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小說、雜文、散文集）
六十五、萬念俱灰弄詩詞
作者：吳聰賢醫師
某同學因腹脹難消，痛苦不堪，由另一位同學陪伴，肝膽腸胃科門診看診
，後入住彰化秀傳醫院延平腫瘤病房。同窗罹患腫瘤，至今已半年，情況不是好轉，而是逐漸惡化，因沒有可接受和有效的療法，只能日復一日，拖著生命看夕陽，看它日落又日起，看過一天又一天，等著人生的終結，是煎熬，也是苦牢。七年同窗情，相知四十載，內心不捨，豈是筆墨能形容？我打定主意，「明早，我會去看他。」
「是否可能安排內視鏡空腸造瘻術？可以灌食，有進食，有營養，有體力，大家認為如何？僅有鄰近淋巴轉移，沒有肝、肺等遠端轉移，應是好事，僅擔心缺乏飲食營養，最後衰竭逼人垮。」衆同學紛紛在Line群組留言，表達難過和不捨，「只能說心裡很難過，身為醫生的我們，真不知要怎麼安慰他，只能請吳大國手，代我問候。」「難以割捨，只能祝福他。」「祝福我的兄弟，天無絕人之路。」「老同學，請加油，絕不能認輸！」
今年三、四月，剛發現胰臟腫瘤，同學就拒絕手術，他對我說，胰臟癌是一個極度惡性的腫瘤，當發現時，三分之二的人已遠端轉移，不適合手術，僅有三分之一的人可接受手術，但手術的死亡率很高，約20%左右，而成功完成手術的患者，五年的存活率也不過5%左右。他還說，他有一個朋友，也是胰臟癌，接手手術後，變成廢人，除罹患術後糖尿病外，也無法下床走動，整天躺在床上，由兩位外籍看護工照顧著，簡直生不如死。
可以想見的，根除性手術治療都拒絕了，怎會接受姑息性手術？例如胃空腸吻合繞道手術，可方便進食，或更簡易的空腸造廔術，可方便從廔管灌食。同學真的是拒絕手術，包括腸造瘻、胃空腸吻合術等等，只考慮內視鏡更換十二指腸支架，但不知能否成功？須評估後再決定。看同學似已坦然面對，面對即將到來的死神。
我猜成功機會不大，他早在幾個月前，就放了十二指腸支架，因腫瘤越來越大，阻塞已成必然趨勢，以致吃點東西，喝點飲料，就腹脹，脹到肚子會痛。兩個月前，某家大醫院採內視鏡方式，欲更換支架，卻發現支架已卡死，動也不動，強力拔除的結果，只會讓情況更糟，因新的支架再也放不進去了，只好放棄，我好奇秀傳的醫師會更高竿嗎？
隔天早上，我騎著機車，從烏日家裡出發，經過大肚橋，來到彰化的秀傳醫院，探視老同學。「早上，到彰化秀傳延平大樓（腫瘤病房）探望同學。他說，感謝同學們的關心，也謝謝同學們的問候。6802病房，非在六樓。我搭電梯上樓，六樓是第三加護病房，走樓梯上七樓，問護士小姐，小姐說，病房不在六樓，也不在七樓，而在八樓。」
「同學獨自躺在病床上，雙人病房的第一張床。我推開門，他沒料到有人探望他，也沒想到是我，或許背光的關係，他冷淡地瞄了我一眼，沒有認出我來，等我主動搖手，跟他打招呼，他才認出是我，高興地叫著，吳聰賢，是你啊！整個臉露出微笑，原本陰霾的臉，展現燦爛的陽光。」
「沒等他招呼，我直接從牆角，卡在病床桌和牆角之間，拉出折疊式陪客床，方便家屬半夜陪伴的木頭小床，還蠻重的，移到他的床邊，然後側著身子，坐了下來，和他話家常。病房空間狹窄，勉強塞進兩張病床，病床到牆壁距離，勉強一米，或許連一米都沒，至於跟隔壁床的距離，有住另一位病患，隔著拉簾，我估計兩床間隔也僅一米左右，極勉強地符合醫療法規，以致折疊式陪客床無法拉正，只能斜著擺，我只好將就，45度角側身，跟他講話。老來，重聽困擾著，必須盡量靠近病床，否則聽不清楚對話，至於側身的不舒服，小事一樁，不是問題。」
「他說，昨天下午，肚子脹痛得更厲害，再也無法忍受，故就醫了，因而打攪了同學，很過意不去，也很感謝。他特地掀開醫院薄棉被，拉起自己套頭式棉質衛生衣，露出整個上腹部，然後用雙手比劃著，述說昨天上腹部鼓脹得有多厲害。他左手手背插著軟針頭，正打著葡萄糖滴液，滴液是深黃色的，應有加入B群維他命。從他的比劃中，鼓脹必然很嚴重，似乎有新生兒嬰兒頭大小。他說，昨天住院後，有打針，也打點滴，亦補充了電解質，然後，整晚直排氣，放了很多屁後，早上肚子脹就消了，人也輕鬆多了。鼓脹確實消了，只見平躺著的他，肚子不僅扁平，還有些許凹陷。」
「他又捲起左手臂袖子，手臂消瘦，幾乎沒有肉，所謂的皮包骨吧，他說，前陣子，體重掉到53公斤，我少量多餐，努力進食，體重有恢復到近60公斤，但十二指腸阻塞越來越不順，吃點東西，很容易就鼓脹。兩天前，喝了300c.c.舒跑運動飲料，鋁箔裝的一包，剛好300c.c.，結果肚子脹到不行，因容易肚子脹，不敢多吃，目前，體重已降到55公斤不到。」
「少量多餐可以嗎？他說：就是少量多餐啊！十二指腸被壓迫以外，十二指腸以下的空腸、迴腸也鼓脹啊，下面不通，我怎麼喝也都通不下去啊！難道每次就只能喝10c.c.的流質，很麻煩，也很煩呢。談到重點了，我試探地問他，很多同學關心您，問您是否作腸造瘻術？可以供給營養，增加免疫力，增強體力，對病情有幫助。」
「他說，你有看到我右腳的袋子嗎？其實，我早就看到了。當我側身坐下來時，眼睛正對面就是他的右腳，從他寬鬆的棉質休閑褲褲腳，露出半截比尿袋小一號的膽汁袋，裡頭有墨綠色的膽汁，以醫師的眼光看來，顏色很正常，也很漂亮，約20c.c.。他說，身上多了一根管子，你知道有多麻煩嗎？晚上睡覺很不方便，身體翻轉時，要顧慮不可以扯到，免得掉出來，也不可以壓迫，免得膽汁阻塞。如果，肚子再多增加一根管子，豈非更麻煩，多折騰人啊！算了！」
「他繼續說，膽汁都從管子流出來了，腸道沒了膽汁，食物怎消化？肯定脂肪類食物，必然無法消化和吸收。還有，肝內分泌的膽汁是有流出來，但總膽管還是阻塞的。脂肪不好消化，其他營養成分，如澱粉、蛋白類，總能多少吸收些，至少水分、電解質、葡萄糖等都沒問題啊。我不多話，要接受造瘻手術，需要相當的膽識和決心，不是一時一刻就能接受的，可是天人交戰的，不是嗎？」
某同學回應：「時光不能重來，若我早一些知道，一定說服他接受手術，至少還有5%的5年存活率，這幾年說不定就發展出，可治療胰臟細胞癌的方法了。上次我去看他，他對我提起，他害怕手術，因為只有5%機會而已，當時我回答他說，如果是我，我會接受手術，他當時愣了一下，我當時心裡在想，依我的經驗，若不手術，頂多半年就完了。實在是天人交戰。」
我感傷著，寫下七言律詩遙寄台中同窗，「煙銷灰滅難面對」，作者吳聰賢：「窗外月娥冷如霜，秀傳病房深秋寒，腸道阻塞胸口煩，天將支架活命難。走投無路哭斷腸，天人交戰兩茫然，哀莫心死話永別，萬念俱灰恨難填。」
某位同學也寫了一首新詩：「千山有雲千山雨，萬谷溪流藏幽心，木末花落來時曲，漫漫彳亍將音尋...
，抖動的風何將夜雨打落，星月訴隱別離，葉去枝枯...，秋風何唱一齣無言之曲...，琵琶曲唱誰在意，夢也依依，醒也依依，盪舟尋覓，影兮兮！昨夜之歲隨冬飛，今日春花展新蕊，年年嫣紅燦茵綠，轉來載去伴予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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