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血糖昏迷驚魂記（小說） 三十九、血肉模糊的腳丫子

低血糖昏迷驚魂記（小說）

三十九、血肉模糊的腳丫子

作者：吳聰賢醫師

門診另有一病患，男，89歲，老農，老病號，長期拿慢性處方箋，他罹患糖尿病多年，從口服糖尿病藥開始，到不得不接受胰島素注射治療，已有20年了。不知是老頑固，還是老番顛，他特愛討價還價，喜自我主張，醫師的話聽不進去，「我不要打胰島素，太麻煩了，自己不敢打，還要麻煩年輕人，而且，打了胰島素，終生都要打胰島素！打死我也不接受胰島素注射！」鄉下老農有這種似是而非的觀念很多，總認為打上胰島素，再也無法擺脫胰島素束縛。

加上飲食控制不良，喜歡大魚大肉，特喜愛爌肉和肥豬肉，不僅血糖控制不好，飯前血糖近3百，糖化血色素12以上，連血脂肪也飆升，總膽固醇高、三酸甘油脂高、低密度脂蛋白高、高密度脂蛋白低，也不配合眼科視網膜篩檢，直到兩年前，終致兩眼發生視網膜病變，視網膜多次出血，以致纖維化結痂，失去功能，兩邊視力接近零，在家裡，用摸索走路，外出或就診，須家人攙扶，雖後悔自己不聽話，導致失明，雖開始接受胰島素注射，卻已來不及了。

鄉下老農，經歷二戰困頓日子，雖多少有生產，種米、養雞、養鴨的，仍三餐不繼，難得有米飯吃，常是地瓜果腹，或是加些許米粒，煮成湯湯水水的稀飯吃，無油無脂的，吃肉打牙祭比登天還難，所以養成喜吃肥豬肉的愛好，我也是這個年代後期的人，珍惜食物外，特喜愛肥豬肉，肥豬肉才是我的珍饈，有肥豬肉，吃飯才有味，才吃得爽口。我此生最懷念和難割捨的食物，是充滿半吋肥油的豬皮，我愛它甚於鮑魚或魚翅。

老農雖已高齡89，又因糖尿病失明，卻也堅強，它不是活著等死，每天還是務農，照顧自家的菜園，灑水和拔草。我很好奇地問他，「眼睛看不到，要如何灑水？又要如何拔草？你怎麼分辨是蔬菜還是雜草？」他很自信地回答我，「家裡的菜園就在後院豬寮邊，走了一輩子的路，不用摸索也不會走錯路或跌倒，菜園是我種的，我當然知道往哪裡灑水。至於，拔草還不簡單，種了一輩子的菜，用手摸也知道是菜還是雜草。放心啦！我只拔雜草，不會拔到菜。」

老農講得蠻自信的，沒想到他的兒子，在旁邊給他漏氣，「唉！騙人的啦！亂講話啦！水噴得到處都是，連泥土都被噴走了，菜根都跑出來了，菜不是死了，就是枯了。至於拔草，簡直更加離譜，不要說拔草，反而把菜都拔掉了。每回叫他不要種了，蔬菜用買的還方便些，他就是不聽，就是要去種，拿他沒辦法。後來，想了想，老年人沒事幹也很可憐的，難道整天坐在椅子上，或躺在床上等死啊！我們不再去裡他了，就讓他做自己高興的事。」

可怕的事發生在上個月，某週四下午，門診外頭，有人大驚小怪，大聲高喊著「拜託！拜託！救命啊！醫師啊！掛急診！掛急診！」他被家人用輪椅，慌慌張張地撞進來，真的是用輪椅把們撞開，害得門診門凹了一個洞。鄉下小診所，不是大醫院，整間診所僅剩我一個醫師，哪有什麼急診不急診的？大家不分彼此，全都是門診，因有人高喊急診，其他門診患者不得不禮讓些。即使是急診，掛號費仍然是150元，並沒有加收急診費。

為何高喊掛急診？連我當了十幾年的外科醫生，都會怵目驚心，難怪門診候診患者亂成一團，大家嚇成一團，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沒人去嘀咕看診要延後了，因他的右腳大拇趾血肉模糊，鮮血直流，染紅了輪椅踏板，也染紅了診間花崗石地板，相當嚇人。我沒有暈厥，扶著電腦桌仍挺立著，卻也頭暈噁心，一直想吐。還好，外科助理接到掛號小姐電話，即刻飛奔下樓，有外科助手處理外傷，我不必直接面對患者。

家人說：「因指甲太長，趁家人上班、上學不在，自行拿剪刀要剪指甲，因眼睛看不到，結果剪到大流血。」超出一般人想像，因糖尿病足，末梢神經壞死，沒有痛覺，也沒有知覺，所以，用剪刀剪了好幾十下，白花花的肌腱都被扯出來，以致血肉模糊，極端恐怖。可能離開臨床太久了，也可能太老了，現在的我，再也沒能力處理這種恐怖的傷口了。

年輕的外科助理，匆忙進入診間，不必我交代，即刻戴上手套來幫忙，不是幫忙，而是全權處理，外科助理經驗老到，已有多年經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修修剪剪，縫縫補補，勉強修補完成，還看得出大拇趾外觀。外科助裡從下午四時左右，縫到下午5時30分下班，他仍在縫；等我吃過便當，休息片刻，繼續6時30分的晚間的門診時，他還在縫，總共花了近四小時，縫了上百針，才勉強結束。

勉強縫合的右腳大拇趾，皮膚色澤不挺好，部分皮膚失去紅潤，部分皮膚有些發紺，我擔心皮膚會壞死，縫了等於白縫，我告訴家屬，「因糖尿病足的關係，血液循環不好，血流供應不足，怕有一半的機會，皮膚會壞死。」其實，我是昧著良心說謊，不是一半的機會壞死，而是十分之九的機會壞死，壞死的機會太高了，但我不能說得這麼白目，總要留給家屬一些希望，也讓家屬知道醫師的努力。

然而，因糖尿病足關係，傷口感染化膿，化驗結果是綠膿桿菌感染，癒合極差，大拇趾逐漸發紺，最後全黑掉了，僅經過兩個星期而已，最終，不得不轉診彰基，接受截肢手術，將整個大拇趾切除，現在，彰基將個案轉回診所，目前在本診所每日換藥。傷口不挺好的，我不禁又擔著心，是否又要再往上截肢一次，難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