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公衛二十年歲月（小說、雜文、散文集）
六十一、願兄長一路好走
作者：吳聰賢醫師
104年9月5日，週六，上午9時，伯母打來電話，說阿伯仍然發燒，意識混亂，已虛弱到無法站立，卻無時無刻，吵著要起來小便。
9/2週三、9/4週五，老爸趁中午休息時間，回天祥路，幫阿伯連打兩天點滴，那時阿伯已有斷續發燒情形，也就是說，阿伯已發燒3-4天。大抵腋溫38度上下，吃個退燒藥，就能退掉。老爸告訴伯母，反覆發燒不是好現象，擔心膽道感染，演變敗血症，直接掛急診，到彰基住院吧。
上回住院，週六和週日，連著兩天假日，爸媽騎機車回彰化，直接去醫院探望；至於週一至週五，上班時間，中午時刻，則由老爸，三口併兩口，狼吞虎嚥，把便當三分鐘內吃完，等不及12:30打上班卡，即刻往醫院趕去。彰基離衛生局不遠，從後面小巷抄近路，更快。
自己手足，走到人生盡頭，還有幾回可見面？他可是我親大哥，兩人流著相同血液，有著共同基因，都是努力工作，勤儉顧家，沒有任何不良嗜好的老好人。捨不得啊！
近來，媽多次提起阿伯，不勝唏噓，無限感嘆。媽說，每回探望阿伯後，不禁憶起從前，想起過往，想到的，都是阿伯的好。
媽說，阿伯是非常孝順的兒子。民國74年，自從爸媽搬離天祥路後，阿伯仍持續，無一日間斷，每天中午和下午，剛從民生市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停下機車，進屋內探視阿嬤，在裡頭待個幾十分鐘，與阿嬤寒暄，噓寒問暖，才回自己的家。
阿嬤的家，是爸媽以前的家，也是千鼎、右鼎出生的家，天祥路38巷16號；阿伯的家是天祥路38巷31號，阿嬤的家靠近巷口，會先到。媽說，阿伯的孝順，老爸哪比得上。老爸承認，確實是如此。
媽又說，阿伯不僅孝順，也非常有手足情。早年，三姑婚後不久，夫妻爭吵，三姑受委屈，電話中哭泣。因年代久遠，已不知何故。結果，阿伯發飆，孰可忍，孰不可忍，吼著：「走！」立刻用機車載著阿嬤，衝到三姑家興師問罪。
一個孝順，又重手足情的人，老天沒眷顧，好人沒好報，今日怎至此？可憐啊！嗚呼！天理何在？公平何在？
媽又說，早年，年輕時，老爸固執又倔強，廁所內石頭，又臭又硬，我行我素，不反省，不聽勸，媽老擔著心。某天，媽跟阿伯閒聊，說出她心中擔憂，媽說：「聰賢個性強，如頑石，難掌握，哪天外遇，有小三，我根本管不了他！」媽無奈，嘆著氣，哀怨著。沒想到，阿伯語氣堅定地回答：「他敢！我給妳靠！」媽說，阿伯這句話，讓她感懷到現在，也感恩到現在，「我們真的是一家人。」
至於老爸呢？心裡哀傷，更帶著悔恨。9/12週六，上午7時，老爸回彰化，參加秀傳醫院舉辦的「104年度臨床試驗研究倫理教育訓練」。老爸受邀擔任秀傳人體試驗委員會，倫理委員會委員，現進入第四年，每年須取得8學分的教育訓練。
上課地點，秀傳延平大樓七樓會議室，離彰基不甚遠，仍趁中午午餐時間，狼吞虎嚥，囫圇吞，三分鐘扒完ㄧ份雞腿便當，然後搶時間，快步跑7層樓梯，顧不得滿頭大汗，三步併兩步，兼小跑步，儘快趕往彰基。因下午13:30，還要趕回延平大樓簽到。教育訓練簽到退共三次，尚需測驗成績合格，始取得學分證明。
阿伯9/5第二次住院，住院第三天起，也就是9/8週二後，意識漸清醒，認得人，可對談，但逐日，昏睡或昏迷的時間，漸多於清醒時間，常講話沒幾句，瞬間又昏睡過去。有時，兩眼放空，手指頭顫抖，神飛魄散；有時，答非所問，語不對題，靈魂錯亂，但睜眼的時間漸短，甚至僅一、兩分鐘。
老爸滿身大汗，小聲敲門，進入748個人病房。阿伯閉眼，瘦弱憔悴，昏癱床上，問了大姐和大哥，阿伯今天狀況如何？仍食慾不振，小便不暢，但已不發燒。我叫醒阿伯，問他我是誰，「吳…聰…賢…啦。」台灣國語，氣若遊絲回答，我心痛。很好，意識還清楚。我再問：「想不想搭飛機出國，或搭飛機去高雄？」發病前，阿伯在意的是搭飛機，因不曾出國過。
去年，老爸直放心上，嘴巴常叨念著，找個空，強邀阿伯，兄弟兩搭機出國旅遊去。沒想到，一切都遲了，一切都晚了，流水無情，逝者如斯，阿伯留遺憾，老爸留遺恨，再無法挽回，回不到從前。我的問題，你知阿伯如何回答？他說：「想…，不過…，不要緊…，阿燕會…安排…。」老爸咽喉一陣哽咽，眼淚幾乎掉下來。老爸無法像三姑，她每看一回，眼淚像斷線珍珠，別過頭，奔向廁所，壓低聲音，痛哭失聲。
這些話，讓老爸後悔又羞愧，怎不早些陪自己大哥出國玩一趟！老爸虧欠阿伯太多了，吳家能成個家，老爸能唸大學，可是阿伯小學畢業，賺錢養家活口來的。
老爸一直認為，阿伯夫妻兩人，貌合神離，話不投機半句多，阿嬸是一隻母夜叉、母老虎，阿伯可是憨厚老實，沈默寡言，正如羊入虎口，應該吵吵嚷嚷，或忍氣吞聲過一生，沒想到，阿伯對阿嬸可是情義重，在他心目中，孩子不是他的依靠，他真正倚重的是老婆。老爸不禁一掬同情淚，也為自己無知和幼稚感傷。
感傷難盡期，緬懷無止期，生死終須別，淚眼成漣漪。嗚呼，祝禱，遠兄長一路好走。
【備註】媳婦9/16 Line：「爸的文章，能深刻感受到手足情深，千鼎和右鼎也是手足情深，爸對阿伯的情感，對千鼎兄弟而言，是最好的身教，所以千鼎才會常希望我，能給他生兩個兒子，雖然我總開他玩笑，說他重男輕女，但我其實知道，爸你給他們兩兄弟的愛，是他所嚮往憧憬的。」我回覆：「願妳們兒孫滿堂。男生女生一樣好，兒女都是家族的希望，和興旺的源泉。有生就好，一個兩個不嫌少。」（104年9月16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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