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八十七、恨死九重葛一千年

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八十七、恨死九重葛一千年

作者：吳聰賢醫師

彰化是花卉的集散地，尤其是園藝植栽，更是全省赫赫有名，主要產區在田尾、永靖、埤頭、溪州等鄉鎮，特別是田尾的「公路花園」，遠近馳名，平時，人潮熙攘，絡繹不絕；逢年過節，更是車水馬龍，摩肩接踵。農曆年，樂樂鬧鬧，高高興興，扶老攜幼，全家出遊賞花，也買些蘭花、菊花、茶花、桂花、發財樹等應景盆栽，喜迎新春，回家好過年。

十幾年前，過年期間，縣府大力推動「花在彰化」，把田尾公路花園和溪州公園，沿線的花卉景點，串聯在一起，推廣花卉觀光，鼓勵遊客到此一遊，順便到此消費，人潮之洶湧是必然，所以，「花在彰化」的「花」，有兩個含義，一個是名詞，「花卉」的「花」；另一個是動詞，「花錢」的「花」。縣府的德政，熱鬧了地方，也繁榮了地方，一舉兩得。

田尾公路花園，與一般的花市不同，而是門市和產地合併在一塊，前面是販賣門市，後面是花卉農地，採購和觀賞，享受雙重眼福，愜意人生，也因花卉、花農集中，農地買賣有行無市，每坪農地 從早期的數千元，飆漲至數萬元，現時，喊價破十萬的，比比皆是，縱然身懷數千萬現鈔，也買不到田地。因花卉，身價數億元的花農，隱藏田間，到處都是。

田尾公路花園，從年輕時後，我就去過很多次，我田裡種植的松柏類植栽，如羅漢松、扁柏、真柏、偃柏等，都是在田尾公路花園買的苗，植高三十至五十公分，每盆也是三十至五十元。至於龍柏、黑松、五葉松等，我則就近，在台中大里的國光花市買的，以烏日來說，田尾路途還算遙遠的。三不五時的車禍報導，怵目驚心的，讓我心寒，我不喜歡為了去田尾買植栽，開車上高速公路。

我是小咖，我買盆栽都是小買，花個幾百塊錢，一次買個三盆、五盆的，不像我前衛生局某同事，已是專業的花農，一次就買三千株黑松苗，每株二十元，共了六萬元。不過，我以時間換空間，經過數年，二年至五年，當買回來的幼苗長大後，我把它們當母株，自己繁殖更多的幼苗，不是倍數的成長，而是百倍的增加。我田地整理多少面積，就種植多少面積。

溪州公園位於彰化溪州鄉，名氣不下於田尾公路花園，也是名聲透京城，拈花惹草好景點。高鐵高架橋在門前經過，碧綠藍天襯托下，遠方八卦山陪襯下，加上雀鳥蝴蝶飛翔，看著火車高速通過，也是另一種景觀，常讓我佇足良久。園區佔地遼闊，共有123公頃，相當於123甲，比大安森林公園還大上4.7倍。

彰化人愛彰化，我參加過好幾次「花在彰化」活動，除了田尾公路花園，也特喜愛去溪州公園，因園區在過年期間，會特別展示各類巨型盆栽，奇花異樹，造型各異，巧奪天工，美輪美奐，每盆世間唯一，人間至寶，雖非價值連城，卻也價值不菲，每個盆栽不是數十萬，就是上百萬，有若百萬名車，若是稀有珍寶，全國比賽得名者，更是有行無市，再多的金錢堆壘，主人也不願割愛，有如傳家之寶。

最能吸引目光的盆栽，非松柏類莫屬，我特喜愛黑松和真柏這兩種盆栽。黑松那蒼勁的樹幹和樹頭，顯示它的生命力，屹立不倒和挺拔不屈；至於那蒼老的樹皮，透露出千年歲月，和風霜雪月氣息。至於真柏，我愛死了那舍利，簡直是鬼斧神工，在懸命一線間，它仍奮力活著，不放棄一絲希望，與命運搏鬥，活得翠綠，也活得高傲，更活得有價值。我迷上松柏盆栽，它會讓我癡迷，佇足甚久，遲遲不肯離去。

田尾公路花園，佔地也一樣遼闊，幾乎整個鄉鎮都是，包括縱貫線中山路兩側，滿是花卉產業集散地，其巷弄特多，左彎右拐後，常會迷路，找不到回頭路。某年，與內人亂闖亂逛的，幾近快迷路了，來到一處店家，豪華農舍屋前廣場，近千坪土地，擺滿數百盆九重葛盆栽，樹幹粗細不同，造型各異其趣，枝幹龍飛鳳舞，有如老鷹翱翔天際，又如瀑布一洩千里；花朵顏色眾多，有紫紅、暗紅、鮮紅、粉白等等，也各異其趣，嬌豔動人，百般神奇，讓人大開眼界。每盆賣價上萬或十餘萬，少者也要數千，我哪買得起？也捨不得買，只能猛嚥口水，純觀賞而已，但內心打定主意，有為者亦若是，我自己來種 。

約20年前，台中市建國北路，靠近高鐵台中站那端，某路邊住家，種有紫紅色花朵的九重葛，年久沒修剪，沒整理，不堪寂寞，已經紅杏出牆，翻過鐵欄杆，湧上人行道來，堵塞半個人行道，不僅招風引蝶，還向路人賣弄風騷。我像採花大盜，急速趨前，做賊心虛，羞於見人，用安全帽遮遮掩掩的，用利剪，剪了六根枝條，趕快騎上機車，逃之夭夭。

這六根枝條，我分三處種在自家田裡，兩處在六米產業道路邊，離道路約半米，兩處相隔十米，每處各扦插了一根枝條；第三處，則在田地稍中央，把剩餘的四根枝條，全部扦插了。扦插前，我把枝條前端的嫩芽剪去，要它重新發芽。如我預料的，喬木不敢保證，但任何灌木植物，繁殖忒容易的，用扦插就可種活，九重葛是百分百，因這六根枝條，全部抽芽，興旺生長，死不寂寞。

網路常教人，扦插時，枝條要先泡「發根劑」，才能發根，才能提高存活率，根本都是騙人的，虛設套路罷了，我扦插了無數種植栽，數千根枝條，從來不曾用過發根劑。這六株九重葛，也是沒用發根劑。至於其他，我曾種過的金露花、雪茄花，也都是如此，沒用發根劑，存活率照樣接近百分百，高到不行，也賤到不行。我扦插的經驗談，選對季節種，比啥都重要。

我與內人，多次去住家附近，五光路上某種苗店，購買蔬果苗，回自家田裡種，如南瓜苗、絲瓜苗、青椒苗、蕃茄苗、木瓜苗等；或者，買各類蔬菜種子，回田裡撒種。我曾瞥見櫥櫃架上，50ml小罐裝的液體，老闆娘向我推銷，介紹它是發根劑，我拿來一看，幾乎要笑出來，竟然連維他命B1和B12，也是發根劑的成分之一，玩笑未免開太大了，簡直是劃唬爛。難道維他命B1和B12，對人類、動物和植物都有效？可說是萬應神丹了。

我跟著人家，只知要種九重葛，卻沒時間去整理和修剪，其實，八百坪土地太大了，我難以照顧過來，放任它們生長的結果，結局是慘兮兮，慘不忍睹，悔之晚矣！田中央那四棵九重葛，彼此力爭上游，互不服輸，每棵都長得非常高大，足有五米高，也長得非常茂盛，竄出無數枝條，每根枝條都有三、四米，甚至四、五米長，長到彎垂下來，好像藤蔓一般，成團成簇的，把四棵九重葛，全部包攏成一塊，變成了生命共同體。

這圈生命共同體，很厲害，幾乎一年四季都在開花，紫紅色花朵撒滿眼，花團錦簇，漂亮異常，遠看有如錦繡地毯，非常有景觀。然而，它們長得太茂盛了，太過火了，讓我火大了，它們逐步擴張地盤，侵佔領地，已佔有十餘坪土地，把鄰近的四棵羅漢松、兩棵真柏，較為珍貴的植栽都掩蓋了，甚至有一棵仙桃樹，被困死在藤蔓裡，快被悶死了，我捨不得。

我自己疏忽，怨不得他人，九重葛生長速度也超快的，跟金露花有得比，可說不分軒輊，雖不至於「一暝長一寸」，卻也快接近了，一天抽芽可長十公分。兩年前，我看情勢不對，意欲砍除以為快，狠下心來，決定把四棵九重葛，從根部解決掉，但遲了！我幾乎無能為力去撼動它們，它們是森林般的大樹叢，而我是樹叢下的小白兔。

九重葛眾多藤蔓，胡亂糾結在一塊，把整個根部團團圈住，我千辛萬苦，一分一寸，逐步剪除部分藤蔓，總算接近了根部。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足足花了三天，靠近根部，用鋸子勉強鋸斷一根樹幹。因樹幹直徑十餘公分，且非常堅韌，超難鋸斷的，鋸子不行，斧頭更不用說了，力不從心，另外三棵只能放棄了。保證沒人想像得到，被我鋸斷樹根的九重葛死了嗎？沒有！它從根部從新冒芽出來，沒半年，它茁壯如昔，甚至比以前更茂盛。天啊！我束手無策。

我為何說「千辛萬苦」，才剪除部分藤蔓？一點也不誇張，我真的是千辛萬苦，也傷痕累累，勉強剪除部分藤蔓，才能接近它的根部。怎說？如本文標題說的「九重葛害死我」，九重葛有嚇死人的「刺」！金露花的刺與之相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玫瑰和薔薇的刺與之相較，根本成了小兒科。九重葛的刺相當長、堅和銳，足有一公分長，非常堅硬和尖銳，平均分散在莖的四面八方，成人的手一把握，至少有六根刺紮進肉裡，痛苦難耐，我真的受盡折磨。

你也難以想像，跟金露花相似，活的九重葛會刺人，死的九重葛更是傷人，那些被我剪除的部分藤蔓，掉在地上，過了半年、一年，甚至兩、三年，已經乾枯死掉了，照樣會傷人，我不小心摸到或者劃到，都會刺得哇哇大叫，還流出血來。九重葛比金露花好一些些，金露花的斷刺，會扎在肉裡頭，需用針頭挑出，很麻煩；九重葛的刺堅硬，不會斷在肉裡頭，卻結結實實扎傷指頭，痛在心頭。我就是被九重葛的刺整死。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不僅是草，九重葛也跟金露花一樣，若不除根，管你是春風或冬風，還是南風或東風，它照樣從斷根抽芽，照樣生長茂盛。九重葛的刺，夭壽可怕，剪不斷，理還亂，雙手被扎傷累累，怎麼辦？難道拱手放棄，讓它佔地為王，把整片農地吞噬掉？

兩個月前，我突發奇想，諸葛亮能借東風，火燒曹營，我不也可仿效？就來個火燒九重葛。我不需蓋九尺高的七星壇做法，直接跪在地上，報紙當引子，用打火機點火，把四棵九重葛一起燒了。看那火勢猛烈，藤蔓噼噼啪啪作響，乾脆多了，省事多了，解了心頭恨，免了扎傷痛。當火勢從根部，往上逐步竄燒時，沒想到，天乾物燥，火勢太大了，五米高的藤蔓大團簇，整個燒了起來，有點嚇人，很恐怖，我開始恐慌了，「危險！」

我珍惜愛物，更有好生之德，怕火勢太強了，也一併燒死鄰近的羅漢松和仙桃樹。羅漢松已種十餘年，樹幹近十公分粗，經過我長期修剪雕塑，稍具藝術美感，每棵少說價值數千至數萬。至於仙桃樹，栽種容易，栽培容易，共種了五、六棵，每年結實纍纍，內人都吃膩了，從最愛變成不愛，若被燒死了，我還不怎麼可惜，但總是生命一條，豈能遭魚池之殃？

我膽子忒小的，更怕火勢控制不了，逐漸延燒，把整個田地都燒毀了，甚至燒及鄰近的住家和工廠，我十餘年苦心經營的園藝，瞬間毀於一旦，情何以堪？還要背負一身債，賠償鄰居呢。好幾年前，田地荒廢一陣子，雜草叢生，有人在田邊點火，燒垃圾等廢棄物，結果延燒出去，燒掉三分之一的田地，總算叫來消防車救火。當時，我沒在現場，否則，我不僅嚇出一身冷汗，可能還心悸發作，猝死倒地不起呢。

除了上述，我也怕鄰居或路人投訴，電話檢舉到環保局，環保局派稽查人員到場，依空氣污染防制法裁罰呢，不僅破財，還挺沒面子的，虧我是公務員退休。某天，我曾被騎車路過的民眾嗆聲，他停下機車，手插腰，兇狠地喊話，「你不知道台中市空氣污染已很嚴重了嗎？你有公德心嗎？你有羞恥心嗎？竟然露天燒廢棄物！我會檢舉環保局！」我正在燒枯枝和雜草，看那兇狠的臉色，我嚇到了，趕緊打拱作揖，連聲賠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把情勢擴大，徒生事端。

糟糕！火勢太大了，整個樹叢要燒起來了，香爐起火是好事，田裡起火是火災，絕不會是好事，我慌慌張張，三步併兩步，用衝的跑去開關處，打開抽水馬達，抽地下水，用水管噴水，兩三下，把火勢撲滅。我有自知之明，為防範萬一，我早把水線拉好，隨時可以灑水。田裡除了自動灑水系統，另有塑膠水管長60米，先拉好線，免得到時，驚慌失措，手忙腳亂。

有前車之鑑，我沒半絲奢望，認定放火就可一勞永逸，雖然四棵九重葛，從根部到樹幹，不僅燒黑了，還整個燒焦了，但是，沒半個月，又從泥土裡抽出芽來，生長快速，至今又是一個人高了，真的是春風吹又生，我栽跟斗了，我認了。我原本奢望，希望火燒後，整個樹叢會垮下來，我能輕易整理殘幹斷枝，收集起來，再放一把火燒了，結果，我錯了！枯死的藤蔓，勾結在一塊，不倒，不塌，不朽，天啊！簡直是胡楊木再生，「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我恨死它一千年。

九重葛不倒、不塌、不朽，又重新再長，又將成團成簇，總不能歷史重演，我跟它命運相隨，我怎麼辦？我只好跟時間競賽，在未成團成簇前，把它徹底清除掉，怎麼清除？我每天戴手套，日復一日，用利剪每天剪一些，逐步清除枯枝，也燒掉枯枝，然後往根部前進，務必斷其後。總之，我絕不讓它再長出新芽來，有新芽就剷除，務必枯死它，看它活得久，還是我活得久。戴手套有用嗎？當然沒用，每天，雙手不是刺傷，就是被劃得血淋淋的。

我在路邊，不也種了另兩棵九重葛？沒錯，怎麼處理？也是五米高的大樹叢，讓我頭疼，我無法重施故技，它們無法用火攻，因樹梢上頭就是電線，豈能讓電線著火？目前，我用鋸子狠命地，砍除了大半棵，每天還跟它搏鬥，抽新芽就割除，希望它早日枯死。另外一棵，尚在努力中，可能要再等個幾個月了，不知又要長多大樹叢了。

我恨九重葛一千年，你可知它卻受千萬人喜愛呢！九重葛學名Bougainvillea spectabilis，常綠木質藤或灌木，原產於熱帶中南美洲，跟金露花一樣。原來出生於熱帶，難怪生長特快且野蠻。它莖上有刺，花期很長，在台灣幾乎整年開花。它的花，小而不明顯，三朵叢生，生在色彩鮮豔的包葉（花苞）中，花白色、黃色或黃綠色。我田裡種的九重葛，就是白色的小花，0.3-0.4公分大小，三朵小白花聚在一起，外頭是紫紅色的花苞包圍。我們常以為紫紅色的花苞是它的花，其實是錯的。

九重葛不是受千萬人喜愛，而是億萬人喜愛，怎說？九重葛是台北市內湖區的區花，屏東縣的縣花，日本琉球那霸市的市花，廣東深圳市、珠海市、惠州市的市花，福建廈門市的市花，海南三亞市市花，廣西梧州市市花。深圳市每年秋季，還都會舉辦盛大的九重葛花展，名為「深圳市花展」；還有，田尾的九重葛盆栽，每盆都是寶，價值不菲，其受人喜愛的程度可見一斑！為何我卻恨死它一千年？（108年3月24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