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五十七、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替代療法美沙冬(第五回)


白袍診間驚奇
五十七、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替代療法美沙冬(第五回)
作者:吳聰賢醫師
關鍵字:美沙冬替代療法、海洛因、美沙冬、精神科專科醫師、益壽如意膏、紫霞膏、福壽膏、戒斷症候群、安非他命、大麻、搖頭丸、嗎啡、美沙冬衛星給藥點、醫師四大皆空、彰化縣毒品危害防制中心、穿舌鋼珠、穿舌環、語言霸凌、肢體霸凌、性霸凌、性侵害、衛生所避孕藥、八家將陣頭。
前言提到,在少輔院衛生科辦公室,隔著辦公桌,我正訪談一位毒癮愛滋個案,一位剛過15歲生日,長得標緻可愛的小女孩,我準備詢問她,如何罹患毒癮?又如何感染愛滋病?未進入此正題前,我猜測,你心中可能有此疑問,為何我不是精神科專科醫師,卻是外科專科醫師?
民國65年,在台南當實習大夫時,竟然主動要求,被鎖在精神科病房內,足足整一個月,與精神病患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可見有多愛精神科。民國68年,兩年常備預備軍官退役後,除了基地訓練外,我在左營海軍官校診療所,服了近一年半的少尉醫官,怎沒走上精神科醫師這條路?
我努力回想,我在台南陸軍804總醫院,精神科實習時,確實整整30天,一天也沒少,包括星期假日,寸步不離,全都關在精神科病房內。因父親是基層公務員,公家薪水少,經濟困難,囊中羞澀,我三餐都極為簡單。唸大學期間,母親怕我三餐吃不飽,自己親自製作「蔥炒米茶」,讓我帶在身邊,以便半夜飢餓難眠時,可以止飢解饞。去台南時,我就帶著母親的米茶南下。
陸軍804總醫院,離台南火車站很近,走路可到,為圖方便,可超捷徑,但須橫跨好幾道鐵軌。我在醫院外頭,鄰近火車站後方的巷弄內民宅,租了一間房,月租500600,已不復記憶,正巧精神科實習前兩天,我花點錢,到附近柑仔店,買了十幾顆雞蛋回來,給自己進點補,沒想到,我可以睡在精神科病房裡頭,以致我整一個月,都沒回租屋處。當一個月精神科實習結束,我重回我自己的宿舍,發現母親的米茶沒有壞,炒乾的米茶耐保存,但放在室溫,沒有冰箱可存放的雞蛋,全變成臭雞蛋了。還好是沒受精的雞蛋,否則可要孵出小雞來了。這些臭雞蛋,讓我心糾結了好一陣子,「好可惜啊!把雞蛋浪費掉了。」此事,在我腦海深處,記憶可深刻呢。
我想當精神科醫師嗎?我真的很同情那些精神病患,看了可憐;也真的想伸出援手幫助他們,拉他們一把,但只能嘴巴說說而已。人生在世,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也向命運低頭,跟著環境隨波逐流。民國688月退役,當年此時刻,省立台中醫院,僅有婦產科住院醫師的缺;彰基也僅有外科住院醫師的缺,均沒有招募精神科住院醫師,我只好回鄉,人親,土也親,且親人是人生的第二生命,進入彰基,當了外科住院醫師。
人生如浮萍,是隨波逐流的,縱然有選擇的機會,但選擇的是好或壞?是對或錯?只有老天爺知道,甚至連老天爺也不知道。例如,民國86年,我選擇了地方衛生單位,離開了臨床,走入了公衛,似乎是走頭無路,也確實是走頭無路,僅想找個穩定的工作,不多思考,不去顧慮。上廟宇,抽籤問卜,祈求神明指示?算了,順其自然,隨波逐流啦。我的選擇是好或壞?是對或錯?沒到結尾,也都難預料。
我從20萬月薪,降為12萬,包括醫師不開業獎金45千,以公務員標準來看,12萬已是相當高薪,每個月少了8萬,一年近百萬,二十年就是兩千萬,以金錢來說,我選擇進入公衛,是壞的,是錯的!但是,以精神層面來說,依個人的感覺,這種選擇是好的,是對的!因我的後半段人生,歷練了不同的經驗,好像一個人生,變成了兩個人生,我比別人多活了一輩子,眼界打開了,胸腔變闊了,思想不同了,腳步也走遠了。所以,人生的選擇,確實也是隨波逐流,無法預測,難以預料。
四十餘年前,陸軍804總醫院,精神科實習後,因環境問題、現實問題,想當精神科醫師的念頭,早已置之腦後,飛到九霄雲外了。不!不是置之腦後,而是潛藏到腦海深處,沒想到,經過了四十年,在我公職退休前三、四年,尤其是前三、四個月,潛藏在腦海深處,想當精神科醫師的慾望,被某件事催化和喚醒了,日夜不停,時時刻刻,腦筋想的就是精神科醫師。為何如此?到底是哪件事激活了我?是「美沙冬替代療法」。
何謂美沙冬?何謂美沙冬替代療法?除非從事防疫等工作的公衛人員,和從事美沙冬替代療法的精神科醫師們,一般人是完全不懂的。民國952月,因近幾年來,毒癮愛滋個案暴增,毒品危害亦氾濫,無法再忽視,台灣不得不步先進國家後塵,衛福部開始推動美沙冬替代療法,彰化縣當然配合中央政策,極力跟著推動,主辦科室是疾管科和醫政科。非常感謝彰基總院、秀傳總院、部立彰化醫院、彰基鹿東醫院等四家醫院,義無反顧,沒有第二句話,第一時間配合衛生局,很快成立部門和團隊,陸續開設美沙冬給藥服務。
何謂美沙冬替代療法?就是以口服的二級毒品「美沙冬」,來替換注射的一級毒品海洛因。美沙冬和海洛因,都是鴉片的衍生物,成癮性高,均是中樞神經抑制劑,所以,計畫推動初期,外界自稱正義之士,有些不認同的聲音,認為是「以毒養毒」, 豈是緝毒、戒毒之道?政府不該縱容吸毒、敗壞風氣等等,極盡苛刻和謾罵。海洛因簡直難以戒斷,這是事實,不面對現實又如何?難道讓社會因毒而動亂?因愛滋病而恐慌不安?
滿清末年,鴉片戰爭失敗,鴉片大量入侵,民間和宮廷,成癮者無數,連慈禧太后也吸食鴉片,染上毒癮,還把原名「益壽如意膏」、「紫霞膏」的鴉片,特別賜名為「福壽膏」,說成可以養顏美容,長生不老,福壽無邊。慈禧太后晚年,也知鴉片毒害中國,下令全國禁煙戒毒,她又如何以身帶頭?據說,太監誑稱某藥丸可戒鴉片癮,其實是換湯不換藥,裡頭仍然摻雜少許鴉片。海洛因的成癮性和戒斷症候群,可是鴉片的好幾倍,容易戒除嗎?
美沙冬也會成癮,也一樣有戒斷症候群,但成癮性和戒斷症候群,比起海洛因來,輕微多了。美沙冬和海洛因相較,有下列四個優點。第一個優點,在醫師協助下,逐漸減量美沙冬,除了戒斷美沙冬的癮,也可能戒斷海洛因的癮,但先決條件是要有戒毒的決心,以及遠離環境誘惑的自決,才可能成功。原則上,服用美沙冬戒毒,大抵要一、二年,甚而二、三年,但仍有不少人,一輩子都要靠美沙冬戒毒。不!不是戒毒,是抵癮!
大多數合約醫療院所的精神科醫師,大家都心知肚明,雖然毒癮個案,每天到醫院喝美沙冬,但驗起小便來,都不時呈現海洛因陽性反應,能趕病人走嗎?能放棄病人嗎?只好因循苟且,繼續排隊服用美沙冬了。不少個案,意志力不夠,加上環境誘惑,有錢的時候,會每週或每兩週,背地裡,施打一針海洛因;沒錢的時候,就回醫院口服美沙冬。或許,一輩子與美沙冬共存亡,也與海洛因共存亡,就這樣過一生。
第二個優點,海洛因太貴了,打一針2000元,一天打四針8000元,坐吃山空,誰負擔得起?至於美沙冬則便宜多了。
不!不是便宜多了,而是完全免費!政府花錢,從國外買進美沙冬,分派全國各合約醫療院所,然後由精神科醫師開出處方箋,讓毒癮個案口服,每天口服一次,僅收掛號費20元,便宜到不行,2000元比20元,相差百倍。若是毒癮愛滋個案,連20元也由政府補貼,好康大放送。
曾有毒癮個案媽媽問我,「我兒子吸毒,曾入監服刑,也是警方列管的毒癮人口,他可以參加美沙冬戒毒嗎?」我問媽媽,她兒子是吸食海洛因嗎?不是,兒子是吸食安非他命,偶爾也吸食大麻和搖頭丸。我告訴她:「美沙冬無法戒除安非他命、大麻和搖頭丸的癮,服了也是白服,無路用啦。」美沙冬跟海洛因都是鴉片的衍生物,所以能抵海洛因的癮。但絕不會有人,因嗎啡成癮,而去口服美沙冬,是何原因?可能嗎啡成癮者比率少,也可能嗎啡在醫院可取得。
第三個優點,美沙冬是水狀液體,用口服的,不像海洛因是靜脈注射的,可以避免愛滋病、梅毒、B型肝炎、C型肝炎等血行性傳染病,不僅如此,也可避免因注射消毒不完全,所引起的血管靜脈炎菌血症、心內膜炎和敗血症等。以疾管署的立場,避免愛滋病蔓延,更是首要的目標。其實,愛滋病跟C型肝炎有何差別?傳染途徑幾完全相同,同樣沒有疫苗可預防,也同樣有抗病毒藥劑可治療,把愛滋病看成豺狼虎豹,有這個必要嗎?
第四個優點,美沙冬藥理作用長,一天口服一次就可抵癮,不像海洛因,一天可能需要施打二針、三針,甚至四針,才不會毒癮發作。海洛因毒癮者,每天睜開眼睛,睡醒過來,首先想到的就是找錢,找錢買毒品,如何翻箱倒櫃?如何去偷去搶?成了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成為治安問題才奇怪。白天工作到一半,還要多次避人耳目,躲到暗處或廁所,去施打毒品,這種狀況下,早晚東窗事發,丟了工作,回家吃自己。
美沙冬一般服藥情形如下:早上七點以前,毒癮者到服藥處所,排隊等開門,口服一劑美沙冬後,即刻離去,趕早上八點的班。他們能正常上班,有了工作,賺錢養家,維持家庭生計,過正常的家庭生活,這對毒癮者來說,是多大的恩賜,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要跪下來謝天謝地。這也是公衛人員和醫療人員,不分假日,一年365天,所要極力努力的奉獻。
當前述四家院所,成了美沙冬合約醫療院所,不少南彰化的毒癮者,透過防疫人員,向局裡反應,希望南彰化也能成立美沙冬服藥點,避免舟車勞頓,甚至趕不及上班。於是,二林基督教醫院,成了局裡懇求拜託的對象,希望納入合約院所。足足有兩年的時間,我不知打了多少通電話,院長、副院長、處長和主任等人,都被我煩到要喊救命了,「鍥而不捨地打電話,煩死了,電話線都要燒斷了!」心中的幹譙可想而知,只是嘴巴說不出口,或許電話那頭,對方正詛咒:「這個死老頭,怎不中風死掉,或乾脆心肌梗塞,一了百了!」
不僅如此,我還三不五時,率領愛滋病主辦人和協辦人,搭公務車,遠從彰化南下二林,壓低身段,多次到醫院訪視,但得到的答案不外,缺精神科醫師、醫院空間不足、場地規劃動線困難等等。他們說,專案個管師、專案藥師聘請沒問題,就是聘請不到精神科醫師,連彰基總院或鹿東分院,也派不出人手支援。精神科醫師缺人,沒人手是事實,我豈能無理取鬧?橫材柴拿入灶?我能拿何理由裁罰?醫院又不是衛生局開的。
二基缺精神科醫師的事實,震撼我潛藏腦海深處多年的記憶,足有40年,「我沒能當上精神科醫師!」十幾年來,醫界生態是「四大皆空」,內科、外科、婦產科、小兒科等四大科,都遇到缺醫師的窘境,招不到新的住院醫師,但是,精神科並非四大科,沒有四大科的夜間輪值辛苦,怎也會缺醫師呢?這是一般民眾難以想像的。醫學中心等教學醫院,招考住院醫師,非隨心所欲的,各科醫師名額受到中央的管控,一個蘿蔔一個坑,各科醫師的名額無法互通有無的,不能把外科名額移到內科,也不能把婦產科名額移到精神科,此管制極嚴格的,馬虎不得。
最後,感謝二基的配合,在我退休之前,雖差強人意,卻也讓我感激涕零的,二基終於成了美沙冬替代療法的「衛星給藥點」。所謂衛星給藥點,就是毒癮個案,到彰基總院精神科就診,然後拿著處方箋,到二基口服美沙冬。看診一次,可以連續口服一、二週的藥,甚至三、四週的藥,總比每天跑彰基總院好太多了,節省了不少時間。感謝二基所有被我煩過的同仁們,誠摯說聲謝謝,辛苦你們了。我對南彰化的毒癮者,總算有些許交代了,希望大家日子順遂,過得幸福圓滿。
當年,我努力的目標,不僅二基,也包括員林的員生醫院,同是彰基體系的分院,院長跟我有很深的淵源,他是我彰中58年畢業的同學,跟我有遠親關係,是我彰基外科時代的啟蒙老師,我很不願干擾自己的恩師,但幾個月的努力當中,我仍多次電話他們的處長和主任,也親自到醫院拜訪,我已成了處長、主任心中的麻煩人物,電話不如不接,人不如不見。最後,還是因為精神科醫師缺、空間和動線等問題,無法給予答覆,仍走入不了了之的結局。醫院方說,彰基總院已在附近買下地皮,將新蓋員林基督教分院,或許有配合衛生局的空間,我重新燃起希望,把目標放在員基身上,但願好事多磨,總有成功的一天。
坦白說,身上滿是刺龍刺鳳的毒癮個案,給人的印象就是恐怖,簡直要敬鬼神而遠之了。曾有執行美沙冬替代療法的醫院,多次、多家打電話進來,「吳科長,有毒癮個案破壞和偷竊醫院東西,我們家好幾個鐵製垃圾桶不見了!」「吳科長,有毒癮個案,趁人不備,跑進醫院廁所,偷打毒品,我們在廁所的垃圾桶,發現不少的針頭和空針!」、「吳科長,有毒癮個案,不依規定,張開嘴巴檢查,證明藥水已吞下,卻態度惡劣,胡亂飆髒話罵人!」醫院方都有報警,卻也同時電話過來,要我們好好管理我們的毒癮個案。
拜託!好像毒癮個案是我的家人,又好像毒癮個案是防疫人員的兄弟!但我也只能唯唯稱諾,「好!好!沒問題,我們會加強管理我們的毒癮個案。」然後,待會兒,我轉頭向防疫人員抱怨幾句:「某醫院美沙冬個案管理來電話投訴,說毒癮個案破壞、偷竊、廁所施打毒品、態度惡劣、不配合等等,請你們幫忙規勸一些些吧。」有若上司管下司,我交代幾句,希望防疫人員幫忙,是否有效呢?聊勝於無啦,別說我不辦事。
其實,有些防疫人員真的很投入,相當地認真,把公務員的職責做到極致,把毒癮個案,尤其是毒癮愛滋個案,當成了親人或朋友,真誠對待。有防疫人員竟然願意借錢給毒癮個案,買嬰兒奶粉哺餵小嬰兒,肉包子打狗,錢顯然要不回來的。或許,這位防疫人員用愛心做善事,不明說,給面子,說是借錢,其實是送錢。至於幫弱勢的毒癮個案,尋找社會資源給予協助,如慈濟和各地愛心協會等,更是不少防疫人員,時常私下要做的工作。
還有,某男性防疫人員,下班時刻,晚上七、八點,仍在辦公室加班,突然接到某女毒癮個案的電話,說夫妻吵架,兩夫妻都是列管的毒癮個案,兩人大打出手,丈夫憤而離家出走,來請防疫人員出面勸架,也幫忙協尋老公回家。我人還在辦公室,聽到此事,馬上出言制止,「千萬行不得!會被誤解,可能誤會加深,懷疑男女有隱情,公親反變事主,太危險了,甚至危及生命安全!」防疫人員重情誼,不聽勸,仍開車出門了,我只能在後面,默默地為他祈禱,內心也不禁興起欽佩和讚賞。
我也接過這樣的電話,「吳科長,有藥頭摻雜服藥隊伍裡頭,鬼鬼祟祟,交頭接耳,正在販賣毒品,請科長趕快找警察來抓人!」「吳科長,有某派出所的警察,守株待兔,躲在我們這裡,準備抓來服藥的通緝犯,請科長趕快來制止!」甕中捉鱉的方式,有違公衛與警方的默契。這類電話接不停,問題很多,我頭疼,我一個頭兩個大,我忙得不可開交,我不得閒,警方也別想得閒,我拿起電話,打到警察局刑警大隊,找大隊長,大隊長不在,就找副大隊長,不然就找組長,刑警大隊有兩組,一組和二組,我飢不擇食,一組組長不在,就找二組組長,「有藥頭在某醫院賣藥,請抓人!」「有警察在醫院內抓毒癮通緝犯,請約束同仁!」有時,還打電話給派出所所長,請約束同仁,不要在醫院範圍內抓人,否則毒癮個案,哪敢去醫院口服美沙冬?
還有一次,某醫院美沙冬專案管理師,打來電話:「吳科長,拜託管管你們的毒癮個案,每個人都袒胸露背的,甚至裸露上身,身上刺龍又刺鳳的,五顏六色的,挺嚇人的。還不僅如此,他們一大票人,都整排蹲在醫院走道上,肆無忌憚,大聲喧嘩,挺恐怖的,害得醫院內其他病人,嚇得到處閃躲,不敢通過。」天啊!這種行為舉止的小問題,竟然也要投訴我,我難到是國小公民教育的老師嗎?毒癮個案,沒有一個不入監服刑的,監所的管理就是如此,凡須要排隊等候的,獄警會叫受刑人逐一蹲下,一個挨一個,排成橫列蹲著,沒人敢造次。沒辦法啦,算啦!這是在監所養成的習慣,我又能如何?
如果我是醫院院長,毒癮個案問題這麼多,而且全年無休,服務不打烊,連春節假期,還要排輪值人員提供服務,哪天衛生局邀請醫院加入美沙冬合約院所,我會很考慮的,可能找任何理由婉拒,最簡單的理由就是人手不足、空間不足、動線不良等等。截至今日,全國共有107家美沙冬合約醫院,以及61家衛星給藥點,這61家包括衛生所、醫院和診所。公立醫院有配合政策的責任,財團法人醫院有社會公益的責任,至於其他私人醫療院所,則是毒癮個案心中,感恩不盡的活菩薩。
當員基分院落成啟用後,我再次找上門,除了好幾通電話外,還多次跟愛滋病主辦人和協辦人,親自到醫院訪視。有時為了壯大聲勢,連醫政科主辦人也帶著走。不僅訪視,還由院長、處長、公關主任帶著一票人,鄭重其事地會勘場地,場地包括急診室、藥局,以及緊鄰隔壁的彰基物流中心,但結果都不適合。後來,腦筋甚至動到大樓的外牆,打牆造門,另外在花園庭園,營造給藥空間等等,工程挺浩大的。當然,除了空間和動線外,缺精神科醫師更是大問題。最後呢?我忙碌奔走了一年多,到我退休時,員基都沒能成為美沙冬合約醫院或衛星給藥點,甚至我已退休兩年又九個月,仍然沒個蹤影,看來,是無疾而終。
退休前三、四年,我積極努力的結果,希望彰化縣有更多的美沙冬給藥點,卻多的是挫折,更多的是無奈。二基,第一次震撼我,潛藏腦海深處四十年的記憶;員生和員基,則是再次和再而三的兩次震憾,我為何沒走精神科?我怎不是精神科醫師?如果我是精神科醫師,很多事情或許可以變通,以致迎韌而解,不知可以幫助多少毒癮個案?我心中充滿失望和自責。老天不幫忙,又奈何?據疾管署107年統計,服用美沙冬人數約8000餘人,比最高峰的12000餘人少些,但無論如何,跟海洛因總毒癮個案相較,服藥者僅是冰山一角,或許連四分之一都沒達到吧?
俗諺說「求人不如求己」,在懇求各醫院幫忙的當下,在首長指示下,我們也精心規劃了另一方案,我甚至派公務車,帶隊前往雲林縣兩家衛生所觀摩,兩家衛生所剛好南北各一,我們預備在自家縣內,也成立衛生所的美沙冬衛星給藥點。我們找上了社頭鄉衛生所,因衛生所後面有一獨立的,廢棄多年舊辦公廳舍,一樓成了倉庫,放置不斷電的發電機,保證冰箱內疫苗不受損。因空間獨立、動線單純,毒癮個案可從後門進出,不用穿越目前新的辦公廳舍,不會與門診病患和洽公民眾混雜一起。
另外,與部立彰化醫院開過兩次會議,做事認真又極富愛心的精神科主任,也親口同意,他們負責人員招募和薪資,包括美沙冬個案管理室和藥師,且每天清早七點以前,有專車專程載運,包括個案管理師、藥師和美沙冬藥劑,一起到衛生所來,等所有個案服完藥,再原車載回部立彰化醫院,尤其是剩餘的美沙冬,免去衛生所保管美沙冬的壓力。美沙冬是無價之寶,有錢也買不到,據說,就曾發生失竊案,造成很大的騷動。
還有,衛生局的行政科,也開始啟動作業了,準備上網招標,進行舊辦公廳舍的改建工程。可說萬事就緒,只欠東風,即將水到渠成,沒想到,辛苦了兩、三個月,最後是功敗垂成。衛生所成立美沙冬衛星給藥點的消息,不知何故,竟傳了出去,以致地方士紳群起抗議,極力反彈,投訴到地方上的民意,理由是:「附近有國中和國小,毒癮個案會帶壞學生。」「毒癮個案在附近出沒,會造成社區治安問題。」
還把以前的舊案拿出來,說社頭鄉衛生所門口,設有清潔針具自動販賣機,不時看到有人,半夜開車到衛生所門口,把車停在路邊,下車投幣,買了空針後,就直接在車裡施打毒品,拖延近半個小時,才駕車離去,讓鄉民恐懼,不敢靠近,怕出意外。還說,不僅如此,甚至把用過的空針,隨處亂丟,如果造成鄉民感染愛滋等傳染病,衛生局承擔得起嗎?人命關天,生命是無價的,健康也是無價的,縱然科長下臺,也不夠賠償。
地方民意代表,加上地方勇於發言的士紳,一大票人,從上和下,不斷抗議和嗆聲,權力和力量可大了,有如千斤萬鈞壓肩頭,不僅是壓肩頭而已,簡直可以把人壓扁,內臟外露,肝腦塗地呢,誰敢違抗和一意孤行,必然死無葬身之地。最後結果如何?當然是胎死腹中,我的辛苦,衛生局所有團隊的辛苦,有若秋風掃落葉,完全付之東流,流向大海,流得無影無蹤,讓人欲哭無淚,也感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不斷的挫折,不停的失望,潛藏腦海深處的記憶神經,終於被催熟了,也終於爆發了,在退休的前三、四個月,我發出了吶喊,「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重新入門,重新當住院醫師,重頭開始學習當精神科醫師,總可以吧?我不顧虛歲66的高齡老頭子,可能住院醫師當了一半,就因癌症、腦中風、心肌梗塞,蒙主寵召,功虧一簣呢。或許,我勉強能硬熬到四年學習結束,還考取精神科專科醫師證照,此時,我已邁入70人生大關,我還有體力發揮所長,照顧毒癮個案嗎?
民國10810月,某日,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鹿東分院院長,他是彰化縣毒品危害防制中心的諮詢委員會委員,每月例行性,毒品危害防制中心,就在縣府三樓簡報室召開,我與他不時碰面,業務往來也關係密切。我問他:「鹿東分院,何時招考精神科住院醫師?我大學同學的孩子,想走精神科。」我不好意思說自己要報考。他回答:「不是鹿東招考,而是彰基總院招考,整個彰基體系醫院,由彰基來培訓,每年精神科醫師名額也只有一位。今年已招考完畢,住院醫師即將上任。」
聽完回話,我腦袋轟然炸響,整個人昏了,也羞愧不已。天啊!我離開臨床太久了,足足二十年啊!整個彰基醫療體系,少說二、三千以上病床,少說約千名醫師,一年精神科培訓名額竟然只有一位,難怪精神科醫師那麼缺!良有以也。
我心中原本幻想著,如果彰基一年培訓四、五位精神科醫師,若招不足額,要五個,來三個,還剩兩個,我這個老頭子,才好意思,可以毛遂自薦,濫竽充數,去佔它一個名額,沒想到,這個名額竟如此稀罕,可珍貴得要命,這種狀況下,豈能不自量力?打死我也不敢去搶這個名額。人生已走到黃昏這個階段,照顧後生晚輩的心情,怎能阻礙年輕醫師們的前程?他們走的路才能遠。南柯一夢,四十年潛藏的夢,終於夢醒了,人生確實無法重來,我豈能例外?只能淡然以對了。
美沙冬替代療法和精神科醫師,這個話題聊太多了,一洩千里,該收斂了。話休細煩,回到本回的開頭,我詢問眼前這位毒癮愛滋小女孩,怎罹患毒癮?怎感染愛滋?小女孩吊兒啷噹,不發一語,瞪著大眼睛,帶著似笑非笑的上揚嘴角,用挑釁的眼神看著我,似在揶揄:「我不說話,看你耐我何?」不僅如此,她的嘴巴竟然誇張地咀嚼著,好像嚼著口香糖,這種不在乎又藐視的態度,我隱忍著,不去動氣。隨著時間流逝,一分鐘、二分鐘...,我再也按奈不下性子,我臉色一沉,烏雲籠罩,預備大聲吼叫,故意要嚇死她,「把口中口香糖吐掉!」
這時,小女孩懂得察言觀色,知道我要發飆了,趕快發出曖昧的笑聲,「科長生氣了!科長生氣了!」她張口說話當下,有意無意地露出她的舌頭,我才發現到她的舌頭中央,有一顆亮晶晶的金屬圓球,在舌頭上滾動。天啊!長這麼大歲數,首次開了眼界,這就是網路上,所謂的「穿舌鋼珠」或「穿舌環」嗎?太荒唐了!太噁心!太自殘了!簡直作賤自己。
耳垂穿洞,自古就有,女生戴個耳環,也顯得俏麗,覺得蠻正常的。至於鼻子穿洞,有如牛在穿鼻洞,在非洲某些部落可見,很奇怪,但見怪不怪。但是見到穿舌洞,就覺得很莫名其妙,舌頭血管挺豐富的,穿洞時難道不會大出血嗎?且神經叢蠻複雜的,難道不會很痛嗎?當兩人漸入正常的對話,她才告訴我,她也很怕痛,嚇得渾身發抖,但男朋友要求她穿舌洞,原因是穿舌洞戴鋼珠,給男方口交時,鋼珠在陰莖和龜頭間滾動,男的會爽翻天,快感不下於注射海洛因。
小女孩搞完怪,經此短兵交接後,她知道我是不苟言笑,挺嚴肅的人,她收斂了,溫馴下來了,願意好好地接受訪談。她說,關於童年,沒有多少記憶,日子在平淡中過去,對親生父親也沒記憶,但入國小後,開始感受人性的善惡。因母親工作關係,逐漸遭受同學排擠和白眼,不時背後罵她「妓女的女兒」,說她將來也是妓女;有的,甚至當面罵她「妓女」,嚴重的語言霸凌讓她傷心痛哭,投訴導師,導師管不住同學,無法改變現況,只能暗自飲泣。
當來到國小高年級,五、六年級階段,進入性生長期,生理上的發育,初識男女不同,對性有朦朧的意識,開始有男生,用很骯髒的語言霸凌她,說她是「天生的妓女,專門給人家幹的」,甚至動手動腳,拉扯她的衣服和頭髮,進入肢體霸凌。有的男生更是下賤,避開老師,公然地在教室內,當著她的面,脫下褲子和內褲,用半翹的小雞雞,做出噁心的動作,甚至撒出一泡尿來,引來全班哄堂大笑,令她羞紅滿面,恨不得地上有洞可以鑽,更恨不得馬上死掉算了。這不就是性霸凌嗎?
她繼續說,當她進入了國中,因她的軟弱,逆來順送的個性,加上母親自慚形穢,且自顧不暇,難得去理她,她遭受的霸凌更變本加厲。雖然多次投訴班導師,因偏遠鄉間國中,班上小流氓、小太妹很多,導師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了,也不敢多所介入,以致惡形惡狀的霸凌,漸次增加和嚴重,嚴重到令人髮指,這是台灣的教育界嗎?有男同學,竟然公開剝下她的學生製服,讓她穿著胸罩和三角褲,在同學面前丟人現眼,更是性霸凌!天啊!這是真的或假的?小女孩在說天方夜譚嗎?
聽小女孩這樣說,語言霸凌、肢體霸凌和性霸凌都有了,比性霸凌更嚴重的性侵害有嗎?我把毒癮和愛滋暫時擺一邊,我很好奇地想知道,但怕傷害她,我很小心地,故意用平穩的、緩慢的語氣問她:「有人對妳性侵害嗎?包括...妳的同學、妳的男朋友...,和妳的親人...。」她五、六歲時,父親在一次暴力討債中,被武士刀活活砍死;她十一、二歲時,母親引狼入室,找來一個男人回家。我所謂的「親人」,暗指這個母親從外頭帶回來的姘頭。
提到性侵害,她的臉瞬間變了色,不再是事不關己,吊兒啷噹的自言自語,而是凝重又帶著忿恨的眼神,且眼眶泛紅,眼球溼潤,眼淚泫然欲滴。我的猜測沒錯,好理佳在,台灣教育還不至於如此崩壞,沒有同學性侵她;男朋友也沒有性侵她,反而是她自己喜愛,主動投懷送抱。至於性侵她的人,沒錯,就是母親的枕邊人,沒倫理,沒人性,母女通吃的姘頭。
在她國小五年級升六年級的那個暑假,某炎熱的夏夜,小女孩獨自睡在個人小房間床上,突然間,半夜有人躡手躡腳,撬開門鎖,潛入房內,毛手毛腳摸遍她的身體,緊接著,其人獸性大發地,強脫她的衣褲,她瞬間驚醒,發現動手動腳,用全身重量趴在她身上的人,竟然是她每天早晚喊叫「乾爹」的人。她極力反抗,哭天搶地,大聲呼喊:「媽媽!媽媽!」要媽媽趕快來救她,然而,出乎意料的,媽媽來到房門口,看到光溜溜的枕邊人,壓在自己女兒的身上,她沒有衝進屋內,連房門口都沒踏進一步,反而躊躇了一會,有若路人甲或路人乙,含著不捨又無奈的眼神,搖著頭,轉身離去。
此刻,五雷轟頂,天崩地裂,天旋地轉,她失去了媽媽這個避風港和溫暖窩,連媽媽都這樣,還有誰能依靠?能信任?她霎時對人性失去了盼望,也對人生失去了希望,縱然哭乾了眼淚,哭瞎了眼睛,再也找不回親情,她傷心透頂,內心吶喊著,死了吧!就此死掉算了!永遠再也不用張開眼睛吧!就讓自己沉淪萬丈深淵,一千八百層阿鼻地獄吧!沒有比失去媽媽的愛、媽媽的疼,更讓人痛苦了。
可以遇見的,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這個被叫「乾爹」的惡魔人渣,每二、三天,就跑來蹂躪她一次,還恐嚇她,不可以告訴別人,更不可以告訴老師,否則要用西瓜刀砍死她,也砍死她媽媽。有幾次,她想告訴老師,但每次都隱忍下來,她怕自己和媽媽的頭顱,不知哪天夜裡要不翼而飛,想起來就害怕。日子就在灰暗中,有如十八層地獄,失望和灰心逾恆中,煎熬地過著。她真想自殺,一了百了,但她不知道怎麼自殺。
往後,母親趁到衛生所買避孕藥的時候,公家機關的避孕藥,便宜又有效,一個月份的藥,每包才賣20元,幾乎是成本價,她為自己買了兩包,也幫女兒買了兩包,無奈地交給她時,會仔細地叮嚀她:「認命吧!我可憐的孩子,記得每天早上吃一顆藥丸,才去上學,免得生下該死的孽種!」聽了這些話,她整整哭了好幾個晚上,不知該恨媽媽,還是該感謝媽媽?衛生所人員親切又有愛心,是母親唯一的依靠,她常定期去衛生所做愛滋病、梅毒等性病篩檢,也接受建議,每天服用避孕藥,以免意外懷孕。
媽媽的庇護沒了,人生的指望也沒了,家裡有如惡魔島,住著一隻大惡魔,於是,她開始曠課、逃學,甚至離家出走一個晚上或兩個晚上,即使餓著肚子,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寧願餓死,就是不想回家。她沒地方去,只能跑到住家附近的廟宇,躲在供桌下睡覺。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鬼影幢幢,嚇都會嚇死人,膽量還真大的,不怕遇到壞人?不怕遇到魔鬼?縱然是壞人或魔鬼,十個壞人,百個魔鬼,也沒有家裡的大惡魔可怕!
時光荏苒,時間來到國中一年級升二年級的暑假,某天夏夜,她又離家出走,漫無目的地,又來到那間廟宇,和往常一樣,她鑽進了供桌下,過一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夜晚。但在午夜時分,人潮喧嚷,嗩吶聲響,鑼鼓喧天,還加上鞭炮聲,她驚醒過來,從供桌下探出頭來,沒想到,這裡半夜正辦著法會。她瞧見八家將陣頭,個個臉上塗著彩妝,青面獠牙,手拿各類法器,扮成捉邪軀鬼的鬼將軍。
這些鬼將軍,跨著基本步伐,包括「落跑」、「龍虎包」、「玲瓏走」、「捉欽犯」等,似鬼又似神,吸引人的目光外,還會勾引人的魂魄,雖有些恐怖,但跟自己心中的大惡魔相較,反而覺得他們可愛多了,強悍的體魄,不僅威風,也帥氣極了,她不禁看了出神,彷彿中,好像自己也是八家將之一,正融入他們之中,魂魄在九霄,遊走天地間,進出人鬼間,好不快樂,好不愜意。
魚際翻白,農家公雞在叫了,炊煙裊裊上升,天色快要亮了,終於,法會結束了。八家將分別卸了妝,恢復原來的面目,只見一個年輕俊俏的臉龐,走向她,手上多拿了一份蛋餅吐司,遞給了她。彩虹飛上臉頰,也飛上了粉頸,她低著頭,接受了他的好意。男女緣份來了,拉也拉不開,趕也趕不走,兩人因此碰上了頭,爆出了火花。相談之下,兩人國中同校,但男的大她三屆,不過,國二下學期就輟學了,國中沒畢業。另外,男的就住在隔壁庄頭,住家緊鄰著一家柑仔店,挺好找的。拉上這條線後,小女孩就三不五時,往男的家裡跑。
這是好事嗎?可以說是好姻緣嗎?當然不是!小女孩罹上毒癮,都是男的害的,染上愛滋病也是男的害的,怎能說這是好事呢?又豈是好姻緣呢?但比起小女孩目前悲慘的際遇,也不過是從一個無底深淵,再跌入另一個萬丈深淵罷了!但可以想見的,小女孩內心深處,是喜悅和快樂的,甜蜜和幸福的。如果換作你,你會這樣選擇嗎?如果是我,為了甜蜜和幸福,我會犧牲一切,做這樣的選擇。後續下回分曉。(108921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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