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公衛二十年歲月（小說、雜文、散文集）
七十、嚴長壽、前衛生所主任和老爸
作者：吳聰賢醫師
104年10月25日，週日，爸媽參加104年彰化縣醫師公會秋季旅遊，地點新北市萬里區的野柳。共7輛遊覽車，蠻浩浩蕩蕩。
有人說，包括嚴長壽，旅遊分三級，第一級「走馬看花」，第二級「深度旅遊」，第三級「返璞歸真」。第三級又稱「無期無為」，何為？英文很能表現其真諦，「go to everywhere to do nothing」。
今天的旅遊，不是走馬或走牛，也不是台鐵或高鐵，卻若噴射機，用飛馳的跑行程。進入東北角濱海公路後，開始塞車，尤其萬里國小校門前百米，嚴重堵塞，車行龜速，寸步難行。已上午11:45，時間緊迫，分秒必爭，導遊指示下，趕鴨子般，男女老少，全體下車，跑百米，往前衝。
上午11:50，排隊入場，野柳地質公園僅能待20分鐘，因安排12:10，公園停車場邊的野柳泊逸渡假酒店午餐。不要說走1.7公里到海岬末點，連在入口不遠處，幫媽拍照都時間緊迫；至於，最有名的女王頭，僅能遠眺，那有時間近褻？
午飯後，13:30野柳海洋世界，看海獅、海豚等表演；14:30野柳海洋生物館，看水族箱內魚類漫遊；接著，15:10上遊覽車，回彰化花壇全國麗園大飯店晚餐。真的，此行程若非走馬看花，又是啥？
好家在，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此行另有收穫，很高興，讀了一本書。老爸三週前，向局裡人事室借了一本書，嚴長壽的「我所看見的未來」，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出版。它是行政院人事行政局推薦的年度閱讀專書之一。
上個月，因颱風災情緊急應變中心輪值，老爸向人事室借了一本書「發現台灣」，天下雜誌2011年出版，作者包括天下雜誌創辦人殷允芃等5人，以便在消防局打發8小時的無聊。老爸一口氣唸完，感動莫名，紅者眼眶，淚眼欲滴。滿清末年，中日甲午戰爭，滿清慘敗，割讓台澎，此歷史讓人傷痛，中國人可憐，台灣人可憐。
此書介紹給媽，媽也深受感動，哀歎連連，並直呼大讚好書。還再三交代，務必再借此類的書。可惜，不再有回顧台灣歷史的書，只能借此書，不過，嚴長壽此書，不受媽青睞。
5-6年來，中央每年推薦10本閱讀專書，老爸至少閱讀一本，同時依規定，寫篇3000-5000字的心得報告，參加寫作競賽，目的是為了免費獲得一本專書，衛生局編經費採購，參加競賽者才有的福利。另外，不管是否得獎，衛生局鼓勵性每人敘嘉獎一次，老爸不安在心上。
每年，人事室規定各科室、各衛生所，至少派一人參加競賽，此規定常造成波瀾，互相推諉，沒人要寫，只得抽籤排班輪序。疾管科沒紛爭，因老爸興之所在，全包了。管它文章需數千或數萬字，老爸行雲流水，ㄧ蹴可幾，一、兩天就搞定。
老爸讀過的專書，包括孫震「人生的探索與選擇」、何偉（Peter Hessler）「尋路中國」、科林斯（Jim Collins）和韓森（Morten T. Hansen）「十倍勝，不單靠運氣」等，休細數。
平時，難得抓空閒看書，遊覽車奔馳高速公路，漫長7-8小時，當然趁空把書讀完，至於國道風光，免啦。每回遊覽車上唸書，總有人羨慕詢問：「吳科長，好厲害，不用戴眼鏡，也不會眼花頭暈。」意指老花眼鏡。老爸只能答腔：「是啊！我眼睛一級棒。」老爸掰文章，一流的；不用戴老花眼鏡在車上閱讀，也是一流的。
嚴長壽，他苦口婆心勸勉，台灣的觀光旅遊，欲維持有品味、有格調，且百年不墜，而非十年或數十年，曇花一現的光景，應該從一級跳升到二級和三級，追求所謂深度旅遊和返璞歸真旅遊。如何造肇永恆基業？不外自然環境保護，再加上「所在地深厚文化資產」及「人文特色」之參與，始能打造世世代代，亙古不變的吸引力。
嚴長壽，以觀光旅遊立場，公開表態，不認同蘇花高速公路，可理解。蘇花高興建案，正面、反面壁壘分明，立場不同，多所紛爭，既然表態，當然萬箭穿心，眾矢矢之。忒有種！惟秉持其專業，有所本，言之成理，難反駁。
嚴長壽，36年次，大老爸4歲，浙江人，37年隨父母逃難台灣。此人，僅高中學歷，但努力，堅忍不拔，力爭上游，終事業有成，功成名就。28歲，當上美國通運總經理；32歲，成為亞都麗緻飯店總裁。曾任世界傑出旅館系統亞洲主席、青年總裁協會世界大會主席、台北燈會主委、台北旅展主委，中華美食推廣委員會主委、台灣觀光協會會長和榮譽會長。被尊稱「飯店教父」，是台灣觀光旅遊領航者。全國到處演講，普受歡迎愛戴。
以上所述「嚴長壽著作」，是本文第一個議題，與兒媳等分享。接著，另有第二個議題，「人生所為何事？」願與兒媳等共勉。
此次野柳旅遊，遇到熟人，前彰化某衛生所主任，比老爸資深，偕同其內人一起出遊。我主動搭訕：「好久不見，退休應已兩年了吧？」他回說：「99年退休。」糟糕，老爸真的老了，他早已退休5年了，可見老爸的記憶不可靠。我問，他回：「退休俸，月領4萬出，不過，因年終慰問金被砍後，每月少了數千元。很後悔，應該等屆齡再退休。」
何謂年終慰問金？就是等同年終獎金，公務員年終獎金一個半月。100年才被明眼人抓包，輿論吵翻天，沒工作，竟然也領年終獎金，公平何在！101年，順應民意，全面取消；但留著尾巴，若月退俸低於2萬5，仍可領此慰問金，惟符合資格者，少之又少。選票問題，政治議題，老爸避談，惟，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同是醫師的旁人，岔入話題，故意問道：「你不是自行開業？」他回道：「一言難盡。」滿腹委屈。何故？應所欲不遂，不得不然。近70歲的老醫師，退休後，原本先到署立彰化醫院兼職，後回家開業。肯定受老婆、孩子擺佈，變成賺錢的工具吧？嗚呼哀哉！
老醫師，欲言又止，委屈溢於言表，老爸心疼這位老好人的老同事。媽曾說，不願老爸退休後，無所事事，自閉，退化，心死，腦殘，與社會脫節，希望老爸到醫院兼差，不用多，一週一、二天門診即可，還說，每月少說4、5萬；又說，假日到醫院輪值，週六一天，每月8萬，週六和週日兩天，每月16萬。
天啊！老爸豈不成了賺錢機器！被壓榨！被剝削！納粹、共產黨才會這樣狠心。還好，媽算有良心，老爸回絕後，再也不提了。老爸內心恨得牙癢癢的，是真愛老公，還是假愛老公？難到老爸還賺不過多？兒媳們，記住，富不過三代，不要壞了咱家家訓，自己賺的錢才驕傲！
老爸，「人生所為何事」？男人，一家之主，女主內，男主外，老爸有責任，努力賺錢養家活口，如今，兒子都成人了，也成家了，老爸可卸下責任，為自己的人生而活。老爸退休後，可遊山玩水、無憂無慮、醉臥美人膝，醉生夢死嗎？肯定不會。「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犧牲與奉獻，博愛與兼愛，是老爸命中注定，了無遺憾，且甘之如飴，永世追尋的理念。
已有人，向老爸預約，「吳科長，等您退休，歡迎加入某慈善醫療團隊，幫助弱勢、孤獨、無依老人。」抱歉，老爸不假辭色，敬謝不敏，免啦！吹捧虛偽，無實質意義，無確實幫助，沽名釣譽者，算啦！老爸自閉、孤僻，會一輩子，孤獨地，當馬路邊掃街的無名小子。很高興，媽認同，願意隨爸掃街去。
遠嫁嘉義朴子的三姑，還有彰化的四姑，開玩笑地說：「咱們吳家文教基金的名義，太好了，力挺，背心多幫我準備ㄧ件，隨你掃街去。」老爸此生最大的和唯一的願望，以先人之名，成立基金，宣揚老爸此生理念。被人譏傻了、瘋了，也無懼。
掃街是其中一項，割路邊雜草，種上變葉木，維護生態，美化環境，也會是老爸工作。老爸，兩年前，連著兩個月的假日，週六和週日，穿著田裏的破爛工作服，戴著破舊鴨舌帽，獨自一人蹲在路邊割雜草，引起散步和跑步民眾異樣眼光，心裡必想著：「哪裏來的瘋老頭！」有多事者問住何方，我回答：「我住中華路，九德里。」雖然此處是仁德里。
我說，老爸7月天，酷陽烈日下，汗流浹背，割了百公尺的路邊雜草，姑姑們不相信，「帶我去，我來驗收！」她們太看貶老爸了，以為老爸在吹噓自捧。自閉的人，可是有阿Q精神；老爸還有另外一個優點，非常非常地有耐心。「阿Q精神，加上耐心」，老爸會讓子孫刮目相看，除了老爸著作外，這也是老爸要留給後代子孫的重要遺產。
最後，另外，第三個議題，「天有不測風雲」，不要奢望老爸會持續陪在你們身邊。
看到那位前衛生所主任，不禁想起另一個人，5-6年前，術後僅半年，仍因肝癌撒手人寰，享年59。他是那位前衛生所主任的親弟，同在衛生所當醫檢師，主要業務是防疫工作，等於是老爸的老同事、老屬下。對他，除了感傷遺憾外，還加上一份愧疚歉意。
此老屬下，個性大而化之，不修邊幅，率性而為，得過且過，以致防疫考評總落居後段，還不時被投訴疫調不確實，或工作報表常延時繳交等。老爸多次受命電話告誡或面洽懇談。他是客氣謙遜的人，不會強詞奪理、自我推托，均馬上表示歉意，「吳科長，對不起，造成您的困擾，非常對不住。我會加油的，我會改進的。我會積極工作，把績效和報表趕出來。對不起，吳科長。」
當得知他罹癌，我不禁自責，「是否我逼得緊，給予太多壓力，以致罹癌？」至今，老爸仍無法撫平那份自責。他是老實忠厚的人，樂衷於在地社區發展協會的志工業務，常帶領眾人打掃轄區公園，人緣極佳，普獲好評。當年，他在某醫院接受手術割除腫瘤時，9樓病房窗口外，正對著社區公園，由其他志工們，拉著大幅紅布條，居高臨下，耀眼醒目，書寫著「祝您早日康復！我們等您！愛您！」這曾是媒體上感人的話題。
想到這位老屬下，自然會想到阿伯。阿伯將不久人世，就在近日。從10/23起，開始陷入昏迷，不醒人事；從7/21診斷起，至今3個月又2天，如醫師的預估，和老爸的預估，豈只拖不過半年，連想再拖個一星期，人神都難。
見面次數漸稀，從花壇全國麗園大飯店，吃完晚餐，重回彰化，雖已深夜10時，爸與媽仍連袂到彰基中華院區看阿伯。老爸喊著：「阿哥，我是聰賢啦！您有聽到嗎？要不要回家？要不要弟弟帶您回天祥路老家？」沒回應，也沒奢望阿哥回應。
但，停頓了五秒鐘，嚴重黃疸，總黃疸數total bilirubin應破20，眼白蠟黃，全身蠟黃，臉頰凹陷、顴骨凸出，極度憔悴，幾近崩解的阿哥，從緊閉的左眼外眥，滴下一滴眼淚。老爸痛著、苦著，別過頭去，無語問蒼天。
人生就是如此，不管長壽或短命，人生總有盡頭，面對結局，告別所有，包括家人、親人或愛人，這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現實，逃不了，躲不掉。老爸，不敢奢望，僅祈求平安到70歲，其他就含笑順其自然。兒媳們，切記，沒有不散的筵席，不要幻想老爸會陪你們多久，或者你們會陪老爸多久。5個秋冬，轉眼即過，好生孝順、美好相聚吧。
以上三個議題，不再贅述，就此結束。惟，本文結束前，老爸想說ㄧ件事，透透悶氣。不知何故？老爸猜不了。晚餐時，老爸被公會理事長等人邀請就主桌，幾年來，老爸已習慣被尊稱「長官」。媽有寬廣空間跟其他醫師娘，閒話家常和聊天，滿足說話口慾？還是哪條腸子良心發現？
騎機車往中華院區路上，媽在後座，突然抱緊老爸，嬌聲說：「你不惹是非，不說是非，從此優點看來，沈默寡言，不愛講話，不算缺點喔！」媽總算有良心，不久前，還罵老爸啞巴不講話，不僅嚇壞，下輩子不會嫁老爸，還恨恨說，「我要跟你離婚！」
不想那麼多，老爸對媽可是一片真心，天地為憑，老天為證。其實，媽很好款待，只要三不五時，帶媽外出溜達，即使騎著機車，千里迢迢，載她到社頭挑鹽古道、台中大坑步道、大肚萬里長城、龍井草寮步道，媽也會心滿意足。兒媳們，5年後，媽交給你們了。祝福。
【註記】
有人回應：「感謝賜文，連夜拜讀。相信您不是要我校稿吧？哈哈！但是，不敵我挑剔的本性，有以下二個問題：第一，您在此秋高氣爽時節『春』遊？第二，前彰化某衛生所主任，居然偕同尊夫人一起出席？開個玩笑啦，因為您寫的是『潛彰化某衛生所主任，比老爸資深，偕同內人一起出席…』。您的家書真的是『落落長』啊，辛苦您的二位公子，呵呵！不過，真的是很感人。用心良苦！佩服！」
我：「感恩！伯牙與鍾子期，有遇到知音之感。彰化縣醫師公會，一年兩次旅遊，4-5月份，為春季旅遊；9-10月份，為秋季旅遊。被抓包了。我不敢奢望我老婆會閱讀，她常說：『寫那麼長，煩死了，哪來那麼多時間？我都不看！』不過，今天早上從田裡回來，趕著準備上班，內人開唸：『怎把我寫得那樣不堪！好像惡婆娘！可惡！平常的對話，竟然寫成家書，你破壞我在兒媳心中的形象！』往後，我會故意，持續這樣刁鑽著寫，當她開罵，就能證明她確實讀了。」
對方笑翻了：「有道理！」我：「謝謝您！好知音。下次再會。」（104年10月26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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