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七十七、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結核病患管理難（第二十五回）
作者：吳聰賢醫師
關鍵字：白衣神咒、南無阿彌陀佛、助唸團、自動出院書、警察之友會、彰化縣救護車執行勤務收費自治條例、開放性肺結核、多重抗藥性肺結核、諾羅病毒性急性胃腸炎、心律不整症、心房纖維性顫動、心房撲動、胃幽門螺旋桿菌、都治計畫、都治關懷員。
上回提到某佛教基金會，第一次交手，讓我鎩羽而歸，害我難過好一陣子。還好，對方只一句話，「彰化分會不介入救濟補助案，若要申請救濟補助，請直接聯絡台中分會。」讓我知難而退，斷了念頭，不敢奢望，也因這句話，沒有下一步的救濟補助等相關流程，否則就對不起對方了，因對方派人家訪或醫院訪視，填寫了一堆表格，預備要進行救濟補助了，救濟補助對象卻不在了，一切努力成了空中閣樓，緩不濟急，來不及了，不再有意義了，傷了眾人的愛心，空留遺憾，徒增眾人心理傷痛。
個案住院第五天，我接到衛生所主任電話的隔天，下午時分，大醫院讓個案回家了，而回家的隔天上午，清晨時刻，個案就撒手人寰，離世而去了，留下遺憾和滿臉的淚痕。一個弱智女人，五十歲上下的女人，臨死前，她心中會掛念什麼？一無所有，什麼都沒有，除了丈夫和三個兒女，她還會有什麼掛念？當她迴光返照的瞬間，她喃喃低語的，一定是丈夫和三個兒女的名字。當黑白無常押著她，預備靈魂出竅的一霎那，她一定高聲喊叫，「不要，千萬不要，救命啊！我不要離開，我要我的丈夫，我要我的三個孩子！」
一輩子歹命的女人，飢寒交迫，永遠在操勞中度日的女人，世間有何留念？沒有，完全沒有，只有丈夫和孩子，才是她唯一的留念，她前腳邁得出去嗎？她後腳又豈拖得出去？不甘不願的情況下，她豈死得瞑目？當然死不瞑目啊！她的死亡證明書是我開的，行政相驗時，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她，她的臉上真的是佈滿淚痕，不僅如此，她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不是睜，而是瞪。眼神已經潰散了，靈魂走了，變成空洞了，但滿臉顯露的不是平安、祥和，而是極度的驚慌、遺憾和不捨。放不下親人和骨肉，奮力掙扎下，豈會平安、祥和？
我鼓起很大的勇氣，是死人，還是愛滋病患的屍體，我心中豈有不恐懼的？我伸出右手，用兩根手指頭，食指和中指，把她的眼皮往下拉，沒想到，死人還蠻聽話的，她的眼睛，竟然被我闔起來了。我猜，我動手的那一、兩秒鐘，或許我的靈魂和她的魂魄，兩者是契合在一起的。她知道，我聽過她的故事後，我心中唯有的，只是心疼和不捨，我用慈悲的愛心面對她，她也用闔上眼睛來回應我。人死了，不瞑目又如何？終究要面對現實，好好瞑目吧。
至於滿臉的驚慌、遺憾和不捨，驚慌的是什麼？黑白無常強迫要帶走她；遺憾的是什麼？她無法繼續照顧丈夫和三個孩子；不捨的是什麼？她可憐的兩個殘障孩子，往後誰餵她們吃三餐？誰幫她們把屎把尿？誰幫她們洗澡？誰幫她們換乾淨的衣服？誰會為她們唱不成調的安眠曲？沒人啊！行政相驗驗屍的當下，雖然我幫她唸了「白衣神咒」三遍，有用嗎？我無能為力，我幫不上忙。我猜，即使任何助唸團體來，把「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唸上千萬遍，也無法把滿臉的驚慌、遺憾和不捨，轉渡為平安、祥和。丈夫和小兒子不說，那兩個重度、極重度的殘障兒女，不管她死後多久，仍要掛念千萬年，直到寰宇毀滅，成了真正的虛無。
民間這種死後的助唸團體蠻多，是普渡眾生的愛心表現，大抵是上年紀的阿嬤，虔誠的佛教徒，一票人，少者五、六人，多者七、八人，甚至五、六十人的大團體，坐在靈堂，面對著靈柩，重複地唸著「南無阿彌陀佛」法號，唸法有固定的節奏和聲調，不如說是唱的。「南無」是皈依的意思，「阿彌陀」是佛名，它是漢傳佛教淨土宗廣為弘揚的六字法號，經過唸誦，以達到轉生西方極樂世界的目的。這種助唸有效嗎？真的能轉生西方極樂世界嗎？沒人知道；有說，會讓死人少了怨氣，而呈現平安祥和的氣色，真的嗎？我不去討論。
這些助唸團，理論上，她們只負責助唸，或多說一、兩句臨終關懷話，「人已往生，請節哀順變。」「請不要再哭泣，否則死者更難過，更離不開人世。」此外，絕不涉及殯葬相關事宜，且是完全免費的義務服務，不以任何名目收取費用，甚且不向喪家募款。但禮俗上，喪家不好意思貪此便宜，雖說完全免費，但總會奉上一個大紅包，沒一、兩萬，至少也要八千以上。如果助唸團能不主動招攬，能嚴拒收受紅包，沒給喪家任何壓力，才能說是功德無量，才能讓人感動，不是嗎？
大醫院如何讓個案回家？「因護理人力不足，必須家屬照顧，否則要請看護工照顧。」這種話不會說第二遍，全民健保全面實施，這是推卸責任的話，護理人力不足是醫院的事，不是病家的事。醫師會改成另外一種更漂亮的說詞，「病人病情不好，延誤送醫，太嚴重了，隨時會走人，你們家屬商量看看，是否留著一口氣回家？古人說，壽終正寢，就是留著一口氣，盡快回家，然後，在子孫圍繞下，嚥下最後一口氣。你們要回去嗎？趕快作決定，否則會來不及。如果要回去，你們盡快告訴我們，有一些手續要辦，也要提早找救護車。」
當家屬決定要回家了，所謂的手續，除了部分負擔等費用繳交外，主要是填寫「自動出院書」，醫院簡稱「AAD」。醫師千方百計，明示加暗示地鼓勵病患回家，結果是把責任推了一乾二淨，是病人家屬主動要求出院的，且已填了自動出院書，跟醫師、醫院完全無涉。如果家屬不滿，「醫師要我們出院，竟然變成我們主動出院，太過份了！豈有此理！」放心！縱然家屬拒簽自動出院書，護理人員仍會在病歷上，大剌剌地寫上「AAD」。
消防局的119救護車，將緊急病患載往醫院，是完全免費的，一分一毫不收，因公務員身份，怕被控收受賄賂，紅包也絕不敢收。早期，健保實施以前，醫院為了搶生意，感謝119送來病患，會用警之友會（警友會）的名義，送上紅包、招待飲宴或饋贈禮品，此為人際公關，在所難免；為了避免病患家屬懷疑，私下有這種暗盤交易，119大抵會問，要送往轄區哪家醫院。晚期，健保實施以後，醫院健保總額關係，病人太多，反成了累贅，會吃掉醫院的總額，人際公關有保留了，再也不時興了。
119有責任將緊急病患送醫，但病患轉院或回家，包括活著回家、剩一口氣回家或死後回家，119不再有責任載送，家屬必須自己花錢，僱救護車轉院或回家。計費方式有如計程車，有起跳車價和里程車價，因收費不清不楚，趁人之危，漫天要價，大敲竹槓，以致紛爭不斷，有家屬忍氣吞聲，有家屬告往衛生局醫政科，醫政科負責管理救護車業者，要求主持公道，給救護車業者處以重罰，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後來，民國89年，衛生局制定和公布「彰化縣救護車執行勤務收費自治條例」，救護車收費基本額為600元，超過5公里者，每公里收費20元，但公里數之計算含回程。隨車醫護人員另外收費，醫師每小時1200元，護理人員每小時500元，救護技術員每小時300元，若救護技術員身兼司機，則不得另外收費。救護車隨車使用藥材費，按照已公布的公私立醫療機構收費標準分別計收。另外，過橋費、過路費另計。總之，只要家屬僱請救護車，少者二千、三千元，依里程計，多者三、四千元。
這名可憐的弱智女人，在愛滋病毒的摧殘下，完全沒有意識，陷入昏迷，處於彌留狀態，但三不五時，仍激烈地，大口地喘著氣，極度地掙扎，不願就此斷氣，以致撒手人寰。偶而，會使盡力氣，強力地半睜者茫然的雙眼，看來，似乎有所期待，期待看到獄中的丈夫吧？也期待看到那兩名殘障的兒女吧？獄中的丈夫，來不及通知，還趕不回來；兩名殘障的兒女，癱軟在姑婆的床上，豈能過來？人生離別難啊！不！或許，她正掙扎著要回家呢？回家等丈夫回來，幫他煮碗麵；和回家擁抱兩名殘障的心肝寶貝呢？
住院第五天，下午時分，夕陽餘暉，照射病房窗台，窗外的八哥，成雙成對，陸續回巢。叔祖公看多了生老病死，但仍紅著眼眶，拄著拐杖，頻頻擦拭淚水，以族親長輩的立場，在他的指示下，小兒子在自動出院書上簽名，女人要回家了，回那家徒四壁，卻是魂牽夢縈的家。大醫院的救護車公出，只好聯絡另一家醫院的救護車，住家在彰化海濱鄉間，離醫院20公里，約30-40分鐘車程，基本收費600元；加上里程數收費，15公里加20公里，35公里乘以20元，合計700元；再加上隨車護理人員500元，因使用氧氣罩，總共收費2500元，由叔祖公掏腰包給錢了。
各縣市消防局，各有自己的轄區，絕不會跨縣市送病患；用接駁的方式跨縣市可以嗎？不可能，肯定被駡死了，119又不是你家的。近日門診，有病患氣喘發作，要求診所叫119，送往台中童綜合醫院，因跨縣市，被119拒絕了，只能送往彰基或秀傳。各鄉鎮消防大隊，也各有自己的轄區，較少跨區載送，但遇病情嚴重的，轄內醫院頂不住的，119仍會依照家屬的指示，長途開往較大的醫院，一般會來到北彰化的彰基或秀傳。
消防局有嚴格的規範，應是全國共同的通則，119絕不會跨院送病患，天皇老子也不能下此指令。我曾不自量力，兵慌馬亂、情急之下，要求119，把不合作的結核病患，從某家大醫院，強制捆綁方式，送往另一家結核病責任醫院，結果，我跟消防局緊急救護科科長狠吵了一架，卻也不打不相識。當然，我輸了，輸得很慘，我不能頂撞人家的規定，強制病人送醫可以，但只能在病人的家中強制，不能在醫院強制，此種醫院強制送醫是衛生局的事，衛生局的責任，衛生局自己想辦法，不關119的事。
後來，是這家大醫院的救護車，將不合作個案送往結核病責任醫院。這筆救護車費誰繳的？大醫院自己吸收？別做夢了！醫院是財團法人，也是生意人，在商言商，別夢想它會做慈善；因大醫院沒向衛生局要這筆錢，應該是被強制送醫的結核病患家屬繳的。我猜，家屬應該很幹譙，「好像捆死豬般，被強制綁在擔架上，活生生被抓走，竟然還要自己負擔救護車費，夭壽喔！死沒人哭的公務員！死沒人哭的政府！這種政府沒有用，乾脆放一把火燒掉算了。」
我輸了，我錯了，我不該挑戰消防局的規定，而且，我很笨，笨到極點，有如白痴，很不自量力，竟然單槍匹馬，完全沒有奧援，且口才奇差，如先母生前常唸我的，「一個嘴巴咬著一個舌頭」，我怎能說得過人家？尤其對方科長還是女生，口才伶俐，口若懸河，我豈是人家的對手？但是，消防局的規定，真的不能挑戰嗎？不見得啦！四、五年前，終於被打破了，被誰打破？當然不是我，也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群龐大的團體，是彰化縣診所協會正面抗爭，彰化縣醫師公會背後撐腰，兩大團體聯合一起抗爭，消防局不得不軟化了。彰化縣共二千餘位醫師，必然是醫師公會成員，必須加入公會，才能申請執業；其中約一半成員，在診所執業，另組成了診所協會。
診所協會和醫師公會，它們抗爭什麼？消防局規定，所謂不跨「院」轉送病患，此「院」不單指醫院，也包括診所，難怪診所負責人要自稱院長。當病患到診所就醫，突然病況轉危急，呼叫119沒用，119不理睬，必須診所自行負責，自己找救護車，但醫院救護車難找，私人救護車也難找，以致延誤轉院，病人死在診所，家屬要把責任壓在診所身上，診所則要推卸責任，雙方起衝突，引發醫療糾紛，對簿公堂，鬧得不可開交。
診所協會和醫師公會，二千餘人同心齊力，手牽手，肩並肩，團結力量大，幾乎可以催枯拉朽了。或許，衛生局也在暗中攪局，伸出無影腳當奧援？縱然沒奧援，也應暗中幸災樂禍吧？二千餘個醫師家庭，背後選票可是成千上萬呢，若加上員工家庭，再加上死忠粉絲病患家庭，所能左右的選票，可是成千上萬的好幾倍呢。政治人物不能不屈服，政治人物底下的消防局，又豈能不屈服？結果，消防局的規定更改了，跨「院」轉院的規定，僅限「醫院」，不包括「診所」，往後，診所可以打119叫救護車，將危急病人轉院了。樂了診所醫師，卻苦了119同仁，緊急救護工作量增加了。
我與前述某佛教基金會，有第一次交手，是否又有第二次交手？沒錯！第一次交手後，經過一年，我又跟它撞上了，害我又難過了好一陣子，我簡直自討沒趣，也丟盡全國四、五十萬公務員的面子。事情發生如下：有一位開放性結核病個案，男，六十餘歲莊稼漢，為人固執，自我成見，得病後，不按時服藥，不按時就醫，也拒絕都治關懷員送藥，常跑給衛生所地段護士追，也常跟地段護士捉迷藏，躲貓貓般，東躲西藏地，讓地段護士找不到人。最後，衛生所不得不通報進來，要求科長出面，協助處理。不幸地，這名結核病個案，也是這所彰化濱海鄉間衛生所所管。
結核病分兩大類，多重抗藥性肺結核，屬於第二類法定傳染病；多重抗藥性肺結核除外的一般結核病，屬於第三類法定傳染的，不管第二類或第三類，都屬法定傳染病，也是疫病的一種，是否也是衛生所防疫人員所管業務？錯！不是防疫人員，而是衛生所的公衛護士介入管理。早期，民國80年代，彰化縣一年新增1500-1800名結核病個案；晚期，民國100年代，由於中央和地方衛生單位齊心努力，彰化縣一年新增個案，降至700-900名個案，降幅達一半。
這麼多的結核病個案，如果全由防疫人員全權管理，工作量未免太大了，不勝負荷，管理方面必然缺失無數，漏洞百出，病患完治率下降，病患失落率上升，結核病個案必然不減反增，持續漫延下去，身邊周遭都是結核病個案，不嚇死人才怪！到時候，彰化縣130萬人口，六都之外的第一大縣，也是結核病的第一大縣，局長和科長豈非要抓去槍斃？
關於這位莊稼漢結核病個案，跟地段護士捉迷藏、躲貓貓，但地段護士職責所在，努力不懈，旁敲側擊，多方探聽，終於打聽到他的行蹤，他固定每週兩次，週二和週四，會去這件佛堂禮佛、誦經和聽道，於是，利用他參佛的時段，讓科長去見他，雙方當面溝通和勸導，希望能順利接受結核病治療。選日不如撞日，地段護士打電話進來，剛好是參佛的日子，我二話不說，當下決定，就是這天。今日事今日畢，不要拖延，把事情辦好，吃飯才香，睡覺也安穩。
當天，晚間七點，下班時分，天色昏暗，萬家燈火，三層樓的衛生局，各層樓也是萬家燈火，不！是燈火通明，每個科室和每個人，好似有加不完的班，不僅是疾管科，還包括食品衛生科和醫政科等科室。我開自己的車，載著疾管科結核病主辦人和協辦人，共三人前往。下班時刻派車，給司機帶來麻煩，誰不想回家吃頓熱騰騰的飯菜？誰不想回家享受天倫之樂？給司機困擾，非我所願，所以我自行開車。其實，衛生局離佛堂距離不遠，約一、二十公里，半小時不到的路程，派車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可能遭白眼。
主辦人和協辦人，兩人相伴，穿過衛生局邊門旁的巷弄，來到大埔路，大埔路商店雲集，自助餐和飯館無數，她們去吃晚餐，填飽肚子，免得餓著了。我有去吃嗎？沒有，我小氣巴拉的，窮苦出身的孩子，節儉慣了，同事常笑我「賺錢者也，只進不出」，我幾乎不在外頭吃飯，我捨不得花五十元，買碗湯麵壓肚子。我胃挺好的，從來不曾患胃痛，我可以忍著不吃，更能忍受飢餓，一餐不吃會死人嗎？兩餐不吃會翹掉嗎？所以，我決定，依照往例，等訪視完個案，再趕回家吃晚飯。我要打電話回家，通知一聲嗎？不用，老婆知道我加班，也知道我不會在外面吃飯，會把飯菜留一些，就等我回家。
我的胃真的很好，我常搞不懂，為何門診有那麼多胃痛的病人，我也常自誇自己是「鐵胃」，就如同我的綽號「吳鐵人」，相得益彰。民國69年，彰基外科醫師時代，以至民國106年，我從衛生局屆齡退休，此「吳鐵人」名號，總共跟了我近四十年。不僅胃好，我腸子也挺好的，啥急性腸胃炎？已經吃下去的東西，再吐出來或拉出來，豈非多浪費？從小至大，任何嘔吐或腹瀉，我不曾看病或吃藥，只要餓個一餐或兩餐，都可以不藥而癒。我一直很奇怪，罹患諾羅病毒，引發的急性腸胃炎，來得快，去得也快，幹嘛要來看我的門診？簡直在浪費健保醫療資源。
除了心律不整毛病，心房纖維性顫動和心房撲動，已是十五年以上的痼疾了，跟我糾纏不清，三天兩頭會發作，每次發作，胸悶、呼吸困難、頭暈，都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我身上其餘器官，尤其是腸胃，可說是一級棒的，真可號稱天下無敵。然而，屆齡退休前一年，閒極無聊，無事找事做，給自己公職生涯，劃上完美的休止符，我去保健科簽名畫押，自願接受糞便檢查，經過檢查後，才知道自己感染了胃幽門螺旋桿菌，同時也有輕微的胃潰瘍。
民國105年，公職生涯最後一年，我配合衛生局新的健康篩檢政策，也算是衛生局員工難得的福利，我拿了糞便送驗，檢查結果，胃幽門螺旋桿菌陽性反應。依據台大等各方研究報告，此螺旋桿菌有較高比率的胃潰瘍和胃癌發生率，是篩檢胃癌的利器；相對於糞便潛血反應，後者，則是用於大腸癌的篩檢。目前，除了用糞便檢驗外，還可在接受胃內視鏡檢查當下，同時檢驗是否感染此螺旋桿菌。此新的健康篩檢計畫案，由保健科主辦，疾管科、檢驗科協辦，疾管科牽涉極深，沒有疾管科還真的推動不了。
接著，在保健科主辦人安排下，我去彰化市某家腸胃科診所，接受生平第一次的胃內視鏡檢查，我對自己很有信心，啥較細的內視鏡？啥鼻胃內視鏡？全免了，不必自費一百或兩百元，直接接受一般的內視鏡檢查，卻在噁心、嘔吐的狀況下，診所醫師勉強進行檢查。沒想到，檢查真的蠻快的，似乎很簡單，兩分鐘不到，我懷疑可能不到一分鐘。檢查結果出爐，胃黏膜蠻漂亮的，沒有胃癌、胃炎或胃糜爛，僅有一個小小的胃潰瘍，拍照存證，直徑0.2-0.3公分左右。這種小潰瘍，又完全沒有症狀，我豈會去鳥它？人是吃五穀雜糧的，而且年紀也大了，難免有小病痛，豈算是一回事？往後，我理也不去理它，沒再就醫，也沒自己拿藥吃。在門診，我有意無意地，會鼓勵病人多就醫、多吃藥，原因無他，不過是製造業績罷了。見笑了，我還是逃不了貪嗔癡。
小小胃潰瘍豈須理它？田裡除草時，不小心割了一塊肉，傷口都比它嚴重，我都不理它了，何況是小不拉幾的胃潰瘍？不過，我仍拿了診所給的十天份藥劑，專門殺死胃幽門螺旋桿菌的抗生素，純粹是抗生素，不是胃藥。很好玩的，這十天份的抗生素，有一半是台大醫院贊助的，另一半是疾管科上網採購來的，也是疾管科委託外面藥局，進行分裝和包裝的；然後，再由疾管科派人分送全縣，各家胃內視鏡檢查合約醫療院所。沒想到，我疾管科送出去的藥，我再把它拿回來，還確確實實地，把十天份的抗生素，全部吃下肚。
胃幽門螺旋桿菌感染率極高，一般人口中，從百分之四、五十，以致百分之七、八十。它如何感染的？似乎跟糞口感染沒有關係，各方研究結果，說是從口水感染的，時代進步，一般聚餐吃和菜，都採用公筷母匙，較少傳染發生，但是一家子人，中國人習慣同餐共桌，共吃和菜，極容易透過口水互相傳染。另外，不僅飲食，接吻也會傳染，所以，夫婦同時被感染，這是很常見的情況，所以，單方面一人的治療，沒有夫婦或一家子人一起同時治療，很難杜絕乒乓球式的傳染，很容易治療好後，又再次反覆感染。如果，逐漸步入西方人的，分餐式飲食習慣，才可能斷絕感染吧？當然，含飴弄孫也是感染途徑。
衛生局連續數年，推出全縣胃癌篩檢計畫，共有三部曲，包括如下：大便採檢胃幽門螺旋桿菌、胃內視鏡檢查、完整抗生素治療。第一部曲，採檢試劑費用不菲，以向縣府申請來的公務預算支應，縣府欠債累累，衛生局能額外要到錢，真的很不容易。民國108年9月，審計部彰化縣審計室，完成彰化縣107年度歲入歲出總決算報告，全縣長短期債務總額超過264億，且逐年攀升，107年比106年多增3億元，彰化縣總人口近130萬，等於每位縣民背負2萬元債務，所謂的債留子孫。
第二部曲，全縣近三十家的合約醫療院所，當進行胃內視鏡檢查時，須健保掛號，由全民健康保險買單。胃內視鏡檢查，正式名稱叫「上消化道泛內視鏡檢查」，不僅可檢查胃，也可檢查食道和十二指腸，故名上消化道，每次檢查可向健保申請1500點值，會打個95折，大約1425元。如果，彰化縣有一半人口，感染胃幽門螺旋桿菌，全部抓去做胃內視鏡檢查，將花掉健保2億9千多萬元。
第三部曲，因縣府年度預算有限，且年年債台高築，已接近負債極限，豬皮再怎麼炸，也炸不出油來，衛生局只能在勉強要到的經費裡，挪著使用，十天份的抗生素也是價值不菲，上看好幾百萬元，買不起了，最後，只好請求台大醫院贊助了，台大支應一半費用，買藥送衛生局；另一半費用，也是從縣府要來的公務預算支應。在門診，胃內視鏡檢查，發現胃幽門螺旋桿菌陽性反應，可以開十四天份的抗生素，健保是有給付的，我們為何不採用健保給付方式？可以省下一大筆錢，我不知道。我猜測，可能原因是，台大的處方藥，殺菌成功率較高，可達九成，甚至九成半以上吧。
我開車，載著兩位同仁到佛堂，衛生所地段護士已等在門口。此佛堂位在四線道馬路旁，我第一次進來，佔地遼闊，花木扶疏，夜色低垂下，更顯景觀壯闊。一行人進入佛堂大殿，我驚覺，幾乎要叫出聲來，「天啊！金碧輝煌，繽紛燦爛，有如古代皇宮，簡直富可敵國！」大殿空間寬敞，我估計至少有三、四百坪，裝潢新潮時髦，富麗堂皇，北京明清故宮紫禁城的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全被比下去了，此佛堂大殿可以號稱金鑾寶殿了！
我有如劉姥姥進大觀園，張著嘴巴驚嘆，「好漂亮喔！」我腦筋不禁想起，大陸著名的宮廷古裝電視連續劇，雍正王朝、康熙王朝、乾隆王朝、三國演義等等，都不如它豪華漂亮，不如它氣勢磅礡，可以租借給大陸電視公司，用來拍攝巨型宮廷古裝劇了。大殿燈光不是通明，而是稍微昏暗，似明似暗，但處處隱藏式燈頭照射下，營造出莊嚴肅穆的氛圍來，害我忍不住要跪了下來，向著佛壇頂禮膜拜。趁著流連觀賞的片刻，先把尿排空，等下好辦事，不知要跟結核病個案蘑菇多久，難保不拖延一、二小時，我走向甬道旁一間小房間，是佛堂內廁所，我又是驚嘆，「天啊！廁所比我家客廳漂亮千萬倍！」豈是奢華一句了得？
現場，車水馬龍，但肅穆安靜，沒半點嘈雜，善男信女至少有四、五百人，要找一個人還真不簡單，地段護士睜大眼睛，逐一巡視了兩、三遍，終於找到那位結核病個案。在地段護士邀請下，不動聲色，不驚擾他人，也不打斷禮佛的進行，把他帶到較偏遠的甬道旁。然後，共五個人，包括我，大家一起坐到，金光閃閃，一塵不染的木質地板上。進入大殿時，我們均已脫掉鞋子，僅穿著襪子入內。我第一次見到個案，個案也第一次見到我，在地段護士引介下，我點頭示意並微笑，用和緩的態度，緩慢的語氣，簡單地自我介紹。
我天生的氣質，就是面目祥和，個性謙遜，不多言，不聒噪，與世無爭的神情，這位結核病個案，並沒有因突然的叨擾，對我惡言相向，也沒有露出不屑或嚴惡的神色，反而滿嘴抱歉，客氣地頻頻點頭問好。口齒清晰、口才伶俐、口若懸河，我一點也沒有，人際溝通上，大抵是弱勢，但某些情況下，有時反成優勢。除了個人氣質外，衛生局科長身份，或許有點幫助，但也不一定，有些人不喜歡公務員，甚至厭惡公務員，認為是專吃納稅人辛苦錢的米蟲。我反認為醫師身份幫助較大，醫師普遍地，較受一般人尊敬，尤其是罹病的傳染病個案。
雖然低聲說著話，不讓他人聽到談話內容，但個案滿臉歉意，誠懇地直說抱歉，「哇！是衛生局科長啊！也是一名醫師啊！真的很不好意思啦！您們吃飽沒？害您們老遠跑這一趟路，很過意不去，真見笑啦！也真歹勢啦！」「也跟科長報告一下，您們衛生所的地段護士，認真又負責，我生眼睛不曾見過的，有夠認真的，每天不是打電話來，就是親自跑到我家來，有時候，還一天來兩、三次，好言跟我相勸，想起來，也真的很對不起她。科長，您應該好好獎勵她，不能記個大功，至少也有小功，或者給她記個嘉獎。」拜託！他反而當起好人來了。他也太厲害了，人不可貌相，還知道大功、小功和嘉獎呢。
「科長，請您放心，絕對沒問題，保證沒問題，我一定聽地段護士的話，一定會就醫，一定把藥吃完，請科長要相信我。」個案雖然講得口沫橫飛，卻也懂得分寸，「就醫」和「吃藥」這兩個詞，講得非常小聲，幾乎是含在嘴巴，含糊帶過。他怕隔牆有耳，洩漏了個人隱私，佛堂從此無法待下去。真夭壽！早就該聽地段護士的話了，竟然等到科長出面，才展現誠意，說盡好話，未免太刁難公務員了，簡直要逼死地段護士。
我雖然內心在罵人，「有夠夭壽的！」卻也非常的感謝和高興，感謝個案給我面子，也高興達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務，我對衛生所、疾管科同仁都有交代了。不過，此行說服工作似乎完美達成，其實沒有，我只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的使命，往後個案，很聽話地落實服藥，經過九個月治療，比一般常規治療多出三個月，臨床醫師終於判定完治了。沒有達成的百分之十是什麼？個案相當地堅決，無論如何，就是拒絕參與都治計畫，打死不讓都治關懷員送藥，「送藥到手，服藥入口，吞了再走」。
為何拒絕送藥？一方面理由是，田裡幹活關係，清晨四、五點就出門，都治關懷員送藥不方便，總不能半夜來送藥吧？關懷員賺不了多少錢，卻折騰得睡眠不足，對不起人家啦。另一方面理由是，怕鄰居發現，每天有陌生人來家裡，好像是衛生所的人，鬼鬼祟祟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是否有隱疾？沸沸揚揚地，不幸傳開來，最後，整個庄頭都知道他得了肺癆，他豈不完蛋了？無法做人了，成了人見人怕的肺癆鬼，大家路上相遇，個個捂著嘴巴，翻著白眼，匆匆閃人離去？
中央和地方衛生單位，都訂有結核病個案管理考評制度，有相當複雜的計算公式，沒有經年累月的實務經驗，肯定搞不完全清楚，連我當科長的，也是有清沒有楚的，無法全面掌控所有規範。全國各縣市衛生局，最嚴格督導和考核的，保證是彰化縣衛生局，彰化縣衛生局常是全國領頭羊，帶領大家引發風潮，卻也令每個地段護士壓力纏身，終日惶恐，戰戰兢兢，戒慎恐懼，務必把管理工作做好。此考評績效，牽涉地段護士個人的年終績效，也帶動個人的年終考績，考績落後，只能拿乙等，別夢想拿甲等。因這名結核病個案，拒絕參與都治計畫，不讓關懷員送藥，以致被扣分，績效被扣分，此扣分就是那百分之十的遺憾。（108年12月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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