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導管電氣生理檢查暨燒灼術（北榮住院日誌） 九十二、讓子女警覺父母哪天離去

心導管電氣生理檢查暨燒灼術（北榮住院日誌）

九十二、讓子女警覺父母哪天離去

作者：吳聰賢醫師

     98年6月5日（星期五）。很討厭，護士小姐不分青紅皂白，不問需求，不問是否已準備，僅拿著一張A4表單，指使和交代小兒子去買一堆東西，這對兒子是一種壓力，增加兒子的不耐和反感。原本計畫6月5日，很美好的設想，我告訴兒子，此日，父子兩人就可以攜手，快快樂樂出院回家了，卻沒想到，6月3日電燒灼後，當日，常規住進CCU，6月4日轉出CCU；電燒灼後24小時內，心悸又再度發作，6月4日又重新轉入CCU，出院時間遙遙無期，我心情盪到谷底，無奈加上不耐，我強忍著。雖然沉默以對，但我憂愁和不耐寫在臉上，兒子受到我的影響，也是悲傷難過和不耐。

    或許，汝等會罵我，虧我還是醫師，不知病患疾苦，把事情想得太完美了，好像自己是老天爺，一切都可以自己做主；也不知天高地厚，還以為心導管電燒灼術，等同心導管檢查或冠狀動脈放支架，住一天加護病房，觀察沒事，隔天就可以出院回家呢。不！我記得這是醫師告訴我的，若是順利，只要兩、三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向辦公室請病假，當然就是依此方向規畫的，住院五天，再回家靜養幾天，不用十天，我就可以生龍活虎，快快樂樂地上班了，不是嗎？

    或許，汝等會罵我，為何心情盪到谷底？緊張啥事？醫師不是說過「電燒灼後傷口不穩定，難免仍會發生心律不整，這是正常現象，需要1-2個月才會穩定」嗎？拜託！如果在門診時、住院時或進開刀房前，醫師早先如此說，我會心裡踏實些，我會有心理準備，然而事實不是如此，我是電燒灼後，心律不整再發，才被如此告知。如果是你，你會坦然接受嗎？好像三歲小孩，那麼好騙啊！這是醫師的遁詞，避免自己臉上無光，避免醫療糾紛，同是醫師的我，也難避免，常對病患作出善意的隱瞞，和說出善意的謊言，先閃躲再說。

    我個人的認知，心律不整的原因，是許多不正常的節律點，產生不正常的放電，經由許多不正常的傳導路徑，引爆心房或心室不正常的快速搏動，電燒灼術不就是用高溫的電流，燒毀不正常的、多出來的節律點嗎？或燒毀不正常的傳導路徑嗎？既然還會心律不整再發，不就表示燒灼沒徹底，一定有某個節律點，或某條傳導路徑，沒有燒灼成功或遺漏嗎？如果是這樣，「電燒灼後傷口不穩定，難免仍會發生心律不整」，跟傷口穩定豈有關係？很明顯是遁辭，不是嗎？醫師也是要顏面的。將心比心，開刀有百分百成功的嗎？只能自嘆倒楣。其實，個人本性也較悲觀，或許是先天的，也可能是後天的，人生旅途失敗挫折多了，不悲觀也難。

    兒子的耐性已達極限：「挫屎！手術沒成功，繼續待下去有用嗎？不知道何時才能出院？我好累啊！我無法忍受了，醫院和哥哥家，兩邊跑來跑去的，睡不好，精神不濟，人很疲倦，我無法繼續待下去了！」連續5-6天陪伴，兒子今日始知照顧病人的辛苦和痛苦，也如俗諺說的「久病無孝子」，他整個腦筋只想著回烏日，他已累垮了，接近崩潰的前驟，把親情拋之九霄雲外。知子莫若父，兒子沒發飆前，要儘快安撫他，要儘快讓他回家，我告訴兒子：「你先回家好好休息吧，老爸沒發作時，正常得很，自己能照顧自己，自己一個人出院回家也行，何況還有哥哥在，他會幫老爸的，你不用擔心。」

    兒子還是孝順的，雖然已接近爆炸臨界點，也不敢一意孤行，他打電話給媽媽，問是否先回去。媽媽是護理背景，知道照顧病人的辛苦，也了解兒子的個性，知子莫若母，不勉強他，就同意他先回烏日再說了。有爸媽的地方，才是最溫暖的地方，若爸媽分隔兩地，孩子選擇的一定是媽媽。各位看倌，汝等有此體驗嗎？不必感傷，也不用氣餒，媽媽懷胎十個月是幹假的？若加上哺乳期，母子間的情愫不是爸爸能取代的。

    內人過意不去，想北上，過來陪伴，我阻止她：「不用過來，妳明天還要上班，請假很麻煩，而且路途遙遠，挺累得，算了！我沒問題啦，現在很正常，沒有心悸發作，明天就可以辦出院了。」學校僅兩名校護，分別上白班和夜班，如果一個人請假，另一個人就要上兩頭班，白班和業班都要上，完全沒有緩衝的空間。雖說可找人代班，但臨時狀況下，哪裡去找人。內人若請假，保證被另一個校護翻白眼。老婆不放心，一再叮嚀又叮嚀：「剛開完刀，不能提重物喔，回家時，記得行李要讓大兒子幫忙拿。」

古人言：「病人未倒下，照顧者先累倒。」這是實情，這是可理解的，平常生活步調被打亂，在醫院與哥哥宿舍間，往來奔波，睡不安穩，吃也不方便，哪能跟外出旅遊或居家相提倂論？在家時，一日三餐都是媽媽打理，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閑散慣了，尤其出現狀況外情境，手術失敗，歸期遙遙無期，心裡不安的折磨，和不確定性的焦慮，更加讓小兒子措手不及。我也覺得於心不忍，苦了小兒子了。

再次住進CCU時，潘姓醫師拿著病危通知書，要兒子簽章，「查吳聰賢先生病勢轉重，敬希陪伴在側，此致。」兒子膽顫心驚，不知所措，僵持著，要簽，還是不簽？這是生死攸關的事，兒子矇了，他哪敢簽名？好像簽了名，爸爸就永遠離他而去，豈非死了爸爸？他恨不得媽媽在身邊，由媽媽作主去。我指示兒子，就簽名吧。這是一顆震撼彈，人生大體驗，他內心應該徬徨無助和恐懼吧，共同生活20餘年的老爸，就要離他而去，不知他何感想？

捫心自忖，這條路早晚要走，兒子終要面對，讓兒子提早看破，是成長，也是警覺。兒子眼中，或許認為父親還行，離死亡還遠！我自己的老爸，58歲發作急性尿毒，接受緊急洗腎，那年，我跟兒子年紀相仿，後來病情緩慢惡化，晚年長期洗腎，終在66歲撒手人寰，從首次發病到逝世，只有8年，父子溝通與父子情接近零。我從沒仔細思考父親會去世，等人走了，才搥胸頓足、呼天喊地，放聲痛哭，萬般不捨，仍彌補不了滿懷懺悔。願兒子能從中獲得警覺。

我鼓勵兒子回家，也不讓兒子經歷類似痛苦，我用惜別的口吻告訴兒子，好像在留遺囑：「不管未來道路怎麼走，老爸總有一天要獨行，我的兒子，不必自責，不用歉疚，你與哥哥都是孝順的孩子，都是老爸的好兒子，不必陷入自責深淵，老爸會照顧自己，老爸也不會怪任何人。你們都要努力勇敢過一輩子，人生不就是如此嗎？」若非躺在病床打點滴，我會擁抱兒子。似乎有幾個月沒抱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