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二十三、讓鄧麗君香消玉殞的氣喘(上集)
作者:吳聰賢醫師
鄧麗君,1953.1.29-1995.5.8,台灣流行音樂歌手,一代歌后,唱片銷售量超過4800萬張,「甜蜜蜜」、「路邊的野花不要採」、「月亮代表我的心」等歌曲,響徹雲霄,也響徹大江南北,更響徹五湖四海,那甜美的嗓音征服無數人,特別是華人,以及東北亞和東南亞等國家的人們。因畢生致力於慰勞國軍官兵,在台灣有「軍中情人」之稱;因紅遍台灣、日本、香港、中國大陸、馬來西亞、泰國等地區和國家,故有「亞洲歌姬」之稱。
1995年5月8日,因氣喘發作,猝逝於泰國清邁,享年42歲。天妒英才,英年早逝,讓人錯愕,更讓人唏噓,雖過往20餘年,仍令人感懷。在她逝世後,台灣與香港歌壇,分別頒發「金曲獎特別貢獻獎」、「金針獎」,以紀念她的成就。我個人覺得,這樣還不夠,應該由總統府頒發「華人之光」獎,你說呢?她的出生地,褒忠鄉田洋村頂田路9鄰37號,舊式三合院,雲林縣政府加以整修,成立鄧麗君出生地紀念園區,供人瞻仰,屬縣定古蹟。她葬於新北市金山區金寶山筠園,此墓園成了鄧迷粉絲們,相聚緬懷之地。
鄧麗君甜美清爽的嗓音,連五音不全,完全沒有半絲音樂細胞的我,都深受感動,遑論內人了,她可是鄧麗君的死忠歌迷。不過,最讓我五體投地,欽佩不已的,不是她的歌聲,卻是她的語言天份。我猜,語言天份和音樂天賦,應該位於大腦同一區塊,且神經連結是串在一起的。鄧麗君,42年次,少我兩歲,如果還在的話,現年是64歲。當年,九年國教未實施,國民中學尚未設立,她僅初中畢業學歷,卻精通國語、閩南語、粵語、英語、日語、法語、印尼語、上海話、山東話、四川話、客家語、河北話、馬來語等,相當驚人,極度可怕,極具語言天份。
鄧麗君逝世那天,住在清邁皇家湄賓酒店,十五樓的1502套房。此套房,後來被酒店改裝成紀念房,成了旅遊景點,供人景仰。據服務生說,鄧麗君邊劇烈咳嗽,邊從房間衝出來,然後在走道摔倒,即刻意識昏迷,服務生扶起她,拿湯匙往她嘴裡硬塞,避免咬到舌頭,然後進入電梯,下樓,往醫院送。此刻,下午五時餘,剛好是下班時間,交通打結,塞車長達20分鐘,毀了她最後一線生機。來到清邁的蘭姆醫院,在急診室,雖然接受強心針、電擊等心肺復甦術,仍然回天乏術,一代歌后,人間天籟,就此香消玉殞,遠離人間。
泰國人,好像吃到台灣人的口水,遇到意識昏迷、驚厥、痙攣的患者,就聯想到牙齒會咬斷舌頭,盡快往患者嘴裡塞東西,台灣人常見塞手帕,泰國人竟然塞湯匙,硬碰硬,牙齒不受損才怪。我曾在路上、教室、教會,多次遇上癲癇發作的患者,患者全身抽搐,意識昏迷,牙關緊閉,路人甲、乙或丙,幾乎沒有例外,均是大驚失色,大呼小叫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強力地要撬開患者口腔。真的很笨,非常的差勁,自作主張,害人不淺。我還不曾遇過咬到舌頭的個案,除非牙齒真的有咬到舌頭,已然牙關緊閉的牙齒,幹嘛去撬開它!也絕對撬不開!對病況沒幫助,反而撬壞患者的牙齒。下次,如果你遇到抽搐的患者,扶住他,放下他,讓其平躺地上,避免二次頭部外傷;接著,固定頭部和四肢,避免二次碰撞傷,然後叫119,就是功德無量了。
氣喘,asthma,又稱哮喘,是一種常見的呼吸道慢性炎性疾病,屬於過敏性疾病,與過敏性鼻炎有點類似。特徵是反覆發作、可逆性的氣流阻塞的氣管痙攣(Bonchospasm),主要症狀包括咳嗽、喘息、胸悶、呼吸急促和呼吸困難。氣喘主要原因有二,一者,個人體質,受基因所左右。二者,環境因子,吸入或吃下過敏原,包括花粉、食物、藥物或汙染的空氣等。氣喘可能與壓力、緊張、焦慮等情緒有關,不少患者,在相同飲食,相同生活環境下,也會莫名其妙發作,連何時要發作,都無法預知。此情緒因素,應稱之為誘發因子。空氣汙染,尤其最近甚夯的PM 2.5,也是氣喘的誘發因子,但絕不是氣喘的原因。
PM 2.5,會造成呼吸道慢性炎性反應,引發所謂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hronic
obstructive pulmonary disease,COPD)。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和氣喘,是兩碼子事,完全不同的疾病,不可混淆不清,治療上,雖有些大同小異,但以支氣管痙攣來說,前者是不可逆的,後者則是可逆的;前者持續處在發作狀態,後者則是間歇性發作。除非PM 2.5中的成分,正好是氣喘患者的過敏原,否則PM 2.5與氣喘扯不上關係,各有奈何橋,各有陽關道。宣導戒菸的終生志工,孫越,以前把矛頭指向菸害,近來則指向空氣汙染中的PM 2.5,在媒體上,大力宣導COPD的防範。其實,菸害和空氣汙染同出一轍,菸害會造成COPD,空氣汙染也會造成COPD,菸害是PM 2.5,空氣污染也是PM 2.5。
台中火力發電廠,據說是全球最大的火力發電廠,燃煤或燃油所造成的空氣污染,難以掩蓋,也隱藏不了,數年前,在輿情反應下,即已提撥敦親睦鄰基金,給與鄰近鄉鎮多項金錢回饋,也涵蓋彰化西北角的的伸港、線西、和美等地。縣府指導,衛生局規劃,彰基協助,利用該項基金,針對上述鄉鎮的學童和鄉民,進行多項健康檢查,包括肺功能檢查。此項肺功能檢查,用吐氣方式,測量肺排氣功能,評估是否有COPD的毛病,也評估氣喘罹患率、發作率和嚴重程度是否增加,這會是史無前例,大範圍和大數據的研究計畫。今日,政府推動無核家園,核四關廠禁用,因缺電,斷電、跳電不斷,不得不增加火力發電機組,可預見的,不僅彰化深受PM 2.5之害,全台也難逃其害。很擔心,不知何時,台灣的青山綠水會變成烏煙瘴氣。
在醫界,我們不會直呼「氣喘」,而是稱呼「支氣管性氣喘(Bronchal asthma)」,尤其鍵打健保碼,ICD 10時,以別於「心因性氣喘(Cardiac asthma)」。後者不是真正的氣喘,但與氣喘有類似的症狀,在外觀上,看不出差異,也是咳嗽、喘息、胸悶、呼吸急促和呼吸困難。好家在,兩者的鑑別診斷,不算困難,只需要簡單的三項即可。一者,看年齡,支氣管性氣喘年輕,心因性氣喘年老。二者,問病史,支氣管性氣喘有「蝦龜喘」的病史,心因性氣喘則是「心臟病」病史。三者,用聽診器,支氣管性氣喘是喘鳴聲(Wheezing sound),心因性氣喘是濕囉音(moist rale)。未當臨床醫師以前,在實習大夫階段,只要聽診過一次,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淺顯來說,前者,有如在外太空出意外,喘不過氣來;後者,則有如意外溺水,喘不過氣。
民國87年,腸病毒在台灣肆虐,死了78位嬰幼兒,其中,以彰化受害最深,造成醫界震撼,公衛界當然不倖免,也幾乎被震垮,多名中央長官下臺,衛生署組織再造,以致有了疾病管制局的肇始。當年,我在衛生所當主任,門診僅是一小部分業務,同時也是公衛界的一員,在衛生局的督促下,亦感受到腸病毒蹂躪的威力和可怕。往後,我轉調衛生局,十餘年來,腸病毒防治,一直是我疾病管制科重要的業務。腸病毒重症個案,病毒侵犯腦幹,破壞交感神經系統,引發心搏過速,心跳從120、130,往上跳升至170、180,甚至超過200,心臟難負荷,終至心臟衰竭,此刻,患者表現的就是心因性氣喘,患者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和呼吸困難。當急診醫師緊急氣管插管,瞬間,從氣管噴出大量血水,噴滿整個床單,也噴紅了醫師整個臉,此為心臟衰竭造成的肺水腫。到此階段,藥石罔效,縱然使用心臟外血液循環機(ECMO,葉克膜),也是難挽回。
民國70、80年代,我仍在醫院,從事臨床工作,氣喘患者,常在冬天半夜發作,當患者家屬陪著患者,慌慌張張衝進急診室,且高喊「蝦龜喘」發作時,值班護士除了緊急通知我以外,我在值班室睡覺,馬上給患者氧氣,也即刻給患者量血壓和脈搏,同時按上點滴。當我下樓,聽診器一聽,高喊:「Aminophylline,一安瓿,IV push;Decardron,也一安瓿,也是IV push。」護士都能一秒不差,瞬間完成給藥,因這些動作,都是固定的處置流程,沒有例外,且氣喘發作是常見的急診病例,多次真槍實彈演練,已累積雄厚的基礎。大抵上,快者,十分鐘左右;慢者,半小時左右,患者的呼吸困難都能緩解,極少有例外。氣喘有如痛風,但氣喘更甚,它是來得快,也去得快。例外者,不能馬上緩解者,我會在點滴裡頭,追加Aminophylline一個安瓿,慢速滴注;或再追加一安瓿的Solucortef,直接靜脈輸注。Aminophylline是支氣管擴張劑,Decardron和Solucortef都是類固醇製劑,關於治療藥物部分,將在下集作詳細探討。
當年,氣喘噴劑,如Berotec,並不普遍,所以常有患者半夜掛急診,尋求醫師救命。今日則大不同,噴劑成了必備良藥,一人一罐,隨身攜帶,以防萬一,當氣喘發作,只要噴一劑,即可緩解,根本不再需要掛急診。有的人,不是一人一罐,而是一人兩罐,甚至一人三罐,住家、辦公室和身上都各一罐。學生上學,身上會帶一罐,若忘記帶了,或劑量不夠了,有的學校健康中心,也會提供噴劑使用。今日,我回鍋當臨床醫師,仍會遇上氣喘病人,大抵是年輕的工人,或漂亮的女大學生,但大部分都是照舊拿藥,花百元掛號費和五十元部分負擔,所掛健保診,要的就是Berotec噴劑。有時,因上學,患者不方便就診,可能是家長來掛號拿藥,為了方便患者,只能自己勉為其難了。
鄧麗君死亡那年,民國84年,已有Berotec噴劑上市,但醫師和患者不是很熟悉,使用上還不大普偏。我猜測,鄧麗君當年沒使用過Berotec,否則她應該會隨身攜帶,即刻噴上一劑,絕不致於遺憾終身,病逝外鄉。人只要五分鐘不呼吸,即會腦死,何況那要命的20分鐘塞車時間。我估計,當鄧麗君抵達蘭姆醫院時,應該已沒有呼吸和心跳,甚至說不定瞳孔已放大,所謂的醫學術語DOA(Death of arrival,到院前死亡)。不管是否到院前死亡,蘭姆醫院的醫師,也一定會進行緊急急救,包括心肺復甦術等,這是醫師的良心道德,也避免醫療糾紛。見死不救,是很沉重的壓力,沒有哪位醫師承擔得起。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不可能有奇蹟,百分百必死無疑,僅是浪費醫療資源而已,但總要盡點心,做給家屬看,撫慰家屬那傷痛的心。
因到院前死亡(DOA),語氣太悽慘,而且有語病,人是否死亡,必須由醫師判斷和宣布,患者到院前,醫師還沒診療過,豈能任意宣判患者已死亡?到院前死亡(DOA),是70、80年代,我等這輩老醫師們的用語,今日,不再使用了,改稱呼為OHCA(Out of hospital cardiac arrest,到院前心跳停止),比較合乎人情,也比較合乎事實。其實,DOA和OHCA都是同一碼子事,救回來的機會都很渺茫,不是短暫多喘息幾天,就是腦死苟延殘喘。患者進急診室,瞳孔已全放大,腦都死了,但家屬不放棄,仍然插氣管內管,仍然心臟按摩,這是醫師的無奈,沒有說「不」的無奈。這樣的場景,我遇過不少,沒話說,不敢說,如邇來賴清德說的,默默作「功德」啦。
鄧麗君剛抵達蘭姆醫院,怎沒有我所說的,給點滴,給Aminophylline,和給Decardron?是喔!已經都沒有呼吸和心跳了,還管那支氣管痙攣嗎?此刻,支氣管痙攣成了枝微末節,不再重要了,不再必要了。火燒屋了,還有誰會去在意尿桶或屎桶?插氣管內管,強迫性給予人工呼吸;心臟按壓,強迫性將血液擠出心臟;靜脈施打強心針,甚至直接穿刺入心臟,無非祈求心臟恢復跳動。蘭姆醫院的醫師如何搶救,千萬分之一,或千萬億分之一的奇蹟,照樣不可得。這是人間悲劇,卻也是人類命運,無法強求。阿彌陀佛!阿門!(106年12月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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