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五十、牙肉發炎怎麼辦?沒診察怎領診察費?(中)
作者:吳聰賢醫師
從牙科密醫轉介過來的病患,高齡80的莊稼漢,我請他坐上診療椅,同時伸長左手掌示意。雖是牙周病病患,且表明要來打針和拿消炎止痛藥的,但醫師職責所在,不是越俎代庖,於情於理,我總要診療一番,診療包括診察和治療,尤其他是掛健保診的,健保給付包括診察費,230元上下,我不能拿錢不辦事,不能違反規定,這會被裁罰的。其實,不管是掛健保診或自費的,有治療,也必先有診察,除了責任所在,良心所在,更是保護自己,避免無妄之災的醫療糾紛。
十幾年前,我仍任公職,擔任衛生局疾病管制科長,某日,疾病管制局中區分局長官來電,「民眾投訴,轄內民眾施打流感疫苗,二十四小時內猝死,懷疑與流感疫苗有關,請科長即刻介入了解和處置,也請科長說服家屬同意解剖,釐清真相,以免影響全國流感疫苗的接種。」每年流感疫苗接種,也包括各類嬰幼兒常規疫苗注射,是疾病管制科的業務,我責無旁貸,必須負起全部責任。
我走路過去,親自前往喪家,除了拈香膜拜和慰問外,也多方勸導家屬,希望大體能接受解剖,了解原因,免得死得不明不白,陰魂不散。若死因跟流感疫苗有關,依照「預防接種傷害救濟基金設置要點」,由國家提供相關救濟;若與疫苗無關,也能還給流感疫苗清白,以免引發民眾恐慌,造成拒打潮。台灣人保留全屍的觀念很重,幾乎沒有哪位家屬願意解剖的,想解剖?比登天還難,別做夢了,有如從家屬身上踩過,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平時就沉默寡言,口齒不清,少話一族的,無口若懸河之能耐,如先母生前說我的,「一個嘴巴咬一個舌頭」,最後,家屬同意解剖,不是靠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家屬,更不是威脅利誘,而是靠誠心誠意來感動家屬的。二十年公職生涯,手上經歷十二次死亡解剖,我都靠真誠來說服家屬,完成長官交辦的使命。
很巧合的,在衛生局的前十二年,平均每年都碰上一次死亡解剖。第一年的第一個死亡解剖,我踏出陰森森的解剖室,解剖室在彰化市殯儀館的左後方,前腳離開殯儀館,後腳剛回到衛生局辦公室,我騎機車,車程不用三分鐘,我有如中邪般,即刻頭暈目眩,天旋地轉,站不住腳,噁心嘔吐,衝進廁所猛嘔吐,吐到綠色的膽汁都嘔出來。已是午餐時刻,我自帶的愛心便當,一口飯也沒扒。
有趣的,第一年的第一個死亡解剖,不打不相識,我似乎中邪了,但隔年的第二個解剖案例開始,已打已相識了,我跟解剖室的鬼魂,握手言歡,和平共處了,彼此互相尊重,河水井水不互犯,自此,我不再犯頭暈和嘔吐了。可能是,我銓敘部部定的師二級官威,震懾了鬼魂不敢興風作浪吧。若在衛生所時代,我也算是一方首長,相當於古代的五品官,有屬個人掌管的大小印章和關防呢,鬼魂更加不敢造次。
其實,難怪我會中邪,確是有原因的。從下巴頦,縱切到恥骨的那一刀之後,緊接著,法醫把胸腔臟器,包括肺臟、心臟、胸腺、氣管等,也把腹腔和後腹腔臟器,包括肝臟、胃腸、胰臟、腎臟、膀胱、子宮等,全部刀起刀落,一一切割,悉數剜出來,清潔溜溜的,然後,放到砧板上,量大小、稱重量,再切成小塊,以便做切片檢查,這些過程和動作,對外科醫師的我來說,開刀房待久了,算是司空見慣,不算一回事,我沒半絲驚嚇。
但是,緊接著,法醫從後腦勺,劃上圓弧型一刀,僅是半圓多些而已,然後半切半強力剝開頭皮,往上翻到額頭來,再用電鋸鋸開頭顱,從額頭處,去除上面頭蓋骨,剜出大腦和小腦來,此刻,我還很鎮定,不以為意。然而,卻無意間,那張掀起的頭皮,往後滑下,蓋住少了半顆頭的頭顱,讓我看到原本的一張死臉,瞬間變成了半張死臉,那影像不曾見過,有如鬼魅,破天荒的超級恐怖,我是被嚇到了。好家在,我代表官方,我為公家做事,依法行政,我心安理得,我還不至於半夜噩夢,夢見披頭散髮的厲鬼索命。
這個流感疫苗死亡案例,早上,從彰化市殯儀館的停屍間,移往隔壁間的解剖室,當然,前一晚,必須先從冷凍櫃移出解凍,否則大體硬邦邦的,手術刀無用武之地,法醫難以動刀。從法醫劃下第一刀,頸部到恥骨,開膛剖肚,我沒離開半步,全程在現場監督,也完成我對家屬的承諾,從頭到尾,不離不棄,持續陪著死者,以至結束。殯儀館已經很陰森了,解剖室更不用說了,雖然燈火通明,除了法醫和法醫助手外,還有兩名刑警全程錄影、錄音,但那種詭譎和陰森的氛圍,仍會讓人毛骨悚然,若只有我一人,我可能嚇得尿濕褲子。
全國各縣市,每間殯儀館都設有解剖室嗎?台中五權路附近的殯儀館有嗎?台中中榮附近的火葬場有嗎?我不知道,好像是有的樣子吧。根據媒體報導,每當有車禍、兇殺或意外事故,如華航空難、威爾康餐廳大火等,遺體移往殯儀館後,人命關天,檢察官、法醫和刑警,都聚往殯儀館,在解剖室進行驗屍或解剖。石原聰美最近主演的日劇「法醫女王」,劇中,日本的解剖室不在殯儀館內,而是在相關的半官方研究機構,感覺慎重和專業些,至少環境和設備較優些。
解剖結果如何?證據確鑿,查明了死因,證實跟流感疫苗無關,解除了家屬疑慮,還給了流感疫苗一個公道,否則,媒體大肆報導,引發民眾恐慌,不單影響彰化,而是影響全國,年度流感疫苗的接種率,肯定嚴重下滑。疫苗沒人施打,隔年六月以前,必須悉數銷毀,不得再使用,政府集中大量採購的單價,每劑約130元上下,可是民脂民膏呢,等於打水漂了。民國108年流感疫苗施打季節,打的疫苗不再是三價,而是新型的四價,價錢可能要翻二、三倍了。政府有錢,人民幸福喔。
此死亡案例,調查過程中,我發現臨床醫師有疏失和過失,病人僅接受體溫和血壓測量,體溫正常,血壓沒問題,就由護士小姐,直接注射流感疫苗了,完全沒經過醫師這關,病人沒見到醫師,醫師也沒見到病人,也就是說,沒經過醫師診察,雖然醫師有在現場,空曠的大廳,有好幾十人,甚至上百人的現場,吆喝和吵雜,且混亂的現場,就直接打針了。
衛生局每年的流感疫苗合約醫療院所,每接種一劑流感疫苗,依據代收代付的方式,可向健保局申請一百點,完全沒有打折的一百個點值,一個點值一元,也就是新臺幣一百元,此一百點名目,在衛生署年度流感疫苗接種計畫書中,千真萬確,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流感疫苗接種「診察費」。醫師沒有診察,豈能申領百元診察費?你說是不是?
死者家屬不知實情,不清楚臨床醫師有誤,也沒有哪個律師,聰明到能抓出這個把柄,否則肯定發生醫療糾紛,鬧得滿城風雨,沒完沒了。既然家屬不會去追究醫師,我何必去挖醫師瘡疤,攪動一湖春水,引發理不清,理還亂的醫療糾紛?不是官官相護,也不是醫醫相護,更不是英雄惜英雄,而是已發生的事端,再如何追究,也挽救不回已發生的事實,生命回不來,唯一的,惟有臨床醫師的再教育。
我民國106年退休,退休前十幾年,每年流感疫苗施打季節尾聲,當年的十二月,或隔年的一月,衛生局的流感疫苗必定有剩餘,幾乎沒有例外,疫苗接種少了,疫苗買多了,怎能讓疫苗放著逾期,多暴殄天物!怎麼辦?我只好帶領疾病管制科,以及衛生所的公衛護士,到彰化縣動物防疫所、消防局、警察局、保四總隊、彰化監獄等公家機關設站,免費幫機關同仁施打流感疫苗。當然沒過健保卡,不向健保局請領那百元的診察費。有診察,但沒有診察費的注射。
這麼多的公家機關,尤其是彰化監獄,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兩個多小時,要施打六、七百名受刑人,人數可真龐大,公衛護士有四、五位,甚至七、八位,但醫師只有我一位,我內心的慌張,我的手忙腳亂,可想而知,只因我個人的小小堅持。每一個受刑人,不管是面目猙獰的,還是刺龍刺鳳的;也不管是殺人放火的,還是毒癮個案,甚至愛滋病患的,我一視同仁,均用聽診器聽診過,且事先已簽署接種同意書的,才能走往下一關,接受公衛護士施打疫苗。
因耳朵持續掛著聽診器,沒有半秒休息時間,兩個小時下來,因摩擦和壓迫關係,兩邊耳洞痛得要命,錐心的痛,簡直要呲牙咧嘴,每次都是咬緊牙根硬撐過來的。何苦為難自己?為何要如此堅持?一定要診察嗎?為何不馬虎點?我也不知道,應該是責任心和榮譽感,驅使下的堅持吧。或許「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一諾千金,義無反顧;也許「拿一份薪水,就要做一份事」,拿人錢財,予人消災,不就是如此嗎?
我說,聽診器連續掛一個小時以上,耳朵會痛到掉眼淚,我敢保證,沒有一位醫師會相信,「說謊!太誇張了!」因為他不曾有此經歷,除非他曾參與學校學生流感疫苗集體接種。從我退休前,每年,彰化縣國小、國中學生,流感疫苗接種委外採購案,都由彰化縣醫師公會得標,醫師公會再分派轄區醫療院所醫師,進入學校設站,幫學生集體接種,若學校是五百人以上的大學校,那些醫師就會經歷到,跟我相同的經驗,「錢不好賺,耳朵痛到不行!」據說,有醫師聽診器只戴一邊,然後讓兩邊耳朵輪流休息。
雖然,公家給我的薪水,比不上臨床醫師,差上一大截,但每個月也有十二、三萬元,扣除稅賦、健保和退撫基金等,仍有十一萬元上下,我該滿足了。因我有醫師身份,且是師二級,我比其他的科長,多了四萬五千元醫師不開業獎金,這是銓敘部多年前核定,全國一致性的標準,以公務員平均水平來看,我已算相當高薪了,夫復何求?祖先有庇蔭,該謝天謝地了,所以,我替公家辦事,能不盡心盡力嗎?
當一個公務員,這是一份工作,一份養家活口的工作,卻也是一份榮耀的工作,「我替國家辦事啊!」先父一輩子當公務員,滿六十歲屆齡退休;我當了半輩子公務員,滿六十五歲屆齡退休,我繼承先父的衣缽,我滿心的安慰和驕傲。我盡忠職守,我努力工作,不群不黨,不陽奉陰違,不偷雞摸狗,不忮不求,我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個人,對得起先父,也對得起天地,如孟子說的,「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我請捂著臉頰的病人,坐到診療椅來。第一步,請病人張開嘴巴,我左手拿壓舌板,右手拿手電筒,病人說他牙肉發炎,位在左下邊的牙齒,我伸進壓舌板,撐開他的左嘴角,明顯看到第一臼齒和第二臼齒,牙齦嚴重紅腫,也看到牙齦上,鼓出一個小膿包,大小約0.4*0.3公分。我非牙科醫師,病人也不是自家人,我曾幫自己侄兒,用尖頭手術刀,切開引流此類膿包,但對病人,我持保留態度,我不願意幫他動刀。
為何有如此差別?因這類年老的患者,初次就診,不了解他的脾氣,不了解他的家庭成員,也不了解他的過去病史,說不定長期服用阿斯匹林,說不定有其他出血傾向,到時候,手術刀劃下去,血流不止,還要塞棉花,甚至咬紗布,手忙腳亂地,搞得滿身大汗,豈非自討苦吃、自找麻煩?外科醫生幹了牙科醫師的活,非我專業領域,就有被質疑之處,搞到自己理虧,陪不是還不夠,甚至上法庭,面對醫療糾紛,始料未及,悔之晚已。
「牙肉發炎怎麼辦?」上集,數天前,張貼「吳聰賢醫師」部落格後,有朋友回應,「小時候也長過,習慣叫它嘴齒包,把牙齦膿包刺破,擠出膿液後,再用食鹽清洗,或食鹽水漱口,糊裡糊塗也就治好了。」刺破膿包,沒錯,這就是老祖宗的古老秘方,很合乎近代外科理論,「有膿包,就是切開引流!」小時候,牙齦紅腫疼痛,母親會指導我們,牙刷沾粗食鹽來刷牙,雖然很痛,但效果很好。怎能無效?它們都是老祖宗傳下來,上千年的智慧呢。
我想用壓舌板擠壓他的牙床,試試是否有膿液,從牙齦與牙齒間隙縫擠出來,我告訴病人:「我用壓舌板壓一下,看是否有膿流出來,可能會很痛,請您忍耐一下。」沒想到,真的很痛,超級的痛,病人的反應極為強烈,壓舌板剛碰觸到牙肉,尚未擠壓,他整個人從椅子上反彈起來,捂著下巴,大聲喊痛:「痛啊!賽伊娘的好痛啊!」眼淚也一併飆了出來,害得跟診護士嚇一大跳,雙手直往自己胸口拍打,「嚇死我了!」
還好,我有事先說明,可能會很痛,病人心裡有準備,否則,他牽怒之下,可能失去理智,揮拳就打過來,我的牙齒不知要掉幾顆,甚至趴到地上滿地找牙。不要小看八十歲的老頭子,因是莊稼漢,每天田裡勞動,汗滴禾下土的,身體相當硬朗,手勁和力道保證遠勝於我。因壓舌板僅稍微碰觸到牙肉,病人即刻縮回下巴,我不知道是否能擠壓出膿來。我猜,即使牙周袋沒有積膿,也接近快要化膿了,從牙齦膿包和疼痛程度,八九不離十了。
第二部,等病人重新坐回診療椅,我拿起聽診器,在他胸口聽診,心臟和肺臟都沒問題。或許你會說:「牙科病人幹嘛聽診?不就是牙齒的疾病?聽診可以診斷齲齒、蛀牙、牙結石,還是牙周病嗎?豈非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何況,又僅是牙科轉介,來打針和拿消炎止痛藥的患者而已!」依我個人的見解,拿聽診器聽診,才算是診察,拿健保局的診察費,才顯得心安理得。
若沒聽診,出了狀況,醫師如何向家屬或檢察官,證明自己有診察?醫師幫病人量體溫、血壓,加上面對面,坐著閒聊幾句,就要號稱完成診察,談何輕鬆?那要看家屬或檢察官同不同意喔!牙醫師不使用聽診器,無可厚非,無法怪罪,但醫師不使用,尤其內、外、兒、婦四大科,聽診器是最基本的診察工具。不要小覷聽診器,生命危急時,進行心肺復甦術,要搶救的器官,就只有心臟和肺臟兩樣,聽診器的診察重點,就擺在這兩樣器官。
雖然,聽診僅是那短短的幾秒鐘,或者幾分鐘,但聽到肺臟的呼吸聲,排除喘鳴、乾囉音、濕囉音,聽到心臟的搏動聲,排除各類雜音和不規則的節率,大抵可以掌握病人五成健康狀況;若加上體溫和血壓,人焉廋哉?約可預估六成的健康情形;若再加上過去病史和用藥過敏史,醫師就可以站得四平八穩,不怕任何質疑和挑戰,勇敢去面對醫療糾紛了。
我問患者:「除了轉介來打針和吃藥,牙科有說什麼時候回診?」患者回答:「等牙肉不那麼痛了再回診,至少要等個二、三天吧。」我又問患者:「您的牙肉發炎很嚴重,也有化膿了,牙科有教您這幾天,怎麼刷牙或清潔牙齒嗎?他有給您漱口水漱口嗎?」患者回答「都沒有」。若是有證照的牙醫師,有的會給漱口水,但仍沒給予刷牙或清潔等衛教宣導。可能牙醫師太忙了,沒有美國時間衛教宣導;也可能認為民眾水平很高,自己懂得刷牙和清潔。
我給病人打了一針抗生素和一針止痛劑,另外開了三天的口服藥,包括消炎藥和止痛藥,當然也包括胃藥。約有近一半的患者,會說自己胃不好,主動要求給胃藥。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內心不禁嘀咕著:「我也罹患過牙周病,除了痛,還是痛,沒有搞上二、三個禮拜,是不會善罷甘休的。」(108年8月2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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