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遠渡黑水溝的家族）
第五十四回：吳祥緣定邱桂妹
上回提到，吳春和李山做媒，安排吳祥相親，對方是苗栗大湖客家姑娘，是吳桂香的姨表妹。我曾祖母決定，選日不如撞日，決定翌晨前往，儘快敲定這門親事，女大當嫁，男大當婚，了卻一樁心事。
我曾祖母動心思，為了寬慰吳桂香，讓她外出走走，不要持續沈迷於吳永泉死亡的悲傷中，我曾祖母說：「桂香，明天吳祥弟弟要去大湖相親，妳也一起去吧！幫弟弟壯膽和壯聲勢。順便回去看看爸媽等家人，好嗎？」吳桂香低頭不語，停頓片刻，哽咽回道：「我不想去，您們去就好。」我曾祖母心疼，走上前去，抱著吳桂香：「去吧！妳是媽的大女兒，相親、提親的事兒，媽拿不定主意，有妳才好商量。對方是妳姨娘、姨丈和表妹，是妳熟識的，親戚見面三分情，講話才投機又投緣。另一方面，吳祥年輕氣盛，小孩不懂事，該說的話，不會說；不該說的話，拼命說。所以，希望妳陪同去贊聲。」
我曾祖母說得懇切，也說在理上，吳桂香難以拒絕。去嘛，了無心情；不去嘛，拂了我曾祖母意，左右為難。在我曾祖母一再懇求下，吳桂香勉強回道：「好啦！明天再看看吧。」翌晨，四點多，公雞剛啼，我曾祖母起床，客廳和廚房點著煤油燈，通亮著，原來，吳桂香更早起來，早已煮完稀飯，土豆麵筋等鹹菜也已上桌，還有剛從木桶街上買來，熱騰騰又酥脆的大條酥，也燒了一鍋開水，供大家洗臉漱洗，也沒忘記沏一壺茶。
早期，油條叫大條酥，是我曾祖母和吳棗等小孩的最愛，尤其剛起油鍋的。至於，一壺茶是我曾祖父的嗜好，早上沒喝茶，整天沒精神，不僅如此，還化不掉喉嚨那口痰，整個上午咳痰不止。我曾祖父早上起床必咳嗽、咳痰，沒喝下那口熱茶，肯定咳上半碗濃痰，加上咳嗽聲挺嚇人，好恐怖，很噁心！有肺結核（Pulmonary tuberculosis）嗎？當年，醫學不發達，醫療缺乏，哪來胸部X光和驗痰？是否罹患肺結核，無依據，不得而知。如果是今日，不僅醫療進步，公共衛生監測也上道，已從「咳三週快驗痰」，進步到「咳兩週快驗痰」。
當年，吳頭死於肺結核，我曾祖父和所有家人都是接觸者，若在今日，衛生所公衛護士會強迫和追蹤，直到接觸者完成胸部X光檢查為止。10年前，有一名60餘歲肺結核個案，全家人都接受胸部X光檢查，包括兒子、媳婦和孫子等，只有個案的老婆，頑固不化，不管公衛護士如何苦口婆心勸說或威脅恐嚇，打死也不去醫院照X光，還向公衛護士嗆聲，「有種就來抓我！」公衛護士電話中向我哭訴，我不處理不行。
透過當地結核病都治關懷員，明查暗訪，得知個案老婆躲進一間宮廟。她原本是這間廟的姑婆，唸經拜佛外，還兼收驚、抓鬼和算命，難怪那麼頑固不靈，口口聲聲說：「我是仙姑，鬼神都不侵了，還怕什麼結核病？」堅決不就醫，公衛端只好強制了。
早上9時，通知派出所幫忙，派出兩名警員，開巡邏車到場，一名警員守住廟宇後門，我帶另一名警員從正門進入，廟祝說，個案老婆還在二樓廂房睡覺。我在樓梯口高喊她姓名，沒動靜，無人回聲，我一層層踏上階梯，邊往上走，邊喊她名字。來到一樓和二樓階梯平台時，她突然打開門，向我吼叫，嚇我一跳，「你是誰！小偷？還是強暴犯？我要告你侵入民宅！」我表明身份，往後走，下階梯。
「您下來，我用衛生局救護車，送您去醫院做檢查！」她穿好披在身上的外套，往下高吼：「幹你娘！賽你娘！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你沒打聽啊！」聲勢嚇人，氣勢凌人，氣燄囂張，張著大嘴巴，似要把人吞下肚。警員看在眼裡，忍不下這口氣，吼回去，「妳下來！現在就給我下來！妳罵誰啊！沒遇過這麼囂張的人！」等下樓，看到穿制服的警員，她馬上噤聲，不再飆髒話，不再大聲吼叫。
但還不示弱，低聲，放慢口氣說：「我犯什麼法？我沒做錯事，也沒幹壞事，為何要抓我！」警員氣燄正高，開始教訓，「衛生局要妳照X光，為何不去？為何不去？不只自己的身體要顧，也要考慮肺結核是傳染病，傳染給別人誰要負責！要不要去醫院，妳說一聲！」警員代表公權力，豈敢說不？最後，悻悻然上樓，拿健保卡，不吭一聲，乖乖走進救護車，我跟承辦同仁也一起上車。
她是接觸者，不是病患，119不會派救護車，只能用衛生局自己的公務車。我拜託警員，送我們到醫院，免得中途跑掉，或在醫院落跑。有史以來，很少見過這麼配合的警員，他們真的陪伴到底，挺到底，感恩！最後，照完X光，醫師診療，排除肺結核後，兩名警員才離去，結束這場勞師動眾的接觸者檢查。
我從事傳染病防治工作，被個案投訴、嗆聲、恐嚇和幹詰等，很常見，很頻繁，不勝枚舉，只差沒挨揍。104年1月21日，週三，一名60餘歲男性，慢性開放性肺結核病患，中央傳染病系統持續列管。上午11時，我電話聯繫，個案外出，老婆接聽，我告知：「中央指示，有抗結核病新藥進口，請先生到某公立醫院就醫，否則將強制就醫。」個案老婆說，個案下午4時會回來。下午4時，我再電話過去，兒子接聽，請兒子轉告個案，並留下我的手機，請個案打我手機聯絡。
這名個案，前一年搭機出國，最近才回國，違反傳染病防治法相關規定，讓我嚇出一身冷汗，擔心遭懲罰，害怕被地檢署檢察官，以「瀆職」、「怠忽職守」起訴。如果機上有人被感染，鬧出國際事件，我肯定死定了。真可憐，惶惶終日，寢食難安。
肺結核分三大類，「一般肺結核」、「多重抗藥性肺結核（Multiple drug resistance-Pulmonary
tuberculosis，MDR-TB）」、「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Super-multiple
drug resistance-Pulmonary tuberculosis）」。多重抗藥性肺結核患者，第一線抗結核藥無效，須用上第二線藥，治療時程不是半年，至少兩年以上，而副作用更是大得多。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又名慢性開放性肺結核，無藥可治療，是一顆活動性炸彈，誰被感染，誰倒楣，無藥可醫。
該名個案，當天晚上，10:10、10:14、10:21，連續打來三通電話，大聲幹詰，罵三字經，「幹你娘！賽你娘！明早8時，我會到衛生局，給你好看，否則我不姓張。不用其他人，我一個人就跟你拼了。我也會親自到你家拜訪，給你好看！」不僅這三通電話，緊接著，10:26、11:51、11:55、11:58、12:00，再來凌晨，12:01、12:04、12:05、12:07、12:09、12:15，個案又打來11通電話，「幹你娘！賽你娘！不管你是吳科長，還是吳醫師，你這個爛人！我會從你手機，查出你家，我會到你家拜訪！我會好好的、嚴厲地修理你！」
安啦！沒事！公務員幹久了，看多了，見多了，聽多了，不是毛頭小子，又不是沒被恐嚇過！我不報警，也不值得報警，但向長官報告，當成護身符，表示我盡心盡力，戮力為公，善盡職責，長官或檢察官沒理由，把我扣上「瀆職」、「怠忽職守」之罪。
對方幹詰，我是否幹詰回去？反嗆過去？看誰聲勢大？看誰厲害？不會，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沒那麼衝動，也沒那麼傻，有損公務員形象，也授人把柄。還是，心裡不快，鬱卒不堪，詛咒對方家人死光光？笑話！我不是那種無聊又缺德的人。因對方過錯，而生氣、懷恨、衝動，是跟自己過不去，這是我的修養，也是我人生理念。
此事是否就此終結？煙消雲散？沒有。一年後的今天，105年3月2日，發生了一件非常遺憾的大事，不是我，是對方，讓人唏噓，讓人難過。何事？我說不出口，也不忍說出，不是怕被人誤會，我是否暗中詛咒對方？也不是怕被人質疑，我是否幸災樂禍？不去提，此遺憾放心底。
我曾祖父長年咳嗽，我懷疑他罹患肺結核，除咳嗽因素外，還有重要原因。前述，吳頭死於肺結核外，吳家還有一人死於肺結核，那是我伯父吳火生，我祖父吳祥的獨子，我曾祖父吳勇的孫子。我認為感染源是我曾祖父，是他傳染給吳頭和吳火生的。各位看倌，您可能懷疑我胡說，感染源活得自在，被傳染者反嗚呼哀哉，怎會如此呢？沒錯！就會如此，與個人免疫力有關，好壞差異大。
肺結核患者，不治療，其自然病程，有三個結局，1/3患者，不藥而癒；1/3患者，與結核桿菌共存，不癒也不死，終生是感染源，隨時散播結核桿菌；1/3患者，走向死亡。前1/3，怎知道不藥而癒？因往後胸部X光檢查，發現鈣化點，這是曾感染肺結核，所留下的病灶。我曾祖父是中央那1/3，吳頭和吳火生是那後1/3。
我曾祖父母、吳祥和吳桂香，四人吃過早飯，準備摸黑出門時，吳棗從房間走了出來，她要求著，「我是否也可以跟著去？」我曾祖母想了想，吳棗不小了，16歲了，也該找婆家了，就讓她跟著見習吧。於是，一家五口，往東勢方向走去。清水到東勢，路途遙遠，當年，早期日據時代，幾乎沒有什麼交通工具，大眾交通工具更甭提了，只靠雙腿走路，偶爾搭個牛車或人力車，最終還是靠雙腿趕路。
我曾祖母等人，到東勢後，已是午後時分，五人吃過帶在身邊的飯糰和餅乾，沒多久，與從山上趕來會合的吳春夫婦，繼續往苗栗大湖前進。等一行人，來到吳桂香娘家，天色已快昏暗，大家就此歇腳，吃過便飯，稍微寒暄，吳桂香娘家讓一間房，讓我曾祖母、吳棗和吳桂香等女生住，其他眾人就合衣，在客廳打地鋪睡覺。
吳桂香想起過往，想起吳頭和吳永泉，不禁哀嘆，紅著眼眶，輾轉反側，睡不著，後來，被娘家母親拉進自己臥房。母親放低聲音說：「女兒，原諒父母，把妳送去當童養媳，這些年來，讓妳受苦了！還有，人死不能復生，放下心來，好好過日子吧！一支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壞日子過了，好日子就要來了！」
聽到娘家母親的安慰，說到心坎裡，原本紅著眼眶的吳桂香，忍不住掩著嘴，蒙著棉被，低聲啜泣，哭了一回又一回。一方面，娘家母親無法安慰自己的悲傷；另一方面，離家多年，與娘家母親感情淡了，那份母子親情，反被我曾祖母取代了。下半夜，吳桂香仍回到我曾祖母的房間，躺回我曾祖母身旁。沒想到，我曾祖母沒睡著，她低聲地說：「桂香，妳永遠是媽媽的女兒，只要有媽媽一口氣在，妳永遠是媽媽的好女兒。」害得吳桂香抱著我曾祖母，止不住淚水。
翌晨，天尚未大亮，大家已起來，盥洗和吃早飯。吳桂香娘家母親說：「邱桂妹家就在鄰村，不遠，走路只要十餘分鐘，剛才已交代小孩先去她家，說我們上午8時過去，就安排兩年輕人相親。」我曾祖母盤點帶來的伴手禮，有四盒芋頭酥、四盒鳳梨酥和四盒肉鬆餅，各留下兩盒給吳桂香娘家父母，其餘的送給邱桂妹父母。吳桂香父母推辭著，我曾祖母說：「小朋友吃的東西，不成敬意，請笑納，如果拒收，就是見外了，兩家哪是親家公和親家母？」吳桂香娘家母親聽了，不再推辭了，就此收下禮盒。
8時，太陽出來，天完全大亮，大家準時出門。來到邱桂妹家，其父母已等在門口。等大家按輩份和親疏，逐一入座，接著，由邱桂妹母親，進裡房，引著邱桂妹，捧著茶盤出來，含羞低頭，有如含苞待放的玫瑰，向大家奉茶。首先向我曾祖父母奉茶，接著就是吳祥，吳祥看了，眼睛一楞，心裡驚呼，「好個大美女！桂香姊姊都被比下去了！」
等到向吳棗奉茶時，吳棗很滿意，越看越喜歡，機靈著，故意說到：「我叫吳棗，我是吳祥的妹妹，也是吳桂香的妹妹，桂妹姐姐，妳好漂亮喔！妳是我家的嫂子，我要叫妳大嫂。」害得邱桂妹，臉紅一陣又一陣，羞答答地，更惹人憐愛。
不用我曾祖母明說，吳桂香比吳棗還機靈，可精明幹練，她看透我曾祖母的心，我曾祖母邀吳桂香同行，其用意，她心知肚明，了然於胸。吳桂香與邱桂妹是表姐妹關係，等於自家人，沒有接受奉茶，但她可忙著，她時刻來到我曾祖母身邊，很親密地侍奉著我曾祖母，兩人輕聲細語，談笑風生，比一般的母女還要親。
奉完茶後，吳桂香說話：「桂妹表妹，我要說實在話，也是公道話，吳家上下每個人都是好人。我在吳家十幾年，不僅爸爸媽媽很疼我，把我當親生女兒般疼惜，一分一毫也沒少。還有，家裡的孩子也很疼我，他們把我當成親姊姊般的看待，不分彼此，感情融洽。吳家全家樂融融，是非常幸福的家庭，人人羨慕的家庭。還有，吳祥弟弟，心地善良，沒有心思，沒有任何不良習慣，是好人，值得依靠終生的男人。表姐說到這裡，自己的幸福自己掌握，祝福表妹幸福快樂。」
這正是我曾祖母希望吳桂香講的話。邱桂妹眼睛看到的，我曾祖母是好人，其他吳家人也都是好人；還有表姐真誠的表態，更加可信賴；另外，吳家家世好，經濟不虞匱乏；還有，吳祥一表人材，口齒清晰，無可挑剔啊！總之，吳桂香是重要的臨門一腳，成就了這段姻緣。相親成功，接著提親和迎親，後續如何進展，下回分曉，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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