性感冒,其他家人亦發病者,體溫超過38度」,就可以給公費克流感,患者不需自費買克流感。
克流感不便宜,一盒十顆膠囊,每膠囊75mg,早晚服用一顆,共服用五天,疾管署批購價一顆85元,一盒就是850元。醫院私下進貨,價錢較高,賣給患者是1200元,或更高。因該醫院醫師不清楚開放條件,家中第二個病患爸爸,及家中第三個病患哥哥,也讓他們花了2400元,自費購買克流感。金錢不是大事,卻也不是小事,雙方堅持,互不退讓的情況下,大刀闊斧,半小時內,我折衝出結果,「爸爸的克流感退錢,因爸爸有簽同意書;哥哥部分,則退還1200元,因哥哥沒有簽同意書。」我對該醫院院長多說了一句話,「如果不退錢,我馬上移給醫政科,裁罰。」應該不是裁罰的問題,而是看我的面子,我是科長,也是醫師,還是他的學長。此自費案,在各退讓一步,雙方皆大歡喜的情況下,順利落幕和結案。
由老婆和四個子女陪著看診的男人,53歲,名叫「阿仁(化名)」。醫者,視病猶親,我彎下腰,不嫌棄,也不嫌髒,我撫摸他的左腳,邊按壓,邊問他,痛不痛?他眼睛不再茫然,只露出痛苦的表情,仍不說一語,反而是他的老婆,幫他喊痛,「醫生啊,小力點,會痛啊!」十幾年外科臨床經驗,我對自己的雙手蠻自負的,我不再對患者說話,轉頭面向他老婆,很自信地說,「我給您掛保證,我檢查的結果,腳趾頭等處,都沒有脫臼或骨折,不用照X光,照了等於白照。」他的老婆應也知道,僅是扭傷,不可能脫臼或骨折,不好意思堅持。
不過,我仍遲疑著,有些心虛,僅是扭傷,且已三、四天了,應該逐步消腫,不可能又紅又腫啊?雖然不是痛風好發部位,我一邊查詢他的既往病歷,一邊隨口問道,「曾患過痛風嗎?」也是老婆代為回答,沒有。沒有痛風病史記載,但我查到他有糖尿病史,且蠻嚴重的,飯前血糖曾飆到4、5百,飯後血糖更不用說了,大抵5、6百以上,糖化血色素更超過9,當然,小便微量白蛋白已出現,視網膜也已有病變等等。民國102-104年間,在咱診所,斷斷續續接受治療,不挺配合,自104年後,不知何故中斷了,或許轉往大醫院治療了吧。
咱診所,以診所水平來說,可算一流的,院方積極經營,服務品質和醫療水準,都是頂尖的。院方很努力提供各類服務,除社區群體醫療外,如糖尿病、高血壓、慢性腎臟病等疾病之照護網,每週有營養衛教師駐診,每半年辦理大型活動,有眼科醫師提供視網膜檢查等。當然,也極力配合國健署政策,鼓勵戒菸,積極辦理戒菸門診。總之,院方的積極度,有目共睹,讓我這個遠離臨床20載的醫師,有若曹雪芹筆下的劉姥姥入大觀園,多的是驚喜和驚訝,害得我不敢停下腳步,不敢多做喘息,意欲加緊腳步學習,以便趕上眾前輩的步伐。學習是辛苦,卻是快樂的,因有著難以言喻的成就感。我不禁讚嘆自己命好,遇到貴人,在遲暮之年,竟有此機遇,讓自己成長,也貢獻所學。感恩。
我故意問患者老婆,「糖尿病蠻嚴重的,目前在哪家醫院治療?」我估計應該在大醫院,不是彰基,就是秀傳,沒有大醫院大牌醫師,是無法罩住醫囑性差的患者。當患者老婆回答後,我傻眼,整個人都懵了,「血糖一直控制不下來,換了好幾種藥,結果都一樣,後來,醫師建議施打胰島素,我老公嚇壞了,打了胰島素,不就一輩子停不下來?所以改換中醫治療,目前,吃中藥丸。」她老公嚇壞了,我可嚇死了!我曾遇過某個糖尿病患,一心一意相信中藥,持續吃六味地黃丸,也不作各類血液、生化檢查,管它的血糖、糖化血色素、肝腎功能,更不管它視網膜、心血管、腦血管等病變,結果很慘,冠狀動脈硬化引發心肌梗塞,接受冠狀動脈繞道手術;視網膜病變,多次接受雷射手術;搞到後來,腎臟也衰竭了,每週三次接受血液透析。最後,心血管疾病猝死,享年59歲。
醫者仁者心,我告訴他們這個案例,請不要懷抱鴕鳥心態,糖尿病雖是人生的大夢魘,卻是可控制的,只要接受醫囑,好的順從性,好的治療,日子也可以過得健康平安的。患者默然,又是那茫茫的眼神,不發一語,全然不表示意見;至於患者的老婆,則露出尷尬的笑容,顯示不置可否的表情。每個人都一樣,都是執迷不悟的,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我的衛教應該是「狗吠火車」,全然「不睬工」。不過,我仍盡醫師的責任,患者削瘦,肯定血糖控制不好,「糖尿病併發症很多,死亡率也高,外傷更不易痊癒,不要輕忽它,還是要去醫院看醫生吧。」
我一邊鍵打阿仁的處方箋,給三天消炎消腫止痛藥,不外Ibuprofen、Transamin、Suton和Epilon,並叮嚀左腳抬高,以及三天後,繼續門診追蹤。我另一邊回顧阿仁的病歷,因服藥順從性差,血糖控制不好,發現他的糖尿病用藥種類蠻多,也蠻複雜的,超出我的學識範圍,讓我大開眼界,不禁大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把阿仁的用藥,依序抄錄如下,給自己學習的機會。Novonorm、Euglucon、Glumed、Metformin、Ansures ER、Actos、Diabecon、Glucovance、Acarbose、Galvus等,幾乎各種類別的口服糖尿病藥都用上了。30、40年前,糖尿病用藥,除了胰島素注射外,口服藥大抵是Euglucon和Glucophage,然而,時代更迭,醫藥發達,新藥不斷研發,讓我惴惴不安,眼花撩亂,開了眼界。
咱診所前輩們,沒有內分泌專科醫師,僅有腎臟內科、泌尿外科和家醫科專科醫師,卻勇於學習和嘗試,關於糖尿病治療方面,各類別的治療用藥,不顧成本,不故步自封,無不全然引進,務必提供患者最好和最新的治療。所以,用藥五花八門,繽紛多彩,令人目不暇給,害我一個頭兩個大,不知如何是好。還好,前輩不藏私,給我甚多支持和指導,還安排藥廠業務代表到咱診所上課,不勝感激。比如,有一新研發的注射用藥,上市才半年,只要患者在家,每週自行施打一次即可,不擔心低血糖的併發症,咱診所已經引進,開始使用了。
上述口服糖尿病藥,將在下集作探討。提到回顧病歷,不禁想起三天前的場景,不僅是難堪,且是鐵血的教訓。有個家屬,在診間大聲質疑,「健保署不是說,可以搜尋其他醫院所開出的處方嗎?你怎沒搜尋?結果所開的藥,竟然跟其他醫院開的完全一樣!」事情經過是,某老年病患,88歲高齡,坐輪椅,女兒和外籍看護工推著進來,有失智和癡呆情形,主訴頭昏、倦怠、便秘和輕度咳嗽,我依照前面處方,靜脈注射,打了一支針,並給了三天藥,包括Cephadol、Sibelium和Nicamate,無外腦部代謝促進劑,和末梢血液擴張劑。結果,三天後,女兒質疑我開的藥,竟跟彰基開的藥一模一樣,有開藥等於沒開藥。
我被家屬質疑,滿臉羞愧,吱吱唔唔地,無地自容,不知如何回答。健保卡已有此功能,插入讀卡機,可以搜尋他家醫院的處方,可惜診間無此讀卡機,僅能從電腦搜尋自家的處方,無法顯示他家醫院的,我被罵得理所當然,也被罵得莫名其妙。家屬高規格要求,我只能搖頭嘆息,徒呼負負,我真的不容易做到。不能做到的原因有二,一者,時間不足;二者,知能不夠。前者,如果他家醫院的治療紀錄也要回顧,肯定沒有充裕的時間,一個診次,三個小時,應看不到十個患者,其餘三、四十個患者,久候不到,豈非要暴動了?後者,科別不同,專業有別,加上藥學知能有限,何況商品名項無限多,查藥品手冊,會查到滿頭大汗,和心慌意亂啊。這時,跟診護士幫我解圍,「除非是慢性長期處方箋,才有可能,若是最近的處方,有時間落差,少者一個月,健保署還來不及,將各家醫院資料放進健保卡裡。」
三天後,我沒等到阿仁再來,等阿仁再來時,已是兩週後了。原來,阿仁沒照到X光後,仍認定是扭傷,還是繼續到國術館就醫。關於X光問題,我要承認自己疏忽,擔心健保核刪,我避免輕易照X光,其實,除了外科醫師的雙手,X光也是很好的診斷工具,價錢又便宜,應該多加利用才是,健保署不該動不動就核刪,何況,沒有哪位患者願意,無緣無故暴露在X光下啊。年輕時,在大醫院擔任住院醫師,有患者掛泌尿科門診,欲語還休,吱吱唔唔說不清楚,X光一照,竟然發現近40公分長的保險絲,纏繞在膀胱裡。還有另一名個案,掛大腸直腸科門診,也是吱吱唔唔說不清楚,也是X光一照,發現拳頭大的玻璃杯,被硬塞進患者自己的肛門裡。人是莫名其妙的動物,跟動物一樣,半斤八兩,X光一照,好的診斷工具,竟能發現莫名其妙的事來。
阿仁在國術館就醫,越醫越大支,竟然腫得更厲害,還發高燒,甚至語無倫次,家屬才真的嚇壞了,連夜送往醫學中心。在急診室,血糖機一測,乖乖!竟然當機,測不出來,因血糖機的測量極限是600mg,後來,抽血送檢,報告出來是780mg。左腳不只紅腫,還嚴重化膿,形成膿瘍,讓人欽佩的,急診醫師竟然知道,要安排照X光,才發現有一小段鐵屑,約2-3mm,插在第二根腳趾頭,難怪會發炎和化膿。原來,患者是嚴重糖尿病患,末梢神經已受損,鐵屑插進肉裡,他根本沒感覺,不知道有異物,等發炎紅腫了,還以為自己扭傷呢。
阿仁緊急住院,也連夜安排,送進開刀房進行手術,原本是切開引流和清創,因傷口腐爛嚴重,難以治癒,在家屬同意下,第二根腳趾頭全截肢了。因糖尿病和敗血症,阿仁在醫院住了一星期,血糖穩定了,燒退了,白血球下降了,才平安出院。出院時,醫師給了五天藥,囑咐到地方診所換藥,五天後再回診。阿仁重新回到咱診所換藥,經詢問後,阿仁的老婆才一五一十,告訴我整個過程。好家在,阿仁的老婆蠻客氣的,不像她外表的高大強悍,沒有質疑我不同意照X光,害得阿仁因膿瘍而截肢,還比手畫腳,仔細描述那鐵屑有多長、有多尖。
我不禁欽佩那位急診醫師,比我高竿,比我有概念,有足夠的臨床經驗,知道要照X光,才發現那根鐵屑,才了解整個病因的來龍去脈。如前面所述,糖尿病患者,血液中過剩的葡萄糖,和蛋白質結合,形成有害的糖化終產物,堆積在血管壁上,讓血管硬化和阻塞,尤其是提供神經營養的細小血管,以致末梢神經受損,失去知覺,腳底受傷也不覺得疼痛。阿仁就是如此,腳底鐵屑穿刺傷全然不知,還以為僅是扭傷而已,也害得我被誤導。從阿仁這個案例,我學到了鐵血教訓,謹提供其他臨床醫師們參考,往後,知道如何防範未然,避免重踏覆轍。(106年11月3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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