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診間驚奇
五十九、走不回去的吸毒人生：豺狼虎豹愛滋耶（第七回）
作者：吳聰賢醫師
關鍵字：血管靜脈炎、心內膜炎、菌血症、敗血症、愛滋病、C型肝炎、B型肝炎、肺囊蟲肺炎、白色念珠菌病、隱球菌腦膜炎、弓型蟲病、隱包子蟲病、卡波西氏肉瘤、肝硬化、肝癌、A型肝炎、肺結核、多重抗藥性肺結核、超級多重抗藥性肺結核、三高毛病、結核病都治計畫、都治計畫關懷員、潛伏結核感染者、開放性肺結核、過敏性皮膚炎、史帝文生強生症候群。
在少年輔育院衛生科辦公室，面對面，隔著辦公桌，染患毒癮愛滋的小女孩，低著頭，避開我的眼睛，娓娓道來，述說著這輩子的坎坷。怎能說這輩子？她還是剛滿15歲的小女孩，如同旭日東昇，人生才剛開始呢。小女孩是中輟生，但腦筋清晰，說起故事來，條理分明，甚至抑揚頓挫，高潮迭起呢。不過，我感覺，她把自己跳脫出來，似不關己，頑皮地述說著別人的故事。
她說，住在隔壁庄頭，在廟宇扮演八家將，同一個國中的學長，身材黝黑、粗壯、魁梧，讓人有安全感；俊俏粗曠，帶點流氣的臉龐，她看了很喜歡，因那份蛋餅土司，有如月下老人的紅線，把兩人牽在一起，郎有情，妹有意，從此，小女孩不時地，不理會母親在背後的嘮叨，「這麼晚了，要去哪裡？不要出去啦！」更厭惡那陰險色鬼乾爹的嘴臉，藉機往男方家跑，甚至連吭聲也沒，就直接出門了。
說到這個色鬼乾爹，惡人總有惡報，某次深夜，他又重施故技，欲再次玷污小女孩，小女孩不從，奪門而出，夜奔男友家。男友得知此事，豈善罷干休，半夜招呼八家將同夥，殺進小女孩家，把母親的拼頭抓了出來，一起毒打一頓，狠趴在地，最後，男友抽出西瓜刀，往那拼頭的雙腳後腳跟，一邊一刀，兇狠地切斷了腳後筋，醫學上所謂的「阿基里斯腱」。腳後筋被切斷，雖送醫修補縫合，皮膚傷口癒合了，仍有後遺症，走路一跛一跛的，成了廢人，只能家裡蹲，不事生產，後來，被小女孩的母親，趕出了家門。
她說，男方是台南鄉下農家，家裡有三、四分水田，春季插秧種稻，秋季灌水種菱角，從國小二、三年級開始，就要日夜幫忙家裡農事，尤其種菱角的季節，男友幾乎每天去田裡撈福壽螺，因福壽螺會吃掉剛長出的嫩菱角，然後用福壽螺來養鴨子，幫家裡賺點收入。當每年十月，菱角採收季，男友更是忙到累倒、累翻，忙到沒時間去上課，國小畢業典禮也沒空參加，怎麼拿到畢業證書的，自己都搞不清楚。
沒時間上課，功課自然趕不上班上同學，逐漸對上學失去了自信和興趣。國小畢業時，他連九九乘法都背不齊，九乘以四是多少，他算了老半天，也算不出來；除了自己的姓名，他寫不出幾個國字，連「同學」的「學」，也不會寫。勉強進入國中後，與班上同學差距更大，唸了兩年國中，英文二十六個字母，一個字也不認得。後來，隨著班上另幾位混混的同學，學校成績都是墊底的，一起走入廟宇，好玩地當起八家將，從此正式輟學，每天到廟裡鬼混，農事也不幫忙，雖父母指責謾罵，想管也管不了。
每逢廟會，尤其農曆三月瘋媽祖，八家將陣頭，全省到處跑，遠征台中、台北都沒問題。除了自己庄頭廟宇演出，是義務贊助外，外鄉鎮、外縣市的演出，都是有固定的價碼，三萬到五萬不等。拿到了錢，不是大家均分，而是大家一起吃香喝辣的，除了喝酒，包括啤酒、38高粱、58高粱，有時興起，也會吸食毒品，從最早的強力膠，到安非他命、搖頭丸等，以致後來更升一級的海洛因，海洛因俗稱四號或白粉，為何稱呼四號？我不知道。注射海洛因很容易成癮，一般，只要靜脈注射兩針，就成了癮頭，日思夜想，再也走不回去了，想吐掉，也吐不掉；想磕頭謝罪，也沒辦法；想斷手斷足求生，也不可得。
海洛因不是窮人的玩意兒，錢要從哪裡來？不是每天都有廟會陣頭的，演變到後來，各憑本事了，只好偷竊了。鐵製水溝蓋不見了，田間抽水馬達消失了，倉庫鐵捲門不翼而飛了，連鐵牛車也一夜間沒了。最後，雞、鴨、鵝、豬也偷，水裡游的虱目魚、龍膽石斑也不例外。更後來，文旦、芒果、西施柚也被偷。偷到沒東西可偷了，就開始闖空門了，把鄰近鄉鎮市區，鬧得雞犬不寧，也鬧得滿城風雨，警方積極布線抓人。
某個月亮高掛天空的深夜，星星點亮夜空，小女孩和男友相約見面，在廟宇後殿，男歡女愛，談著情，說著愛。小女孩看男友施打海洛因，看男友那種爽翻天的情景，逼迫著男友，也幫她施打海洛因。一次、兩次，從此，小女孩也成了毒癮，於是，小女孩也輟學了，跟在男友身邊，寸步不離，一起瞎鬼混，幾乎很少回家了，學校老師找不到人，市府教育局的督導也找不到人，有如斷線的風箏。
男友的八家將團隊，每次施打毒品時，都是十幾個人共用一支空針，和共用一杯毒品稀釋液。海洛因如何加水稀釋？到藥房買蒸餾水或生理食鹽水嗎？不可能！太奢侈，也太麻煩了，大抵用白開水，若沒有白開水，自來水、井水也可以，若逢上毒癮發作，連河水、水溝水也拿來抵用，你相信嗎？有毒癮個案如此告訴我。皮膚不消毒，稀釋液又不乾淨，難怪血管靜脈炎、心內膜炎，很容易在毒癮個案身上發現。更嚴重的，菌血症、敗血症會奪了他們性命。
男友八家將團隊中，另有一名負責敲鑼打鼓的成員，也在其他陣頭幫忙，因共用空針和稀釋毒液，被感染了愛滋病，這名成員又把愛滋病，擴散到這個八家將團隊，以致小女孩的男友也感染了愛滋病，而男友又把愛滋病傳染給小女孩。從此，小女孩和男友，倆人不僅是鴛鴦偷竊犯、鴛鴦毒癮犯，更是鴛鴦毒癮愛滋病人，警方已鎖定目標，成了極力逮捕的人犯。夜路走多了，必然會碰上鬼，某次月黑燕飛高的夜晚，兩人行竊被屋主發現，大喊捉賊，倆人被村民圍捕，不僅被狠打一頓，鼻青臉腫的，還送警法辦。
因倆人均未成年，未滿18歲，少年法庭判處結果，不送進監獄，而是送往少年輔育院，倆人分處兩地，男友送進桃園少輔院，小女孩則送進彰化少輔院。小女孩的故事結束了，面對眼前的小女孩，我不禁唏噓，人生豈只多舛？簡直是苦海，無邊無際，永遠無法靠岸的苦海。心理的痛，更甚於生理的痛，阿鼻地獄的上刀山、下油鍋，割腸剖肚的，還遠不如苦海的折磨，想死，也死不了。
小女孩要離去時，我感傷地問她：「哪天離開了少輔院，往後的道路如何走？」沒想到，她瞬間又恢復了吊兒啷噹的神情，故意半伸舌頭，攪動她的舌環，還露出不在乎的微笑，「管它的，走一步算一步，我只要找回男朋友，回到男朋友身邊就好了，天塌下來，自然有男朋友頂啦！」我真想罵她「不知死活的小鬼」！但回頭一想，我錯了，人生走到這個地步，又能如何？只好強顏歡笑了，快樂一分算一分，總比哭臉來得好。
你會這樣說嗎？「嚇死人了！怎敢跟毒癮愛滋病患，面對面聊天，不怕感染毒癮，不怕感染愛滋嗎？」笑死人了，毒癮又不是傳染病，怎會感染人？沒常識。愛滋是傳染病沒錯，被稱為二十世紀黑死病沒錯，沒疫苗可預防沒錯，沒藥物可治癒也沒錯，但是，面對面就會感染嗎？被對方口水噴到會感染嗎？打噴嚏會感染嗎？打哈欠會感染嗎？咳嗽會感染嗎？以終生防疫人自居，我保證通通都不會感染。
愛滋病可怕，還是C型肝炎、B型肝炎可怕？C型肝炎和B型肝炎的傳染途徑，與愛滋病大同小異，都是性行為、血液、器官捐贈和母子垂直傳染，你會跟陌生人隨意搞上床嗎？我不會，你當然也不會，所以，愛滋病和C型、B型肝炎都不可怕。尤其B型肝炎更加不可怕，因有B型肝炎疫苗可接種，但愛滋病和C型肝炎都沒有疫苗，惟須切記，疫苗是預防，不是治療，當你感染B型肝炎，連神仙也難救，更別說疫苗了。你都不怕C型、B型肝炎，為何獨怕愛滋病？這是歧視，還是偏見？
或許，你會很不服氣，「愛滋病死狀很慘，太可怕了！誰敢面對！」沒錯，愛滋病因免疫缺乏，會感染肺囊蟲肺炎、白色念珠菌病、隱球菌腦膜炎、弓型蟲病、隱包子蟲病，以及卡波西氏肉瘤等，但C型、B型肝炎也會造成肝硬化和肝癌啊！凡生病了，躺在病床上，蓬頭垢面，任人擺佈，任人宰割，開腸剖腹的，身上管子一堆，點滴管、引流管、呼吸管、鼻胃管、導尿管，哪一種病死狀不是很慘的？五十步笑百步嘛！
或許，你還是不服氣，「B型肝炎有疫苗可以預防，也有抗病毒藥物可以治療；C型肝炎雖沒有疫苗可預防，但近來，因醫藥發達，C型肝炎已經有新藥可治癒了，且健保有給付。愛滋病有藥物可治療嗎？」沒錯，C型肝炎已有全口服抗病毒藥物可治療，但是，須服藥3-6個月，治癒率僅有90%，且平均每人要花費25萬元，台灣成人C型肝炎盛行率約4%，若推估有70萬人感染，將花掉健保費1750億元，可怕吧！愛滋病不用怕，有何大一博士的雞尾酒式療法可治療，健保有給付，雖不能治癒，但終生不發病，可以活到跟你相同的壽命。較為麻煩的，每月藥費2萬元，終生服用。
再來，愛滋病可怕，還是A型肝炎可怕？這道題目不能說兩者都不可怕，答案是A型肝炎才可怕！A型肝炎傳染途徑天差地遠，它屬於糞口傳染，病由口入，經由吃下遭糞便污染的食物或飲水而感染。A型肝炎患者身上的A型肝炎病毒，會隨著糞便排出體外，污染了水源和食物，而造成疾病的擴散。正感染A型肝炎的店小二，上完大便後，手沒洗乾淨，甚至沒洗手，端飯菜上桌，你吃下肚後，不感染A型肝炎才怪。不過，A型肝炎有疫苗可預防，還不至於太可怕，就自費打疫苗吧。只有原住民和低收、中低收戶兒童，才能免費施打公費疫苗。總之，愛滋病並沒有比A型肝炎可怕。
最後，愛滋病可怕，還是肺結核可怕？答案是肺結核可怕！千怕，萬怕，愛滋病一點也不可怕！縱然有千萬個愛滋病患，環繞在我身邊，我半點也不恐懼，因我不會跟陌生人發生性關係，你會嗎？沒發生性關係，當然不會感染愛滋病。摩肩接踵、勾肩搭背、握手和擁抱，連禮貌式的親嘴，也不會感染愛滋病，所以，愛滋病有什麼可怕的？但肺結核就不一樣了，每當我搭公車、遊覽車、台鐵、高鐵、捷運或飛機，聽到鄰座有人咳嗽，我都嚇得要命，很怕被感染肺結核。我終生做防疫，警覺性高，我是明眼人，所以我會怕槍。
當身旁有人咳嗽，我趕緊暫停呼吸，有意無意地，把頭轉向另一邊，甚至假裝睡覺，把整個鼻孔塞進袖子裡頭，把袖子當口罩，內心也不禁低聲幹譙，「真沒公德心，咳嗽沒戴口罩不打緊，竟然一點也不遮掩，還大大方方地，大咳特咳，真沒水準！」如果，對方咳得太囂張，半絲歉意也沒，我就不再給面子，直接憤而離席，把自己閃得遠遠的。若當面指責他人不衛生，一點咳嗽禮儀都沒有，或者，用瞪白眼方式藐視人，必然造成紛爭，起衝突，甚至動粗，我不會這樣做，也沒膽子這樣做，只好自己閃人了。
不小心得到肺結核，可真命苦，欲哭無淚，找人幹譙都沒對象，若感染的是多重抗藥性或超級多重抗藥性結核桿菌，那可是哭天搶地，捶胸頓足，上告天庭喊冤也沒用。肺結核是空氣傳染，來無影，去無蹤，防不勝防，何時被感染都不知道。感染肺結核，不僅吃藥六個月，甚至兩年，吃藥還要遭人監督，一天也不能例外，因衛生單位實施結核病都治計畫，衛生局會聘請都治關懷員，每天送藥到你家，「全家是你家」，送藥到全國各超商門口也可，看著你把藥吞下去，怕你含在嘴巴，事後吐掉，還要跟你聊幾句話，確定有把藥吞進肚裡，關懷員才會離去。
這種都治計畫，就是所謂的「送藥到手，服藥入口，吞了再走」，可以想見的，花上人工，就是要花錢，疾管署處心積慮要撲滅結核病，可花了不少納稅人的錢呢。愛滋病患有這種機會，讓別人來伺候你吃藥嗎？當然沒有，由此可見，愛滋病哪有結核病可怕？當左右鄰居好奇問你：「吳大哥，怎麼每天早上固定時間，都有陌生人到你家來？是轄區衛生所的人嗎？」害你不知如何回答！說自己是肺結核病患，是關懷員來送藥，多沒面子，多害臊，多難堪，還引起左鄰右舍騷動，一個告訴一個，壞事傳千里，沒半天，眾人躲得遠遠的，避之唯恐不及，連每天道聲早都省了，還假裝沒看見。
遇到這種情境怎麼辦？多尷尬！肯定說不出口，只好騙說：「是啊！是啊！衛生所人員很好，很親切，很關心，每天早上都來給家母量血壓、量血糖，家母有三高毛病，真的很感激。」三高指血壓高、血糖高和血脂肪高，病人數太多了，見怪不怪，感覺較不失面子。如果像我這種年紀，家中父母早已作古，怎麼辦？只好推說，「是啊！是啊！衛生單位很注重幼兒保健，每天來給小孫子量身高、體重的。公家衛生單位，真的很照顧民眾健康，應該給它按個讚！」唉啊！像我這樣，小孫子都在國外，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說謊了。
其實，這些左右鄰居都是好事之徒，沒事找砸，故意要整人的，故意要給人漏氣的，怎麼說？我國於86年-90年，在山地鄉試辦都治計畫；自95年起，全國各縣市全面推動，已實施多年的計畫，有多少人見過關懷員送藥？肯定很多人嘛！鄰居多事問話，根本是多餘的。疾管署107年12月「台灣結核病防治年報」，106年全國結核病新增個案數9759人，男性是女性的2.2倍，主要以65歲以上長者為多，結核病患這麼多，隨處可見，說不曾見過關懷員送藥，簡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最後，我再問一次，愛滋病可怕，還是結核病可怕？愛滋病是豺狼虎豹嗎？
民國96年7月1日，疾管署跟上先進國家潮流，開始推動「潛伏結核感染者之治療計畫」，為了落實服藥，因潛伏結核感染者服藥期間，比一般結核病患者，六個月的治療期還長，共須九個月，故也跟著推動都治計畫，也就是有關懷員，「送藥到手，服藥入口，吞了再走」。何謂「潛伏結核感染者」？當你跟開放性肺結核病患有所接觸，比如同屋簷下家人、同寢室夥伴、同教室同學、同辦公室同事，或同機艙、同車廂，前三排後三排座位的旅客等等，都是結核病患的接觸者。這些接觸者的定義蠻複雜的，我不須浪費口舌解釋，你也不須花腦筋去了解，大概知道即可，有事發生，衛生所公衛護士自然找上門。
所謂「開放性肺結核」，就是痰液檢查，包括塗片檢查和培養檢查，發現裡頭有結核桿菌，即屬開放性肺結核。開放性肺結核相對於非開放性肺結核，只有前者才有感染力，較為可怕。當年，恰好衛生局某同事，其他科室的，不是疾管科同仁，由於久咳不癒，檢查結果，被醫院通報為開放性肺結核，我當科長的，為了爭取年度考核成績，因潛伏結核感染者之都治治療，考核成績有加分，我義無反顧，假冒是同科室的人，志願擔任接觸者，也接受潛伏結核感染者之都治計畫。為了爭取彰化縣榮譽，犧牲小我，豈算一回事？衛生局員工也是人，衛生單位的人，不盡然就能免除結核病感染，就好像醫師也是人，醫師也會生病，反而，胸腔科醫師得肺癌，肝膽科醫師得肝癌。
我怎會是潛伏結核感染者？因我照胸部X光，肺部是正常和健康的，完全沒有結核病灶，但結核菌素皮膚測驗是陽性的，硬結大小是14mm，凡大於等於10mm，就是陽性反應，表示已被結核桿菌侵入肺部，尚未發病，仍屬於潛伏期階段。有研究，潛伏結核感染者，若為幼童，終其一生，結核病發病機率可達17%，比成人的發病機率5%，還要高出2.4倍，這就是潛伏結核感染者須治療的理論基礎。其實，沒做結核菌素皮膚測驗之前，我即肯定自己一定是陽性的，因臨床醫師必須面對第一線的病人，何時被病人感染也不知道，據統計，臨床醫護人員，有高達90%以上的陽性率。我當了18年臨床醫師，尤其彰基時代，不知面對多少吐血的個案，陽性反應是應該的，只是當下免疫力好，不讓它發病而已。
結核病患，需服用四種藥物，持續六個月；但潛伏結核感染者，只需服用一種藥物Isoniacid，每天每公斤10mg，惟一天最高劑量是300mg，每顆100mg，所以我一次服用三顆藥物。我被分配給一位關懷員，她早上送藥給轄區內的病患們，每個衛生所至少有三名關懷員，多者四、五位，甚至六位，我屬於南西北區衛生所管轄。這位關懷員，準時中午12點半，到我辦公室來，我剛好吃完老婆的愛心便當，也洗完了便當盒，因我很節儉，節儉又小氣，我當了二十年公務員，也自己帶了二十年便當，她走到我辦公桌旁，從她私人的包包裡，拿出三顆白色藥丸，「吳科長，請吃藥。」我沒拖延，當著她的面，也當著所有同事的面，把藥往嘴巴送，吞下後，還張嘴給她看，證實我真的把藥吃下肚。
彰化縣的防疫成績，在疾管署的全國考核裡頭，常是名列前矛的，甚至獨佔鰲頭的，我不敢說是個人的犧牲奉獻，卻也是疾管科所有同仁，共同努力不懈的成果。如果，疾管署長官，知道我耍小手段，爭取防疫成績加分，必然罵死我了，「彰化縣的科長很過分，為了成績，竟然浪費資源，衝過了頭！應該把資源，用在需要的人身上！早知道，就扣彰化縣的考核成績。」沒想到，我假冒潛伏結核感染者，也服了九個月的藥，竟然起了帶頭作用，我服藥了，後面接著，我的結核病主辦人也服藥了，連衛生局長官也服藥了。這是好事，還是笑話？你說好笑不好笑？
主動服用了九個月的藥物，對我有利，還是有害？先說害處，Isoniacid這顆藥物，有不少副作用，特別是肝傷害，酗酒者、肝硬化、慢性肝炎者，禁止服用，因我不喝酒，不是B肝帶原者，也不是慢性肝炎者，這部分對我沒妨害。另一項副作用是過敏反應，會引發過敏性皮膚炎，最嚴重的是史帝文生強生症候群，死亡率接近一半。還好，我沒過敏性體質，不曾有過藥物過敏，服用Isoniacid也很順利，完全沒有過敏情形。再來，說它的好處，據統計，服完九個月，具有九成以上的功效，可以預防潛伏結核感染發病，但是，我終此生，潛伏結核感染發病的機率只有5%，符合成本效益嗎？我不知道，你認為呢？爭取考核成績，為彰化縣爭面子，才是我服九個月藥的目的。一天三顆，九個月，我共服了810顆藥，但願把一生的藥，全部一起服完了。可能嗎？
在疾管科業務上，我花了不少時間在結核病防治上，其實，所有傳染病防治工作，不僅結核病，包括愛滋病、腸病毒、登革熱、急性腦脊髓膜炎、退伍軍人症、禽流感、新型流感、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中東呼吸症候群冠狀病毒感染症（MERS）等等，也花了我不少時間，可說一年365天，「天天作防疫」、「24小時作防疫」、「防疫不打烊」。我臨床醫師不做，偏偏去做公衛，我真命苦，卻也成就滿滿，可以老來嗑瓜子閒聊，「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千萬人，吾往矣...」，話說當年勇呢。
說到結核病，二十年公職生涯，被我動用警察公權力，警察才可以逮捕人犯，以及消防局救護車的支援，被我送進部立彰化醫院，八樓負壓隔離病房的結核病患，少說約二十名，大部分都能功德圓滿，歡歡喜喜，皆大歡喜，順利治癒出院，但是，我所知道的，至少有兩名，走著進去，卻抬著回去，病死在醫院負壓隔離病房。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好生遺憾和難過，願他們能原諒我，順利轉胎投世。
我當臨床醫師時，不時懷疑，也不時警惕自己，「我是在救人，還是在害人？」手術失敗，就是害人；開錯藥，也是害人；誤判診斷，更是害人。逃離臨床醫師，當了公衛醫師，想說，遠離臨床，不干涉醫療，盡我職責，做好防疫，為縣民健康把關，總不會害人吧？結果，我仍然發現，我照樣懷疑，「我是在救人，還是在害人？」我不是神，我不是上帝，我豈能掌控他人的生死？
這兩位病逝醫院的結核病個案，記憶深刻，時時縈繞腦際，永難忘懷，很想即刻紀錄下來，讓自己來懺悔與悔過，但是，若繼續寫下去，文章會很長，會如同第五回「替代療法美沙冬」般，保證爆表，因Line軟體，一次所能傳輸的量有限，不能超過一萬個字，超過一萬個字，會被自動砍掉，所以，下回再敘了。彰化少年輔育院，有兩位毒癮愛滋個案，除了前述小女孩，還另有一位小男孩，即將在下回粉墨登場。（108年9月29日完稿）