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五)彰化市立殯儀館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朝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前面提過,我為何走殯儀館有如走灶腳?因為行政相驗的關係。何謂走灶腳?一天三餐,說不定加上宵夜,表示一天至少進出三次,多者四、五次。我說得有點誇張,如果這樣頻繁進出殯儀館,我的防疫工作都不用做了,我的科長職務不用幹了,乾脆搬個辦公桌椅,加上電腦和網路系統,直接進駐殯儀館好了,把醫師執照掛在殯儀館牆上,不看門診,也不看急診,只看死人,當個專業的行政相驗醫師。
有專業的行政相驗醫師嗎?我不知道,或許有,如果有的話,應該在台中市,這會是全國創舉。民國105年,我退休前一年,某次中部三縣市衛生局防疫會議上,我代表首長出席,大家知道我即將屆齡退休,紛紛表示恭喜和祝福。會後,台中市衛生局,某位高級長官,私下找我聊天,問我退休後的安排,他用探詢的口氣說:「如果尚未規劃,我們誠摯邀請您,擔任我們市立殯儀館的駐診醫師,專門執行行政相驗。」天啊!我相當驚訝,這位長官太偉大了,這是便民!竟然能想出這種創舉,真的是念茲在茲,盡心盡力,時刻為百姓著想。換一個角度思考,可見死亡證明書,有多強烈的需求。
人的「生老病死」,衛生局都要管到。小孩出生,要有出生證明書,才能進入社會,取得為人的資格和權益,雖說出生證明書由醫師開,醫師背後的主管機關卻是衛生局。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不管留不留汗青,人終須一死,秦始皇欲長生不老,蓬萊仙島找仙丹,不管找不找著仙丹,秦始皇也沒例外,終須一死,死時享年49。人死亡,也須要死亡證明書,少了這張紙,黃泉路上,絕對過不了奈何橋,想進天堂,門都沒;想走地獄,照樣沒門。這張死亡證明書多重要,是你人生結局的通行證!萬貫家財、千棟豪宅,都遠不如一張死亡證明書重要。
拿一張死亡證明書,居然這樣難嗎?你沒碰過,你不知道;等你碰到了,才會叫苦,急到想跪下磕頭哀求。醫師是社會菁英,看活人臉色都不耐煩了,誰願意看死人臉色?還沾染一身穢氣。人啊!死了,就是一塊臭皮囊,比垃圾、狗屎,更讓人厭惡千萬倍。想及此,活著時,人有何驕傲?不如謙卑、謙卑、再謙卑,積功德,讓自己未來好走路。台灣長年民俗,有人為了避免經過喪家門口,還繞遠路走呢。
我有接受這份工作嗎?雖然退休出路仍茫茫,我笑笑不語,沒有正面回答。他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每天與死人為伍,不管是否沾染穢氣,身上總會染上屍臭味吧!洗它千萬遍,也洗不淨,多可怕,多嚇人!我幹過衛生所主任,行政相驗知之甚詳,其中甘苦談,有十籮筐,可以寫一本書了。哪是甘苦談?只有苦,哪來甘?除非苦中作樂,把作功德當成甘。
民國69年,在彰基,擔任外科住院醫師,每天碘酒刷手上刀,有時一天三、四刀,就要刷手三、四次,以致身上都有股碘酒味,還好,老婆不討厭,還直說身上氣味香,否則晚上要睡地板了。我沒有那麼偉大,我甚至是逃避,我不想接受這份工作,確實是不喜歡,我跟世俗一樣,親切看診後,很喜歡聽那一句:「吳醫師,謝謝您。」沒辦法,死人不會親自跟我說「謝謝」的。
早期彰基,中華路院區時代,開刀房刷手液,採用碘酒,行之有年,碘酒消毒作用強,但刺激性也大,每次刷子刷手都是折磨,若手上有傷口,會刷到痛不欲生,卻也不敢馬虎,仍狠下心來用力刷,奮力刷,痛徹心肺也不顧。醫者仁者心,人命關天,豈能草菅人命?馬虎的結果,必然是病人開刀傷口細菌感染,傷口發炎、化膿,甚至菌血症、敗血症,以致敗血性休克,冤枉走上陰間路。
你或許有經驗,當你發生小車禍,臉部、手腳、膝蓋、手肘多處擦傷流血時,小醫院急診室的護士小姐,會一邊說,一邊幫你塗上碘酒,她會說:「你要多忍耐,消毒和擦藥,越是痛,越是有效,長痛不如短痛,熬過去就不痛了。」如護士小姐說的,保證你痛得齜牙咧嘴,甚至痛得呼天搶地,哭爹喊娘,因碘酒刺激性大,比傷口撒鹽還嚴重,會讓人痛到眼淚水汪汪,稍不小心,連三字經都會幹譙出來。
躺在手術台上,準備開刀的病人,進行皮膚消毒時,我們也用碘酒,如果是骨科的刀,會用碘酒更仔細的消毒,因骨科刀怕細菌感染,引發骨髓炎,骨髓炎難控制,成了慢性骨髓炎,導致骨頭無法接合,皮膚無法癒合,於是,碘酒消毒得更加徹底,反覆擦拭好幾遍。有的醫師,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會先用粗毛刷子狠刷,再多次擦拭碘酒。這種皮膚消毒,對病人也是折磨,但為了避免感染,又能如何?何況,當下,病人已上了全身或半身麻醉,沒有了知覺。
正常皮膚,一般皮膚,用碘酒消毒,勉強可接受,但有一個地方,千千萬萬不能用碘酒消毒,否則會鬧醫療糾紛。曾有一次,病人接受鼠蹊部疝氣修補手術,實習大夫經驗不足,我也忘了再次提醒,實習大夫用碘酒,消毒病患整個外陰部,部分消毒液,也順勢流到兩側陰囊。結果呢?隔天查房時,病人罵死了,說要告我,說要投訴到衛生局,因病人的包皮和陰囊,由於碘酒刺激關係,嚴重紅腫、發炎和脫皮,疼痛難當。我盡快好言安撫規勸,連聲道歉,只差沒下跪,且保證用最好的藥,盡快讓傷口好轉。還好,病人沒說要告主治醫師。全身皮膚,就以外陰部最為細嫩,特別是包皮和陰囊皮,碰不得碘酒。
往後,逐漸地,開刀房醫師刷手或病患皮膚消毒,碘酒被捨棄,改由優碘或希必潔刷手液(Hibiscrub)所取代。如今,各大小醫院,希必潔刷手液,獨領風騷,成了最主要的刷手液和消毒液。人在蜜缸不知甜,身在福中不知服,船在水中不知流,我嗅覺沒有問題,也沒有過敏性鼻炎或鼻竇炎,個人從來沒有感覺自己身上有味道,但不再用碘酒刷手後,老婆說,我身上那股香氣變淡了。當我轉公衛醫師後,不再刷手開刀了,老婆又說,我身上那股香氣,從此消失了。
我前面提到防疫會議,說台中市衛生局某長官,邀請我退休後,出任殯儀館駐診醫師,何謂「防疫會議」?我參加的防疫會議,縣內衛生局自己辦的不算,總共有兩種:一種是全國防疫會議,另一種是中區防疫會議。前者,由衛福部疾病管制署主辦;後者,由衛福部疾病管制署中區管制中心主辦。疾管署依地域,將全國劃分成數個區管制中心,包括台北區、北區、中區、南區、高屏區和東區,共6個區管制中心,我們彰化縣屬於中區管制中心所管轄。中區管制中心,位於台中市文心南路上的文心南三路,鄰近台中Costco購物中心。我走中區管制中心,也如走灶腳。
經過幾次變革,中區管制中心涵蓋的地域,從原先的苗栗縣、台中市、台中縣、彰化縣、南投縣和雲林縣,縮減為台中市、台中縣、彰化縣和南投縣。因開會,常碰在一起,所以,我不僅跟台中縣市和南投縣衛生局的疾管科長熟,跟苗栗縣、雲林縣衛生局的疾管科長,也都很熟。不熟也得熟,因開會時,座位都緊鄰在一起。後來,由於台中縣市合併,中區管制中心僅管轄了台中市、彰化縣、南投縣等三個縣市。中區管制中心,是我防疫業務的直屬長官,受其指揮和指導。所以,我的公職生涯,有兩大系統的老闆,一個系統是衛生局長和縣長,另一個系統是中區管制中心主任和疾管署長。
民國87年,腸病毒大流行,滔滔不絕,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以致衛福部組織變革,防疫業務大整併,促成了疾病管制署的產生。民國92年,SARS大引爆,天崩地裂,草木皆兵,台灣慘遭蹂躪,整個防疫體系、醫療體系,幾乎全崩盤,以致有全國防疫會議和區防疫會議的濫觴。傳染病不長眼睛,不通情理,防疫工作,不該各縣市或各醫院,單槍匹馬,單打獨鬥,而是全國統一指揮,下達指令,同心協力,不分公衛或醫療,群策群力的整體戰鬥,有如陸海空軍的搭配,須要中央與縣市間,縣市與縣市間,縱向和橫向的溝通協調,以致有此兩種會議的產生。
全國防疫會議,全名是「全國防疫業務聯繫會議」,每年召開,兩天一夜,疾管署委託各縣市衛生局輪辦,遠者,如宜蘭、花蓮、台東都辦過,甚至,離島澎湖也辦過,由全國各縣市衛生局長,率領防疫同仁參加。由於局長公務繁忙,且常碰上議會開議期間,特別是縣政總質詢,以及預算審查、決算等,分身乏術,所以,大抵是我跟三、四位同仁,一起出席。此會議有如防疫大熔爐,可以認識天南地北,各縣市衛生局的防疫夥伴們,大家同病相憐,互相鼓勵,浴火鳳凰,為防疫工作,為國人健康,犧牲奉獻,重新再出發。
中區防疫會議,全名是「傳染病防治醫療網中區防疫會議」,由中區管制中心,召集台中市、彰化縣和南投縣衛生局,以及各指定應變醫院、隔離醫院所組成,醫療網有指揮官和副指揮官統領,各衛生局長、各醫院感染科主任或感控主任,是醫療網當然委員。此中區防疫會議,不定期召開,一年大抵三、四次,時間都在下午,地點在文心南三路辦公大樓。也因局長公務繁忙,幾乎都是我代表局長,跟兩名防疫同仁,一起出席會議。很感謝醫療網,指揮官和副指揮官的犧牲奉獻,除了疾管署的防疫醫師外,他們都是彰化縣防疫業務的靠山,防疫業務的導師。
我為何走殯儀館有如走灶腳?因行政相驗之故,行政相驗很頻繁嗎?暫且打住,先看下文,後面再接續。入公職後,經過行政相驗,我共開出多少張死亡證明書,讓死者安心順利走過奈何橋?我沒作統計,且跨越好幾年時光,也無資料可搜尋,難以計數,只能靠估算,給個大概數據。
民國86年1月15日,至90年7月31日,我在東區衛生所擔任主任,共四年半,我負責轄區的行政相驗。但與下任主任的交接,還有下下任主任的交接,總會有2-3個月的空窗期,也就是說衛生所沒有主任,僅有的,只是護理長、醫檢師或稽查員代理主任,不具醫師資格,不能行政相驗,也不准開死亡證明書。不得已情況下,我須以科長身份,仍回東區衛生所,照顧老東家,協助行政相驗。給人方便,等於給自己方便;給死人方便,總能積點陰德吧。
南西北區衛生所,同樣位於彰化市,民國93年7月28日,至100年1月1日,因主任他就,將近有6年半,沒有衛生所主任,由所內其他人員代理,若遇到行政相驗該怎麼辦?沒有疑慮,公部門同一體,當然由東區衛生所主任,義不容辭,義無反顧,全力來支援。假如遇上主任空窗期,所內無主任,或主任恰巧不在,比如請假或出國旅遊,仍要麻煩科長我,重操舊業,再出山門,執行行政相驗,給百姓們方便。我好意思拒絕嗎?我是衛生所主任出身的,衛生局又在同個彰化市,難道下指令,要求鄰近鄉鎮的衛生所主任,千里迢迢來支援嗎?誰下指令?我敢下指令嗎?我權限沒那麼大。被叫來支援的衛生所主任,不會擺臭臉嗎?「為何是我?怎不是別人?」先母的教誨:「多做!不會死!」我謹記一輩子,就自己多做算了。
林林總總,總共有五年以上的時間,我必須負責行政相驗,跟死人照面,給死者方便。假設,每週平均有兩例行政相驗,我須開出死亡證明書,概算如下:2張×52週×5年,總共有520張,這是至少,應是低估,總數會大於520張,也就是我作了520件以上的功德。我不須要這個功德,我這輩子太好命了,太美滿了,老天已給我太多了,多到溢出來了,我也無所求了,這些功德,就迴向給天下苦命人吧。
我記憶最深刻的行政相驗,最痛不欲生的行政相驗,記述如下,請繼續往下看。民國88年12月24日,罹患糖尿病多年的阿母,中午睡夢中,突患腦幹栓塞昏迷,緊急送彰基急診室,轉加護病房。隔天,主治醫師查房,角膜、鼻孔等神經反射均消失,且瞳孔放大,對光沒反射,判定腦死。哭腫雙眼,在加護病房陪著阿母,一夜未眠的我,想讓阿母留著一口氣回家,中午時分,馬上辦理出院,由我陪著,搭彰基的救護車,壓著急救氣囊呼吸器,趕回警察局後方,天祥路巷內的住家。
此刻,遠在三重的大姊,住朴子的小妹,均早已趕回來,六個兄弟姐妹,全家大小,齊跪地上,淚流滿面,痛苦失聲,迎接阿母回家,也看著護士小姐,給阿母拔掉氣管內管。當氣管內管拔出瞬間,約一秒鐘後,阿母深深地,似乎不情願地,不甘心地,她捨不得每一個孩子,吐了最後一口氣,從此,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為孩子操勞一生的阿母,永遠離開了我們,聲聲呼喚,再也叫不回的阿母,與世隔絕,天人永別,享年78。
民國88年,921集集大地震,摧殘震垮了整個台灣,尤其是中台灣,沒想到禍不單行,老天不見憐,是年冬天,是難得一見的冷冬,剛邁入12月,寒流一波波來襲,天寒地凍。阿母會去逝,別人的父母也會去逝,尤其酷寒凜冽的寒冬,不少老人家紛紛被凍死。我請了一星期喪家,但衛生所仍打來電話,說死者家屬來電,要求行政相驗。我能拒絕嗎?這是公衛醫師最基本的工作,為民服務最重要的呈現,我能推諉或棄之不顧嗎?這樣的電話共有4通,也就是4個行政相驗案例。
每次出門去行政相驗時,我都哭倒在阿母的靈前,泣不成聲,哽咽地向阿母祈求告罪:「阿母!兒子不肖,沒辦法24小時陪在您身邊,我要出門去行政相驗了,請阿母保佑兒子平安,並原諒兒子的不孝!」喪家對喪家,會相對沖嗎?我不知道。此趟出門,不僅去喪家行政相驗,我還要拐回衛生所,同時開具死亡證明書,讓家屬領回。處理完一切,回家的路上,我低聲哭泣:「阿母!我不為自己積陰德,我要幫阿母積陰德!願阿母一路順遂,一路好走!」
現在,回頭來說「走殯儀館有如走灶腳」,太誇張了,這是誇張之詞,言過其實,為了行政相驗,我須進出殯儀館,這是事實,但不至於頻繁到走三餐。行政相驗分兩種,一種是到宅行政相驗,另一種是殯儀館行政相驗。前者,租借冰櫃,停柩在住家廳堂,往後的家祭、公祭、告別式、出殯,就在住家附近空地舉行。有的喪家,關係好的,人面廣的,可能圈下半邊馬路辦喪事,不會有人投訴或抗議的。後者,住家附近無場地,遺體只能移往殯儀館,存放冰櫃內,往後各種儀式,就直接在殯儀館靈堂舉行,省去搭蓋靈堂的麻煩。
東區較偏僻,屬鄉下地方,廣場或空地不難找,曬穀場也方便,所以,大抵是到宅行政相驗,較少去殯儀館。兩者比例差多少?後者大約是前者的十分之一多些,520件行政相驗中,殯儀館行政相驗約佔60件上下,換算下來,大約一個月1件多一些些。到宅行政相驗較人性,所謂較人性,是指遺屬、遺眷較多,甚至有小朋友在場,眾人圍坐供桌,折著蓮花和金元寶。有時,會有法師在旁助念、唱經文、呼佛號、念咒語,口耳嘈雜,人氣沸騰,人氣遠勝過陰氣,一片祥和,不讓人覺得恐怖或陰森。
我習慣,先請家屬幫我點三柱香,所謂「燒三支文明香,敬一片真誠心」,拿著香向死者靈堂,鞠三鞠躬。我祭拜時,有的家屬尊古禮,會在旁邊默默地悼念著:「阿爸!衛生所主任來作行政相驗,您要庇佑主任平安無代誌。」接著,我請家屬打開冰櫃內的電燈,幫我照明,也掀開冰櫃的蓋子,讓我俯瞰死者臉孔。近來的冰櫃較進步,有玻璃窗,冰櫃的蓋子不用打開了。早期,剛當衛生所主任時,我會拿聽診器聽診。解開死者衣領鈕扣,將聽診器塞進胸膛,我的手碰觸到死者冰冷的皮膚,感覺很不好,確認沒有心跳和呼吸聲,才算結束。後來,此步驟免了。它是不是多此一舉?你說呢?死者為大,只要有照面,真的看到死人了,符合法規的「親自診療」,我就不再去驚擾死者了。相安兩無事,各走各的陽關道和獨木橋。
殯儀館行政相驗,氣氛完全恰恰相反。家屬陪同的較少,最多也是一、兩位,常常不見半個人,是我獨自一個人,拿著死者身分證,找上門去。先到大門口右手邊的辦公室,跟櫃檯說:我是衛生所主任,來進行行政相驗。他們會找來一位,其貌不揚,矮胖的中年先生,陰沉沉的,幾乎不說話,幾年的相處,我不曾聽過他說過一句話,連打招呼都困難,怪裡怪氣的,好像是職員,卻不像;好像是工友,但又不像,更好像是打雜的土公仔。我私下稱呼他土公仔。他帶我到大樓極後面的停屍間,打開冰櫃,讓我瞧上幾眼。一回生,兩回熟,往後,他看到我,就知道我是行政相驗的,態度很配合。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能輕忽他,他的工作是在積陰德,往後,下一個篇章,我還會再介紹他。
這位不發一語的土公仔,雖其貌不揚,卻不陰森,也不可怕,陰森和可怕的是停屍間,一腳踏進裡面,自然一股陰氣撲面而來,冷氣徐徐,不寒而慄,吹走身上唯一的暖意,讓人從內往外,打出寒顫,從腳底冷到額頭,又從額頭冷到腳底。我不禁拉緊衣領,抵擋些寒氣,有用嗎?當然沒用,皮膚冷到爆出雞皮疙瘩。其實,從踏進殯儀館大門起,穿越靈堂間小道,往停屍間來時,一路上就是籠罩在一片陰森裡。在停屍間,我不禁四面觀望,偶而猛回頭,想看又不敢看,看是否有一大群鬼魅,擠眉弄眼,齜牙咧嘴,張牙舞爪,張大嘴巴,直往我身上,猛吹、猛灌陰氣。
當土公仔打開冰櫃,讓我看遺體時,我真的不敢卒睹,那張死人臉,恐怖萬分,好像枉死城跑出來的死人,扭曲變形,滿懷憤怒、委屈、遺憾和不甘,好像被人千刀萬剮似的,明顯跟宅死家中的,極大區別和不同,為何如此?我不知道。孔子論述:「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我討厭怪力亂神,也痛恨怪力亂神,但忍不住想說,助念、佛號和經文,真的能讓死人死相祥和嗎?不!我不能這樣說,否則殯儀館停屍間和冰櫃,生意會一落千丈,連靈堂都不再有人租借,我豈非成了千古罪人?
或許,跟殯儀館無關,也跟停屍間無關,而是我心理作祟,我自己內心恐怖,外射的結果,看死人的臉,也覺得非常恐怖。不要笑我膽小,其實,我真的很膽小,不過,我的膽小是怕事,怕生活失去常軌,煩於應付,我並不怕黑,也不怕鬼,自信「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然而,一個人被丟在停屍間,難保不嚇破膽。不要再提陰森或恐怖了,否則,沒人再敢去殯儀館,參加死人的告別式了,死人豈非走得非常孤單?告別式是活人的面子,不是死人的面子,孤單是必然的,最親近的配偶或家人,也絕沒人願陪你一起死。
如果你是殯儀館人員,恰好你看到這篇文章,拜託你作作功德,行行好,請接受我的建議,在停屍間,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時時刻刻,播放佛號歌曲,花不了多少電費,「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有如助念般,看是否能讓死者臉孔變祥和些。真的能變祥和嗎?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就當作科學研究,進行病例組對照組實驗嘛!不管是否有效,至少親屬來探望,或衛生所主任來行政相驗,不至於那麼恐怖。要親屬來殯儀館探望死者,可能嗎?比登天還難,比上月球更難,殯儀館的陰森,會讓親屬嚇破膽,卻步千萬里。只要遺產留下,「死了就算了,就認了,不要再勾勾纏了!」
殯儀館行政相驗,我遇過超恐怖的事,嚇到腿軟,跌坐地上,僅差一點點,就尿溼褲子,我幾乎爬不起來,多虧那位土公仔,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結果呢?連續一個禮拜,我每夜做惡夢,夢見荒郊野外,夜色低垂,卻有一無頭惡鬼,提著菜籃,追著我跑,菜籃裡頭放著一顆大蘿蔔。至今,我仍不了解他提著菜籃幹嘛?菜籃還放顆大蘿蔔。或許,他把我當成大善人,當成目連尊者,請求我,用蘿蔔幫他刻個人頭吧?
什麽超恐怖的事?暫且按捺些許,我先提下面的事,再續談此事。我罹患多年尿毒症的阿爸,民國74年5月31日,突發高燒,隔天,住進彰基加護病房,緊急進行腹膜透析,住了5天,醫藥罔效,陷入嚴重昏迷,痛哭流涕中,我陪著阿爸,壓著急救氣囊呼吸器,留著一口氣,搭彰基救護車回家,阿爸享年66。家裡準備就緒,迎接阿爸回家,兄弟姐妹,全家大小,跪在地上,痛哭失聲,悲傷逾恆。
因阿爸生前有禁忌,拒絕談論死亡,也不願拍全家照,生前兩、三年,曾準備了一半,預備要拍照了,因阿爸不願拍,而半途終止,更不用說夀衣了,所以家裡沒準備壽衣。哭紅雙眼的阿母,發號施令,哽咽地說:「就給你們阿爸,穿上他平常穿的衣服就好。」包括內衣、襯衫等,阿爸總共穿了7件衣服,其中有兩件,是阿母交代務必要穿的,一件是灰土色中山裝,是老爸當公職時穿的制服,是官服,代表著榮耀;另一件是西裝外套,是老爸逢年過節穿的外出服,當然,襯衫也結上了領帶,暗灰色的領帶,符合阿爸平常拘束的性格。
民國88年12月25日,阿母留著一口氣,從彰基回來,家裡也沒準備壽衣,阿母生前,也沒交代要準備壽衣,其實,阿母這樣想,我們兄弟姐妹也這樣想,就跟阿爸一樣,穿上平常的衣服就好。我也堅持如此,如果阿母穿上傳統的壽衣,哪認得出阿母?往後,酒泉之下,我如何去尋找阿母?豈非沿路哭喊阿母?阿母也穿了7件衣服,兄弟姐妹送的衣服,各穿上一件。阿母穿上7件衣服後,沒有變,一點也沒有變,仍然是我親愛的阿母。
壽衣,又稱殮衣、老衣、老嫁妝,在烏日中山路上,或彰化中山路上,可見販賣「老嫁妝」的招牌,是死亡的人,在殮葬時穿的衣服,可以是生前穿的普通衣服,也可以是特製的傳統壽衣。傳統壽衣,男的穿長袍馬褂,女的穿鳳仙裝旗袍。壽衣不少於5件,但不多於13件,必須是單數件數,如5、7、9、11、13件等,因9與閩南語「狗」同音,故民間習慣避穿9件壽衣。
現在,回到殯儀館那件超恐怖的事。某天,我前往殯儀館行政相驗,拿著身分證,找上那位土公仔,他領著我,走過靈堂間小甬道,進入停屍間。停屍間滿是冰櫃,屍體就放在冰櫃裡頭,不會任意擺在停屍間,不知何故,停屍間有一台推車,有一具遺體,蓋著白布,大剌剌地擺放著。我瞄了一眼,不知男女,不知年紀,我盡快別過眼睛,不再去注意它。當土公仔打開冰櫃,我專注著要看死人臉時,忽然,我眼角瞄到,剛才那具推車上的遺體有動靜,什麽動靜?
我忍不住好奇,也害怕鬼魅往我身上撲來,我來不及反應,霎那間,我轉過頭去看,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我昏厥了,跌坐地上。我見到推車尾端,白布掀起,有一雙小腳,穿著粉紅色彩繡花鞋,上面鑲滿黃澄澄的金片,繡花鞋上頭,則是寬鬆的金黃色鳳仙褲。除了歌仔戲演員,我首次看到這種傳統壽衣妝扮,心頭一震,已經嚇到了,更恐怖的是,那條白布尾巴,竟然往上掀了起來,好像死人抬起雙腳,預備坐起來般,我眩暈了!天啊!僵屍復活,死人要爬起來了!救命啊!我跑不動,沒有體力跑,不是跑出停屍間,而是跌坐停屍間。
等我逐漸回神,定睛一看,我發現自己受驚嚇了,不是死人復活,而是有一具電風扇,在推車旁邊轉動著,剛好風扇轉動,風吹起了白布條尾巴,簡直就像死人雙腳動了,死人準備爬起來了。這一驚,非同小可,足足害病近半個月,不時頭暈、耳鳴、食慾不振、精神不濟。往後歲月,惡夢連連,應該跟這次驚嚇有關。不過,我有心律不整的毛病,每天吃藥,依據藥品仿單說明,常見的副作用是惡夢。我的惡夢是驚嚇,還是藥物?唉!我搞不清楚。我這輩子不做虧心事,卻幾乎,每天做惡夢,人生不公平的事,還真多呢。(109年12月19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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