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四)政府服務品質獎
作者:吳聰賢醫師
北宋蘇軾:「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想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找檢察官司法相驗容易嗎?衙門深似海。古今中外,從古至今,大大小小的官方機關,沒有一個不是衙門深似海。彰化縣衛生局是不是衙門?食安衛生裁罰,少者數千,多者數千萬,會讓食品業者,膽顫心驚,擔憂害怕,全身顫抖,後面緊跟著,是幹譙連連,你怕了罷!然而,除此之外,衛生局服務禮儀可做得好,電話禮貌沒話說,現場洽公一級棒,沒半絲衙門味道,怎麼說?經過一再規劃、訓練和輔導,民國94年11月,首開台灣公部門醫療行政機關風氣之先,通過Qualicert國際服務禮儀品質認證,了不起!
雖已公職退休四年,不時午夜夢迴,驚醒喊著:「您好!我是疾病管制科吳聰賢吳科長,很高興為您服務。」我們的禮儀訓練,講師特別強調,要稱呼對方為「您」,這是恭敬之詞,不可說「你」。我大舌頭,口齒不伶俐,訓練了很久,就是說不好「您」的發音,最後,接受講師的指導:把「你」拉長尾音就對了。其實,未獲得國際服務禮儀認證之前,衛生局和衛生所行為舉止,一點也不敢馬虎或逾越,主要原因是,我們上頭有長官,背後有議員緊盯著,特別是受到民意代表的制衡,不敢越雷池一步。
民國86年1月15日,離開臨床,初入公職,在衛生所當值主任,仍不脫私人醫療職場習性。某日預防接種門診,一大早,上午8點半,某年輕媽媽,掛第一號,懷抱三個多月小嬰兒,要來打三合一疫苗,包括白喉、百日咳和破傷風三種疫苗。我評估和診療時,看到小嬰兒的臉,眼睛內眥增厚,眼距變寬,不禁脫口說出:啊!是蒙古癡呆症!結果呢?年輕媽媽馬上憤怒反彈,哀怨地指責:「你當什麽主任!你不會說唐氏症嗎?偏偏要說蒙古癡呆症!你故意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嗎?」
我相當驚訝!沒想到對方反彈如此大!兩個名詞代表同一個毛病,屬於染色體出差錯的先天性疾病。其實,用同理心來看,生下這種孩子,對父母是多大的折磨!為了避免種族歧視,也避免對個人的藐視,醫學生時代,教授教的蒙古癡呆症,後來被更名為唐氏症。如今,我身為公職人員,上有長官,後有民意,加上人在公門好修行,以服務民眾、犧牲個人為本質,我怎能強辯或硬拗?當下,我即刻低頭認罪:「對不起!我錯了!我認錯,我講錯話,我會改進!」我愧疚難當,只差沒有下跪。年輕媽媽應受同情,這種折磨是一輩子!
我敢保證,衛生局和衛生所,是所有縣府機關裡頭,最沒有官衙味的官衙,尤其是26個鄉鎮的27個衛生所,服務到家,最貼近鄉民,也最貼近民心。衛生所某資深公衛護士,她不時向我提起:早期醫療不發達,境內鄉民產婦生產,都會找衛生所助產士接生,不管遠近,福田里、大竹里或香山里,不管多偏遠,快官里、牛埔里或三村里,也不管三更或半夜,都要去接生,我總共接生了三百多個小孩,有的父子兩代都是我接生的。
有的公衛護士會驕傲地說,一方面也向我介紹公衛的職責:我們公衛護士有分地段,為了個人業績,更為了鄉民健康,舉凡人口政策,如兩個孩子恰恰好、避孕、墮胎或結紮等,還有家戶衛生、傳染病防治、慢性病防治、精神病患管理等等,我們都會深入社區,頻繁地家訪,以致誰家小孩考上大學?誰家貓咪生了一窩小貓?我們都一清二楚,成了閒話家常的題材。這些公衛的鼓舞,給我很大的助力,能為民服務,不是負擔,而是多大的福氣啊!有不少臨床醫師,對公衛很反彈,「衛生所與民爭利」,用不收50、100或150掛號費的方式,跟在地診所搶生意!真希望他們哪天能領悟,走公衛,做功德吧。
我不能直往自己臉上貼金,未免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其實,縣府極大半的局處,也跟衛生局一樣,一點也不像衙門,反而像鄰家的客廳或廚房,不僅來者不拒,還畢恭畢敬地直點頭,還直喊著:「歡迎光臨,敬請慢走。」還真的有衛生局的味道!我們的服務禮儀教導,特別強調:「我們衛生局台階較陡,請小心慢走!」「下雨天路滑,請小心慢走!」我欽佩的,特別地,有兩個縣府機關,戶政事務所和地政事務所,簡直是「全家就是我家」,它們的服務熱誠,不是欽佩,而是感動,不下於衛生局所。不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感受,以探虛假,證明我非吹牛。
另外,還有另一個機關,跟衛生局有得比,同樣是不像衙門的衙門,緊鄰衛生局,就在衛生局斜對面的,那就是彰化縣地方稅務局,專門偷襲你荷包,專收地價稅、房屋稅、土地增值稅、牌照稅、印花稅、娛樂稅、契稅等,應該讓你恨得牙癢癢,卻是服務禮儀的好典範。彰化縣地方稅務局,沒有衙門深似海,也沒有衙門深幾許,一踏入大門,馬上有志工圍上來,問明緣由,即刻熱誠提供服務,且服務到家,引導到業務主辦人櫃檯前坐下。至於主辦人呢?也是不厭其煩地說明和解釋,甚至替你跑腿,幫你問其他主辦人,給你更詳盡的答覆,真的讓人「足甘心」。不過,似乎,衛生局仍較勝一籌,因衛生局得到行政院研究發展考核委員會,頒發的「政府服務品質獎」,不僅如此,有幾個衛生所也得了此獎項。我們以服務掛帥,更以國家級的服務品質作保證。當然,能獲得此獎項,背後有我努力和付出的地方。
可以肯定的,「政府服務品質獎」的激勵,讓衛生局、衛生所的服務品質更上一層樓。關於此獎項,我為何說,背後有我努力與付出的地方?請聽我慢慢敘來。民國100年,彰化縣衛生局,獲頒第三屆「政府服務品質獎」,服務規劃機關類獎項。兩年後,民國102年,二水衛生所,獲頒第五屆「政府服務品質獎」,第一線機關類獎項。再三年後,民國105年,我退休前一年,溪州衛生所,獲頒第八屆「政府服務品質獎」,第一線機關類獎項。這三次得獎,我不敢居功,卻也都牽扯其中,為了榮譽,跟著大家一起努力過。退休前夕,能奮力一搏,協助溪州衛生所得獎,這是我最大的榮耀。
衛生局參賽的主題,是疾管科的業務範疇,參賽題目大抵是「新型流行性感冒等傳染病防治計畫」。當然,不僅疾管科總動員,全局也是總動員,相關科室都納入協助,包括保健、檢驗、企劃資訊、行政等科室。為了鄭重其事,必然地,也邀請指定應變醫院部立彰化醫院院長,指定隔離醫院彰基和秀傳體系院長;還有,醫師公會、診所協會、相關醫事公會理事長,親自蒞臨,以壯聲色,協助我們搖旗吶喊。
中央指派評審委員現場考評,就在衛生局三樓會議室與三樓中庭,我以主辦科長身份,遊走四方,賣臉又賣笑解說外,我還粉墨登場,換上醫師袍,假扮醫師身份,很好笑,我本身就是醫師,豈須假扮?三樓中庭第一站,設有流感疫苗免費接種服務站,有人假扮病患,有人假扮護士,我則當疫苗接種的診療醫師,病人診療後,換護士接種疫苗。緊接著,換另一個場景,我當講師,在三樓中庭,面對近10名幼兒園小朋友,衛教宣導腸病毒防治,表演給評審委員們看。這些小朋友是保健科,賣面子,從鄰近幼兒園,特別情商,暫時借調過來的。
很急迫地,下一秒鐘,我脫下醫師袍,又恢復科長身份,再次粉墨登場,在三樓第二小會議室,講解愛滋病篩檢和愛滋病防治。我忙得團團轉,講話都結巴了,也緊張得腦筋一片空白,不時吃螺絲,也不時講錯話。某位委員看我可憐,假扮好幾種身份,笑著說:「這位科長好忙喔!真辛苦!」聽他這麼說,我內心滿感恩的。我也抓住機會,用開玩笑的口吻,對某位委員說:「我以主辦科長身份,全場賣力演出,如果沒得獎的話,我會從三樓窗戶跳下去。」好理家在,沒有一語成讖,衛生局居然獲得了此獎項,否則,跳樓或不跳樓,對我都是挺為難的。
至於二水衛生所之得獎,我也照樣賣力演出。我被長官指派為接待人員之一,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台中高鐵,專車迎接中央評審委員,然後,專車開往二水衛生所現場。參加中央級競賽,除了實力和臨場應變外,更多的是包裝和突顯,有如新娘上花轎,豈能不精心打扮?長官雖沒交辦,但可想而知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豈能浪費旅途上這段時光,沒有半絲作為?我再次賣臉賣笑,對車上評審委員發表演說,不是演說啦!是胡說八道,大吹大擂罷了!話不驚人,誓不休。
這些評審委員們,不是公立大學教授,就是中央單位簡任級以上長官,我冒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精神,拋下顏面,鼓起勇氣,極力宣揚衛生所的好,尤其是防疫方面的業務,是我的專業,更是說得口沫橫飛,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害得評審委員中的主委發話:「這位科長,請不要再說了,請閉嘴好嗎?這樣不公平,會干擾評審委員的評分。」說的也是,強迫性置入性行銷,造成反效果,反而被扣分,我豈非成了千古罪人?
我又捨不得放棄機會,只好換個角度說話,不提業務作為,改成閒聊式說話:「二水是好地方,緊鄰濁水溪,土壤肥沃,是白柚、西施柚的故鄉,水分多,甜度高,全國知名...。二水辦公廳舍,落成沒幾年,是我疾管科規劃、採購和督辦,由當科長的我,親自監工、採樣和驗收,辦公廳舍美侖美奐,新潮亮麗,溫馨靜謐,普受二水鄉民親睞,把衛生所當成了自己的家...。」我擔著心,我的努力千萬不要適得其反!結果呢?大獲全勝,我的顧慮是多餘的,二水衛生所僅跟著衛生局,榮獲殊榮!
至於溪州衛生所呢?再次歷史重演,我又被長管指派為接待人員,負責接送中央評審委員。當然,每一批評審委員都不同人。我仍厚著臉皮,丟下顏面,盡情賣力演出,在行車旅途上,我自吹自擂,大放厥詞:「我們這位溪州衛生所主任,台大醫學系畢業的高材生,為了偏鄉居民健康,放棄大都會的高薪厚祿,回鄉服務,其精神讓人感動!」不僅溪州衛生所,還有好幾位主任,也是台大畢業的,不計名利,寧願屈居衛生所,還是偏鄉衛生所,令我感動佩服。
結核病防治,是我防疫工作數一數二,最為重要的業務,我投入最多心力,也了解最透澈,我繼續吹噓:「這位衛生所主任,是家醫科專科醫師,但私下花時間進修,特別專研結核病胸部X光判讀,對結核病防治貢獻甚大...,鄉下地方,醫療不發達,結核病患滿普遍的...。」這是事實,這位主任閱片功力一流,其他衛生所主任望塵莫及。我講到一半,又有評審委員的頭頭,向我抗議了。「這位科長,你太愛現了,不講話不行嗎?請閉嘴好嗎?請不要再說了!有失公平,影響委員評分。」有點委屈,好像自己是自言自語,蓬頭散髮的精神病患。
我盡忠職守,使命必達,但不能得罪評審委員,於是,我換話題,不談工作和業務,但務必要強烈表現,衛生局所的積極和真誠,我停頓半會兒,接著說:「我是科長,也是醫師,我有二分半的農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種了很多庭園樹,包括羅漢松、真柏、扁柏、倒柏、黑松、五葉松和檀香柏等,雕塑得相當漂亮...,溪州跟田尾一樣,都是台灣庭園花卉的中心...。」我不讓評審委員誤解,認為我僅是個耍嘴皮子,沒多大曉用的無賴科長。
其實,我也真的是無賴,不僅無賴,還耍賴,跟地皮流氓、小癟三沒兩樣,拼死拼活地,就是想討拍。我賣儍又賣笑,無非想博得評審委員的青睞,希望他們感動,全國各機關競爭激烈,分數掌握在他們手上,期待他們手下留情,高抬貴手,給個好分數,他日好相見。謝天謝地,真情感動天,老天有眼,我們又贏得了勝利,溪州衛生所又緊跟衛生局、二水衛生所之後,再次獲得此獎項!我與有榮焉,興奮莫名,有如自己中了億萬樂透。
很奇怪,我想不透,我沉默寡言,口齒不清,口才不辨給,不舌燦蓮花,也非能言善辯,平常難得看到我講半句話,如先母說的「一個嘴巴含著一個舌頭」,長官怎會指派我當接待?為何不指派口才一流,長袖善舞,能言善道的科長?女科長多的是,至少口齒伶俐。人事、政風不算,整個衛生局,十多個科長,僅有我是男科長。當接待的,不是要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能帶動歡樂氣氛的嗎?難道長官看透我,使命必達、盡忠職守的個性?他對屬下瞭如指掌嗎?
確實如此,我自幼至今,沉默寡言,幾近自閉的程度,舉凡初中、高中、大學,甚至研究所,我都是默默地跟在同學後面,亦步亦趨地走著,絕看不到我講半句話,這種情形是有目共睹的。即使畢業後,進入職場,在彰基擔任住院醫師時代,一群外科醫師裡頭,照樣看不到我說一句話。我沉默寡言,不爭不辯,不忮不求,卻也平安無事,順利過了70年歲月,俗話說的「弱弱馬也有一步踢」,所謂的「一枝草一點露」吧?也許,老天可憐我,疼惜我這個憨人,憐憫我,讓我至今還活得好好的。
廢話少說,話休細繁,你姑且相信彰化縣衛生局所的服務品質是一流的,也相信彰化縣衛生局所是全國衙門中,最不像衙門的衙門。現在,回過頭來說,找檢察官司法相驗容易嗎?為何不容易?原因有四點。第一點原因,衙門深似海。檢察官高高在上,屬行政院法務部中央級官員,鐵面無私,代表著司法尊嚴,和國家公器,不是阿貓阿狗,更不是應召男,不是任何老百姓,可以輕易呼叫的。衛生所則不同,衛生所很親民,很平民化,是最底層,也是最小的公家機關,我自稱是應召男,民眾一通電話到衛生所,我不敢多耽擱,抱著做功德的心態,即刻出門行政相驗。至於,找檢察官司法相驗,有嚴謹流程,須先通報轄區派出所或分駐所,管區警員初步評估後,再往上層報地方檢察署,然後,指派檢察官進行相驗。
各鄉鎮衛生所,我猜測,應是全國最底層和最小的公家機關,且是獨立的公家機關,人員編制不多,10名上下,甚至少到6、7人,然而,麻雀雖小,可五臟俱全呢。民國86年,我出任主任,除了主任兼醫師,所內同仁另有護理長、公衛護士、醫檢師、稽查員、課員、保健員、工友等,總共9人。大竹區衛生所轄內人口近7萬,若是線西、二水等偏鄉,人口才1萬上下,人員編制會更少。
所謂五臟俱全,乃指人事編制很完整,有業務單位,也有行政單位,行政單位包括人事、會計、總務、政風、資訊等,凡衛生局有的編制,衛生所也有相對應的人員兼任。衛生所有自己的預算,人事費、加班費、事務費、差旅費等,也有自己的醫療門診作業基金,你能說它不五臟俱全嗎?更重要的,衛生所有自己的關防,有大印章,也有小印章,可以獨立行文,我可以一份公文到行政院、立法院、監察院,甚至總統府。衛生所肯定是衙門,主任有當官的氣勢。衛生局內部科長們,非首長,屬於管理階層,層級似乎高於衛生所主任,卻沒有關防,無法獨立行文,沒當官的架式。不管當官或沒當官,大家都懷抱服務精神,奉公守法,恪盡職守,公門好修行嘛。
擔任公職近20年,直到退休前兩、三年,我才知道分駐所和派出所的區別。某次,請轄區警員配合,前往社區某住宅,圍堵不合作的結核病個案,拒絕服藥,也拒絕都治送藥,具有傳染性的個案,強制送醫治療和隔離時,我問了配合的警員,才知道其區別。你知道其區別嗎?簡單舉例來說,和美分局轄區包括和美鎮、線西鄉和伸港鄉,因分局設在和美,和美其他警察單位,只能稱派出所,不再稱分駐所,絕不會有和美分駐所。因線西、伸港沒有分局,所以靠近街區的警察單位,被稱呼為線西分駐所、伸港分駐所,其他的,仍稱呼派出所。很明顯地,分駐所和派出所是同一個等級,但既然掛名鄉鎮名稱,且位於人口較密集的地帶,人員編制可能會多一些。
第二點原因,天高皇帝遠。彰化縣有26個鄉鎮市,每個鄉鎮各有一個衛生所,因彰化市有南西北區和東區兩個衛生所,東區衛生所舊名大竹區衛生所,故共有27個衛生所,等同各鄉鎮的在地土地公廟,坐鎮地方,為百姓祈求平安和健康。但是,台灣彰化地方檢察署,只有一個,不管是第二或第三辦公室,全都在員林市,雖說員林市,位在彰化中部,但南來北往,總是有一段路程,找檢察官司法相驗,就有路程上的不便。
第三點原因,人力不足。彰化縣27個衛生所,每個衛生所主任,負責自己轄區的行政相驗,等於有27個人力,可以負擔死亡證明書的開具,不僅如此,為了上班時間外或假日的緊急需求,各衛生所均有替代方案,會拜託轄內一家診所醫師,擔任合作的備胎醫師,不怕假日沒有醫師行政相驗。也就是說,全縣共有54位醫師待命,滿足縣民的急迫。我不知道地檢署,有幾位檢察官,可擔任司法相驗?但肯定的,絕不像衛生所般,有27位人力,甚至54位人力,可以隨時應召!這是地檢署人力不足的地方。
第四點原因,公文流程長。衛生福利部架設死亡通報網路系統,衛生所公衛醫師或臨床醫師均採用此系統,鍵盤上敲打幾個字,就可列印死亡證明書,即刻交到家屬手上,要印幾分都沒問題,只是一個按鍵而已。至於,地檢署是否也採用此全國性系統,我不知道,應該沒有吧?檢察官不具醫師身份,無法線上申請此系統之權限,但大抵可確定的,司法相驗後的死亡證明書,採取的是公文方式流程,多少會拖延時程。不僅衛生局所,全國各公家機關也都一樣,只要簽發公文,必然層層把關,級級核章,一般公文書信,少者3、4人核章,多者10餘人核章,等收到公文,已是幾天後的事情了。
從上述四點原因,可知找檢察官司法相驗,不是容易或不容易的問題,而是相當地嚴謹和慎重,謹慎認真,絕不苟且,不像衛生所般「你家就是我家」。人命關天,非同小可,茲事體大,非同兒戲,豈能草菅人命?所以,檢方如此謹慎行事,豈非應該?
民國87年前後,某天,轄區警員打電話到衛生所,要主任接聽:「今天,上午10點,請到某某地方會合,有獨居民眾猝死家中,聽說半夜有爭吵聲,所以,里長申請司法相驗。檢察官會蒞臨相驗,請主任也配合,若非他殺或其他意外死亡,則請主任代為開具死亡證明書。」我碰過的機關中,也是一般人的印象,「檢警調」比衛生局等行政機關,還要衙門好幾倍,警員打電話過來,已讓我膽顫心驚,惶恐不安了。我丟下門診工作,向課員報告,自行開車,外出行政相驗去。課員專管人事,請假差勤都要向她報備。還好,我的門診病患不多,影響較小,因我上任沒多久,名氣不夠響亮,鄉民信任度不足。
來到現場,很簡陋破爛的鐵皮屋,藏在小巷弄內,屋裡頭髒亂不堪,垃圾堆到門口來,發出陣陣惡臭,也散發出些微屍臭味,死亡應有幾天了,我很後悔沒準備口罩。我跟在兩名警員和一名里長後面,共4人,來到巷口恭候,恭候誰?恭候檢察官到來。檢察官層級高,可指揮警員辦案,警員必然恭敬順從。隨後,檢察官搭公務車蒞臨,他身邊帶了書記官和法醫助理。一行人走進陰暗潮濕的鐵皮屋內,死者年約60上下,男性,臉孔黧黑,仰臥,眼睛圓睜,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身上蓋著破棉被,橫躺床上,一隻腳懸掛在床邊。
檢察官有法律人的素養,面帶嚴肅,不苟言笑,下令脫掉死者衣服。兩名警員不敢怠慢,戴上口罩和手套,即刻上前動手,至於法醫助理呢?也上前幫忙。因死者僵硬,脫衣有困難,警員乾脆拿出剪刀,直接將衣褲剪破扒光。遺體跟臉孔一樣,骯髒又黧黑,沒半絲血色。檢察官經驗老道,不動聲色,前後瞄了幾眼,警員即刻拿出相機猛拍照,把一具屍體正反面,翻了好幾遍。沒有我插手餘地,我在旁邊冷眼旁觀,努力憋著氣,輕微吐氣,輕微吸氣,盡量不去聞屋內那垃圾臭味,也不去聞那屍臭味。
全程,我看在眼裡,不禁感嘆人死後,就是一具臭皮囊,比垃圾還臭、還糟糕的臭皮囊,等同垃圾!後來,我被警員叫到一邊:「檢察官接手司法相驗了,不用衛生所主任來開具死亡證明書了,你請回吧。」我即刻趕回衛生所,已有幾位患者等候著,我忙道歉,說對不起。對公衛醫師來說,病患不是我的衣食父母,卻是我的老闆,我的薪水來自納稅人的荷包。我嘴巴說著對不起,腦海裡卻不禁想起那一幕,「一具臭皮囊,沒有尊嚴的臭皮囊」,也不禁自傷,喟然長嘆:「未來,我不也是一具臭皮囊?」(109年12月16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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