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二十四、饗好友之周年祭文暨讓鄧麗君香消玉殞的氣喘（中集）

白袍診間驚奇

二十四、饗好友之周年祭文暨讓鄧麗君香消玉殞的氣喘（中集）

作者：吳聰賢醫師

上集提到，鄧麗君因氣喘痼疾發作，來不及送醫急救，香消玉殞，客死異鄉，其中所提的醫學術語，包括DOA（到院前死亡）和OHCA（到院前心跳停止），不禁聯想到同窗、同窗又同窗的好友，不禁唏噓又惋惜，延宕多時的哀悼文，趁此刻，極力來完成，以了卻心願。高中，是隔了三個教室的同窗，有三年；大學，是同一個教室的同窗，有七年，也是同一個寢室的同窗，有五年；當兵回來，同一家醫院的同窗，至少有六年。二十餘年的同窗，是同窗、同窗又同窗，且再同窗的好友，簡直等於同胞手足，淵源何其厚，感情何其深，斯人舉手投足，戲謔笑鬧，氣壯山河，仰天長嘯，歷歷在目，然而，不捨藏心中，往事只能追憶，因伊人已作古，死於OHCA。

105年12月6日，晚間7時許，月黑路燈高，窗外寒風冷，凌冽徹骨髓，夾雜呼嘯聲，拍打那門窗，發出沉悶聲，但屋內是溫暖的，半絲寒意也沒有，剛吃過的飯桌上，吃剩的芋頭排骨湯，還熱騰騰地冒著煙呢。十餘年前，好友因健康問題，從彰化隱居到嘉義，老婆沒忘記他的喜好，每日或每兩日，飯桌上必有香噴噴的芋頭排骨湯。我曾多次，到好友員林老家作客，飯桌上必有芋頭排骨湯，好友的母親說：「從很小就開始，還沒有唸幼稚園，他就喜歡吃芋頭排骨湯。」難怪，好友胖嘟嘟又黝黑的臉蛋，有如圓滾滾的芋頭，不過，全身上下肌肉，不是軟趴趴的，卻如排骨般的紮實。大學時代，好友的床鋪下，橫躺著啞鈴和彈簧棒，這是他健身的利器，每天早晨必做的功課，讓我汗顏，也羨慕又嫉妒。一個啞鈴十公斤重，驚人的重，我連碰都不敢碰。

屋內不僅是溫暖的，還是溫馨的。好友的老婆，是大學學妹，護理背景，在校即親密交往，畢業後結婚，三餐飲食、生活起居、居家照護和醫療處置等等，都是她一手打理，否則豈能安養至今？好友的健康問題不是小問題，而是大問題，30年的糖尿病，因醫師的自負，「糖尿病算啥東西？老子自己醫！」沒有積極治療，血糖控制不好，換來慢性腎衰竭。20年的尿毒，每天在家自行腹膜透析，不服輸的O型個性，「腎衰竭算啥東西，老子自己洗！」鼓著數千c.c.灌滿藥水的大肚子，自家診所，邊聽診，邊填寫病歷。然而，難逃糖尿病另一波摧殘，心絞痛隨侍在側，64切電腦斷層掃描後，北上接受冠狀動脈移植吻合手術，進入10年的心臟病階段，樂觀又積極的個性，「老子，天不怕，地不怕，還管它啥冠狀動脈！」這些大問題，攸關生死，重大決策，點滴照護，都是老婆獨自一人，艱辛地陪伴，辛苦地扛了過來。

屋內怎的溫馨？好友飯飽酒足，不，好友不喝酒，幾乎滴酒不沾，是熱湯足，暖了胃，也暖了心，好友滿頭白髮，鬢角白了，絡腮鬍渣也白了，愜意地躺坐沙發椅上，剛翹起二郎腿，下一分鐘，就將雙腿擱在茶几上，看著他喜歡的電視節目。他愛看政治性談話節目，他也是大砲型人物，談笑風生，言詞犀利，針砭時事不輸名嘴。此刻，廚房飄來一股清香，隨著老婆身體移動，清香蕩進整個客廳，原來是好友最愛的香花茶。茶是老婆自己調配，用阿里山高山綠茶，阿里山就在近旁，搭配茉莉花、桂花和甜菊，清香濃郁，滲人心脾。心臟病患須忌口，茶和咖啡都是禁忌，尤其茶葉的咖啡因不下於咖啡，所以，綠茶下得少，浮漂數片，重點是那眾花香，茶不迷人，人自迷。好友不抽菸，茗茶是一樂，飯後一杯茶，快樂似神仙，這也是大學時代，熬夜苦讀養成的習慣。

老婆好生體貼，細心侍候好友，是流露感情的溫馨，但，另有一種親情的溫馨，正從客廳的某個角落，清脆甜蜜地傾瀉而來。雙胞胎女兒中的老大，音樂專科班出身，在學校教音樂，窈窕淑女，嬪婷婀娜，婉約秀麗，仍待字閨中，端坐鋼琴前，彈奏蕭邦的夜曲，又接著彈奏貝多芬的第9號交響曲，然後，再次回到蕭邦的命運交響曲。不知好友是否細品味，細聆聽，或是聽不懂？我所知道的，好友雖聰穎過人，記憶超強，但跟我差異不大，半斤八兩，都是五音不全，沒半絲音樂細胞的人，任何大小聚會，會聽到他，搞相聲，打嘴炮，絕不會聽到他高歌一曲。老婆奉茶，女兒彈琴，好友徜徉其間，神遊太虛，豈只快樂似神仙，簡直賽過金鑾寶殿和天堂，玉皇大帝和瑤池金母，忍不住都要下凡間。美哉，善哉，人生享福莫若此，此生夫復何求？

可惜又遺憾，老天心地不良，善妒又善嫉，殘酷又暴戾，見不得此人間溫馨畫面，好友竟然遭天忌，閉著雙眼，慈祥和善的臉龐，逐漸下垂，垂到下巴，垂到胸口，很安祥地，沒半絲呻吟，沒半點哀號，沒痛苦，沒掙扎，有如時間凍結，謐靜地，一動也不動。等老婆察覺有異，趕上前，踏前一步，發現老公已沒氣息，瞬間，客廳亂成一堆，慌成一團，盡快電話通知119，也通知在外，仍在加班的唯一兒子，以及還在路上的另一個雙胞胎女兒，當然，也要通知住在附近的妻舅。好友會舉家搬遷嘉義，就是希望娘家人可以就近關照。毫無疑義，好友心臟病發，送上救護車後，消防局隨車救護員（EMT），判定OHCA，即刻按上氧氣罩，也同時進行心肺復甦術（CPR），連傻瓜電擊器（AED）也用上了。在淒風苦雨中，昏暗路燈下，伴隨著救護車呼嘯聲，直挺挺的好友，躺在擔架上，沒半絲知覺，沒半滴氣息，用衝鋒陷陣的速度，將街燈，將紅綠燈，全部拋在後頭，衝抵醫院，被推進醫院急診室。

緊急醫療技術員，Emergency Medical Technician（EMT），或稱救護技術員，簡稱救護員、急救員，不具有醫師資格，分初級、中級、高級三種等級，各縣市消防局的救護員，一般均具有中級資格的證照。自動體外心臟去顫器，Automated External Defibrillator（AED），或稱自動體外電擊器、自動去顫器、心臟去顫器，有如傻瓜相機的簡易操作，非醫療專業背景的人士也容易操作，故又名傻瓜電擊器，是一種可以攜帶的醫療設備，專門拯救瀕臨猝死的病患。台灣地區，重要的機關單位，如總統府、行政院、立法院，以及交通要衝，如火車站、高鐵站、捷運站，均鋪設AED。彰化縣衛生局大樓內，就設有AED，也朝向各鄉鎮衛生所，往遍設AED的目標邁進。據說，美國夜不眠的西雅圖，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因AED分布最密，也最廣。

短短的五分鐘路程，在救護車上，好友原本慈祥和善的臉龐，在救護員三番兩次折騰下，整個走了樣，成了腫脹的鐵青色、灰縞色，不再是那紅潤、圓潤又富泰的他。大醫院急診室，好友即刻從擔架上，被移往推床，急診醫師二話不說，左手拿著喉鏡，右手拿著氣管內管，預備插管，好友的老婆，霎時崩潰，淚流滿面，雙膝跪地，低聲哭喊著，「請...請不要插管，他本人有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健保IC卡也有登錄。」老婆再也不捨得老公繼續受折磨，她出聲制止。

亦跟著救護車來的大女兒，看母親跪下，也跟著跪下，匍伏地上飲泣，父親就此走了嗎？不捨啊！醫師不知所措，驚訝地詢問：「健保卡在哪裡？」好友老婆慌張間，忘記帶健保卡，已請好友的妻舅，半路彎回家拿了。醫師張著嘴巴，愣著臉，僵在現場，遲疑著，不知該救或不救，不知該插或不插。現場資深的護士，穩重發話，「那麼，請媽媽和女兒起來，趕快簽署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同意書，以及不施行維生醫療同意書。」談話間，二女兒和小兒子趕到，哭喊著衝進急診室，也往地上跪，猛向好友遺體磕頭。簽署間，妻舅趕到，送來健保卡。混亂間，醫師宣布死亡時間。嗚呼，好友就此天人永隔。據好友老婆說，因是OHCA，醫院不開死亡證明書，最後是由衛生所主任來開。

放棄急救同意書，Do Not Resucitate（DNR），或稱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同意書，簡稱不急救同意書，以避免瀕死患者遭受無謂折磨，也避免浪費醫療資源，近年來，這是很夯的議題，普受大眾肯定。你知道如何辦理嗎？怎樣簽署嗎？在衛福部輔導和指導下，由台灣安寧照顧協會承辦此業務，本人親自填寫「預立安寧緩和醫療暨維生醫療抉擇意願書」後，寄往該協會，經過45天，審核通過，放棄急救同意書將會注記在健保卡，醫師憑健保卡，就可尊崇患者意願，不再進行任何急救。三年前，衛生局配合政策，大力推動簽署活動，衛生局各科室不少同仁，踴躍異常，集體響應簽署，我也列名其中。公家機關，登高一呼，帶頭響應，理所當然，無可厚非。當時，一呼百應，門庭若市，所有同仁熱烈響應，絡繹不絕，而且摸蛤兼洗褲，連器官捐贈書也一起簽了。我狠狠地，把臭皮囊當成身外物，也一起捐出去了。

活到這把年紀，老之已至，髮蒼齒搖，體力日衰，何時說拜拜？何時告別人間？沒人說得準，隨時都有可能，不為就醫慌亂，不要走了慌張，我把健保卡和身分證，時時刻刻，一起夾在手機護套裡，而手機隨身攜帶。在衛生局磨練下，我已養成好習慣，手機不是帶在身邊，就是放在口袋，連晚上睡覺，也放在床頭櫃充電。幾年來，衛生局每週兩次的電話和簡訊測試，最晚回復的主管，下週輪流當鬼，去測試他人，我被此遊戲，逼出了有用的好習慣，手機24小時，就在我手邊。每回出國或外出，尤其參加登山活動，我必檢查手機，確定健保卡和身分證都帶了，才安心出門，這是未雨綢繆，也是以防萬一。人生嘛，來得倉促，可不要走得匆忙，不是嗎？

如我之高齡，67歲，還有多少日子可活？屈指可數，三年？五年？或是十年？還是十五年？豈敢奢望，總歸十以下之個位數，為最大公約數。以前開富豪汽車，引擎啟動，車門自動上鎖，我已成習慣，也感覺安全些，不擔心壞人劫車或劫人。20年後，車子老舊，報廢了，換了一輛豐田汽車，改成手控，車門不會自動上鎖。今年初，公家退休，七月份，遇到貴人，又恢復臨床醫師身份，一週六天八節，週一至週六，台中烏日和彰化和美，兩地往返。近半年來，我獨自開車上路時，絕不會去按壓車門鎖，為何？人老了，這把年紀，不知何時心臟病發，喪失意識，昏死在駕駛座，豈會顧忌安全性，管他壞人劫車或劫人？我可不願消防員或警員，驚嚇我，鐵鎚奮力撬開我的車窗後，大聲詢問：「老兄，您怎麼了！喝醉酒嗎？怎停在路中間？」然後，才發現我已經沒了呼吸，也沒了心跳。

嗚呼哀哉，好友，跟我同齡，40年次，屬兔，享年65，虛歲66。四年前，舊曆年剛過，在舊醫院老院長邀約下，這是每年固定的聚會，全院老同事們齊聚一堂，他則由女兒開車，從嘉義載回彰化，我與他相聚，兩人同桌聚餐，當時，他雖略感疲憊，但精神尚可，仍談笑風生，偶爾舉杯相敬。兩年前，彰中58同學會聯絡到他，熱心的總幹事，不遠千里，千里迢迢，親自到嘉義，登門拜訪，問安和敘舊，兩人相談甚歡，一起拍照留念，事後，總幹事再用電郵，傳送世界各角落和各會友。我打開電郵，伊人面帶微笑，厚厚的嘴唇是其特徵，自信地微啟著，臉蛋渾圓，臉色紅潤，充滿活力和精力，沒半絲病容，感覺比四年前健康多了，也似乎比我年輕多了，沒想到，僅隔兩年，我和他已成天人永隔。人生的無常和無奈，又能奈何？願好友一路好走，在此一周年的這個時刻，願他不用牽掛，無需羈絆，不必不捨，不用回顧，老婆和孩子們，一切平安，就此安心地一路好走吧。

今年二月，我電話好友的老婆，邀請她出席咱班上，4月16日，畢業40周年的同學會，她哭喪的語氣，詳細告訴我，好友逝世那晚的整個梗概，我不勝唏噓，難以自處，紅了眼眶，哀嘆連連，除了「節哀順變」，我再也講不出話來。最後，掛斷電話前，她說：「先生走了，心情至今仍難以平復，很抱歉，不便參加聚會。」天下人應能感同身受，最親近的身邊伴侶，一刻不分離的另一半，永遠走了，走往天邊海角，再也無法謀面了，要心情平復，豈是一時一刻？可能半年、一年，或是十年，甚至，至死都難以平復，不是嗎？願好友的老婆，也是大學的學妹，走出悲情，踏出哀傷，扶持兒女們，成家立業，完成人生歸宿，以告慰好友在天之靈，同時，自己也勇敢地，走出幸福快樂的人生。

其實，近半年來，好友的身影都圍繞我腦海裡，為何？此事也驗證好友的聰穎過人，記憶力天下無雙。重拾臨床醫師職業，較困擾我的是健保ICD 9代碼，除了常用的4658（上呼吸道感染）、5368（消化功能不良）、72700（肌腱滑膜炎）、25000（糖尿病）、5589（急性腸胃炎）、4011（高血壓）、5990（泌尿道感染）等少數幾個碼外，其餘數十幾百個代碼，我根本背不下來，常在患者面前翻小抄和筆記，真怕被患者譏「半桶師」，多沒面子。大學二年級，組織學玻片測驗，練習時，我與好友輪流用顯微鏡看玻片，百餘張玻片，用阿拉伯數字編碼。看過一回後，好友只要看到編碼，不必透過顯微鏡，就能猜出何組織，我驚訝莫名，好友竟然回答，「沒辦法，數字自然烙印腦海，想甩，也甩不掉。」天啊！好可怕的記憶力，我自嘆不如，真希望自己有這能耐，能在患者面前，不用看小抄或筆記，能輕鬆自在的鍵打ICD代碼，然而，難矣！

以上，有如祭文，其實，確實是祭文，我不是為鄧麗君寫，而是為好友而寫。去年這天，我來不及為好友寫祭文，同學們都是事後才得知，周年的今天，嗚呼哀哉，我藉寫鄧麗君氣喘致死之便，寫此祭文，饗好友，以告慰他在天之靈。

以下文章，「讓鄧麗君香消玉殞的氣喘（下集）」牽涉專業，非醫療專業人員，讀來艱澀又無趣，感謝你陪伴到這裡，可以休息了，以免耗損眼力，辛苦了，謝謝了。（106年12月6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