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六十、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猥瑣齷齪走一生(第八回)
作者:吳聰賢醫師
關鍵字:公共衛生護士(公衛護士)、社區地段護士(地段護士)、開放性肺結核、多重抗藥性肺結核、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都治關懷員、登革熱、子宮頸癌、結核病接觸者、扒灰(爬灰)、紅樓夢、金瓶梅、傳染病防治法、法定傳染病、鼠疫、漢他病、日本腦炎、蟲媒傳染病、吳氏自我失落症候群、聰賢自我放逐症候群。
我當臨床醫師,一邊救人,一邊害人,內心難逃譴責;我躲避臨床,走入公衛,仍逃不了宿命,也是一邊救人,一邊害人。有兩位結核病患,我動用公權力,用強制的手段,捆手捆腳般,強力地壓制他們,抓他們住院,接受隔離治療,卻都死在負壓隔離病房內。公衛只有行政工作,不牽扯醫療,卻也會害人,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再次陷入自責中。
第一位,猝死在負壓隔離病房的,是一位七十餘歲的老先生,生有一男二女,鰥夫一人,老婆離世已十餘年,獨居在鬧市,一間鄰近火車站,也鄰近菜市場,位於大馬路邊的三樓透天店面。個案個性古怪,與兒子媳婦不合,多次爭吵,形同陌路,不相往來,很好的店面,不出租,也拒絕讓兒子做生意,一人霸佔整棟樓房,荒廢著。往下的故事,會看到很齷齪的人性,要有心理準備。
我執行強制送醫之前,必須先了解狀況,個案基本資料,是否開放性肺結核?痰塗片陽性,還是培養陽性?是一般肺結核,還是具有抗藥性的肺結核?為何要強制送醫?什麼理由要強制送醫?據衛生所公衛護士回報,老先生身材瘦小,身高勉強150公分,體重僅42公斤,不僅瘦小,還矮小,長得獐頭鼠目,兩隻眼睛烏溜溜的,亂瞄亂看,特喜歡往人家胸部看,色瞇瞇的,讓人很討厭,若非身為公職人員,真想呼他個大巴掌。
公衛護士說,個案因長期咳嗽,久咳不癒,拖延甚久,不時有輕度發燒,不得不就醫,經照胸部X光和驗痰後,痰塗片和培養具為陽性,醫院通報為開放性肺結核。老先生僅門診拿了一次藥,就拒絕再就醫,都治關懷員勸導不聽,衛生所公衛護士介入,千拜託,萬拜託,不聽就是不聽,連衛生所主任和護理長,連袂親自家訪,懇切勸說也沒用,只好通報衛生局,請科長抓人,強制送醫了。
衛生所每位「公衛護士(公共衛生護士)」,各有自己的地段,自己的地段,自己承擔和負責,故有「地段護士(社區地段護士)」之稱。例如,某鄉鎮轄內共有16個村里,該鄉鎮所屬的衛生所,若有4位公衛護士,平均分配,則每個公衛護士負責4個村里,那4個村里,就是公衛護士的地段。在感情融洽的衛生所,護理長會拿出該鄉鎮地圖,按村里,劃成4大塊,每位護士一塊,就是個人的地段了,當家訪或個案管理時,順路走去,方向順暢,多好辦事。
但在感情不融洽的衛生所,護理長排地段會很辛苦,手下的人,暗潮洶湧,斤斤計較,寸土必爭,不得不考量村里人口數、村里面積、村里遠近,勉強劃出四大塊,眾人抽籤,各取一塊。另有離譜的,事後又怪罪分配不公,「怎我的地段最偏僻?」「怎我的個案數最多!」「怎我的個案數最不配合?」逼得護理長無奈,「三年一運,好壞照輪」只好規定每兩年或三年,眾人輪派一次地段,大家才閉上嘴巴,默認。地段照輪流,會有一個壞處,土不親,人也不親,與地方的感情和熟悉度,都明顯下滑。
當然,感情融洽的衛生所佔多數,不融洽的衛生所僅佔少數。不要小看衛生所,有些衛生所人員編制蠻齊全的,醫師、藥師、護理師、醫檢師、放射師、稽查員、保健員、會計、人事等,五臟俱全,是公家單位,也等同一間有規模的小醫院。雖時代進步,業務擴充和增量,人力極度吃緊,仍然謹守本份,戮力從公。以疾管科來說,防疫人員有做不完的工作,公衛護士也有做不完的工作,永遠追趕著目標數在跑。
108年9月7日,週六,上午,我把「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第三回「醉生夢死為銷魂」,用Line寄給某衛生局同事,他的回覆是:「科長好,今天在噴藥,再找時間拜讀,謝謝分享。」不僅高雄有登革熱,彰化也會爆發登革熱,登革熱有假期嗎?防疫人員有假期嗎?當然沒有。我曾親自帶著噴藥工,逐屋逐樓,從地下室到頂樓陽台,噴灑殺蟲劑,其間之辛苦,我了然於胸。曾有位家長,氣兇兇咆哮,拉著我胸前識別證,大聲喊叫:「你是吳聰賢科長,我小孩有氣喘,叫你不要噴藥,你偏要噴藥,如果孩子出問題,我會告死你!幹!你等著瞧!」我當了二十年公務員,不知被幹了多少次,我都數不清了。
早期的公衛護士,經營地段很努力,把社區三姑六婆當家人,哪家有幾個男孩、女孩?哪家小孩考上醫學院?哪家婆媳不合?哪家妯娌大打出手?哪家小孩是她親自接生的?公衛護士了如指掌,甚至哪家母狗生了幾隻小狗?公衛護士也都知道。早期醫療不發達,衛生所公衛護士是社區健康的守護神。我當衛生所主任時,就有一位資深公衛護士說,轄區內有二十幾名嬰兒,是她半夜親自接生的,沒想到,這些孩子都已長大成人,自己都做了父母,甚至還當了阿公和阿嬤呢,好個歲月不留人。
不過,結核病個案管理,由不得地段護士來掌控,必須逐案平均分派,因疾管署規定,每個公衛護士管理的個案數,必須盡可能接近,不能差太多,免得勞務不均,管理不周,出了差錯。比如,甲公衛護士管理兩位結核病個案,乙公衛護士卻管理六位,相差三倍,這種差異中央無法接受。這也難怪,因個案管理不好,結核病會在家庭和社區散播,若變成多重抗藥性或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那後果可嚴重,捶胸頓足也難挽回。
結核病常家庭群聚,也常社區群聚,如果全劃給該地段護士來管理,豈非累死一個人?所以,每當有結核病個案通報進來,完全不去考慮誰的地段,而採輪派方式,分派給各公衛護士,以致結核病個案非屬自己地段,是很常見的,以致環境、人物、家庭的熟悉度,必然大打折扣。一方面,職責所在,務必管理好結核病個案;另一方面,中央訂定很多管理指標,極度細節和繁雜,以致,公衛護士均極投入,不斷的家訪和家訪,務必讓個案完治,花費甚大的心力,讓人欽佩。當然,都治關懷員給了公衛護士很大的協助,否則失落、失聯的個案,不知有凡幾。
這位公衛護士還說,這位老先生個性孤僻,沉默寡言,有一技之長,原本在自家店面,開設鎖匙刻印店,老婆還在時,老婆個性開朗,舌頭長,會與客人打招呼和套交情,聊上十幾、二十分鐘都沒問題,幫忙店裡不少生意,總能維持一家溫飽。自從老婆去世後,客人不來了,生意一落千丈,門可羅雀,半天也不見一位客人,撐了幾年,有開店等同沒開店。後來,時勢所逼,關門大吉,店門很少再打開了。
老婆生前罹患子宮頸癌末期,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無法手術,只能電療和化療,這要怪罪她自己生前,多次拒絕公衛護士的子宮頸抹片檢查邀約,每位公衛護士,各有自己的子宮頸抹片檢查目標數,為了考核成績,努力邀約是必然的。自己延誤病情,在娶媳婦進門後,沒一年,就病死了,也可說枉死了。媳婦娶進門後,兒子和媳婦住三樓,老先生和老婆住二樓,當老婆過世後,老先生就一人獨自住在二樓。至於兩個女兒,早已出嫁,隨著自己的丈夫,搬往新竹和台南,因路途遙遠,難得回家探望一次,僅農曆初二,會回娘家,但自從母親過世後,就更少回家探視老父親了。
為了調查接觸者,公衛護士問出了兩個女兒和兒子的電話,打電話過去,兩個女兒均說,「已兩、三年沒回家了。」打電話給兒子,兒子也說,「雖同樣住在彰化,已兩、三年沒回家了。逢年過節,包括農曆春節,父親也不曾過來。」家人均不符接觸者定義,公衛護士碰了壁,要叫苦了,結核病個案接觸者等於零,達不到目標數,會很麻煩。女兒住南北外地,極少回家探視,稍微可接受,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嘛,但為何兒子媳婦一家人,會跟老先生形同陌路?不相往來,這是有原因的。
公衛護士說,老先生很猥瑣齷齪,每逢媳婦在一樓後面客廳,餵孫子母乳時,他都會故意假裝上廚房喝水,或假裝上廁所小便,廚房和廁所,都是一樓後面搭建的鐵皮屋,他頻繁地進出,看似正經,眼睛卻有如賊眼般,偷瞄媳婦肥滋滋的大乳房。有一次,被媳婦發現,媳婦氣得飆出眼淚,「不要臉的東西!當什麼人家長輩!」罵了好幾句,抱著孩子,往三樓奔去,從此,打死再也不在客廳哺乳。
老舊的三樓店面,屋齡少說五十年,三樓沒有衛浴設備,可能是後來加蓋的,只有二樓樓梯轉角處才有,三樓是兒子媳婦一家人的房間,二樓則是老先生和老婆的房間,老婆死後,就他一個人睡二樓。每天晚上,媳婦拿著臉盆,裡頭裝著毛巾、香皂,以及換洗衣服,下到二樓洗澡時,老人家很噁心地,常趁兒子不在家,或兒子不注意時,藉機躡手躡腳,不動聲色,悄悄地跑到二樓浴室門口,偷窺媳婦洗澡。
有一次,媳婦無意間,看到一雙眼睛,在浴室門下邊的通氣窗外,圓睜睜地,一眨也不眨,往上直瞧著自己的胴體。媳婦嚇壞了,好像遇見鬼,驚叫連連,大喊救命,「救命啊!救人啊!有鬼啊!」等定睛一看,不就是公公的眼睛嗎?為了此事,兒子與老先生吵了好幾次,吵到翻臉,吵到要動粗,吵到要叫警察。最後,兒子一家人搬了出去,在外另租屋居住,兩家形同陌路,不相往來,逢年過節,兒子一家人也不回去,老先生徹底一人獨居,哪天猝死,屍體發臭,都沒人知道。
對公衛護士的報告,我帶著懷疑的態度,「真的,還是假的?世上竟有這麼噁心的人?不會吧?怎當人家的公公?下流加三等,豈非跟古代的公公,玷污媳婦的扒灰不相上下?」應該不會如此齷齪。何謂「扒灰」?你可知道?「扒灰」又名「爬灰」,專指翁媳相姦,或公公玷污媳婦的亂倫事件。柴火燒成灰燼後,人用狗爬式地爬過灰燼,必然弄髒膝蓋,「膝」音同「媳」,故用爬灰或扒灰,暗指公公玷污媳婦,搞出不倫之戀。
中國著名古典文學「紅樓夢」裡頭,有提到扒灰。焦大藉酒裝瘋,酒醉罵人:「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罵得有憑有據,罵得命中要害,害得口齒伶俐,又了解內情的王熙鳳,頓時噤若寒蟬,無言以對,假裝沒聽見,假裝沒事,趕緊度過尷尬。
另一本中國知名古典文學「金瓶梅」裡頭,也提到扒灰。嫂子王六兒,與小叔韓二,多次互通款曲,被人識破姦情,某次,韓二趁大哥不在家,買酒到嫂子家,兩人合吃酒,再上床睡覺。正當兩人月圓花好時,好幾個無賴鄉民,好事之徒,打破門窗,闖了進來,將裸體的兩人,捆綁一起,遊街示眾,造成市井轟動。
路旁有市民,跑來看熱鬧,看免費的春宮,當知道實情後,大聲說著:「小叔和嫂子通姦,該送官絞殺!」此時,有人認出大聲說話的人,綽號名叫陶扒灰的,「一連娶三個兒媳婦,都吃他扒了」。於是,有人反嗆他:「小叔和嫂子通姦要絞殺,翁媳通姦是否也要絞殺?」說得陶扒灰的,啞口無言,不敢吭聲,趕緊逃之夭夭,免得自討沒趣。
老先生一人獨居,公衛護士家訪時,總不至於往自己臉上抹糞吧?應該是公衛護士,厭惡自己胸部,被齷齪的老頭子窺視,假公濟私,故意抹黑老先生吧?套句現代說詞,不是抹黑,而是抹黃。但回頭一想,不盡然如此,為了調查結核病接觸者,爭取目標數,公衛護士必然找上老先生的兒女們,進行相關疫情調查,說不定是兒女媳婦們,與老父不合,故意向公衛護士投訴,藉機抹黑老先生。喔!有可能喔!
何謂「結核病接觸者」?疾管署多年來,建置「中央傳染病追蹤管理系統」,內含「結核病追蹤管理系統」,當醫院有結核病個案通報進來,衛生所護理長或結核病主辦人,完成個案分派後,公衛護士須即刻家訪,訪視、調查和追蹤個案,其中一項調查是,「結核病接觸者有哪些人?共有多少人?」接觸者有很高的風險罹患肺結核,極可能是被感染者,甚至,接觸者本身就是感染源。接觸者的定義極度複雜,各行各業,莫衷一是,各有不同定義,非一般人所能了解,不去詳述,免得浪費時間,最簡單的兩個定義是:一、與個案共同居住者。二、與個案一天內接觸8小時以上者。
依照美國的管理通則,每個結核病個案平均有十名接觸者,疾管署也以此標準要求各縣市衛生局,為督促達成目標,接觸者人數,成為中央考核地方的考評指標之一。對獨居的老人家,找尋接觸者可難了,根本沒有接觸者啊!找左鄰右舍或親朋好友,總可以吧?但必須慎防洩漏個案隱私。結核病是可怕的傳染性隱疾,日據時代,是要拉草繩的,把人隔離在家的。公衛就怕病患隱私被洩漏,以致被眾人排擠和排斥,躲得遠遠的,還在背後指指點點的,簡直讓病患,生不如死,乾脆死掉算了。
找結核病接觸者,外人很困難,不易和不行,怕洩漏隱私,自己不僅受懲處,甚至還罰鍰,傳染病防治法有規範,罰鍰9萬至45萬元。只好往自家人找,包括兒子、媳婦和小孫子,還包括嫁出去,遠住新竹和台南,兩個女兒所屬的兩家人。所以,公衛護士會有這種齷齪和噁心的訊息,可能是找上媳婦後,媳婦向公衛護士告的狀。已經徹底翻臉,形同陌路,打死不往來的,還怕家醜外揚嗎?世上豈有這種齷齪的公公?可見不是公衛護士抹黑,而是媳婦抹黑。哇!有可能喔!
遇上沒有家人的獨居者,公衛護士怎麼辦?如何找出接觸者?又不能無中生有,只好把自己當成接觸者,充當人數。接觸者必須照胸部X光,和進行結核菌素皮膚試驗,挺麻煩的。公衛護士挺可憐的,為了接觸者目標數,幾乎要含淚下跪懇求了。懇求誰?懇求里長、鄰長和轄區警員,他們都是廣義公務員,不會洩漏個案隱私,請他們當接觸者,以衝目標數。大學或專科護理科系畢業,起跑點是大醫院護士,努力學習臨床,累積經驗;接著,轉往衛生所當公衛護士;至於人生圓滿的終點站,則是學校的校護。可見公衛護士是辛苦的工作,責任大,壓力大,僅是人生旅途上的中繼站,或許說是跳板吧。
彰化縣結核病個案管理,只會比全國其他縣市更嚴格,而不是更寬鬆,會依據中央的考評指標,訂出嚴格的評比報表,包括個人評比和衛生所團體評比,每週檢討全縣百五十餘名公衛護士成績,在接觸者這一項,如果持續墊底,接觸者少於兩人的個案數,超過3-4人,肯定被我叫到衛生局來,好聽是指導和勉勵,真實是訓誡。我當科長,我有責任指導、勉勵和訓誡。每三、四週,公衛護士被叫到衛生局簡報室外,排排站,然後輪流進入簡報室,接受我面談,她們的眼眶是泛紅的,我內心也是極度不捨的,她們訴著委屈:「吳科長,不是我不努力,不是我不盡心,是真的找不到接觸者,請不要逼我了,我不如死掉算了!」
結核病是法定傳染病的一種,有衛生所公衛護士管理;常見的法定傳染病,至少有二、三十種,結核病除外,均由衛生所防疫人員來管理,職稱是醫檢師或放射師。衛生所的編制,防疫人員只有一位;卻有四位,甚至十餘位的公衛護士,依鄉鎮人口數不同而調整,兩者人力差異很大,為何如此?你知道原因嗎?原因很簡單,因每年結核病通報人數,比其他林林總總的傳染病,通報人數的總和,還要多很多。因結核病個案數多,當然要更多的人力來管理。我當科長時,醫院一年通報結核病,超過千餘例,大抵一千二百、一千三百人,直到接近退休時,病例數才逐漸降到七、八百人。
老先生拒絕就醫,衛生所通報衛生局,我當科長的,就必須出面抓人,強制送醫了。事前的準備作業,包括聯繫轄區警員和消防局救護車,大致就緒後,我帶著衛生局結核病主辦人出發。來到個案家,衛生所護理長和公衛護士已在場,警車和救護車也陸續到場。我不多話,我經驗豐富,早已駕輕就熟,我故意板著臉孔,不苟言笑,用命令的口吻,指著119救護車說:「我是衛生局吳科長,走!我帶您去就醫,請上車!」
老先生沒有想像中難搞,不是火爆之徒,沒有半絲反抗,也沒有惡言相向,反而沉默不多話,有如小白兔般乖巧,不像有些病患會動粗,會幹譙,會逃跑,會躲藏。我曾遇過病患,拿著曬衣長竹竿,往我身上打來,還好,警員衝前一步,搶了下來,才沒受皮肉傷。也曾堵在病患家前後門,我堵前門,兩名警員開警車堵後門。結果,還是被病患從後門,衝向田埂,沿著稻田,逃了無影無蹤,追趕都來不及。
在我指引下,老先生原本想上救護車,卻突然跟從說:「我要尿尿,我先上個廁所吧。」會不會是緩兵之計,我內心顧忌著。他回頭往家裡走,我怕他逃跑,緊跟在後頭,不到半步距離,若有狀況,我可以第一時間抱住他。他往店面後方走,我寸步不離。走到屋子盡頭,來到一道門前,他還沒伸手開門前,我伸出右手,從背後扣緊他的腰帶。我不知道這道門是廁所門,還是後門的門,我怕是後門,怕他一開門,拔腿狂奔而去,所以有此動作。門一打開,還好是廁所,我探頭看了裡面,僅是廁所,沒另外有後門,我才放開緊扣腰帶的手,讓他方便尿尿。
等他尿完後,他遲疑著,又提出另一個要求,我心想著,「會是緩兵之計嗎?故意拖延著,好趁機逃跑嗎?」別做夢!我保證不會善罷甘休,今天一定把你關進醫院!他說:「我想去樓上房間,拿幾件換洗衣服和盥洗用具。」這個要求很合理,我無法拒絕。部立彰化醫院有販賣部,可以買到內衣褲和盥洗用具,但要花錢,我估計老先生應該缺少銀兩,沒工作,沒收入,跟兒女不往來,必然身無分文。我告訴他:「好,我陪您上去,除了拿換洗衣服,以及毛巾、香皂、牙刷和牙膏外,也記得,順便帶上您的健保卡。」
曾有結核病患,被我強制送到部立彰化醫院急診室,先照胸部X光,和常規血液檢查,再送往八樓隔離病房,免得住進隔離病房後,還要照X光等麻煩事。樓上照,要放射師推移動式的X光機,挺累人的;樓下照,被病患逃跑了,該怎麼辦?多對不起公衛端的努力喔。等待照X光時,因病患沒帶健保卡,家屬也沒跟來,害我必須幫病患辦理住院手續,還必須簽下名字,擔任病患的住院擔保人,意思是說,病患沒錢繳費時,我須負責還錢。
我跟著老先生上樓,老式樓房,樓梯原本狹窄,因樓梯每個階梯,都堆滿雜物,以及各類瓶瓶罐罐的,有玻璃的,有鐵製的,有塑膠的,害得寸步難行,我落腳極為小心,很怕踩空摔跤。來到二樓,二樓房門半掩,房門破了大洞,裡面陰暗潮濕,散發出很重的發霉味道,似乎很久沒人住了,有若倉庫,堆滿很多的紙箱和塑膠袋,門邊竟然看到一床,很骯髒的棉被丟在地上,看起來很噁心。老先生繼續往三樓走,看來,自從兒子媳婦一家人搬出去後,他不再住在二樓,改住三樓了。
往上一層,來到三樓,三樓房門壞掉,上下樞紐都掉了,以致把門板傾倒在牆角。房間裡頭,髒亂無比,有若垃圾場,讓人怵目驚心;迎面而來,惡臭撲鼻,讓我噁心欲嘔。裡頭沒有床鋪,床頭櫃當然沒有,也沒有衣櫥或衣架,僅是磨石子地板,又髒又黑的棉被和枕頭,胡亂丟在地上,老先生晚上應該睡在地上。不僅棉被,連髒兮兮的衣服,也隨意到處丟,比抹布還髒,我保證,這些棉被套、枕頭套和衣服,一定超過十年沒清洗。
我說房間有如垃圾場,一點也不誇張,因空蕩蕩的房間裡,地上到處堆滿垃圾,空便當盒、空泡麵盒、空寶特瓶、空啤酒罐、空養樂多罐、空塑膠袋等,成千上百,隨處亂丟,空便當盒上,湯汁發霉,有兩隻蟑螂,在上頭爬著呢。未免太誇張了,讓人無法置信,他是白痴、笨蛋,還是躁鬱症、思覺失調症?吃完便當,隨手打包,隔天早上就可丟給垃圾車了,這有困難嗎?想同情他也難,簡直「壞年冬,多肖郎」!他精神一定有毛病!
我保證,他不是做資源回收,因紙張、寶特瓶、鋁罐、玻璃罐,全沒有分類,也沒有整理,更沒有打包,而是亂七八糟地,任意棄置。不僅如此,發霉的香蕉皮、橘子皮,腐爛的蘋果、芭樂,泛黃的舊報紙,發黑的舊雜誌,更多的是用過的衛生紙,帶著噁心的淡黃色印漬,到處亂丟,到處亂塞。看來,老先生已七、八十歲了,還不時打手槍。天啊!倒楣透頂,我真後悔跟上來。
其實,把自家當垃圾場的,他不是第一人。我二十年公職生涯,比這種狀況還嚴重的,家裡全是垃圾,走進去都困難的,我至少遇過七、八人,也處理過七、八次。家裡塞滿垃圾,跟我有啥關係?左右鄰居必然投訴環保局,怎會是衛生局?環保局怕孤單,必然把衛生局拉進來,說:「環境髒亂,必然產生老鼠、蟑螂、蚊蠅等病蟲媒,衛生局豈能置之度外?」疾管科負責鼠疫、漢他病、登革熱、日本腦炎等蟲媒傳染病,當然責無旁貸。其實,正中下懷,我就是喜歡這類雜七雜八的業務,可長見識,多增知識。
某年,彰化市民生地下道,地下道出口某巷弄內,無數民眾投訴里長,里長心有餘,力不足,無法處理,改投訴環保局,於是,環保局行文各單位,包括衛生局、轄區派出所、彰化市清潔隊、里長辦公室和地方民意代表,大家一起會勘。不是衛生局強出頭,而是被拱出來,我與衛生所防疫同仁,一起跟個案面談,最後結論,雙方簽下切結書,十天後,若個案不清理垃圾,則由公家單位來清理,不得有異議,或任何損失賠償。
所謂垃圾,不是小量堆置,而是極大量、成千上萬的堆置,把二層樓的透天厝,全塞滿垃圾,二樓屋內全是垃圾,二樓陽台也全是垃圾;一樓照樣如此,垃圾堆到天花板,看不到天花板,也堆到看不見任何空間,以致門都打不開,害得個案不是睡在自家裡,而是附近廢棄的工寮。十天到期,上述單位全到場,包括衛生局,彰化市清潔隊還派來一輛垃圾車。清潔隊人員,圍著門口,杵在那裡,沒人發號施令,不知如何動手,其實,門根本打不開。怎麼辦?我是膽小的科長,卻弱馬有一步踢,大家總不能僵在那裡,浪費時間吧?我橫起心來,踏前一步,力壯山河,磅礡氣勢,拿腳把門踹,門栓弄鬆後,再兩手用力,硬把門板拆下來。接著,清潔隊員看有人啟動了,才開始動手。我不想讚美自己神勇也難。你知垃圾有多少?一輛垃圾車不夠,再加派一輛,總共運了二十輛車次,才把垃圾運完。
這種把家裡塞得像垃圾場的,不僅是台灣人,日本似乎也不少。十幾年前,某日本綜藝節目,專門尋找住在垃圾屋的人,再由節目製作單位花錢,請人清理垃圾。節目裡頭,也是垃圾積滿屋,人無法從正門進入,因門被垃圾塞死了,只能架鋁梯,從二樓陽台,勉強鑽入屋裡。清出來的垃圾,必然有存放多年,早已發霉、發黑的柿子、橘子和蘋果,也必然有存放多年,讓人噁心的臭雞蛋或臭鴨蛋。還有人,連破了鞋底的球鞋,仍保存在櫃子裡。
最近,緯來日本台,每週日,晚間11點至12點,有「跟拍到你家」的綜藝節目,我特喜歡,因可以窺探到真實的人生百態,特別是人性的喜怒哀樂。其中,有數次播出垃圾屋的情節,人就在垃圾堆裡,與垃圾為伍,吃喝拉撒睡在一起,真的很難想像。依我觀察,這些人談吐正常、邏輯正常、智商正常,不像有精神病,但卻又不正常,不知精神科醫學是否有此類病名?美國精神科醫學會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似乎也沒有相關病名,不如稱為吳氏自我失落症候群,或稱為聰賢自我放逐症候群,可否?
話休細繁和離題,重回老先生的三樓現場,滿地垃圾讓人噁心和討厭,但有兩樣東西,我真的噁心到極點,三、四天吃不下飯,至今回想,仍然噁心欲嘔。第一樣東西,牆角邊,有兩大玻璃缸,每缸應有五公升容量,裡頭有八分滿液體,液體泡有東西,我瞪眼一看,一缸泡的是一條不知名的大蛇,呲牙裂嘴,挺嚇人的;另一缸則是白花花,橢圓型的蛋蛋,不就是雞佛嗎?天啊!這兩缸應該是藥酒,傳聞增強性功能的補品。王八烏龜!這麼老了,還這樣色,太可惡了!我不禁聯想到,偷看媳婦哺乳大咪咪,偷窺媳婦洗澡胴體,絕不是空穴來風。我很對不起,我錯怪公衛護士了,也錯怪了媳婦。
第一樣東西,很噁心;第二樣東西,與第一樣東西相較,更加噁心千萬倍。不是賣關子,而是怕你受不了,故暫且打住,下回再敘此第二樣東西。未來,當第九回鋪出時,請記得空腹閱讀,免得嘔吐,摔破手機,弄髒鍵盤。阿彌陀佛,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噁心。(108年10月3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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