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五十六、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毒癮愛滋離恨天(第四回)
作者:吳聰賢醫師
關鍵字:精神分裂症、身心失調症、電氣休克療法、躁鬱症、戒斷症候群、訪談紀錄、質性描述、質性研究、質性分析、量化研究、量化分析、毒品危害防制條例、性騷擾防治法、擴大就業服務方案、到院前死亡DOA、到院前心臟停止跳動OCHA、世界愛滋病日、傳染病防治法、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牛奶針、異丙酚
前言提到,在少輔院衛生科辦公室,我請衛生科科長和承辦人稍為迴避,然後親自訪談那位來自板橋,很年輕的毒癮個案,真的很年輕,差一週才滿十六歲,因父母是藥頭,海洛因容易取得,又不花錢,所以,他國小六年級就開始靜脈注射毒品,到後來,每天約打四劑海洛因,若遇上不如意,甚至躲進房裡,一整天,日夜不停,連著打了八劑海洛因,真的是醉生夢死。我很懷疑,每三個小時打一劑,怎不會昏死、睡死,以致一覺不醒?
我很熱衷這種面對面的訪談,能窺探對方心房,能深入了解對方所思和所想,隨著對方的人生悲歡離合,自己內心也跟著上下起伏,無限感慨,不禁感嘆造化弄人,也悲傷人之渺小無助,有如枯葉,在浩瀚大海中,隨波逐流,不知何去何從。我熱衷訪談,不是這時才開始,早在大學時代,我就有此偏好,喜歡與精神病患促膝對談,在精神科領域,毒癮個案也是精神病患之一種。或許,我好為人師吧,以補償年輕時,當不了老師之憾。
民國65年7月,大學第七年,我在台南陸軍804總醫院,當一名實習大夫,輪到精神科實習時,我整整一個月,例假日除外,一天二十四小時,日日夜夜,跟六、七十名精神病患,以精神分裂症佔大宗,至少有六、七成,一起關在精神科病房內,有著兩道上鎖的鐵柵門,鐵柵門外護理站的護士,才有備用鑰匙。我跟病患同吃同睡,我佔了一張空病床,三更半夜,不時被病患的鬼哭神嚎吵醒。有些精神病患,夜裡特別容易躁動,不得不臨時關進單人的特別房,是禁閉室,但美稱為保護室。
我自己主動關進病房內,我會做三件工作。第一件工作,書寫新進病人的住院病歷,以及所有病人的病程進展紀錄。第二件工作,早上,陪著主任或主治醫師查房,傳承臨床經驗。第三件工作,在治療室內,協助按壓病患手腳,因接受電氣休克治療的病患,兩邊太陽穴電極才通電,病患瞬間失去意識,眼睛猛眨,牙關緊閉,身體蜷曲攣縮,停止呼吸,停止心跳,數了「一、二、三」三下後,病患進入全身性陣發性痙攣,頭頸部、四肢不停地,大動作收縮抖動,持續三、五分鐘。為避免攣縮導致摔傷骨折、瘀青和血腫,需要醫護人員按壓手腳。
早期精神科病院,電氣休克療法是基本和必備的療程,不需家屬簽字同意,也避免讓家屬知道和看到,免得心生不忍。電氣休克療法雖極為殘忍,但對精神分裂症(今美稱為身心失調症)、躁鬱症患者,效果極為明顯,個人認為優於各類藥物治療。目前,由於殘忍,且讓病患喪失六個月的記憶,此療法已逐漸退出傳統療程裡頭。我好奇的,電氣休克療法可用於毒癮個案,以治療其戒斷症候群、成癮性或依賴性嗎?應該行不通,醫學上似乎無此案例。
除了上述三件工作,其餘時間都是自己的,我會陪著病患看電視、看報紙、打桌球和聊天等,因好為人師,我有悲天憫人的性格,樂於當老師,喜歡找單一病患逐一訪談,並用十行紙,寫下訪談紀錄。我不聰明,不用功,學校成績不好,國小畢業升學考,沒考上彰中初中部;初中畢業,也沒考上台中師專,好為人師可能是一種心理代償吧。我曾訪談近十名病患,也寫了近十篇訪談紀錄,每篇近萬言。可惜,當年沒有電腦,也沒有手機,無法數位存檔保留,且紙本資料保存不易,沒有好好保存,以致所有紙本資料,都在歲月洪流中,完全流失不見了。
民國88年,考進中國醫藥大學環境醫學研究所,經過碩士洗禮,我才知道,我所寫的訪談紀錄,也有其學術價值呢。以研究方法論來說,訪談紀錄就是「質性描述」,或稱為「質性研究」、「質性分析」,相對於「量化研究」或「量化分析」。簡單來說,就是「質」對上了「量」。或許你會說,文字敘述確實嗎?可靠嗎?它模稜兩可、含糊其詞、不知所云,不像數字,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沒有含糊的空間。它也不像數字,有各式各樣的統計學方法,可以來驗證和分析。但是,不要太相信數字,常人說「數字是會騙人的」,「量化分析」比「質性描述」,也好不了多少。
或許嚇壞你了,你可能大驚小怪,「天啊!每晚跟六、七十名精神病患睡在一起,如果半夜,精神病發作,發生攻擊行為,豈非要濺血,血流滿地,甚至連頭顱都搬家了?太恐怖了!有如跟磨刀霍霍的人共處一室,嚇都嚇死了,哪敢闔眼,甚至睡覺!」說的也是,精神病患等同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何時要引爆,不知何時要噬人,甚至要殺人,說不害怕是騙人的。軍方病房是通舖,擺滿病床,完全沒有隔間。其實,我蠻膽小的,我故意挑鐵柵門邊第一張病床,若有狀況,夜班護士會警告我,也會盡快打開門,讓我逃出來。
不過,當一個醫學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醫學院教授常耳提面命的,「病人就是我們的導師,我們從他們的身上,學到診斷和治療。」沒有保握此實習機會,近距離觀察和深入探查,如何充實自己的臨床經驗?其實,我是有相當的自信的,越跟病人接觸,越了解病人的狀況,並沒有想像中的恐怖,尤其,有接受治療的病人,情緒、思緒都收到控制,病人乖得有如三、四歲的小孩,不時跟在我身後,賴在我身旁,臉孔露出討糖吃的神情,還蠻可愛的,卻也蠻可憐的。我不時聯想到,如果他們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關在精神病房,傻呼呼地到處遊走,不知會多傷心落淚。
實習期間,寫下的訪談紀錄,隨著時間,煙消雲散,可能隨著廢紙清掉了,再也找不回來了,雖是陳年舊事,老掉牙的回憶,卻也諸多遺憾。如今,為免重踏覆轍,二十年來,我所寫過的文章,至少有八百萬言,除了硬碟存檔外,也都拋上網路,鋪在兒子幫我設立的「吳聰賢醫師」部落格裡頭。不是沽名釣譽,也不是憤世嫉俗,僅是寫點東西,動動腦筋,抒發情緒,打發時間,然後,淡然面對夕陽末日。
當訪談結束,我問這位年輕的毒癮個案,「將來離開少輔院,有何打算?有錢過日子嗎?」他告訴我:「何去何從?言之過早,還沒有任何想法或計畫,一日且過一日,或許,可能吧,我二哥也因吸食海洛因,被關進桃園少輔院,釋放後,隻身去了屏東某漁港,上船當漁工,我可能去投靠他,父母和大哥都被關,只剩我們兩人,兄弟一場,彼此也有個照應。錢沒問題,父母在鄉下老家,偷藏了不少錢,不過,希望能改過自新,不再碰毒品,能自食其力,好好做人,也好好過日子。」
我真笨,父母是藥頭,走私毒品,販賣毒品,利潤豐厚,錢多的是,多到有如糞土,當然會留一手,以便將來減刑或假釋,出獄後,有錢可以過日子。錢當然不會以自己名義放在銀行,會被充公;也不會用他人名義放在銀行,保證被侵吞,唯一可能,就是找鄉下老家,隱密地方,挖地洞藏錢了。父母均因運輸和販賣海洛因,違反毒品危害防制條例,分別被判處無期徒刑,在南北不同監獄服刑中,離出監的日子,還遙遙無期,煎熬苦等,只能等到白了頭髮。
從東南亞,走私一塊雙獅地球牌海洛因磚,每塊一公斤裝,市價超過兩百萬,若分裝零售,甚至可以賣到三、四百萬,簡直是一本萬利,卻也是高風險勾當,夜路走多了,必然碰到鬼,早晚身敗名裂,家破人亡,身陷囹圉,萬劫不復,不值得以身試法。若走私毒品,在東南亞國家當地被抓,十有八九,必是槍決,所謂「鳥為食亡,人為財死」。
十幾年前,我訪談此年輕毒癮個案,回到衛生局辦公室後,連著好幾天,因防疫工作忙碌,無時無刻,沒有防疫空窗期,「三百六十五做防疫,二十四小時做防疫」,我沒空寫下訪談紀錄,僅在個人的「防疫工作日記」,寫下簡短的訪談摘要,還包括了時間和地點。沒想到,十幾年後,屆齡退休了,空閒時間多了,就憑著記憶,寫出當年的訪談紀錄,也就是所謂的「質性描述」,為彰化縣防疫工作,載明一段小小的歷史。
這位年輕、帥氣的毒癮個案起立,轉身,走出了衛生科辦公室,看著他落寞離去的背影,高大魁梧的身軀,應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國家未來的棟樑,但結果會是如此嗎?還是國家未來的負擔?我內心不禁閃出一絲感傷,虔誠地祝福他。接著,在衛生科承辦人的幫忙下,從教室裡頭,找來兩位毒癮愛滋個案中的一位,是一位年輕稚嫩的小女孩。
隔著辦公桌,我請這位小女孩坐下。她仍依少輔院的內規,戴著外科口罩,我也請她摘下口罩。愛滋病不是空氣傳染,也不是飛沫傳染,強制戴口罩是外行領導內行,只會讓病人被貼上標籤,洩漏個人隱私吧了。面前的小女孩,疾管科的愛滋主辦人,已先給了我她的基本資料,包括她的出生年月日,我有作功課,她兩天前,才剛過十五歲生日,我向她說:「生日快樂。」她心不在焉,頭歪往一邊,不耐煩地回覆了一聲,「嗯。」,看來,生日豈是快樂的?
當她摘下口罩,我不禁要讚嘆出聲,「好秀氣,好可愛的小女生!」白皙粉潤,如桃花般的皮膚,搭配雙眼皮,蒜頭小鼻,櫻桃小口,再加上些許嬰兒肥,蠻豐盈的臉頰,有如中國水墨畫裡頭,走出來的美女,我不禁想起唐朝楊貴妃,也不禁想起唐朝崔護的七言絕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小女孩那粉潤、圓潤和滑潤的臉頰,不禁讓人手癢,想衝上前去,捏上一把的念頭和衝動,「好可愛喔!好可愛喔!」但千萬使不得,若被告性騷擾,依據「性騷擾防治法」,肯定要上法庭,沒完沒了,還要身敗名裂。幾年前,政府推動擴大就業服務方案,疾管科負責招募臨時雇工,然後派駐各鄉鎮衛生所,擔任防疫、保健等相關工作,某男性臨時雇工,水平不高又手賤,趁私下無人,摸了另一名女性臨時雇工的屁股,被投訴到科長這裡來。我希望息事寧人,我告訴這位臨時雇工,「我讓你選擇,辭職或上法院!」他選擇辭職,沒擴大事端,才讓這件醜聞匆匆落幕。
小女孩身材不高,約156公分,體重應超過50公斤,屬豐滿肥滋型,家住台南,國中肄業,因吸毒、曠課和逃學,國中二年級就輟學了,不時離家鬼混。父親是道上兄弟,地下錢莊的小混混,專門暴力討債。母親則是十來歲,就離家出走的小太妹,缺錢花用時,不是當公園的流鶯,就是夜市的阻街女郎。某次性交易,父親和母親兩人認識了,自然而然,母親就跟在父親身邊,混口飯吃,也混個依靠。當母親懷了她,兩人順理成章,奉子成婚,到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了。婚後生活平安順遂,家裡多了一名女娃,生活充滿較多的歡樂。
可惜!好景不長,在女娃五、六歲時,父親在某次討債事件中,踢到鐵板,雙方互嗆,各招人馬,動刀動槍,廝殺起來,父親在混亂中,被武士刀掃到右側脖子,右頸動脈破裂,鮮血像噴泉般,瞬間往天空噴了二、三米高,雖然夥伴們,七手八腳,拼命壓迫止血,等119救護車,將人送往醫院,父親已因流血過多,瞪大眼睛,死不瞑目,氣絕在救護車上。到醫院後,急救無效,急診醫師宣判為「DOA」,意思是「到院前死亡」。
醫學術語「DOA(dead
on
arrival)」用了很長的日子,已經退流行了,被封殺了,但大可不必。早期,我在彰基擔任住院醫師時,每一位輪值急診室的醫師都說DOA;近來,則改換成「OCHA(out
of hospital cardiac
arrest)」,中文意思是「到院前心臟停止跳動」。為何有此更動?因心肺復甦術進步,加上有傻瓜型心臟電擊器,不少沒心跳、沒呼吸的病患,送到急診室後,又被救了回來,病人並沒有死亡。其實,OCHA語意模糊,不提結果,但它的結果有兩個,一個是死亡,一個是救回來,而死亡的結果,不就是DOA嗎?語意清楚多了。
父親死亡,家裡遭逢巨大變故,母親失了依靠,為了三餐,不得不重操舊業,回到古老行業,出賣靈肉為生,繼續當流鶯和阻街女郎,台灣俗稱「站壁的」,站在牆壁邊,搔首弄姿,招攬恩客的女人。女孩十一、二歲時,母親擔心年華老去,人老珠黃,青春不再,養不起自己和女兒,於是,找了個男人同居,期望未來有個依靠。唉!其實是引狼入室,壞了女兒,後面會提到。
每年的12月1日,是世界愛滋病日,我會跟隨防疫同仁,走上街頭,進行愛滋病防治宣導。有經驗的防疫人員,指著街上角落邊的女人說:「這些都是站壁的,我們過去找她們。」有的防疫人員很認真,早跟站壁的混得很熟。防疫人員不是檢警調等執法人員,沒有權利拘捕或拘留百姓,除非違反傳染病防治法,或違反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我們可以開單裁罰,過去找她們,是為了衛教宣導,也希望她們能去衛生所,篩檢愛滋病和梅毒。她們濃妝艷抹,不少是四、五十歲的老女人,有的甚至是阿嬤級的女人,少說六十餘歲。據說,最高紀錄是八十幾歲的老阿嬤。人生啊!豈只是百態?千萬萬態呢。
以上資料是,衛生所防疫人員所提供。不僅是愛滋病,凡是各類法定傳染病通報進來,包括腸病毒重症、流感重症、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登革熱、日本腦炎、麻疹、百日咳、淋病、梅毒、新型流感、中東呼吸道症候群冠狀病毒感染症等等,各鄉鎮衛生所編制有一名防疫人員,大抵由醫檢師或放射師兼任,防疫人員就得24小時內家訪,進行疫情調查,以至疫情防治等相關措施。然後,疫情調查寫成報告,傳真疾管科回報。
彰化縣27個鄉鎮市區衛生所,原本共有27位防疫人員,因人員逐漸退休,及人員編制更動等因素,防疫人員逐步凋零,人數銳減。近幾年來,不得不掛名疾管科名下,把一些防疫人員,集中到衛生局辦公室來,以進行統合性、區域性防疫工作,人員跨鄉鎮執行業務,平均一人須負責二、三個鄉鎮,其辛苦可想而知。雖辛苦,但彰化縣的防疫工作,仍作得滴水不漏,真的有勞這些兄弟姐妹們了。
會通報法定傳染病的縣內醫院有哪些?主要是彰基體系醫院、秀傳體系醫院和部立彰化醫院。彰基體系醫院包括彰基總院、二基、員基、鹿基等;秀傳體系醫院則包括彰化秀傳、彰濱秀傳。至於其他小型的地區醫院和診所,則很少通報,通報的總病例數,很少超過百分之三、四。法律規定,懷疑個案疑似傳染病,醫師就有責任要通報衛生局,當通報的數量多,防疫人員的工作量也跟著多。大抵,大醫院通報的病例,後來被確診的機率也高,遠高於小型醫院和診所的通報。
曾多次,北部某國家級醫學中心的醫師,通報彰化縣病人,疑似感染六、七種傳染病,甚至八、九種,例如,同一個病人,同時勾選通報了:登革熱、屈公病、恙蟲病、地方性斑疹傷寒、傷寒、副傷寒、鉤端螺旋體病等,天啊!簡直打糊塗戰,要累垮防疫人員,同一個病人,卻必須填寫好幾種傳染病的疫情調查單。這樣可以提高通報的準確率嗎?算了,不必啦!敬謝不敏!請不要把防疫人員當猴子耍。
在衛生科辦公室,隔著辦公桌,兩人坐定,我不避諱,單刀直入,問眼前這位毒癮愛滋小女孩,「妳何時開始吸毒?是口服、吸食或靜脈注射?毒品怎來源?」我故意這樣開場白,問如何吸食,其實,海洛因比起日據時代的鴉片,不知要貴幾倍,怎可能用口服或吸食?當然是靜脈注射,效果強,也不會暴殄天物。我問毒品來源,當然不是為了緝毒,這是警方的責任,我手無寸鐵,也手無縛雞之力,沒有那個能耐,也沒有那個膽量,我只是好奇,她有何來源,竟然有錢買貴參參的毒品?除非用性交換毒品。
在社會醜陋的陰暗處,有些黑道大哥會用毒品控制旗下的賣淫女郎,可能用海洛因,也可能是安非他命或愷他命。媒體曾報導,警方破獲色情淫窩,也同時破獲毒窟,不少賣淫女郎也染上了毒癮,有的賣淫女郎甚至哭訴警方,她們是被迫吸毒,而非自願的,以致無法自拔,不得不依附在旗下,受人擺佈,苟且偷生,行屍走肉,過著沒有陽光的日子,生不如死呢。
此種社會陰暗面,隨處可見,一點也不誇張,20幾年前,還是20幾年後,都如此,人世間沒有半點改變,不時有濃妝艷抹的老女人,或滿臉橫肉的老男人,帶著稚潤的年輕女孩,來看我的門診,明眼人一看,不用猜也知道,是老駂或龜公,帶賣淫女孩來就醫,大抵是性病一類的毛病,特別是淋病引發的白帶,黃稠惡臭的白帶,或者小便燒灼疼痛,大腸桿菌類細菌引發的尿路感染。我會扮演英雄救美嗎?我會偷偷詢問是被逼迫的嗎?也會偷偷詢問有吸毒問題嗎?不會!我是癟三,我管得著嗎?我不要命啊?人各有命,能不認命嗎?
小女孩滿臉吊而啷噹,不回答我的問題,還故意裝可愛,瞪大眼睛,帶著甜美笑容,直直望著我,我是老僧坐定,不為所動。兩人互相凝視了四、五秒鐘,我不得不擺出嚴肅臉色,她才笑著說:「科長生氣了,科長生氣了。」接著,她才告訴我,她是靜脈注射海洛因,又說她不會打針,也不敢打針,關進少輔院以前,每次吸毒,都是男朋友幫她靜脈注射的。又說,她從來不煩惱毒品的來源,她也沒錢買毒品,全都是男朋友主動提供的。
我請她伸出兩隻手臂,雖關進少輔院已過半年,手臂上針孔隨處可見,有些地方瘀青永不散去。不僅如此,前臂和手臂的靜脈,包括頭靜脈、貴要靜脈、肘正中靜脈和手背靜脈,不時出現疙瘩和硬塊,很明顯地,因消毒不良,且長期靜脈注射,以致靜脈血管發炎,發炎的後果,就是靜脈阻塞,血流不通,成了硬結和硬塊。靜脈毒癮個案,打針之前,會先酒精皮膚消毒嗎?極少!當毒癮發作,哪來時間找酒精棉球消毒,也沒閒功夫去消毒,都是直接針扎下去,立刻就打了。
民國69年,在彰基急診室
,我親眼目睹,血從病人的股動脈噴出來,噴射到診間的天花板,把白色的天花板全染紅了。因注射毒品不消毒,到後來,身上所有看得到的靜脈,全都血管發炎,阻塞不通,無法繼續注射毒品了,怎麼辦?為解毒癮,情急之下,只好從鼠蹊部的股動脈,狠狠扎針了。經過幾次後,到後來,股動脈受損和發炎,形成了動脈瘤和膿瘍。上述的病人,就是如此,因股動脈持續出血,半夜來掛急診,當我剛打開傷口檢查時,好巧地,股動脈瘤瞬間崩裂,血就噴竄而出。我與急診護士們,手忙腳亂地壓迫止血,仍然搶救不及,輸血袋尚未掛上去,病人就斷氣了。我與護士小姐們,都穿著紅衣服幫他送終,因為白色醫師袍和護士服全被染紅了。可見毒品的猖獗,在40幾年前就有了。
當我們宣導毒癮個案,來衛生所抽血檢查愛滋病和梅毒時,我們的防疫人員,原本就是專門抽血檢查的醫檢師,根本找不到血管,抽不到血,不僅手背、前臂找不到,連足背、小腿、大腿,包括足背靜脈、大隱靜脈、小隱靜脈,也都找不到,已經扎針失敗七、八次了,準備要放棄了,毒癮個案卻說:「我自己來。」結果,竟然從非常細,完全看不到、摸不到的小靜脈,抽到了血。某防疫人員說,還曾遇到毒癮個案,竟然從舌頭下的靜脈抽出血來,因個案也不時從舌頭下靜脈,注射海洛因。簡直匪夷所思,出人意料,幾乎沒人會相信,可見毒品成癮之可怕,嚇死人!足見毒品危害防制有多重要。
民國97年,彰化市南西北區衛生所新建廳舍落成啟用典禮(98年11月18日)的前一年,利用此衛生所舊廳舍的地下室,花疾管科的年度預算,衛生局委託彰化縣公益頻道,攝製五份鐘的衛教微電影,宣導毒品危害防制和愛滋病防治。此衛生所的舊廳舍,原本是省立彰化醫院的急診大樓,彰化醫院遷往埔心鄉新建院址後,把急診大樓免費借給衛生所暫用。
微電影劇本是,三位毒癮個案,走入歧途,無法自拔,躲在陰暗角落,使用針頭,俗稱「筆」,靜脈施打海洛因,因施打毒品,丟了工作,失去了家庭,也失去了親情,沉淪無底深淵。後來,遇上衛生所主任和防疫人員,經由公衛的積極介入,愛心的勸導,無私的奉獻,贏得信任,他們開始接受毒癮的戒治,以及愛滋的治療,邁向有希望的人生旅程。
劇中三位毒癮個案,是公益頻道找來的客串演員,其中一位,還真的是毒癮個案,如假包換,難怪演來入木三分,甚為逼真;另兩位,曾是電視本土劇的臨時演員,演技也有一定的水準。我則親自粉墨登場,飾演衛生所主任,我當科長前身,也曾任三年衛生所主任,但鏡頭下,我演來就如同木頭人,僵硬又呆滯。衛生所防疫人員,則直接扮演劇中的自己,感覺比我生動好幾倍。
我說出隱藏心中的懷疑,舌頭下靜脈怎能抽血和施打毒品?沒想到那位真正的毒癮演員,看在我是科長的面子,為解除我的疑惑,甘願現場表演給我看,他竟然對著牆上鏡子,打開嘴巴,翹起舌頭,反手拿空針,很流暢地,手一點也不抖,將針頭扎入舌下血管,順利地抽出血來。空針也是注射胰島素專用的,針頭蠻細的,大抵是28號的。當下,我驚訝不已,才真正見識到高手在人間,然而,此高手卻是人間的悲哀。
若提到省立彰化醫院的搬遷,其所留下的遺址,可有很多故事可說。彰化醫院留下的門診和病房大樓,出現三大問題:第一個問題,流浪漢打破門窗,進入候診大廳,打地舖,在裡頭佔地為王,生活起居起來。第二個問題,毒癮個案,跟在流浪漢的後頭,也進來了,在裡頭,無法無天,隨興地施打毒品。第三個問題,大樓地下室,因颱風來襲,嚴重積水,積水盈尺,沒人處理,以致孳生蚊蟲,髒亂環境,有爆發登革熱的疑慮。
後面兩個問題,毒品和登革熱,跟疾管科有關,害得我必須介入,不時與防疫人員,到現場會勘與巡視。環境髒亂問題,事關里民健康,連里長也出面關心,大家都承受很大壓力。後來,為了一勞永逸,彰化醫院遺址拆除了,由彰化市公所改建為「成功停車場」。但是,毒癮個案陰魂不散,竟然有人把破爛車子開進來,就此定居下來,再也不離開了,晚上睡車上,白天在圍牆邊,生火煮泡麵,垃圾一堆,且三不五時,完全不避諱,當場靜脈注射毒品,針頭也丟得滿地都是。
毒癮個案,又兼流浪漢,嚇得衛生局女同事,晚上加完夜班,不敢一個人到停車場開車回家。為了此事,牽涉毒品和員工安全,疾管科和行政科權責所在,必須介入處理。我們找來警察抓人,警察卻說施打的是「牛奶針」,非毒品危害防制條例所規範的毒品,連第四級毒品也不是,警察無權抓人,不能知法犯法,只能規勸,規範不聽,只好趕人,但趕人僅是一時,警察走了,他又回來了,好像玩捉迷藏,你來,我走;你走,我來,害得當科長的我,焦躁不安,難得睡一天好覺。
當年,很流行「牛奶針」,牛奶針就是「異丙酚」,顏色乳白,有若牛奶,故名,是一種短效的靜脈注射麻醉藥,可用於全身麻醉的誘導和維持,簡單來說,跟海洛因、嗎啡等毒品一樣,屬於中樞神經抑制劑。牛奶針風行到,不時有小貨車遊走全省各鄉鎮,隨機銷售牛奶針,毒品和整組注射工具為一套,後者包括蝴蝶針(也就是頭皮針)和細塑膠延長管線,每套販售500元,花500元取得一個茫舒舒。
據說,牛奶針貨車到來,空前絕後,萬人空巷,人潮洶湧,絡繹不絕,大發利市,引為風潮,成了法律上的漏洞。以致不少人,有樣學樣,都跑來停車場,夜深人靜時,在昏暗路燈下,在手電筒照射下,施打毒品,害得防疫人員每天早上,撿拾針頭撿到腰酸手軟。雖然衛生局圍牆邊,釘掛廢棄空針收集筒,但成效不彰。為了防堵停車場,成為毒癮者的天堂,停車場從原本的免費,改為有專人管理的收費停車場,從此,毒品吸食者來停車場驟減了,但衛生局同仁成了魚池之殃。
衛生局緊鄰停車場,大門出去就是了,停車場有如自家的停車場,完全免費,停的幾乎都是衛生局的車子,如今,所有同仁每個月,都要繳停車費。月費多少?年紀大了,記憶退化了,對數字更模糊,106年1月至今,才退休兩年半而已,每月繳多少停車費,我已記不起來了,好像每個月1000元,後來調漲為1200元,對嗎?已經有老年癡呆的傾向了。
為了防止此漏洞,後來,毒品危害防制條例有修正,把牛奶針納為第四級毒品了,警察可以拘捕和扣留了。文章寫到這裡,你若無所感,仍然保持鴕鳥心態,跟我反駁說:「吸毒嚴重?沒有啊!沒見過啊!台灣是祥和社會,最適宜人居的好所在,台灣哪有吸毒問題,根本是危言聳聽啦!」唉!我無話可說,也無言以對。
這名可愛的小女孩,吊兒啷噹,自暴自棄,很不受教的模樣,她如何走入吸毒之路,又如何染患愛滋病,下回分解。(108年9月1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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