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遠渡黑水溝的家族）
第四十四回：吳頭街頭瘋癲狂
上回提到，1895年（光緒21年），馬關條約割讓台灣，消息傳到台灣，群情激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瀰漫人心。吳頭，在林英傑邀約下，除了不願當亡國奴，也為了情義相挺，參加了「乙未戰爭」的「八卦山之役」。結果，因極度驚恐，精神崩潰，心理失常，失去意識，彈雨中瘋癲狂奔，雖躲過一劫，卻成了流落街頭的精神病患。
其實，我曾叔公吳頭，罹患的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指人在遭遇或對抗重大壓力後，心理或精神狀態產生失調、異常的情形，主要症狀，包括失眠、惡夢、焦躁、易怒、易驚嚇、失憶、麻木感、性格變異和情感解離等。麻木感，指情感上的禁慾、孤獨或疏離感。情感解離，則類似思覺失調症（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人格分裂、思考解離、知覺錯亂等，從30歲的大人變成3歲小孩；從大學 教授變成殺人魔；從善男信女變成閻羅王；從溫文儒雅變成凶神惡煞等等，屬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中最嚴重者。
這些創傷，包括車禍、虐待、性侵害、霸凌、暴力攻擊、地震、火災、海嘯、戰爭，以及親人或愛人突然死亡等。吳頭遭遇的，就是戰爭的可怕和死亡的恐怖，引發的精神方面症候群。不過，以症狀的嚴重性及持久性，我懷疑吳頭，不只單純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可能已有思覺失調症的病根，戰爭和死亡的驚嚇，只是其誘因吧。
各位看倌，還記得16、17年前的921大地震嗎？民國88年9月21日 ，週二，農曆8月12日 ，中秋節前三天，凌晨1時47分，台灣中部山區，南投縣集集鎮境內，爆發芮氏規模7.3級的大地震，全島天搖地動，山崩地裂，不僅左右搖晃，還加上下震盪，以致房屋、道路、橋樑、水壩和堤防，倒的倒，崩的崩，毀的毀，共造成2415人死亡，29人失蹤，11305人受傷，51711間房屋全倒，53768間房屋半倒，乃二次大戰後，台灣傷亡損失最慘重的天災。
彰化縣位於中部，靠近車籠埔斷層，災情算蠻嚴重，最悲慘的是員林鎮（104年，分割鄰近鄉鎮納入，人口突破10萬，升格為員林市），16層樓的龍邦富貴名門大樓，斷裂倒塌，造成23人死亡，後來又追加一名失蹤者死亡，全彰化縣，就是這24人不幸罹難。是天然災害？還是人謀不臧？法院如何判決，多少金錢賠償，也挽不回死者的冤枉，活者一輩子的傷痛。
往南投縣衛生局的路上，南投市災情尚可，不像集集、名間等重災區，但沿路仍災情慘重，房屋、橋樑倒塌無數，慘不忍睹。政府、民間團體和個人，不必號召，不須呼籲，全體愛心大集合，路上，運送救援物資的貨卡車，爭先恐後，不絕於途，奔往災區。
我們到達縣府廣場時，上百輛車子已集結，沒有吆喝、嬉鬧或談話聲，眾人愁著眉、苦著臉、忍著悲，七手八腳，動手動腳，大動作地，急著搬卸物資。大家心理明白，這次地震百年首見，災情慘重，不知多少人仍埋廢墟，分秒必爭，等待救援，自己多盡一份心力，就可以多拯救一條生命。
不僅橋樑崩塌、堤防崩潰、河水改道，更甚者崩山走山，道路掩埋，無路可走，無道可通，偏遠山區，只能靠空中運輸補給。現場有兩架直昇機，機翼轉動，刮得塵土飛揚，風沙走石，一架滿載一箱箱的民生物資，另一架滿載白衣白袍的醫護人員。我內心有股衝動，想衝上去，恨不到隨醫護人員，搭機進災區救人。
雖沒準備換洗衣物，但對我來說，十天、半個月沒洗澡又如何？只要有床睡袋，讓我撐半個月、一個月，也不會有問題，救人第ㄧ啊！我向南投縣衛生局借電話，打電話回局裡，希望搭乘直升機進災區，解救生靈，挽救生命，但長官指示下來，「不可！」另有要公，衛生所不能一日無主任。衛生所三大功能，醫療門診、預防接種和公共衛生，沒了主任，沒醫師診療，前面兩者均停擺，業務影響大，肯定難獲鄉民認可。
地震當天，龍邦富貴名門大樓住戶及鄰近居民，約兩百人，縣府安排，在育英國小活動中心，設立災民收容中心，大人小孩打地鋪，暫時安置在裡面。衛生局規劃，收容中心裡面，設立小型醫療站，請轄區醫療院所醫師和衛生所 醫師支援。
當年，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還無概念，後來逐漸被提起，才慢慢被醫界、公共衛生界接受，有精神科醫生、心理治療師進駐收容中心，解決災民失眠、悲觀、憂愁和退縮等心理不適。幾個月後，又有專家提出，臨床驗證發現，不僅災民，連協助搬運屍體的阿兵哥，不少人，因眼見腐爛的屍體，鼻聞死屍的惡臭，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經過心理治療輔導追蹤後，大半阿兵哥才恢復正常，但不少人拖了一年、半年，最後才恢復健康，卻也留下終生難抹滅的陰影。
吳家發動一大票人，艱辛萬苦，大街小巷搜尋，後來，在花壇和彰化交界處，終於找到精神錯亂，流落街頭，喝著廚餘桶餿水的吳頭。吳桂香抱著吳頭痛哭失聲，眾人在旁，也陪著痛哭流涕。將吳頭帶回清水家後，失魂落魄的吳頭，吃了兩年多來最好的一頓飯；再由吳桂香帶進廚房，洗了兩年多來最舒服的熱水澡，並換上舒適乾淨的衣服。吳頭進家門後，除了精神失常和暴瘦羸弱外，吳頭另有嚴重的咳嗽毛病，共三種毛病。
我曾祖母很擔心，大嫂如母，像自己孩子般關心，首先要處理的，是精神異常。精神喪失，失神落魄，魂飛魄散，魂魄哪裡去？當然是遭厲鬼牽制，回不了魂！這是傳統的民間信仰，也是迷信。兩方面著手，第一方面，較簡單，但也不簡單。讓吳桂香跪在地上，雙手高舉捧著，一套吳頭平常穿的內衣褲，由廟裡神姑替吳頭收驚。不只收驚一次，而是七七四十九，連著四十九天，每天收驚，要把四十九條魂魄收回。
第二方面，請神明或菩薩鎮壓厲鬼。城隍爺是陰界的司法官、檢察官，是正義化身。所以，剪下吳頭指甲和頭髮，我曾祖母陪著吳桂香，前往城隍廟街的城隍爺廟祭拜，清香素果，乞求城隍街保祐，讓吳頭魂魄平安歸來。後來，聽吳旺夫婦說，彰化城的城隍廟，歷史悠久，官府所辦，最重要的是靈驗，有求必應。所以，我曾祖母多次，往彰化的城隍廟，虔誠地三跪九叩，祈求吳頭平安回魂。有效嗎？當然無效。吳頭鎮日呆坐，面無表情，不言不語，若非咳嗽，還誤為木頭人。
其次，要處理的是暴瘦羸弱。吳頭從原本的72公斤 ，瘦到僅剩皮包骨，連45公斤 都不到。此項工作不困難，多加餐食，補給營養即可恢復，所以，吳桂香除了三餐大魚大肉外，還加上四神湯、四物湯、十全大補湯等藥膳當點心，每天六餐、七餐，勸食著。另外，在我曾祖母應允下，連燕窩、人蔘、黨蔘等高級補品藥材，全下大本錢，用花花白白的銀子買回。有買回體重嗎？沒有，沒有食慾下嚥，魚肉藥膳如何長肉？
再來，是嚴重咳嗽毛病。咳嗽確實嚴重，不僅白天咳，晚上也咳；不僅坐著咳，臥床也咳；不僅清醒咳，睡著也咳，咳到嘔吐，咳到岔了氣，甚至咳到臉孔發紅、發紫和發黑。我曾祖母找漢地醫，說是支氣管炎，吃藥效果不大；也找中醫師，說是陰虛火旺，開方給藥，效果也不佳。直到某天、吳頭劇烈咳嗽後，從嘴巴嘔出一灘鮮血，噴濺四周，場景嚇人，我曾祖母警覺，「糟糕，咳嗽吐血，難道是肺癆？」肺癆就是今日的肺結核（Pulmonary tuberculosis）。
吳桂香看到吳頭吐血，也懷移肺癆，知道預後不好，經不住悲痛和失望，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天搶地，「老天啊！我命苦啊！怎會這樣！我不要活了！」當年，鏈黴素（Streptomycin）、配尼西林（Penicillin）等各類抗生素，都還沒研發上市，其他抗結核藥物，如PZA（Pyrazinamide）、INH（Isoniazid）、EMB（Ethambutol）、RMP（Rifampicin）也都未上市，罹患肺結核，等於宣布死亡。
明知不可為，也不輕言放棄，經過我曾祖母和吳桂香，不眠不休的照顧，不顧一切的搶救，半年後，吳頭仍留不住生命，一命嗚呼哀哉，害得吳桂香哭得死去活來，然而，哭斷肝腸，還是留不住吳頭。悲慘！天地同慟！吳頭奄奄一息，要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好似回光返照，雙眼閉著，滾下淚珠，如蚊子聲，只有吳桂香聽到：「對不起...，我對不起...妳...。」然後斷氣，走完22歲人生。接著，又引起吳桂香瘋狂地，天昏地暗地，大聲哭喊！如何善後，下回分解，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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