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遠渡黑水溝的家族） 第四十三回：八卦山抗日之役

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遠渡黑水溝的家族）

第四十三回：八卦山抗日之役

1894年（光緒20年）8月1日，中國和日本，因朝鮮問題，兩國正式開戰，滿清政府出動60萬大軍，日本則派出24萬兵力，兩國在鴨綠江畔和黃海展開陸海大戰，中國紙老虎馬上被戳破，全面潰敗，望風披靡，潰不成軍，傷亡慘重，慘不忍睹，這種奇恥大辱，炎黃子孫很難忘記。如果，我生在那個年代，我會共赴國難，老子要死以前，也要砍你一、二個鬼子。二次大戰，日本神風特攻隊，以及今日ISIS，人肉炸彈恐怖攻擊，都是這種心理狀態，「寧為玉碎，也不瓦全」。

當1895年（光緒21年）5月8日，中日兩國政府批准後，「馬關條約」正式生效，而台灣得知消息，已是5月29日了，輿情譁然，群情激憤，淒慘悲痛，有志之士，舉袖高呼，奮力而起，決不作亡國奴，開始展開反抗之路。

林木桶的么兒，林英傑，20歲，年長吳頭兩歲，人如其名，「英雄豪傑」，身強體健，高大英挺，氣宇軒昂，有乃爸之風，但多些斯文氣質，少些江湖韻味。當彰化總兵派人乞求奧援，共赴國難，林英傑，義憤填膺，「沒有國，哪有家」，二話不說，決定起義跟隨，不僅以身作則，自己當典範，還號召清水地區青年志士，共同參與。吳頭，就是他第一個邀請的對象。

當林木桶得知兒子的決定，大驚失色，驚慌失措，說之理，動之情，極力勸阻，甚至，夫人出面，痛哭流涕，涕泗交流，哭倒地上，大聲哀號，但林英傑心意已定，義無反顧，仍堅持前往。至於吳頭呢？全家鬧翻天，我曾祖父反對，我曾祖母也反對，全家沒有人贊成，尤其吳桂香，哭哭啼啼，豈只反對，而是以死相逼，決不讓吳頭平白赴死。

確實是平白赴死，兩國打仗，不是玩家家酒，而是槍砲齊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連清政府60萬大軍，都不堪一擊，平常老百姓，手無寸鐵，手無縛雞之力，哪能抵擋訓練精良的日本正規軍？不是平白送死，卻是保證送死。林英傑和吳頭，還有清水地區其他二、三名年輕人，非匹夫之勇，明知不可為而為，其勇敢可欽，其精神可佩。

吳頭，不顧兄弟之情，也不顧夫妻之情，雖然眾人面前，吳桂香喊他「三叔」，但內心深處，吳頭不就是她倚靠終生的良人？吳頭內心不也如此想？我曾祖父和曾祖母，也都心知肚明。全家大小，不僅大人，從吳棗到吳凰，每個小孩，不知何謂戰爭，也不明何謂死亡，但看到三叔要離開，仍忍不住，因不捨而哭泣。唯一例外的，是吳祥，他幸災樂禍著，恨不得三叔趕快去送死，他恨三叔搶走他所愛的人。

吳頭，像著魔般，中蠱般，又像死神拖著跑似地，心意堅決，義無反顧，沒向吳桂香惜別，也沒留半句話給吳桂香，與林英傑等人相約，連夜奔往彰化。這四、五位清水地區年輕人，有生還嗎？有返回故鄉嗎？有可能嗎？除了吳頭外，全部戰死，屍骸沒回故鄉，魂魄也沒回故鄉。吳頭，沒戰死，但在異鄉，多拖了兩、三年，最後死於肺結核。

好家在，長山母親在家鄉祈來的，清水祖師爺福袋，以及，我曾祖母在大甲鎮瀾宮求來的，媽祖婆福袋，這兩條福袋，吳頭二十四小時都掛在脖子上，寸步不離，且都由吳桂香，一針一線，繡上吳頭的名字，因為這兩個福袋，最後才能找回吳頭，否則吳頭將流落異鄉，成了無主孤魂，回不了吳家。吳頭到底怎了？下面詳述。

甲午年，隔一年，是乙未年。甲午戰爭發生在鴨綠江畔和黃海，乙未戰爭則發生在台灣。「甲午戰爭」，李鴻章用國家整個財力，花鉅資，興建和自豪的北洋艦隊，秋風掃落葉，不堪一擊，悉數被殲滅，沒沉沒的，也被俘虜，號稱東亞第一戰艦的鎮遠號，後來被編入日本海軍。真的是奇恥大辱。看諸葛亮「出師表」不哭，是不忠；看這段歷史不哭，還是中國人嗎？我不禁懷疑，民國34年，生靈塗炭，南京大屠殺，八年艱辛抗戰後，中國的以德報怨，是何道理？2015年底，經過多年抗爭，韓國慰安婦獲得日本道歉和賠償，台灣的慰安婦呢？台灣的政府在幹嘛？

1895年，台灣的抗日戰爭，被稱為「乙未戰爭」，除了八卦山之役較為慘烈外，其他的反抗之戰，大抵為小小戰役，且都為歷史所抹滅。大人打小孩，算是雙方打架嗎？巨人打侏儒，也算是兩人打架嗎？日本舉國之力，用正規軍登陸台灣，掃蕩地方烏合之眾，能算是戰役嗎？是欺侮，是霸凌。四、五位清水年輕人白白送死，可憐又遺憾，日本根本不把它當成戰役。我要感謝歷史，把反抗之役，定位為「乙未戰爭」。

1895年8月下旬，日軍攻陷台灣府城，即今日之台中市。8月27日，近衛師團司令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在大甲下令，南下取彰化。陸軍少將川村景明部隊為右翼，陸軍少將山根信成部隊為左翼，兵分兩路進攻彰化城。台灣方面，彰化縣城一帶，有黑旗軍統領吳彭年等人，駐守菜公寮與八卦山堡壘等處。另外，還有自苗栗撤退，由李惟義和吳湯興等人所率領的客家民團。

至於林英傑和吳頭等清水年輕人，也參與其中，但屬於搖旗吶喊，壯聲勢和壯膽量的份。台灣人或剛渡過黑水溝的長山人，都不是蓋的，尤其客家人，更不是蓋的，「硬頸」精神當之無愧，縱然從苗栗撤退，死纏爛打也不退卻。

吳頭，來自內安溪的山上人，非練家子，也非江湖人，唯有的是膽識和情義，僅數天前，他跟隨林英傑，南下彰化，進入彰化城，來到「總爺街」的總兵衙門，拜見林木桶的拜把兄弟「總爺」。總爺喜出望外，紅著眼眶，流著眼淚，擁抱這幾位年輕人，感謝兄弟情義相挺，生死與共的相挺。總爺安排自己的跟班，安排年輕人安頓下來，並安排工作，緊隨跟班左右，駐守北城門，協助兵勇守城。

時間緊迫，清水年輕人，哪算入營？哪來軍事訓練？不像今日的高中生，有軍訓課程，也不像今日的大專兵，有成功嶺的軍事訓練，他們完全是空白的一群人。吳頭等人，尤其是吳頭，不曾經過兩軍對陣，還不知道害怕，等槍砲打過來，屁滾尿流，一切已經遲了。1895年8月28日，清晨5時30分，日軍右翼開始挺進，左翼從船頭莊渡河，隨著與右翼會合。短暫交接，守軍潰敗，彰化城淪陷，民兵撤退，退守八卦山上。

林英傑和吳頭等人，由兵勇率領，撤往八卦山。八卦山是台地，丘陵地形，標高50米以下為主，自然雜樹林，以相思樹為多，坡度平緩，無高山為憑藉，日軍掃蕩無礙，機槍和火砲，集中火力，不斷掃射和砲轟，民兵訓練不足，槍枝落伍，彈藥不夠，實力懸殊，當然潰不成軍，死傷枕藉，哀鴻遍野。最後，八卦山仍失守，統領吳彭年、客家民兵領袖吳湯興等人，均光榮捐軀。除吳頭外，來自清水的林英傑等年輕人，均被大砲擊中，屍骸粉粹橫飛，勇敢赴死。

吳頭，沒死？是的，他命大，沒死，然而，好不到哪裡！因砲彈落下，在前頭的林英傑等清水年輕人，全部支離破碎，血肉模糊，來不及逃亡，也來不及喊叫，瞬間慘死，一命歸陰。吳頭剛好在後方兩步處，前面的林英傑等人首當其衝，承受砲彈碎片，保護了後方的吳頭。林英傑，淒慘，整顆頭顱炸飛兩米，掉下來，滾往吳頭腳邊。

林英傑，右邊頭顱被削去一塊，血液噴出，沾紅半邊頭髮；白色腦漿溢出，像豆腐般糊滿右耳；渾圓的右眼迸出，僅白色的視神經牽扯著；僅剩的左眼，因驚恐和驚慌，瞪大圓睜；至於嘴巴，張開扭曲，根本來不及喊出聲。這顆頭顱，相形之下，牛頭馬面不算什麼，反比阿鼻地獄的厲鬼，恐怖千百倍。

沒經過多少市面的吳頭，哪經得起此驚嚇？霎那間，精神承受不了此嚴重驚恐，瞬間崩潰，意識解離，若思覺失調症或歇斯底里症，失去意識，喪失理智，不顧子彈、砲彈，持續在頭頂和身邊呼嘯，高聲喊叫，拔腿狂奔，往今日之花壇、大村方向奔去。吳頭無意識地，頭也不回，瘋狂狂奔，挽回自己ㄧ命，卻變成失去意識的精神病患，流落街頭。

抗日之役結束，70年後，民國54年，在八卦山坑子內山，發現當年抗日烈士遺骸，共計679具。民國72年1月，「八卦山抗日烈士紀念碑公園」竣工，所有烈士遺骸遷奉至此。林英傑等清水年輕人，其遺骸應該也安葬於此吧。縣府每年春祭，魂歸還兮，他們不再是孤鬼遊魂了。民國97年2月，此紀念碑公園重新規劃整修後，更名為「乙未保台和平紀念公園」。彰化人，不能不知此歷史，台灣人，也不能遺忘此歷史，歡迎大家蒞臨彰化市，憑弔埋葬抗日先人遺骸的紀念公園。台中市清水區的鄉親，你們該不該來憑弔那幾位先人？

為緬懷此八卦山抗日之役英雄事蹟，民國95年，在彰化縣長卓伯源指示下，經過兩年，民國97年12月，「1895八卦山抗日保台史蹟館」開館揭幕。利用原有的地下防空隧道，史蹟館分區展示解說甲午戰爭、乙未戰爭及八卦山會戰經過。讓人想起過往，不禁溼透衣襟，淚連連。

彰化抗日之戰，慘敗之消息，傳回清水，整個清水，包括木桶街和城隍廟街，皆陷入哀愁悲悽中，林英傑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我家的吳桂香，更是哭得悲慘，數次要投河自盡，都被我曾祖母拉住，害我曾祖母連著三、四個月，寸步不離，怕吳桂香想不開，發生自戕意外。

人死，不能復生，吳桂香披頭散髮，流乾眼淚，暴瘦十公斤，又如何？只能幫吳頭立神主牌，每天誦經，祭拜祈福。最可惡的，是吳祥幸災樂禍，沒半點悲淒之情，反而嬉皮笑臉，每天纏著吳桂香，有時趁大人不在身邊，涎著臉，在耳邊輕聲細語，「命中注定，妳會是我吳祥的老婆。天命不可違喔！」還「嘿嘿」地淫聲笑著。

吳頭過世的消息，我曾祖父緊守秘密，擔心刺激老人家，不敢告訴長山的母親。然而，不知何故，吳頭參加彰化抗日，戰死沙場的消息，經過年餘，輾轉傳到福建泉州，內安溪母親招治的耳裡，消息還說，不是戰死，而是失蹤，因死不見屍。當母親的不捨，每天，日夜哭泣，喊著要見兒子。長山高祖母的么兒吳永泉，熬不過招治母親的哭泣，只得自告奮勇，來台灣尋人，欲讓母親放心。然而，當母親的，對懷胎十月的孩子，至死也不放心，當吳永泉出門不久，招治母親因悲傷過度，魂歸西方，走完人生旅程。

兩年後，某天，彰化小西巷的吳旺夫婦，慌慌張張來家拜訪，避開吳桂香，神秘兮兮地說，他們在花壇附近，發現一個流浪漢，流落街頭，餐風露宿，其年齡，與吳頭相仿，相貌神韻，也與吳頭相仿，是否戰後餘生的吳頭？因我曾祖母扶助他家，也協助其女兒吳春贖身，脫離苦海，嫁為人婦，吳旺夫婦感恩在心，逢年過節，均帶著伴手禮，到家裡問候我曾祖父母，所以多次見過吳頭，也知曉吳桂香和吳頭的關係。

吳桂香耳尖，聽到吳頭的事，慌張撲過來，仔細詢問，「三叔吳頭怎了？」藏不住，只好老實告知。此刻，內安溪的四弟吳永泉，兩天前，也剛來台灣，投奔我家，得知此消息，很興奮說：「三哥沒死的消息，是真的喔！太好了，我們趕快去彰化找人啊！」我曾祖父母，雖半信半疑，但很高興，希望是真的，一分一秒也不耽擱，馬上發動人馬，往彰化出發。發動的人馬，包括大甲客父母、清水娘家父母，還有林木桶夫婦，他們也想知道林英傑是怎麼死的。

一大票人，在吳旺夫婦領頭下，尋遍花壇大街小巷，找不到吳頭這個流浪漢。大家不死心，繼續尋找，終於在花壇和彰化間，找到那位流浪漢，他正趴在店家門口的餿水桶，喝餿水，找食物吃。吳桂香第一個衝過去，高喊著：「吳頭！吳頭！我是誰啊！」但對方沒回應。吳桂香蹲在旁邊，仔細端詳這位流浪漢，有點像，又有點不像，吳桂香哭了，不知道怎麼辦！

我曾祖母也趕過來，前後端詳，也是滿頭霧水，「這是吳頭嗎？你是吳頭嗎？我是誰你知道嗎？我是黃不啊！我是你大嫂啊！你怎不回話？」我曾祖母也急得快要哭出來。我曾祖父腦筋清晰，腦筋急轉彎，「吳頭不是有佩戴兩條福袋嗎？」一語驚醒夢中人，吳桂香大起膽子，不畏對方骯髒，也不怕對方反擊，更是不懼男女授受不親，直接趴過去，往對方脖子抓，真的抓到兩條繩子綁住的福袋，拉出來一瞧，吳桂香瞬間抱住對方，放聲大哭，哭得天翻地覆。

我曾祖父上前，把福袋拿到手上仔細看，一個是清水祖師爺福袋，另一個是媽祖婆福袋，而且福袋後面，分別用粉紅色絲線繡了兩個字「吳頭」，我曾祖父不認識字，卻也認得第一個字是「吳」，他也大聲疾呼：「是吳頭，真的是吳頭！是吳頭啦！」喜極而泣，接著，每個人都流下眼淚，為這場悲喜劇流淚。

林木桶夫婦內心百感交集，該喜或該悲？如果後來，知道「吳頭」是有頭的，自己的兒子林英傑是無頭的，不知何感想？肯定哭得死去活來！吳頭不再流落街頭，終於回家了。他如何罹患肺結核，下回分解，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