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公衛二十年歲月（小說、雜文、散文集）
六十、阿伯 日薄西山
作者：吳聰賢醫師
104年9月4日，週五，中午12:10，伯母來電，「半夜多會發燒，現在腋下溫度37.8度，可以過來打點滴嗎？我請小孩過去載你。」老爸義不容辭。小時候，吃同一鍋飯，睡同一榻床，必也共穿同一條內褲的手足，豈會拒絕？所謂手足情深啊！
「好，10分鐘後過來，我吃飯不用10分鐘。」老爸停下手邊工作，公文不批了，儘快吃飯。想到下午，另重要行程須參加，「結核病個案管理品質評價暨結核病防治世代回顧會議」，疾管署中區管制中心兩位長官，會蒞臨竹塘鄉衛生所，親自督導。竹塘在南彰化，路程逺，下午1點，即須從衛生局，搭公務車前往。
因心裡有點急，吃飯急些，剛好今天便當有虱目魚，魚刺細，不小心，魚刺鯁喉。辦公室有同仁關心地喊著：「科長鯁到魚刺。」老爸輕聲咳著，不敢大意，要儘快咳出。無效，只得奔往廁所，大力用力咳，後來，總算吐出小魚刺。
為何說不敢大意？20年前，在順安醫院，60歲女性，主訴右下腹痛，理學檢查，明顯壓痛、反彈疼痛，腹膜炎病徵明確，老爸診斷急性闌尾炎，送往開刀房。結果，闌尾正常，卻發現一根魚刺穿出盲腸，引發腹膜炎。可見，不要小看一根小魚刺。
來接老爸的，不是至超大哥，卻是二姐夫賴致勝，開車過來。他說，至超騎摩托車，載阿伯回天祥路住家。我問，怎不是至超？應該用車載阿伯回天祥路才對啊！
9月1日，週二，阿伯連夜發燒、盜汗，白天全身虛脫無力，伯母來電，希望打點滴，就是大姐夫陳冠宇開車送回家，由至超大哥騎機車載老爸過去。看來，阿伯狀況比3天前好。不過，仍讓人不放心，癌末患者，擔心體力不濟或眩暈，從機車上摔下。
8月31日，週一，彰基血液腫瘤科王全正主任門診，建議住院接受化療。靜宜大姊到住院部登錄，沒床，只能回家等病床。阿伯吵著：「沒怎樣，為何要住院？」拒絕住院。沒想到，在市場，半夜發燒。只要發燒，化療無法進行。
上回，8月24日住院，當晚就高燒，幾乎被送進加護病房；如今，才踏入彰基門診，半夜又出問題，不得不承認，醫院不乾淨，環境確實很毒，細菌、病毒一堆，且都是俱抗藥性的魔鬼喔。
阿伯病入膏肓，癌症末期，憔悴、羸弱，體重日降，病況逐日惡化，命在旦夕，老爸也擔心，住進醫院，可能再也走不出來了。老爸電話中，已跟伯母挑明，不過月，阿伯隨時會走，火化或土葬？壽衣怎麼備？
伯母說，火化，但留骨骸，入金甕，與阿公阿嬤葬同穴。壽衣是西裝，擔心早年，28歲年輕時，人瘦，僅58公斤，當年訂婚西裝穿不下。伯母還問，是否新買一套西裝？差矣！阿伯走時，還會有50公斤嗎？老爸可預見，僅剩皮包骨。
還好，來到天祥路，阿伯狀況比週二時好，意識清楚。我問：「大哥，中午吃了嗎？」二姐夫搖頭，輕聲說：「沒有吃。」隔好ㄧ陣子，阿伯才氣如遊絲說：「早上喝完善，一直想嘔。」桂格廣告強打「完善」，號稱惡性腫瘤營養聖品。阿伯食慾不振，食不下咽，不要說怕那肉類，連米飯都望之卻步，只能喝湯湯水水，加果汁和布丁。喝多了亞培安素，應厭惡到頂啦！
阿伯意識清晰，能回話，比上回好多了。上回，週二，過來打針，右手背，失敗兩次，老爸想換左手，請大姐扶阿伯坐起，換邊躺下，沒想到，上身剛扶起，下身尚未移到床邊，十秒不到的時間，阿伯又癱倒床上，反覆4、5次，阿伯似乎失意識，完全無力坐起。老爸只好放棄，不再頭腳換邊。
阿伯右腳踝內側，下隱靜脈還明顯，老爸直接把頭皮針打上。更上回，爸媽來給阿伯打針，都準備500ml的5%葡萄糖和0.9%生理食鹽水混合液兩瓶，每瓶各加1安碚的維他命B混合營養液，今天也打兩瓶。
我問：「大哥，今天也打兩瓶點滴喔，給您補充葡萄糖和水分，還有含多種維他命的營養針喔！好不好？」阿伯，沒點頭，也沒說好或不好，只是眼神呆滯，望空，看著前方。禁不住懷疑，阿伯有聽到嗎？還是靈魂出竅，有聽沒懂？或是精氣神潰散，難以做出反應？
上回週二打針時，因阿伯有輕度攝護腺肥大，上針前，沒幾分鐘，已尿了三次；等上針後，老爸回辦公室，事後據伯母說，沒幾分鐘就要尿尿，但解不多，淋漓不盡，後來，買來成人紙尿褲包上。伯母又說，結果那晚，阿伯尿失禁，尿濕紙尿褲外，還漏了滿床，濕達達，且滿屋尿騷味。
有前車之鑑，老爸要大哥去買來紙尿褲。當大哥幫阿伯脫下外褲、內褲時，聞到臭味，發現內褲一坨大便，只得脫光所有褲子，濕紙巾擦乾淨屁股，再換上紙尿褲。老爸內心很難過，上回尿失禁，這回卻是屎失禁，不僅失禁，連失禁也不知道，或者連說失禁也無力氣。
嗚呼，哀哉，日薄西山，莫之更甚。老爸不禁悲從中來，為大哥悲傷，也為自己悲傷。手足情，同根生，不出數年，老爸也會步上自己大哥的後塵，不是嗎？這是老爸悲傷所由來。
【備註】歆怡9/4 Line回覆：「千鼎看完爸的文章，哭得很傷心，捨不得爸爸。」老爸9/5Line回覆：「老爸的手足，捨不得，真的捨不得。捨不得又如何？」（104年9月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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