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八十六、打死不種金露花

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八十六、打死不種金露花

作者：吳聰賢醫師

民國89年6月1日，參加前任課長的榮升送別活動，隔日起，我從衛生所主任，轉換跑道到衛生局，擔任第一課代理課長，第一課就是現今的疾病管制科，但每週仍有兩天，須回衛生所看診，最重要的是週二上午的預防接種門診。衛生所可以不看病，如台中市、台北市等衛生所，但嬰幼兒的常規預防接種，是一定要提供的服務，例如：B型肝炎疫苗、卡介苗、小兒麻痺沙賓疫苗、三合一咖啡、麻疹疫苗、日本腦炎疫苗等。

民國86年1月15日，我離開臨床醫學工作，就任衛生所主任，那時全名職稱是「衛生所主任兼醫師」。當年，彰化縣有好幾家衛生所缺主任，若是雲林、南投等偏鄉衛生所，更是一半以上沒有衛生所主任，其中，有兩家衛生所任我挑選，一家是伸港鄉衛生所，另一家是彰化市大竹區衛生所，因我是彰化市人，考量交通便利和環境的熟悉，我選擇大竹區衛生所。因衛生所和衛生局都在彰化市內，相距不遠，我兩邊跑，並不覺得苦。

我擔任代理課長期間，處處是新鮮，每每是新奇，我更上一層樓，學到不少東西，充實了人生經歷，尤其是衛生所辦公廳舍改建工程。那些年，繁重的辦公廳舍改建業務，彰化縣獨樹一格，劃歸在第一課，數年後，才轉移到行政課主政，但第一課仍負責兼辦，須配合辦理。後來，在我手中，陸續有不少衛生所辦理辦公廳舍落成典禮，包括花壇、秀水、田中、埔心、伸港、南西北區等衛生所。

到衛生局代理課長，以致三年後，真除為課長，跟金露花有何關係？我每次跑去衛生所，進行工程驗收，不時會見到金露花，因辦公廳舍周圍綠色景觀建築，有不少衛生所栽種了金露花。我不懂花名，問了建築設計公司，派駐工地的工程管理人員，始知是「紫色金露花」。除了紫色的，另有白色變種，較為少見，甚為稀罕，或許價錢稍高吧。金露花蠻翠綠的，似乎很時髦，也很流行，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我也可以嘗試栽種。

後來，在台中的建國北路，中山醫學大學附近那一段；以及台中文心南路，鄰近中興大學那一段，路邊種了不少金露花，修剪成樹籬，整齊劃一，綠意盎然，很有看頭，尤其是建國北路的金露花，修剪成各種動物造型，包括：孔雀、巨龍、兔子、肥豬、母雞等，鬼斧神工，唯妙唯俏，栩栩如生，太有才了，綠色景觀中帶著藝術，我欽佩不已，就此打定主意，自家田裡也要種金露花，不做第二想。

剛開始，我不敢確定金露花扦插可以活，我僅知道一般的灌木植栽，可用扦插法才繁殖，例如十餘幾種各類變葉木，扦插法繁殖太容易了，插多少，就活多少。我不去衛生所剪枝，監守自盜，太沒面子了，我就近去建國北路和文心南路，拿著園藝專用的修剪刀，故意裝模作樣，眼觀四方，望東望西的，似溜達，又似等公車，然後，趁路人走遠了或不注意，請內人擋在前面，積極掩護，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剪下不少枝條，嫩枝、細枝、粗枝都有，趕緊放進麻布袋，然後發動機車，倆人落荒而逃。我膽小，怕路人異樣眼光，也怕被罵沒公德心，破壞公物等等。

隔天一大早，上班前，我把金露花枝條，帶去自家田裡，就種在鄰路邊的田地裡。前兩天，泥土已先除草和墾地過。有時，趕著上班，我準時上午七時十分，開車出門，來不及種完的枝條，我會再隔一天或兩天，才全部種完。我如何扦插？很簡單，我用修剪刀，沒特別摘去葉子，把枝條剪成15公分長度，土裡挖5公分深的洞，然後，把五、六根枝條，甚至七、八根，有時還十幾根，嫩枝、細枝、粗枝都有，我要試驗哪種枝條扦插成功率較高，整束插進洞裡，掩上泥土就算大告工程了。

我為何整束扦插？在田尾公路花園，我曾見過花農，就是如此種植，只是他們種在黑色塑膠盆裡，方便移植，也方便販賣。據說，以每盆十元批發價販賣。營建工地，工程雜亂骯髒，破壞都市景觀，法律有規定，工地周邊，必須有保護景觀的設施，以致營造公司，會在鄰馬路邊，設置鐵架綠籬，鐵架一個洞一個洞的，把植栽綠盆擺上去，就成了整片綠的綠籬。這種綠籬，以金露花為大宗，因繁殖容易，價錢低廉，又耐乾耐寒，保證死不了。

春季繁殖最方便，適逢雨季，幾乎不必澆水，若是大太陽，則須澆水。其實，依我的經驗，任何季節都可扦插，只要你記得澆水，保持泥土濕潤。金露花扦插繁殖率高嗎？高得不得了，連國小低年級生也能種，少說也有九成，因整束種植，死了一、二根枝條，其他枝條仍存活，所以，可以說百分百的存活率，存活率不下於變葉木。

金露花扦插後，不須要一個月，很快就長出嫩芽，再一個月，就能長出很多枝條，生長速度超快的，有若嬰兒期的幼兒，澆水如幼兒的奶水，有水就長，超出一般人的想像。剛開始，葉子是金黃色的，黃澄澄的，後來轉變成綠色的，翠綠舖眼而來，煞是好看，很有成就感。種植半年後，就可以修剪了，剪成四四方方的，漂亮的樹籬就成型了，不禁要讚嘆自己有藝術天份。

有樣學樣，我跟著別人做藝術造型，不僅扦插金露花當樹籬，還種出字型和標誌符號，何字型？進行扦插時，我就直接排出「吳家苗園」的字型，每個字大小近一米，經過幾個月後，加上持續修剪，真的長出我要的漂亮字型，有模有樣的，煞是好看，簡直是奇觀，不輸給專業的園藝專家。

「吳家苗園」是我的盼望，希望能獨樹一格，遠近馳名，帶給社區美好的景觀，用壯觀的綠色植栽，教化品格，美化人心，以回饋鄉親；同時，販賣苗木，推廣綠美化，促進綠色環保，讓自己有營收，永續經營，讓子孫融入社區，有工作可做，有休閒可養性。

何標誌符號？奧林匹克運動大會的五環標誌，為了整齊劃一，毫厘不差，我不是拉線劃圓，而是向彰化小妹，借來大型呼拉圈，用實體做樣板，把它直接擺在田裡，然後沿著呼拉圈外圍，每隔十公分，扦插一束金露花枝條。因多次經驗，我很有自信，扦插肯定百分百存活，所以，省去移植苗木這個步驟，一步到位。

如我預料的，數個月後，奧運五環標誌成型，不是唯妙唯俏，而是完全一模一樣，只差沒有五種不同顏色搭配，金露花只有綠色單一顏色。曾有不少路人經過，特別是年輕媽媽帶著小孩散步，看到田裡那五環，都會抱起小孩，指著它們驚呼，「不就是奧運的五環標誌嗎！」我聽在耳裡，爽在心裡，認定自己厲害，超偉大的，很有成就感。

另外，我模仿國外園藝專家的做法，希望剪出怪獸般的巨大動物樹籬，首先，我也是採用扦插法，種出超大的四方形樹籬，長寬高各有四米，總共花上一、二年的時間，然後，逐步修剪成一隻巨型大公豬，稍有模樣出現，我內心早已飄飄然，不禁沾沾自喜，莫不以園藝專家自詡。

後來，經歷二、三十年的嘗試錯誤，我終於找出一個方向來，開始迷上松柏類園藝植栽，於是，田地逐步擴充整理，整個心思全放在松柏，整地、除草、培植幼苗等，已耗盡我所有心思和體力，不再有時間和餘力，分心去照顧金露花等樹籬。結果呢？真要命的，金露花是何等角色？它生長超級快，少了修剪，沒兩、三年，金露花從小灌木，長成了大喬木，原本八十公分高的樹籬，胡亂長成五、六公尺高的巨木，足有二層樓高。至於「吳家苗園」字型、奧運五環，還有那巨大公豬，早已完全走樣，消失無蹤，不復往日蹤跡，成了雜樹林，並掩埋與荒草中，不是人跡罕至，而是難以進入，類似了荒郊野外。

近來，為了擴大種植松柏，只得拼老命鏟除所有的金露花，目前，革命尚未成功，我仍須繼續努力。好家在，金露花雖長成大喬木，但仍不失小灌木的本性，縱然樹高二層樓，樹幹直徑超過十五、二十公分，其木質卻很脆弱，用鋸子很容易鋸斷，不折騰人，超省力的。我所經歷過的，木質最堅硬，根本無法用手動鋸子，搏命鋸斷的樹種，是龍眼樹，只能花錢雇工，採用電動鋸子，才有辦法鋸斷。

金露花不僅生長快，生命力也超強的，雖然整棵樹鋸斷，仍會從殘留的斷端，長出新芽，抽出枝條，所謂的春風吹又生，豈只春風，凌咧寒風也照樣生！除也除不盡，很傷腦筋，怎麼辦？很慶幸的，我無意間發現了小技巧，很簡單，很方便，只要持續不斷，反覆地摘除它的嫩芽或細枝，三、四個月內，大約摘了三、四次，金露花沒了葉子提供養分，自然而然枯死。留下來的樹幹頭，沒幾個月，也自然慢慢腐蝕爛掉，用鋤頭狠敲幾下，就能連根拔起。

我都種了幾年金露花，為何到頭來，卻說「打死不種金露花」？豈非前後矛盾，自打嘴巴？不！就因自己種過，深受其害，了解苦處，以致有此感悟。金露花適於修剪成樹籬，也適於修剪成各類園藝造景，國內外也普遍種植，不曾出現批評或反對的聲浪，我為何有此感悟？豈是反道而行，標新立異，需求盜名？這是對我的誤解。

我確實深受其害，其原因共兩點。第一點，金露花生長超快，前面已述，有如一般草生植物，嫩芽一天可長十公分以上，這是它的特點和優勢，方便於園藝家雕塑和造型，但須勤於修剪，須月月修剪，週週修剪，甚至日日修剪，若幾個月沒修剪，春夏生長期尤甚，只要三、四個月，造型馬上變形，雜亂無章，再過一、二年，辛苦經營的造型，將完全崩解，毀於一旦，流於荒煙蔓草，心血付諸流水，欲哭無淚。

所以，我的勸誡，假使你非專業的園藝師，假使你非有錢有閑的階級，錢多到可以聘請園藝師代勞，閑到每日無所事事，願意時刻修剪枝條，勞動身心以養性，否則千萬不要種金露花。當然，若你是轉職的園藝師，那就要誘導或說服頭家，庭園應種植金露花，不僅磨練技巧，說不定創造出國寶級的雕塑，而且，至少月領十萬，自己也不覺得難為情。陽明山豪華別墅，聘請園藝師，月付六至十萬，若園藝師遊走三家豪宅，每月三十萬薪水，便宜到手呢。

第二點，金露花有刺，跟生長快速一樣，也是超級的可怕，它的刺短小，也不堅硬，外表沒有玫瑰、薔薇、狀元紅、紅棗、九重葛、仙人掌、檸檬等植栽可怕，會令人看走眼，讓它躲過惡名昭彰，誤以為可以親近褻玩，其實，它的刺超多的，很容易傷人，傷人於無形，卻是肉中刺，超痛又難受的，不去除，鎮日不快。

我在種植金露花期間，曾有花農來到，他勸我不要種，「金露花刺多，容易刺傷，不好照顧，建議你種七里香，花香傳千里，也可修剪成樹籬。我有栽培七里香，可以便宜賣給你。」後面那句話，讓我起戒心，原來對方的好意，是要賣幼苗賺錢。如今回想，對方真的是好意，我不聽勸，咎由自取。現今，我田裡也種了幾株七里香，沒刺，不傷人，且花香撲鼻，隨涼風襲來，讓人陶醉。

金露花怎會有刺？其實，從它的別名，你就可知道，它本來就是有刺。金露花學名Duranta reopens LinLinn.，別名籬笆樹，以功能命名，其他的別名包括：洋刺、番仔刺、花牆刺，名字裡頭都有「刺」，只是眾人僅知金露花之名，不知另有含刺之名。它原產地在南美洲和西印度群島，據傳，明朝末年，由東來的西班牙人，引進到台灣來。

金露花夏秋開小花，其實台灣一年四季均開花，花淺紫色，能結果，成熟果實呈金黃色，十幾、二十顆，成串懸垂掛著，很有欣賞韻味。金露花名字的來源，就是它美麗成串的果實，在晨曦陽光照耀下，有如金色露珠，故名。除了紫色金露花，另有白花、金心、金葉、斑葉等數種園藝品種，至於是否也有刺？我猜應該跑不掉吧。

金露花有刺，但其嫩枝的刺不妨害，因刺是軟的，傷不了人，但等嫩枝老了，變硬了，刺也跟著變硬了，就會傷人。它的刺不長，也很細，約0.3-0.8公分長，刺到手指頭會痛，但最可怕的不是痛，而是刺的前端容易折斷，斷刺會紥進肉裡，尤其是砍除的枯枝，指頭一碰觸，刺馬上紥入，一碰就痛，痛苦難當。當你遇上了，你才會真的知曉何謂「眼中釘，肉中刺」，真的不是蓋的。

我最高紀錄，一天要挑出五根刺，大抵在除草時，不小心摸到枯枝，我除草是不戴手套的，都是一毫米左右的小刺，只看到肉中小黑點，這對視力是一大挑戰。好家在，年輕時是近視，老來近視和遠視中和，我完全不用戴老花眼鏡，就能獨自挑出刺來。我習慣使用醫療用的針頭，最粗的21號針。奉勸你，除非你不怕痛，除非你沒有老花眼，除非你有21號針頭，否則，打死不種金露花。（108年3月20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