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歡能幾回：（二十五）撒手人寰終須別

 

把酒言歡能幾回：（二十五）撒手人寰終須別

作者：吳聰賢醫師

唐劉長卿：「鄉心新歲切，天畔獨潸然。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嶺猿同旦暮，江柳共風煙。已似長沙傅，從今又幾年。」

一山難容二虎，一屋簷下又豈能容兩個女人？彼此是死對頭，相敬如冰或相敬如兵，總還客氣，還能相敬，否則，甚且大打出手呢！不過，在我表舅淫威下，表舅媽不敢太張狂，也不敢太囂張，騎到特別護士的頭上，讓人難堪，讓人待不下去，總要有點分寸，內在波濤洶湧，心結一堆，仍維持著表面平靜。

我這樣說，你不要誤以為，我舅媽是大字不識一個，沒半絲文化和水平的母老虎，鄉下土財主的女兒，錯！她不是母老虎，也不是母夜叉，她的學歷可高了，人也長得漂亮，超出你想像。她學歷比特別護士高出一倍，漂亮不分上下，氣質也不遑多讓，簡直棋逢對手，將遇良材。她與表舅都是台北帝國大學畢業的，一個是文政學部畢業生，唸哲學系；一個是醫學部畢業生，唸醫學系，全是台灣本島菁英。

1928年，日據時代，日本第11任台灣總督上山滿之進，設立台北帝國大學，下設文政學部和理農學部，文政學部包括文學部、法學部，理農學部包括理學部、農學部和工學部。1945年，二戰結束，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台北帝國大學，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也更名為文學院、法學院、理學院、農學院和工學院等。

至於醫學部的沿革，還更早於台北帝國大學。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滿清戰敗；1895年，簽訂馬關條約，割讓台灣和澎湖。1895年6月，日本台灣總督府成立，隔了4天，在台北大稻埕創辦大日本台灣病院（台大醫院前身）；隔兩年，1897年，在大日本台灣病院創立醫學講習所；再隔兩年，醫學講習所升格為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台灣總督府醫學校，經歷兩次變革，台灣總督府醫學專門學校和台灣總督府台北醫學專門學校，於1936年，併入台北帝國大學，成了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此即為台大醫學院前身。

原本，誓不兩立，水火不容的兩個女人，後來，為何能夠大和解，甚至相敬如賓和水乳交融呢？表舅向我說明原委，承認自己教子無方，同時罵自己上樑不正，以致下樑歪，沒有一個孩子有成就。表舅和表舅媽，生有4男4女，自小不學好，學業成績差，不長進，沒出息。長大後，各自婚嫁，大部都旅居國外，開公司，辦企業，表面上很風光，似乎事業順利成功，其實，都是空殼子，完全是兩老，不惜血本，拿錢硬撐，撐起那門面。

前幾天，在日本開百貨公司的大兒子，打國際越洋電話回家，說手頭緊，無法調頭寸，現金調動有困難，趕著發員工薪水，請表舅媽，務必在明天之錢，匯款一千萬元，讓他應急，以度過難關，否則將宣告破產。表舅媽氣得全身顫抖，用著顫抖的聲音罵道：「公司是怎麼經營的！上個月才匯款一千萬元，怎這會兒又要匯款！怎麼搞的，簡直無底洞，都要被你氣死了！乾脆倒閉算了！」氣急敗壞邊罵，眼淚像斷線的珍珠，邊簌簌地掉了下來。這種情形，早已發生多次了，根本把父母當成搖錢樹，當成挖不完的金山和銀山。

特別護士看在眼裡，不發一語，拿來一包抽取式衛生紙，放在電話筒旁邊，同時抽了兩張，遞給了她，然後莫不吭聲，悄悄地退了出來，躲進自己的房間，也放低聲音關上房門，就此萬籟俱寂，只有表舅媽獨自的飲泣聲，還有坐在沙發上，吹鬍子瞪眼睛的表舅。所謂房間，是表舅幫特別護士準備的套房，方便她中午時分，可以小寐片刻。特別護士上班時間，是上午8點至晚上8點，共12小時，中午有2小時，個人午休時間，睡覺、看書、聽音樂、看電視都可。

前幾天，是日本的大兒子打來電話，這天則是新加坡的二兒子打來電話，二兒子是進口車代理商，也要表舅媽匯錢給他，說有一筆帳單要繳交，開口就是500萬元，還限定兩天內匯錢。老媽把電話筒懸在空中，又是氣得直跳腳，恨自己肚子不爭氣，生出這種不爭氣的兒子，打電話就是要錢，也是淚眼汪汪地，淚流滿面地直飲泣。同是女人，同是當母親的，可憐天下父母親，對孩子的操心，一輩子也操不完，特別護士很能感同身受，卻也愛莫能助，僅能遞上衛生紙，默默的退回房間，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來。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物極必反，否極泰來，苦盡甘來」或「經濟不景氣，全球共同現象，很快景氣再恢復」，這些都是無聊廢話，多說無益，且人微言輕，又豈能交淺言深？說錯話反而更糟糕。所以，給完了衛生紙，情盡意盡，照樣閃進自己房間，表明不探究他人隱私。

可憐的老媽，不當馬牛都不行，命中注定要拖磨一輩子，剛掛斷電話沒多久，在英國開中國餐廳的大女兒，接著打來電話，反正理由一堆，仍然是伸手要錢，沒有300萬元，至少也要200萬元。很嚇人的，兒女開口要錢，就是1000萬、500萬、300萬的，都是百萬元起跳，好像表舅家是開銀行的，要多少，有多少，可見開精神科醫院有多賺錢。女兒掛斷電話，留下錯愕的老媽，捶胸頓足的謾罵，以及唉聲嘆氣的掉眼淚，怪自己太縱容孩子，養成孩子眼高手低，不知天高地厚。

緊接著，在德國開旅行社的二女兒，又來了電話，也是來要錢的，說房租到期，一次要繳交一年份房租，身邊沒那麼多錢，想跟老媽借一千萬元，等年底賺了錢，再還給老媽。表舅媽掛掉電話，同時大大地啐了一聲，恨恨地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每回說賺錢再還，有哪次還錢了？前前後後，已從我身上挖走了五千萬元！」怕女婿聽到，害得女兒和女婿吵架，又是離婚，又是離家出走的，只能掛斷電話後，才敢在背後指責。

有高血壓痼疾的表舅媽，氣往上衝，滿臉脹紅，氣得快暈倒，口裡罵著：「夭壽喔！全都是不肖子，每個孩子都是開口要錢，連半句問候的話也沒，不問候老媽，也不問候老爸，難道不怕我血壓突然飆高，瞬間腦中風出血死亡！」一邊嘆氣，一邊飲泣。特別護士聽到腦中風，嚇了一跳，推出房門，也看到表舅坐在沙發上，不吭半聲，生著悶氣，她趕緊上前，一方遞給衛生紙，一方捧上普洱茶，希望安撫兩人情緒，不再為兒女煩惱。

經過這樣多次連翻折騰，紙包不住活，家醜都已外揚了，沒有秘密可言，保不了密了，原來幾個兒女都是這樣不爭氣，都已算不清了，不知虧損了幾億元，簡直是一筆爛賬，且又是無底洞，不知何時虧損才能停止，多丟臉，多難堪，欲哭無淚啊！能找人傾訴嗎？知道內幕的，莫過於特別護士，不傾吐，心頭苦，豈非憋在內心發酵，醞釀出內傷來？為了讓情緒有出口，表舅媽終於放下身段，跟特別護士，有事沒事地，聊起兒女私事來。

這一聊，才發現特別護士身世來，紅顏薄命，命運好舛，是一個被老公遺棄的女人，含辛茹苦，獨自撫養兩個年幼兒女，一手拉拔長大成人，讓人欽佩和羨慕的，兩個兒女很成材，有成就，又出息，分別是唸台大和高醫的醫學生。聽到此，表舅媽原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自負，霎那間土崩瓦解，完全不堪一擊。「我是日據時代，台北帝國大學畢業的菁英，栽培教育出來的孩子，反不如台北護專的孩子，我算什麽東西？遺憾啊！慚愧啊！」

除了爭氣的一雙兒女，加上她神乎其技的書法，特別是行雲流水的行書，表舅媽對特別護士的觀感，轉眼間，排山倒海，翻天覆地，來到180度的翻轉，徹底地轉變成欽佩和讚賞，把她當成神人，也當成偶像般看待，幾乎屈膝卑躬地尊敬。此外，表舅媽不僅有高血壓痼疾，又併發了糖尿病，自己的身體不得不，逐漸地倚重特別護士，哪一天沒了特別護士，都不知日子要怎麼過！

以上三點，兒女成就、書法神技和護理專長，都受到表舅媽肯定，不到半年，兩人從相敬如兵，變成相敬如賓；從水火不容，變成水乳交融，反變成表舅媽要順著特別護士，甚至巴結她。民國86年，我離開臨床，走入公衛，來到彰化市大竹區衛生所，擔任醫師兼主任，某天上午，預防接種時段，一輛加長型，大型豪華賓士轎車，開進衛生所後門，把衛生所後院，整個塞爆了，還有一大截後車廂，頂到巷道邊，害得懷抱嬰幼兒，來衛生所打預防針的年輕媽媽們，害怕被撞，瞪著眼睛，不悅地盡快閃一邊。

車上，下來一位滿頭白髮老頭子，卻也氣宇軒昂，聲如洪鐘，說要找「吳醫師」，原來是我表舅。從芬園鄉海頓公園，來到彰化市東區，有一點距離，還好有司機開車。聲勢未免太浩大了，好像中央衛生單位主管來視察，讓人有點丟臉，令我臉紅害羞，直向預防接種的家長們道歉。表舅說：「背部長了許多小水泡，會癢，會刺痛，懷疑是帶狀皰疹，所以過來給你看看。」

帶狀皰疹應屬皮膚科領域，但病患常會找一般外科，所以，也是屬於一般外科領域。看過幾次病例，就會終生難忘，診斷不困難。沒錯！不用懷疑，就是帶狀皰疹，我早年，國小一、二年級也得過，因赤腳仙亂敷草藥，皮膚爛了一個多月，也痛了一個多月，記憶長存，也留下不少疤痕。

不僅自己得過，當臨床醫師時，也看過不少帶狀皰疹患者；今日，回鍋再當臨床醫師，門診也遇過不少這類患者。上週，有一位帶狀皰疹患者就醫，30、40歲，男性，給三天抗皰疹藥物和藥膏，據說健保局規定，抗皰疹藥物和藥膏，只能給一種，不能兩種同時給，所以，藥膏讓他自費100元。這週再次來就診，病況好很多，好了六、七成，再給三天藥物和藥膏，告訴他水泡乾了，就不用來了。健保資源要省著用。他帶狀皰疹部位較特殊，較少見，水泡先從左小腿內側長起，然後往下蔓延到內側足踝，長出近10顆水泡，可能部位關係，疼痛似乎沒那麼厲害。也可能症狀輕微，才長出近10顆水泡而已，以致沒那麼疼痛。

這位病患，他的水泡從小腿中段內側爆出來，往下蔓延爆出到足踝內側，會是往上爆出嗎？絕不可能！水痘帶狀皰疹病毒，平時，沒發病時，隱藏在脊髓附近神經結內，當免疫力下降時，往外，沿著神經流竄出來，所以，是往下蔓延出水泡，絕不會是往上蔓延出來。如果，水泡是往上蔓延，肯定不是帶狀皰疹，必須重新下診斷。

我請表舅進入診間，告訴他，帶狀皰疹好發於55、60歲以上年紀，男女都會，是自限性疾病，不去理會它，大抵不用一個月，也會自然痊癒，僅怕長在三叉神經的額頭分枝部位，擔心水泡蔓延到眼角膜，損壞視力。我告訴他兩點注意事項：第一點，水泡保持清潔乾爽，千萬不要抓破，特別是睡著後，無意識的抓傷，以避免併發細菌感染。第二點，以表舅77歲高齡，可能引發帶狀皰疹後神經痛，疼痛期間長短不一定，可能一、兩個月，也可能半年，甚至拖延一、兩年，疼痛難當，挺折磨人的。

其實，我的衛教宣導是多餘的，表舅是台大畢業的，學識淵博，雖是精神科醫院院長，這點常識總會有的，更何況，他身邊還有一位特別護士，來自大醫院的內科病房護理長，臨床走了近30年，豈會不懂得照顧？你知道嗎？不是表舅一個人來，表舅媽和特別護士也跟著來了，衛生所診間狹窄，難以擠進這麼多人，只見兩個女人，狀極親密，手牽手，肩靠肩，緊緊站在表舅後面。外人不知道，以為是老婆和女兒，陪著表舅來看病，絕不會相信，那位年輕貌美氣質美女，是表舅的特別護士，有曖昧關係的護理長。當然，我守口如瓶，保留病患隱私，絕口不向衛生所同事提起。

我開了三天止痛藥，怕止痛藥傷胃，同時給了胃藥。我告訴表舅，市面上，有新上市的抗皰疹口服藥和外用藥，專治單純性皰疹，第一型和第二型的單純性皰疹都有效，據說，對帶狀皰疹也有效，衛生所無此藥，可以去藥局詢問，嘗試買來試試看，不過，僅是抑制病毒生長和繁殖，縮短病程，不是用了，就馬上見效，且往後，照樣仍會復發。第一型單純性皰疹，主要長在嘴角和嘴唇；第二型單純性皰疹，則長在男性陰莖和女性陰唇，屬於性傳染性疾病。當長出水泡，不管是口唇或陰部，水泡充滿病毒，此病毒會經由接觸而傳染，除了不性交，不親嘴，更不可親吻嬰幼兒，免得嬰幼兒無辜感染皰疹病毒，嚴重者，引發腦炎、腦膜炎等重大疾病。

水痘帶狀皰疹病毒和單純性皰疹病毒，是不相干的兩類病毒，而表舅罹患的是帶狀皰疹，我介紹的抗皰疹口服藥和外用藥，是專治單純性皰疹的，是否風馬牛不相及，胡亂用藥？表舅來了幾次衛生所，他試用的結果，效果似乎不錯。如今，我重回鍋當臨床醫師，遇到帶狀皰疹患者，我依樣畫葫蘆，效果也都挺不錯的。或許，是我自己感覺良好也說不定，因帶狀皰疹是自限性疾病，不予理會，也會自然痊癒。

921集集大地震那年，民國88年12月24日，罹患糖尿病多年的阿母，中午睡夢中，腦幹梗塞昏迷，送醫後，隔日逝世，享年78歲。沒想到，隔年同一天，幾乎同一個時程，89年12月25日，同樣罹患糖尿病多年的表舅，也因腦幹梗塞死亡，享年81歲。「生不同時，死要同時」，我真的相信，年少的時候，表舅跟我阿母，親密的表兄妹，住在同一個巷弄內，嬉鬧、吃飯在一起，說沒有一定的某種男女情愫，我還真的難以相信。

海頓公園，緊鄰彰化市立殯儀館，表舅的告別式就在此舉行，來賓眾多，冠蓋雲集，人潮洶湧，摩肩接踵，不用我多說。我很早就蒞臨殯儀館，參加告別式，也參與家祭。台灣習俗，「夫妻不相送」，若相送，表示活著的，要另外婚嫁，表舅媽有參加喪禮嗎？有！因表舅媽認為自己老了，哪可能再嫁？但仍維持傳統，靈堂後面擺了一張椅子，她就坐在椅子上，面向後面，不曾回頭過。只見那位特別護士，穿著女兒孝服，排列在女眷裡頭，向來祭奠的親屬和來賓答禮。她，還年輕，僅52歲，沒化妝，沒胭脂水粉，但那份容貌和氣質，驚艷整個靈堂，她成了眾人注目的眼光。

據說，表舅媽曾邀請她，繼續留下來，仍擔任表舅媽的特別護士，表舅媽的高血壓、糖尿病，都須要人照顧，但她婉拒了，藉口老了，準備含飴弄孫了，堅決不接受，婉辭，再婉辭。表舅已死了，人走茶涼了。人一生中，人來人往，一次相逢，就是一次緣份，當緣份盡了，就不必執著了，何須在意「人走茶涼」？特別護士跟表舅有緣份，跟表舅媽何關？情份不同，緣份不同，當然是人走了，茶不涼也不行。據說，特別護士滿有情的，雖然離開了海頓公園，但三不五時，仍跟表舅媽維持著聯繫，甚至逢年過節，會來彰化探視表舅媽。至於她個人生活狀況，我就不清楚了。

時間飛逝，不知不覺間，5年過去了，來到民國94年，表舅媽不敵高血壓和糖尿病摧殘，也被兒女蹂躪太久了，三不五時打電話來要錢，乾脆眼不見為淨，遺產一次給了，追隨表舅去了，因心肌梗塞，送往彰基急診室，搶救不及，病逝加護病房，享年84歲。表舅媽也在彰化市立殯儀館舉辦告別式，因小時候，屢受表舅照顧，不時接濟白米，表舅媽等同恩人，我必然要出席家祭和告別式。

在喪禮會場上，5年不見了，我又看到表舅那位特別護士，她大我6歲，從我的年齡換算回去，她已60歲了，60歲的女人老嗎？對她來說，歲月完全沒留下半絲痕跡，真的是天生麗質難自棄，臉蛋仍然五官分明和亮麗，美若天仙，簡單一句話就是漂亮，讓人賞心悅目，令人心花怒放。另外，她那份氣質，就是突出，光芒四射，有眷村女人的含蓄，更有眷村女人的自負，是天生自然的，別人所無法仿效的。當然，她肯定很注重身材，始終不變，仍保持著高挑和勻稱。坦白說，我很不要臉，忍不住偷瞄，看了好幾百眼，還猛吞口水呢。

她不僅參加告別式，也參與家祭，跟表舅喪禮時一樣，她也穿著孝服，女兒所穿著的孝服，跟著其他女眷，向來祭奠的親朋和來賓答禮。不經意間，我發現她身旁多了一位男人，白髮皤皤，70餘歲的老頭子，有我表舅的影子，英挺瀟灑斯文，風度翩翩，也是西裝革履，總覺得很面熟，但一時想不起是誰。老頭子是她的誰？姘頭或老伴？我與她僅是點頭之交，我豈好意思問她？有正式結婚是老伴，沒正式結婚是姘頭，姘頭真的很難聽，也感覺很噁心。

男的應該有老婆，或許死了？也就是說，她又當了人家的小三，她不是厭惡當人家的小三嗎？她這輩子就被小三毀了，她恨死小三了，豈願意自己也當小三？然而，好男人都是別人的老公，又奈何！只好當小三了。何況，她當過我表舅的小三，駕輕就熟，也當了很成功，連我表舅媽都折服呢！60歲女人，還洋溢著端莊和美麗，能拒絕她追求幸福嗎？尤其早年被丈夫拋棄的女人。何況，男女緣份怎來的？無意間，碰上了，想躲閃也難。

告別式後，走大埔路，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驚醒，她身邊那個男人，不就是中部某醫院的院長嗎？也是外科醫師，曾在外科醫學會，聯合學術演講會上碰過他，難怪會如此面善。不僅是職場日夜相處關係，近水樓台先得月，也可能是磁場關係吧？正極和負極相吸，醫師和護士自然會碰觸在一起，惺惺相惜，互相吸引，也互相愛慕。

歲月如梭，逝者如斯，今日已是110年，表舅那位特別護士，已邁入76高齡了，她近況如何？過得好嗎？她那氣質美女的影子，持續儲存在我腦海裡，難以磨滅。這是人生難得的際遇，透過表舅，我認識了她，謹此祝福她身體健康，漂亮美麗，也祝福她幸福。76歲老阿嬤，還能漂亮美麗嗎？能！氣質行諸於外，就是漂亮美麗。

特別護士故事說完了，現在，重回民國84年，我在海頓公園表舅家的客廳。我此行目的，是依照阿母的指示，專程來探望表舅的，卻聽了一堆故事，花了不少時間。我讚嘆表舅家房子，設計新穎，新潮時髦，尤其環境清幽寬敞，花木扶疏，綠草如茵，是退休宜居的好地方，表舅自己也很滿意，建議我在此置產，以便將來養老，還說尚剩幾間，很搶手，要買就要趁早，以免向隅。

我要告別時，表舅好客，好意地，要我留下來吃晚飯，他說他家的煮飯阿桑，有兩樣拿手好菜，一樣是糖醋魚，另一樣是滷肉燥，好吃又香噴噴，硬拉著我的手，要我吃完飯再走。我不至於笨到不會看臉色吧？表舅媽與特別護士有心結，一目了然，遮掩不住，她把對各特別護士與表舅的不滿，投射到我身上，她看到我進門，連打聲招呼也沒，直接上樓去了，我若留下來吃飯，豈非參加鴻門宴？當兩夫婦大打出手，碗盤齊飛，刀叉亂射，我躲得了魚池之殃嗎？打死我，我也不敢留下來吃飯。

離開表舅家，我招呼老婆和孩子們上車，新買不久，剛交車的富豪轎車，準備回家了。老婆邊打開車門，邊大聲讚嘆：「這裡環境好棒喔！簡直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如果能住下來多好！每天鳥語花香，晨曦雨露，快樂似神仙！」走回海頓公園筆直大道，有若法國巴黎凱旋門大道，視野遼闊，無限寬廣，被老婆這樣一說，我一顆心也跟著浮動，飄飄然，雀躍不已。接近大門的右手邊，有一間樣品屋，也是建商的售屋服務處，直接停車，進裡頭了解詳情。

售屋小姐，知道我是表舅的親戚，也知道我也是醫師後，服務特別熱絡，直說海頓公園等同醫師社區，進駐的住戶幾乎都是醫師，不是彰基的醫師，就是秀傳的醫師，更有不少是開業醫師。還說目前整個社區，所有房屋都已售出，全被下訂了，僅剩最後一間雙倂別墅，要下訂須快，否則稍縱即逝，終生後悔莫及，悔之晚矣。還指著建物模型圖，強調佔地45坪，房屋前面有庭園，房屋側面也有庭園，種花草蔬果，享受田園之樂，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人生最大的確幸，更是生活中最大的療癒。

售屋小姐說得口口是道，更是口沫橫飛，卻也說到我心坎裡，尤其那句「終生後悔莫及」，最具殺傷力，也具震撼力，讓我忐忑不安，怕失之交臂，挽不回頽勢，後悔莫及。我問售屋小姐，下訂的話，要多少訂金？她說：「只要十萬元即可，如果沒帶現金，刷卡也可以，或者簽本票也可以。」我當然不可能，隨時隨地，隨身攜帶十萬元現金。我是老古板的人，一個錢，起碼打百個結，絕不先享受後付款的，我從來不去辦金融卡。至於本票呢？我不懂得票據法，也不會開支票，更不用說本票了，我豈敢任意簽下我的名字，會被賣掉的。

我壓抑自己的衝動，回去考慮一下，售屋小姐給了一堆建物相關紙本資料，我強拉著老婆的手，離開了樣品屋。車子開出社區巍峨的大門，走上大埔路2巷，此刻，環境景觀整個翻轉，陰暗荒蕪，看不到住家，人車稀少，若是夜間出入，保證婦孺不敢獨行。當車子開出大埔路2巷，右轉大埔路，映入眼簾的，馬上是彰化市立殯儀館，那種死人陰森的氛圍，即刻奇襲上身，人馬上陷入谷底，不舒服的感覺籠罩全身，還冷氣逼人，寒毛直豎。（110年3月5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