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聲「阿母」
作者:吳聰賢醫師
內人秀給我看,她用手機跟拍的兩段錄影,她說是「老爸回家之路」。
第一段錄影,鏡頭裡,我看到一個禿頭又蒼老,老態龍鍾,穿著寬鬆,略顯邋遢的老頭子背影,一個人拄著枴杖,一步一蹣跚,踽踽獨行,走向巷子的深處。我一眼看出這個人是誰,雖然是背影,卻是熟悉的身影,他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岳父,相處近40年,今年91歲的老丈人。他19年次,9月28日出生,剛好是教師節,生日好記,滿90歲不久,正式邁入91高齡。
人生70古來稀,91歲豈是古來稀?簡直是人間至寶了。岳父好命,有長壽其因,其母親活到88歲,壽終正寢;父親更是高壽,活到96歲,無疾而終。當然,再如何長壽,人生總有曲終人散之時,這兩位老人家逝世時,我以孫女婿的身份,也都參與了家祭,如今,往事不堪回首,這已是20餘年前的雲煙了。
這段影片,岳父雖走得蹣跚,卻也踏實地,一步一腳印,努力地,往前邁著步伐,不讓人擔心,是否會摔倒,或突然嘎然而止,再也走不動了。很奇怪,難以置信,怎不像平時在家裡,有如磨蹭般,踏著小碎步呢?每次看到這種步伐,我都忍不住要擔心,下一秒鐘是否會絆倒?我不禁要讚歎:「挺不錯的,高齡91的長者,還能自己邁開步伐走路,太了不起了,太厲害了。」
在我的門診,不少90歲以上的,甚至上百歲的,十個有九個,都是坐輪椅,由家屬或外勞推著進診間的,因全身到處酸痛,尤其膝關節疼痛,無法支撐起自己的身子,只得坐輪椅,也因疼痛不堪,不得不來就醫。不僅坐輪椅,十個有五個,不是智力退化、失智,就是老年癡呆,嚴重者,癡呆到無法溝通,也無法問診:「中午有吃飯嗎?」答案是一臉茫然。「今天有大便嗎?」又是一臉茫然。我好像對著空氣講話,自言自語,我也跟著癡呆了。
家屬幫忙回答:「白天大喊大叫,吵得全家不得安寧;晚上則大哭大鬧,吵得全家無法入眠,也吵得鄰居無法安睡,多次報警抗議。」家屬還說:「去年開始,幾乎每天罵人,罵兒子偷他的錢,說放在櫃子的錢不見了;罵孫子偷走他的印鑑,說不動產專用的印鑑不見了;罵媳婦偷走他的郵局存摺,說存摺不明不白失蹤了...。」總之,因不信任家人,把鈔票、印章、存摺等,全部藏了起來,藏到忘記了,才怪罪家人居心叵測,又居心不良,暗中槓走他的財產。
唉!人老不癡呆也難。整體看來,老丈人的身體還算蠻硬朗的。岳父有糖尿病和高血壓,這是來自他母親的遺傳,不按規則治療,近3、4年來,病情加劇,在內人逼迫下,前往大醫院就醫,才心肝情願,願意接受胰島素和抗血壓藥治療。曾因低血糖昏迷,多次被119送進醫院急診室。有一次,外勞外出,岳父昏迷,倒在自家騎樓,警察經路人通報後,打電話過來,問:「福德街x號,有你的親人嗎?」我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不就是內人娘家嗎?我請求警察幫忙叫119送醫,我即刻趕往醫院。另外,他相當重聽,鷄同鴨講,我需用紙筆寫字,才能勉強跟他溝通。
低血糖昏迷不算,他的意識和記憶力,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時好時壞,難以捉摸。當清晰時,則讓我折服,加法、減法都不會算錯;當模糊時,連家人的名字也叫不出來,把兒子當外人,會問內人:「這個人是誰?」目前,不再是意識或記憶力變差的問題,反而是意識混亂、錯亂的問題,不少時候,時空錯亂下,盡說一些莫名其妙,根本不存在的話來,「牛奶放在監獄,忘記帶回來!」似乎把醫院說成監獄,把已收拾乾淨的醫院矮櫃,認定還有牛奶忘記拿,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岳父不用坐輪椅,就說他硬朗嗎?未免太勉強了。在自家屋內,以及自家騎樓,拿著枴杖,可以獨自行動,但僅短距離而已,超過10米,就有困難了。2個多月前,他叫外勞用輪椅推著他,走4、5百米路,沒有輪椅,他是走不到的。他帶著一大捆,有的沒有的紙本資料,來到轄區派出所報案,說他銀行的錢被偷了。老人家口齒不清,講話結巴,聽不清楚說什麽,加上又重聽,警察認定是老人癡呆,不予受理,打電話過來,要家屬過去帶回。
我與內人,緊張地開車過去,內人不知道派出所在哪裡,趕快用谷歌地圖找路,才找上門。內人直向警察說抱歉,「是誤會!是誤會!」也聽警察訓話了一頓,「老人家趴趴走很危險!」其實,數天前,內人親自帶著岳父,拿著存摺,坐計程車,跑了5、6家銀行,證明錢沒丟掉,他就是不相信,吵著要報案,沒想到,還真的報案了。
近3年來,尤其最近1年、半年的,多次進出醫院,不是門診、急診,就是住院,三天兩頭都到醫院報到,前天看糖尿病,昨天看高血壓,今天看白內障,明天看蛀牙,後天看排尿困難等等。印尼看護工,語言不通,岳父重聽,也是語言不通,就醫需要家屬陪同,門診時間到了,外勞就打電話給內人:「阿公,今天看病。」內人就要趕去醫院。好理家在,家裡離中山醫院不遠,內人娘家離家也不遠,騎機車都在10、15分鐘以內,內人也退休了,才能心無旁騖,全心全力,花時間照顧岳父。
岳父兩眼開過白內障,是內人透過學校志工媽媽的關係,找上好醫師,手術順利成功,看報紙不用戴老花眼鏡。因排尿困難,膀胱脹尿,多次掛急診,插導尿管。第一次插導尿管,不習慣,也不舒服,自己直拉扯,想拔掉導尿管,結果尿道口流了不少血,害我出面處理。總之,折騰了兩個多月,排尿問題才逐漸平息。此外,有三次因低血糖昏迷,119緊急送醫住院;也曾因左小腿蜂窩性組織炎,兩度住院治療。唉!年紀大了,狀況一大堆,隨時隨地都要看醫生,挺累人的,病患辛苦,家屬也辛苦。
岳父為何走向巷子的深處?哪裡的巷子?岳父的老家在台中旱溪,緊鄰台中樂成宮,約50米遠的小巷弄內。這也是內人的老家,在老家出生後,襁褓階段,因岳父工作關係,被台電派駐霧社,她和她三哥,隨著父母移居霧社,大哥和二哥仍留老家,直到近入學年齡,她才搬回老家,跟阿公、阿嬤、伯伯、叔叔等一大家子人同住。這條巷子,就是岳父老家的巷子,老家在巷子的最深處,應有40、50米長。
接著,內人播放她拍攝的第二段錄影。老人家終於走到巷底,來到老家庭園外鐵門前,鐵門怎推都推不開,鐵門是上鎖的,老人家沒有鑰匙,但他腦筋很清晰,連我都不會想到,他竟然上前一步,打開信箱蓋子,看鑰匙是否藏在信箱裡頭,結果呢?鑰匙沒有在裡頭。老家近在咫尺,老人家會放棄嗎?千里迢迢,女兒陪著他,外勞也跟著,一起從家裡搭計程車過來,他豈會甘心?說千里迢迢是言過其實,對老人家才是這樣,但真正距離的僅3-4公里左右,不遠,因計程車資才185元。
老人家沒放棄,他拿起手中枴杖,敲著鐵門,同時用老人家沙啞的聲調高喊著。3、4年來,我第一次聽到他講出這樣清晰的字眼:「阿母...!阿母...!」「阿母...!我回來了,我帶牛奶回來給您喝啦!」今生今世,我首次聽到這樣淒涼又辛酸的叫媽媽聲,我忍不住,不禁眼眶泛紅,咽喉哽咽,眼淚幾乎要飆下來。我趕快別過眼睛,不再看那錄影,不讓眼淚掉下來,但內心卻悲傷到極點,同時,想到自己過世的父母,最後,眼淚還是滴了下來。我不得不,跑進廁所哽咽哭泣。
前面才說他腦筋清晰,下一秒鐘,他竟然腦筋糊塗了,哪來阿母?阿母早過世20年了,魂飛魄散了,骨骸早爛掉了,哪來阿母給他開門?還有,哪來的牛奶?內人幫他提了三包塑膠袋,自己裝了什麽?分別是盥洗用具、換洗內衣褲,以及布鞋和拖鞋,根本沒有帶牛奶過來啊!他犯迷糊!很奇怪,岳父常常提到牛奶,說牛奶忘記在監獄,老人家節儉,多次吵著內人去拿回來,甚至為此生氣,大聲怒罵內人,其實,哪有牛奶?僅是岳父不可理喻的胡言亂語。
岳父應該是很孝順的孩子,寒門出孝子嘛,家裡共有8個兄弟,他排行第二,擔子甚重,上頭還有一個姊姊,因人口眾多,食指浩繁,早期經濟又拮据,肯定吃了不少苦。岳父在霧社時,每當自家蔬菜收成,水果成熟,岳母甚勤勞,喜耕種菜圃,或山上竹筍大量生產時,都會成捆成捆綁好,當年交通不便,夫婦兩人騎著機車,從霧社騎回旱溪,拿回家孝敬父母和兄弟姊妹們,順便探望孩子。隔天,兩人又騎著機車,再從旱溪趕回霧社。嚇死人了,我絕不敢騎,霧社到旱溪,你知道路有多遠?路有多長?
我猜,岳父時空均錯亂了,他說「我帶牛奶回來給您喝」,是搞錯了,他真的從霧社,多次帶很多農產品回家,但不會是牛奶,應該是蔬菜、水果或竹筍等。他怎念念不忘牛奶?或許跟他的日常生活有關吧。岳父除了糖尿病、高血壓,還有牙周病,牙齒掉得差不多,無法咀嚼食物,三餐都由外勞打汁用喝的,口慾變差,因食慾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血糖會高達400、500;不好的時候,會低到70、80,意識開始不清,反應呆滯,幾近昏迷休克的階段。在內人教導和請託下,外勞開始餵食,若硬不吃,只好給牛奶喝了,幾乎天天要喝上牛奶。
岳父為何回老家探視?探視他的阿母和阿爸?109年10月2日,週一,上午,內人循往例,幾乎每日回家探視岳父。只見老人家穿上外出服,坐在騎樓屋簷下涼椅上,問他怎了?老人家突然很清醒地說:某某人、某某人,都有車子,他們都可以載我回家,怎不來載我?我在等著他們。腦筋還清晰,他兄弟的孩子們,也就是他的侄子,他還叫得出名字,同時怪罪自己親生兒子,不肯來載他。屋內沙發旁地上,放了三包塑膠袋,裝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好像要出遠門。
內人看了很心疼,問外勞,外勞說她不清楚,自從上週六晚上,就開始打包了,已反反覆覆,打包三天了。岳父苦等又等,嘴巴念念有詞,眼睛空洞地看著遠方:「我要回旱溪,我要去看我的阿母和阿爸,我要帶牛奶去給他們喝。」任何人聽了這種話,不心酸才奇怪,內人偷偷拭去眼淚,打電話給高雄的大哥和大嫂:「我要叫計程車,無論如何,也要陪老爸回老家一趟!」話沒說完,眼淚已直流。
找來計程車,岳父很高興,腳步變輕快,不再磨蹭著地面,也不再走著碎步,同時,腦筋更清晰得很,指著地上那三包塑膠袋,提醒內人要記得帶,他要帶東西回老家,送給他的阿母和阿爸,是要孝敬他阿母和阿爸的。內人提著那三包垃圾,又是一陣淚崩,只能別過頭去,掩住自己口鼻,避免發出聲響,也暗暗擦拭自己的眼淚。聽內人講到這裡,我著實嚇到了,我提醒內人:人之將終,其言也善,是否岳父在暗示,還是老天在暗示,他可能接近人生的終點了。
最近3、4年,岳父兵敗如山倒,精氣神逐漸衰敗,尤其這一年,甚且這半年,我看在眼裡,忍不住提醒內人,以目前狀況,活過年底會有困難。如今,岳父回老家探視這件事,聽那淒涼悲切的呼喚聲,動人心魄,令人肝腸寸斷,有如世界末日,有如宇宙毀滅,岳父還能在世多久?內人紅著眼眶:「我盡量做到做子女的本分了,老天保佑!」(109年11月3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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