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後繼有人 一、萬千期待

吳家後繼有人

一、萬千期待

作者：吳聰賢醫師

105年10月10日，雙十國慶，週一，近中午時刻，萬千期待的喜事要臨門了，真的是普天同慶、陽光普照的好日子。103年3月1日，兒子與媳婦，在台中市烏日區戶政事務所，完成結婚登記後，我與內人盼望了兩年，九百多天的期待，說是「萬千期待」，一點也不為過。何喜事？何萬千期待？吳家後繼有人了！吳家長孫要出世了，我要當阿公了，內人要當阿嬤了。

我與內人，參加國慶大會活動，人在總統府前，凱達格蘭大道旁綠地觀禮區，觀賞莊嚴肅穆的慶祝活動，此生唯一的機會，往後也不會再有，正興奮著，喜悅者。此時，媳婦用Line傳來訊息：「爸媽，我剛發現我落紅了，可能今天或明天會生。」我高興莫名，幾乎要從座椅上躍起，幾乎要喊出「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即刻回復：「好啊！太好了！爸媽很高興。請千鼎隨時待命。也告訴娘家爸媽，讓他們替妳高興和多擔待。辛苦妳。不用怕，會順利平安的。恭喜。我們會隨時在妳身邊。」

我：「落紅，代表子宮頸口開始變薄，和慢慢展開。妳說的沒錯，應該今天或明天會生，妳明天要開始請假，千鼎也要請陪產假。」歆怡：「恩，希望不要拖太久，就能快點生下寶寶。」媽媽：「我是媽媽，ㄧ定可以的，加油！再加油！」我心裡高興，喜形於色，心裡忖著，與中華民國同日出生，是國慶，也是家慶，好事一樁啊！

臨床醫師的警覺和擔憂，生產是女人的大事，平安生產，也是我另一最大的期望。我詢問媳婦：「生產地點會在哪兒？」媳婦：「臺北婦幼。」我：「住址？在哪個區域？」媳婦：「臺北市福州街12號，靠近捷運古亭站。」我：「好的。恭喜。不用擔心，保證會順利平安的。今日，阿公和阿嬤北上來看妳們，小孫子也等不及，要出來見阿公和阿嬤了。子宮收縮，所謂的規律陣痛，開始時間會是晚上六時左右，生產會是明天中午後。妳多休息，不用擔心。」

生產確實是女人的大事，生死攸關的大事。早期，民國初年，日據時代，醫學不發達，醫療水平差，由於難產、羊水栓塞、產褥熱等原因，不乏致死案例，所以，古人有一句話：「女人生產順利，麻油香；生產不順利，則是兩塊板。」民國25年（1936年），我外祖母懷第五個孩子時，因臀位，孩子生不下來，拖延了數天，全家人眼睜睜地，看著外祖母因難產死亡。當年14歲的先母，嚇得躲在大人背後，看著外祖母躺在床上，露出痛苦、哀怨、不捨、憐惜的眼神，雖然自己的母親招手要她過去，先母卻怕得雙腿顫抖，不敢靠近半步。

當年彰基已成立，創立於1896年，為何不送醫？先母娘家住車路口，彰化火車站附近，繁榮市中心，今成功路和中正路交叉口巷內，離彰基不遠，僅幾百米，一公里不到，縱然沒有救護車、汽車或板車，用抬的也能抬過去，怎沒去彰基？我一直難解，永存心中的疙瘩。據說外祖父節儉，是否捨不得花錢送醫之故？人命關天，即使賣田賣屋，也要拯救一條人命。二十年來，藍綠對決，互相攻訛，因台灣的健保制度，我從不曾對台灣失去信心。

醫學發達，婦女生產就百分百平安嗎？天下沒有百分百的，羊水栓塞就是無解之議題，醫師無法掌控，不知何情況發生？不知何時發生？不知誰會發生？常是產婦順利生產，生下健康的寶寶，全家鼓舞慶幸時，產婦卻天崩地裂，兵敗如山倒，瞬間死亡，死得莫名其妙，醫師措手不及，急救都來不及，連診斷都無法確診，僅能推給羊水栓塞。羊水栓塞是可怕的疾病，無法預知，無法預防，醫師碰到，醫師倒楣；產婦碰到，就不是一句倒楣可釋懷。

等了一小時，我很猴急，傳Line：「目前，情況如何？開始產痛了嗎？」媳婦：「沒有特別感覺。」看來還有得等。我：「國慶活動結束，與媽要去行天宮拜拜和還願。」醫師是人，不是上帝，也不是神，技術再好，仍有其極限，我把平安生產託付給老天，我與內人只能盡人事，求個心安，到廟裡拜拜，祈求母子均安。也順便幫二兒子還願，希望二兒子人生順利平安，不讓父母操心和煩惱。

媳婦乖巧，知道爸媽關心生產，她回復：「謝謝。 」她也說：「你們搭車回台中了嗎？我落紅後，都一直還沒有其他症狀，可能還有得等。」我：「還沒回去，不急，到處走走。妳也不用急，孩子在等好時辰，大家都不用急。」媳婦口頭上雖說OK，但內心的焦慮，人同此心，當父母的心知肚明。我們能回台中嗎？當然不行，不知何時生產，隨時要待命。先母在生時常說：「公婆侍候媳婦生產；媳婦則伺候公婆老去。」當公婆的不盡心，能奢望媳婦未來盡心嗎？

已經晚上6時餘，華燈初上，廟裡燈火通明，行天宮正門，馬路對街的南山人壽霓虹燈閃爍，我與內人仍等待著消息。我告訴媳婦：「我們仍坐在行天宮大門階梯上，聽著禮讚聲和誦經聲，放下思緒，感受那寧靜，也祈禱那份安靜和肅穆，能在平靜中，帶來全家的喜悅。」媳婦不捨，擔著心：「可外面還下著雨。」我：「沒問題，媽有帶雨傘，僅是小雨。妳早點吃飯休息，可小寐，養足力氣。我們等會回家。」

媳婦嬌小，當年結婚時，體重還不足42公斤，現在挺著碩大肚子，肚子都垂到腰部以下，走路一搖一擺的，甚是辛苦。兩天前產檢，超音波檢查時，醫師說胎兒體重超過3200公克，不禁替媳婦擔心。越大隻的小寶寶，媽媽生產越辛苦。第一胎產程久，大抵超過八、九小時，甚至十餘小時，生產過程很艱辛，宮縮疼痛外，媽媽體力消耗也大，不吃飽，不睡飽，哪來體力生孩子？我內心極度忐忑不安，生產真的是人生大事，經不起閃失啊！

媳婦安慰我們：「剛剛有睡了ㄧ覺。」體力可充足呢。我與內人遲疑和躊躇著，現在離開，還是再等會兒？再等會兒？我內心是煎熬的。如果進入陣痛期，我與內人就留下來。我較有機會可以請假，內人請假困難，即使如此，內人先回去，我則留下來，陪在兩位年輕人身邊。我與內人商量結果，限定底線是晚上18:30，如果媳婦肚子仍無動靜，我們就先回台中。內人：「我是媽媽，下午一直待在行天宮祈福。現在，在台鐵大廳吃台鐵便當，吃完後，準備搭高鐵回去。」

媳婦比兒子乖巧，了解老人心思，懂得噓寒問暖，讓人窩心，「在台北車站嗎？那路上小心！到家時，跟我們說一聲。」我叮嚀著：「若有任何風吹草動，再與我們連繫了。現在在台北車站。吃完便當，就會回家。」我們拖延著，但不得不走了，我總要陪內人回台中。我們搭19:11的南下高鐵，預計20:15抵達台中高鐵。媳婦乖巧地說：「OK。歡迎常來玩，到台中時，傳個訊息。」在台北待了一天一夜，終於平安回家。臨睡前，我再次叮嚀：「爸媽會時刻待命，請隨時電話通知。」好像回到年輕時候，在醫院輪值的情境，任何時候，我都會繃緊神經，隨時待命。

我沒等到媳婦陣痛，反而是兒子傳來訊息，「胎動變很少，真的是隨時隨刻都會擔心。」我嚇死了，一家人千萬期待，千盼望，萬盼望，苦心盼望來的小生命，可千萬不要在臨盆前夕，出現任何狀況或差錯，我有心律不整毛病，承受不起打擊啊！我心頭抹上陰影，想起曾有影星，在電視上哭訴，公開孩子在出生前夕，莫名其妙，胎動沒了，孩子走了，害我嚇得心臟撲動亂跳。結果，我緊張，內人更緊張，她指示兒子：「快！先送醫院。」我再也受不了，忙著告訴兒子：「胎動變少，去醫院掛急診吧。」

媳婦反過來安慰我們：「目前還是有胎動，請爸媽放心，我會隨時注意的，等明早，還是會去產檢。」我與內人受到不小驚嚇，但仍放不下心：「我們嚇一跳。請時刻小心，注意胎動。明早記得去產檢，隨時都可待產了。半夜有狀況，決不能嫌麻煩，安全須注意。」我再次叮嚀，無論如何，半夜有任何不舒服，不要客氣，也不可偷懶，不管多累，多睏，也要把千鼎挖起床，送媳婦上醫院。

兒子關心胎動變少，可憐他了，辛苦他了，可見他如爸媽一樣，同樣緊張，同樣擔心，承受極大壓力，背負的壓力沉重到，幾乎無以復加了。千萬努力，千萬期待，兒子也承受不起，功虧一簣的那一剎那。兒子跟我一樣，喜歡孩子，也蠻保守和傳統的，相信無後為大，希望吳家後繼有人，能傳宗接代，能萬古流芳。民國72年，我遭遇20週大的雙胞胎，因延遲就醫，以致流產的天崩地裂的痛苦經驗，所謂的痛苦是「椎心之痛」，恨不得「自己死掉之痛」。所以，我與內人都是擔驚受怕，有如驚弓之鳥，惴惴不安，終生怕草繩的人。兒子也知道過往，他跟我們一樣，只會擔更多的心驚膽跳。

我與內人忐忑不安，輾轉反側，一夜難眠。我忍不住，默念觀世音菩薩「白衣神咒」，不去驚擾內人，不敢發出聲音，故意假寐，一遍又一遍地祝禱，祝福吳家小生命平安誕生。我不知默念了幾百、幾千遍，直到魚際方白，才沉沉睡去。能真的睡去嗎？當然沒有，我連番反覆做惡夢，夢見一些不該見的鬼魅，我沒命地奔跑，我大聲哭泣，狂呼狂叫，但周遭闃黑，四下無人，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陷入恐懼的無底深淵，沉淪又沉淪，直到末頂。

105年10月11日，週二，一大早，媳婦通知，上廁所時，發現又落紅了。我一邊高興，高興準備進入產程，但一邊忍不住擔心：「好。胎動正常嗎？如果胎動不正常，就進醫院。有開始陣痛嗎？」媳婦回答沒有陣痛，完全沒有動靜，「有點冏，可能要拖到明天了。」我不確實知道落紅多久才會進入產程，但從第一次落紅至今，已近24小時。我用Line問媳婦：「出血多少？落紅和出血不同。後者是鮮紅色。」媳婦回答：「應該是落紅， 量少，伴隨著黏液。」

上午十時左右，媳婦通知：「剛看完醫生，醫生說寶寶已3200公克了，很正常；產道都變軟了，但產道還沒開。不過，如果擔心胎動，隨時都可以催生，今天也可以催生。」我、內人和兒子，真的是一朝被蛇咬，終生怕草繩，我們是否太敏感？太神經質？能怪我們嗎？這個孩子是第一胎，萬千期待來的，我們承受不了半絲閃失。今天就催生嗎？我下不了決定，也不敢做決定，我反問媳婦：「妳認為呢？」媳婦回說她也不知道，後來媳婦說再等等看。我附和媳婦的話，「好，目前很正常，就再等了，不過，隨時注意胎動，隨時進醫院。」

好事多磨嗎？還好，沒遭遇多大折磨，如大家期待的，喜事終於臨門了。105年10月12日，週三，大凌晨2時，媳婦訊息通知，開始陣痛了，也準備送醫了。生產是天崩地裂的痛苦，媳婦當然承受劇痛，卻也順利產下嬰兒，全家萬千期待的嬰兒。我含著喜極而泣的眼淚，忍不住想俯伏地上，感謝上蒼，感謝老天，感謝眾神明；也忍不住向天上的父母稟報：「吳家有後了。」（105年10月12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