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遠渡黑水溝的家族） 第五十五回：吳祥大湖訂親行

彰化小西巷的往昔

（遠渡黑水溝的家族）

第五十五回：吳祥大湖訂親行

光緒25年（明治32年，1899年），清明掃墓節，過後半個多月，我曾祖父母等人，陪著吳祥去苗栗大湖相親。吳桂香忍住悲傷，在我曾祖母邀請下，打起精神，也陪著去相親。吳永泉生於光緒5年，歿於光緒25年春，享年20歲，虛歲21，比吳頭年少一歲，難為吳桂香了，自己最親密的愛人吳永泉，才死亡三個多月，屍骨未寒，萬念俱灰下，整個念頭想著死，怎有心思遠行？還不是為了吳家，為了我曾祖母，為了吳祥。吳桂香伶巧，深知我曾祖母心意。沒讓我曾祖母失望，此行相親是圓滿成功的。

在吳桂香娘家父母前後打理，熱情陪同下，七人相親團來到邱桂妹家。耽擱約半個時辰，不包括吳春夫婦，在五個奉茶茶杯內，各放了不小的紅包，並留下伴手禮後，大家離去。不再回吳桂香娘家，直接往回走。兩家在東勢分手，吳春夫婦回雪山山麓家，我們吳家也回清水家。娘家父母慰留，希望多待幾天，但吳桂香婉拒，她仍隨著我曾祖母們回清水。

怎說相親圓滿成功？約半個月後，吳春喜滋滋進我家，剛踏入店鋪門檻，即拉高嗓門喊著：「乾爹！乾媽！我來了！恭喜啦！」我曾祖母笑顏逐開，拉著吳春就座，「邱家答應了這門親事嗎？太好了！謝謝妳，辛苦妳了！不虧乾媽這麼疼妳！」從大湖回來後，吳祥整個心七上八下，無法踏實，恍神度日，如今聽到好消息，趕快奔到客廳，向吳春打拱致謝。

我曾祖母說：「吳春！這個媒人妳當定了，妳要全力以赴，大小事都要幫乾媽打點，不能小氣，不能失禮。」吳春：「乾媽，安啦！您放一百個心，我辦事，您放心，會辦得順順利利，喜氣洋洋，子孫滿堂，萬年富貴。」吳春自信滿滿地說，可惜，話說得太早，子孫滿堂刺耳，吳祥與邱桂妹婚配後，可能母體虛弱，數度流產，家人多次陷入哀傷中。還好，天終得人願，生了一男一女。這是後話。

我曾祖母說：「路途真的遙遠，山區又交通不便，吳春，妳直接跟親家母說，相親就等於求親和提親，求親和提親就免了。文定，包括大定、小定，一次辦。不管文定、迎親和歸寧，我們完全依照女方禮俗，他們怎麼說，我們怎麼辦，決不反悔或有意見。至於聘金、嫁妝禮金和各類紅包禮金，妳幫乾媽討個訊息，對方說多少，就多少，不在錢上計較，記得喔！吳春，好好辦事，媒人禮保證很大包，乾媽不失這個禮。」吳春笑呵呵：「乾媽怎麼講這種話，太見外了。乾媽對我的恩情，天高地厚，到今日也還不了，不！一輩子也還不了！放心，我會盡心盡力辦事，而且辦得妥妥貼貼。」

吳春回去後，我曾祖母終於放下心事，肩膀重擔沒了，能喘口氣。在客廳一隅，正在刺繡鴛鴦圖的吳桂香，聽壁腳，靜默著，鎖著眉頭，沒說半句話。辦完吳永泉喪事，僅兩個多月，接著辦吳祥喜事，情何以堪？往後延嗎？但想到禮俗繁複，從提親到迎娶入門，可能已是年底事了。我曾祖母盤算著，心裡不捨，把吳桂香叫到身邊，然後深情的擁抱，僅在她耳邊，低聲說一句話：「媽媽疼妳。」這句話的力量可大了，不說還好，話剛落下，吳桂香瞬間紅了眼眶，眼淚潸潸直流，全身因抽泣，而顫抖著。

吳祥，長大了，更知人情世故，走上前，把兩個人，一起擁抱在懷裡，「桂香姊姊，謝謝妳。以前的我，不懂事，如果作錯了事，傷了妳的心，請妳原諒。」聽到吳祥的話，吳桂香再也忍不住，抱緊我曾祖母，放聲哭了出來，「媽媽，我好苦啊！我心痛啊！怎會這樣？怎會這樣？我恨啊！我恨老天不公啊！ 」老天爺豈只不公，根本是壞人，見不得人好，專門破壞人們的好事。天下人，所欲不遂，比比皆是。還好，老天爺尚悲天憫人，心存一絲良心，所謂「否極泰來」。吳桂香結局是好的，在辦理吳祥喜事過程中，吳桂香又碰上一段情緣。這是後話。

透過吳春這個媒婆，往返謀合和傳話，不下五、六次，僅為了合八字，就跑了兩次，蠻辛苦的。總之，媒人錢不好賺，但吳春一點也不敢喊苦，她虧欠我曾祖母可多了，我曾祖母是她的貴人，沒有我曾祖母挺力相助，吳春哪來從良？還在茶館生張熟李，水深火熱呢！

所謂「合八字」，是拿來女方的生辰八字，跟男方的，一起請相命師卜算，測男女是否相生相剋，若相生，好姻緣；若相剋，各奔東西，自行婚嫁。老一輩的說，女孩的生辰八字都是假的，提親合八字時，都會花筆小錢，請菜市場測字攤，隨便給個不錯的生辰八字，然後經由媒婆，交給男方，交差了事。我母親也說，「女孩生辰八字都是菜市場造假的」。假生辰八字，兩個目的，第一個目的，避免出現八字不合，斷了姻緣路。第二個目的，避免婆媳不合時，生辰八字被婆婆拿到廟裡耍陰下蠱。

老一輩的，兒女生辰八字是秘密，不輕易示人。早年，出生證明不嚴謹，戶政系統寬鬆，家長替孩子報戶口，常延遲通報，延遲幾個月，常見，甚至延遲一年，也不少見。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年月日，因延遲3、4個月才報戶口，直到母親去世前ㄧ年，才將生辰八字交給我。

民國71年，我與內人結婚，我母親依禮俗，也去合八字，至於內人生辰八字是真或假，無聊！誰會去管它真或假。我大兒子，73年次，103年3月1日，在台中市烏日區戶政事務所，辦理結婚登記，這是年輕人自己的決定，也是自己挑的日子。有合八字，沒有。有需要嗎？男女戀愛成熟，情同意合，如膠似漆，終要成眷屬，合八字豈非莫明其妙？

不合又如何？親朋好友皆通知，甚至懷胎數月，豈會婚姻告吹？其實，保證沒有半個算命仙，會那麼不上道，已經要婚配了，豈會缺德斷人姻緣？只會胡謅幾個良辰吉日或禁忌虛應，例如，選三個好日子供挑選，何時辰出門迎親，何時辰迎娶入門，何時辰進洞房，哪些生肖禁止觀禮，哪些生肖禁止闖洞房等等，無非拿人錢財，總要給個理。除非，遇到惡婆婆，明擺著不要這樁婚事，故意拆散，於是結合算命仙，胡謅訛詐，騙說八字不合，成不了親。如果，遇到這種沒擔當的男人，迷信，不敢違父母命，不是良人，嫁了等於白嫁，不如不嫁！

客家人，守祖制，重傳統，遵循古禮，禮數可多了，一樣也不可少，吳春聽我曾祖母指示，女方開出的禮數，照單全收。吳春了然，吳家不缺錢，只要這門親事，我曾祖母一概笑納。大聘金、小聘金、嫁妝禮金和喜餅代金，金額稍大，其餘大大小小、有的沒有的紅包和禮數，都是小錢，我曾祖母哪放心上？吳春回報，女方要求大聘金三兩銀子、小聘金三兩銀子、嫁妝禮金二兩銀子、喜餅代金一兩銀子，總數九兩銀子。九是吉祥數字，代表九五至尊，代表長長久久。乖乖！九兩銀子可以買木桶街，一整間店舖。當年，白銀價值不輸黃金，一兩銀子約接近一兩黃金，九兩黃金換算成新台幣是多少？各位看倌，您自己算吧。

光緒25年，日本統治台灣進入第五年，清朝錢幣禁止流通，白銀保值，價值不減，但流通漸稀，逐漸由「龍銀」和「日圓」取代。我曾祖母有先見之明，滿清末年，列強割據，內憂外患，時局動蕩，隨時改朝換代，我家都以銀兩來保值。為了避免樹大招風，引日本官方非議，巡查搜索，質疑哪來那麼多銀兩。我曾祖母透過吳春，告訴親家母，市面上難得有銀兩，就以等值的龍銀或日圓取代。獲得親家首肯後，我曾祖母分批、分時段，在黑市，暗中用銀兩換龍銀和日圓。

明治3年（1870年），日本開始鑄造銀元，幣面以蟠龍為圖案，故名龍銀。每塊銀元重0.72兩銀子，銀成色9成，等於每塊銀元含0.648兩白銀。所以，我曾祖母以6兩銀子，兌換9塊龍銀，維持9的吉祥數字。另外3兩銀子，則兌換成日圓。日圓鑄造，比銀元慢一年，明治4年（1871年）開始製造，ㄧ日圓等於100錢，一日圓等值1.5公克黃金，當年黃金和白銀價值接近，一兩銀子37.5公克，所以，我曾祖母以3兩銀子，換來75餘日圓。經過這樣折騰，親家滿意，我曾祖母也高興。

請彰化城隍廟內，名氣鼎盛，眼盲心不盲，號稱「城隍小半仙」的算命仙，批八字、卜八卦，選定黃道吉日，農曆8月15日，中秋節，大聘。我吳家大張旗鼓，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除了我小曾祖母黃市等少數人留守外，幾乎全家出動，浩浩蕩蕩，雇了數輛人力車，又換牛車等方式，前後接駁，往大湖訂親去。按時辰，凌晨丑時出發，耗上大半天，才抵大湖。

吳桂香是吳家長女，也等於半個媒人，應該去。吳桂香沒推辭，穿著打扮，隨著大家一起前往。時間是最好的藥物，因時間消逝，吳桂香的哀傷，已從臉上抹去，換來謐靜可人，秀氣伶巧的臉蛋。她穿著七分長褲、大紅鳳仙裝，腳踩紅繡花鞋，美若天仙，自己看了也高興，臉上洋溢自信。沿路，爭蜂引蝶，吸引路人圍觀和驚嘆。來到女方家，更是與新娘比美，不相上下，互爭鋒頭。

當女方父母和族人，率兩新人，捻香禱告，祭告女方祖先後，接著進行訂親儀式。吳桂香不愧是吳家大姊頭，她擺設金高椅和矮板凳，讓新娘坐上金高椅，雙腳踩矮板凳，並輕輕擺正新娘頭飾，修正分歧髮梢，拂去禮服皺摺等，還低聲對新娘說：「表妹，恭喜！表姊虔誠地恭喜妳和祝福妳。今天是妳人生大日子，妳要坐得正，才能得人疼喔！」吳桂香開著玩笑，掩嘴嫣然而笑，美得讓圍觀眾親友暈眩，好像她自己是新娘。

接著，依傳統禮俗，首先，由婆婆幫新嫁娘配戴首飾。我曾祖母因興奮，昨晚徹夜不眠，加上眼拙，幫新娘掛項鍊、耳環和手鐲時，心慌手抖，腳也顫抖不停，連項鍊鎖扣都打不開，更遑論幫新娘戴上。吳桂香機伶，不待我曾祖母發話，主動上前，慢條斯理，井然有序，逐一將各項首飾，戴在新娘身上。吳桂香又是嫣然巧笑，似一朵鮮開的茉莉花，芬芳美麗，好像自己升格為婆婆。

後面，由丈母娘幫吳祥配戴金牌項鍊。再來，一對新人互相套戒指。男的套女的一輩子，女的套男的一世人。狀似花蝴蝶，吳桂香翩翩起舞，移動蓮花步，來到兩位新人面前，邱桂妹正伸直左手纖纖無名指，吳祥預備幫她套戒指，吳桂香調皮地，開玩笑地說：「新娘子，妳要記得彎曲妳的無名指喔！只能讓新郎倌套一半，這樣才能管得住老公喔！等一下，妳幫新郎倌套戒指，則要套到底、套得緊，讓老公永遠跑不掉，兩人才會雙雙對對，萬年富貴喔！」

吳桂香捉狹似俏皮笑鬧話，引起哄堂大笑，炒熱氣氛，讓現場熱絡，喜氣洋洋，熱鬧異常。吳桂香抿著笑臉，退到我曾祖母身邊，我曾祖母拉了一下她的袖子，附在耳邊，低聲說：「乖女兒，妳的表現太好了，我也是這樣想，女人要把老公套得住、套得緊，男人就像脫韁野馬，稍不留神，跑得無影無縱，盡幹壞事去。吳祥嘛！就是要人管。」

我曾祖母捉狹地，猝不及防，右手伸向吳桂香右腰，猛力捏了一把，害她噗叱一聲，往前踉蹌一步，差點跌倒。我曾祖母低聲笑著說：「小丫頭！妳厲害，妳就是比媽媽厲害，男人遇到妳，沒輒，沒皮條，只能被妳套得緊緊的，死死的...！」我曾祖母發覺講錯話，慌慌張張，趕快打住，緊閉嘴巴。「死死的」，多不吉利！該自掌嘴巴！我曾祖母沒說出口的話，是「難怪吳頭、吳永泉兩兄弟，被妳套得死死的」。

如果連這種話都講出來，那我曾祖母可是大三八！緊閉嘴巴不是辦法，更啟疑竇，如何轉圜？如何解套？我曾祖母腦筋動得快，儘快接著說：「妳老爸嘛！就是最好的例子！我沒妳厲害，沒能把他套得緊緊的，妳也知道，家裡不是多出了一個小媽？」我曾祖母自我解嘲，繼續說：「媽媽學乖了，不趕快長大不行，不拿出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本事，妳老爸不知要娶幾個小媽、小小媽？」說完，心虛地，故意低頭彎腰，勉強地哈哈笑了幾聲。

吳桂香聰明人，我曾祖母如何做作，隱瞞不了她的失言，吳桂香心知肚明，她知道我曾祖母講錯話，但六個多月過去了，吳桂香已從陰霾走出，不會再把持不住，痛到心坎，痛哭流涕，或抽搐飲泣，何況今日之氛圍，大喜日子，該歡歡喜喜，豈能哭喪掉淚？吳桂香機伶著，學著我曾祖母低頭彎腰，故意呵呵地笑，因笑得勉強，反而嗆了氣。不顧嗆了氣，吳桂香故意靠近我曾祖母耳邊，低聲說：「媽媽好可憐喔！會記恨，不知要記恨到何時？老爸也可憐喔！做了一件錯事，一輩子要被記恨喔！我要同情媽媽，還是同情老爸？您說呢？」說完，掩嘴呵呵笑。沒想到，假笑也會嗆到，咳了好幾聲。

不明究理的人，肯定會說：「好溫馨！這對母女好親密，長眼睛很少看到，百年難見，感情超好的，不止前世人是母女，可能七世人都是母女喔！」確實！很意外！讓人跌破眼鏡，不要說吳桃，就是吳棗，從自己肚子蹦出來的，跟我曾祖母感情，也沒有這樣好！吳桂香的乖巧、體貼、溫馴、孝順和勤勞，沒有一個女兒比得上。是吳桂香有意的做作嗎？不是，那種親密的情份，無法造假，無法假裝，應該說是，天生註定，這輩子的母子緣份吧！

難怪，我曾祖母疼吳桂香，疼到心坎裡。木桶街兩間店舖，我曾祖母就把其中的一間，以嫁妝的方式，贈給了吳桂香。這是後話。相親、提親和訂親，逐步完成，接著就是迎親、拜堂、喜宴和入洞房，好事連連，下回分解，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